关于友情 余秋雨

来源:互联网 发布:珠海博明视觉 知乎 编辑:程序博客网 时间:2024/03/28 22:41

关于友情 余秋雨

友情这件事,比我们平常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表面上,它是散落四处的点点温馨。平时想起一座城市,先会想起一些风景,到最后,必然只想这座城市里的朋友。是朋友,决定了我们与各个城市的亲疏。初到一个陌生地,寂寞到慌乱,就是因为还没有找到朋友。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突然见到一个朋友,那么,时间和空间就会在刹那间产生神奇的蜕变。两个朋友见面时再夸张的动作声调,四周路人都能原谅。有时久违的朋友会在我们还没有发现时从背后狠狠地擂过来一拳,这一拳的分量往往不轻,但奇怪的是我们还没有回头就能感觉到这种分量所包含的内容,因此总是满脸惊喜,然后再转身寻找。我们走在街上,肩膀和后背总在等待着这种拳头。等了半天没等到,空落落地走一路,那才叫无聊。 我一再对学生们说,你们年轻,奋斗吧,追求吧,去创造什么事业吧,但请记住,一过中年,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为朋友们活着了。各种宏大的目标也许会一一消退,而友情的目标则越来越强硬。报答朋友,安慰朋友,让他们高兴,使他们不后悔与自己朋友一场。所谓成功,不是别的,是朋友们首肯的眼神和笑声。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在企盼着它们,而不是企盼那没有质感的经济数字和任命文本。我们或许关爱人类,心怀苍生,并不以朋友的圈子为精神终点,但朋友仍是我们远行万里的鼓励者和送别者。我们经由朋友的桥梁,向亿万众生走去。很难设想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居然能兼济天下。 如此说来,友情确实重要,但又怎么说得上“严重”呢? 严重的是,我们无法辨别这一切的真伪。 如果,我们长期所信赖的友情竟是虚假的,而这种虚假又并不出于恶和罪,而是出于友情本身的悖论,我们将如何面对? 友情的崩坍,重于功业的成败,险过敌人的逼近。 我曾在澳洲墨尔本西南面三百公里处的海岸徘徊,产生过对这一问题的恐惧联想。在那里,早年异域的船只极难登岸,高耸的峭壁不知傲视过多少轰然而毁的残骸,但终于,峭壁自己崩坍了,崩坍得千奇百怪,悲凉苍茫。人世间友情的崩坍也是这样,你明明还在远眺外来的危险迹象,突然脚下震动,你已葬身大海。 也有拼死不愿崩坍的,当周围的一切高度都被海水卷走后,它们还以孤峭的残柱挺立在汪洋之间,成为墨尔本海岸的一大景观。这些残柱宛若悲剧英雄的形态,旅游者们称它们为“十二门徒”,远远看去确实很像,长风残照下一个个独立在大海中,宣告着门徒们对师道的忠诚,对友情的挚守,宣告着一切崩坍总有例外,实在让人感动。但这些门徒互相不能靠近,不知哪个夜晚在激浪的冲击下终于站不住,冲走一个,再冲走一个。在它们近旁,已有很多逐一被冲走的先例。我看着这些残柱,心想人世间最具有造型意义的友情佳话,会不会也只是一种苍茫大海间临时的孤傲? 我们的日常生活过得很平淡,不一定能遇到友情全方位崩坍的机遇,因此完全无法验证立足的友情地基是否坚实。不知道它有岩脉连着地壳,还是仅仅泥垒沙积?有时也想,既然没有海浪,那么不坚实的友情地基也就不存在危险,何苦对它过于挑剔?但立即否定了这种宽容,因为这块自己多年选择的友情地基,正是自身精神的寄托所在,把有限的生命寄托于一种潜在的危险,这不成了一种自我欺骗?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警惕了。友情的话题虽然处处可以听到,但它的实质性含义却让人不敢靠近,不敢逼视,不敢细谈。相识的人们聚会,最轻松的说法是“叙叙友情”,其实到时候谁也不会真的叙什么友情,大多也就是回忆一下过去,胡聊一些家常罢了,友情如此艰深,哪能随便叙得了的? 友情的某些真相,即便随口谈起,也会把善良人吓一跳。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曾这样记述柔石:“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  一   常听人说,人世间最纯净的友情只存在于孩童时代。这是一句极其悲凉的话,居然有那 么多人赞成,人生之孤独和艰难,可想而知。   我并不赞成这句话。孩童时代的友情只是愉快的嘻戏,成年人靠着回忆追加给它的东西 很不真实。友情的真正意义产生于成年之后,它不可能在尚未获得意义之时便抵达最佳状 态。   其实,很多人都是在某次友情感受的突变中,猛然发现自己长大的。仿佛是哪一天的中 午或傍晚,一位要好同学遇到的困难使你感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放慢脚步忧思起 来,开始懂得人生的重量。就在这一刻,你突然长大。   我的突变发生在十岁。从家乡到上海考中学,面对一座陌生的城市,心中只有乡间的小 友,但已经找不到他们了。有一天,百无聊赖地到一个小书摊看连环画,正巧看到这一本。 全身像被一种奇怪的法术罩住,一遍遍地重翻着,直到黄昏时分,管书摊的老大爷用手指轻 轻敲了敲我的肩,说他要回家吃饭了,我才把书合拢,恭恭敬敬放在他手里。   那本连环画的题目是:《俞伯牙和钟子期》。   纯粹的成人故事,却把艰深提升为单纯,能让我全然领悟。它分明是在说,不管你今后 如何重要,总会有一天从热闹中逃亡,孤舟单骑,只想与高山流水对晤。走得远了,也许会 遇到一个人,像樵夫,像隐士,像路人,出现在你与高山流水之间,短短几句话,使你大惊 失色,引为终生莫逆。但是,天道容不下如此至善至美,你注定会失去他,同时也就失去了 你的大半生命。   故事是由音乐来接引的,接引出万里孤独,接引出千古知音,接引出七弦琴的断弦碎 片。一个无言的起点,指向一个无言的结局,这便是友情。人们无法用其他词汇来表述它的 高远和珍罕,只能留住“高山流水”四个字,成为中国文化中强烈而飘渺的共同期待。   那天我当然还不知道这个故事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只知道昨天的小友都已黯然失色, 没有一个算得上“知音”。我还没有弹拨出像样的声音,何来知音?如果是知音,怎么可能 舍却苍茫云水间的苦苦寻找,正巧降落在自己的身边、自己的班级?这些疑问,使我第一次 认真地抬起头来,迷惑地注视街道和人群。   差不多整整注视了四十年,已经到了满目霜叶的年岁。如果有人问我:“你找到了 吗?”我的回答有点艰难。也许只能说,我的七弦琴还没有摔碎。   我想,艰难的远不止我。近年来参加了几位前辈的追悼会,注意到一个细节:悬挂在灵 堂中间的挽联常常笔涉高山流水,但我知道,死者对于挽联撰写者的感觉并非如此。然而这 又有什么用呢?在死者失去辩驳能力仅仅几天之后,在他唯一的人生总结仪式里,这一友情 话语乌黑鲜亮,强硬得无法修正,让一切参加仪式的人都低头领受。   当七弦琴已经不可能再弹响的时候,钟子期来了,而且不止一位。或者是,热热闹闹的 俞伯牙们全都哭泣在墓前,那哭声便成了“高山流水”。   没有恶意,只是错位。但恶意是可以颠覆的,错位却不能,因此错位更让人悲哀。在人 生的诸多荒诞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友情的错位。 二   友情的错位,来源于我们自身的混乱。   从类似于那本连环画的起点开始,心中总有几缕飘渺的乐曲在盘旋,但生性又看不惯孤 傲,喜欢随遇而安,无所执持地面对日常往来。这两个方面常常难于兼顾,时间一长,飘渺 的乐曲已难以捕捉,身边的热闹又让人腻烦,寻访友情的孤舟在哪一边都无法靠岸。无所适 从间,一些珍贵的缘分都已经稍纵即逝,而一堆无聊的关系却仍在不断灌溉。你去灌溉,它 就生长,长得密密层层、遮天蔽日,长得枝如虬龙、根如罗网,不能怪它,它还以为在烘托 你、卫护你、宠爱你。几十年的积累,说不定已把自己与它长成一体,就像东南亚热带雨林 中,建筑与植物已不分彼此。   谁也没有想到,从企盼友情开始的人生,却被友情拥塞到不知自己是什么人。川端康成 自杀时的遗言是“大拥塞了”,可见拥塞可以致命。我们会比他顽泼一点,还有机会面对拥 塞向自己高喊一声:你到底要什么?   只能等待我们自己来回答。然而可笑的是,我们的回答大部分不属于自己。能够随口吐 出的,都是早年的老师、慈祥的长辈、陈旧的著作所发出过的声音。所幸流年,也给了我们 另一套隐隐约约的话语系统,已经可以与那些熟悉的回答略作争辩。   他们说,友情来自于共同的事业。长辈们喜欢用大词,所说的事业其实也就是职业。置 身于同一个职业难道是友情的基础?当然不是。如果偶尔有之,也不能本末倒置。情感岂能 依附于事功,友谊岂能从属于谋生,朋友岂能局限于同僚。   他们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种说法既表明了朋友的重要,又表明了朋友的价 值在于被依靠。但是,没有可靠的实用价值能不能成为朋友?一切帮助过你的人是不是都能 算作朋友?   他们说,患难见知己,烈火炼真金。这又对友情提出了一种要求,盼望它在危难之际及 时出现。能够出现当然很好,但友情不是应急的储备,朋友更不应该被故意地考验。   ……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们这个缺少商业思维的民族在友情关系上竟然那么强调实用原则 和交换原则。   真正的友情不依靠什么。不依靠事业、祸福和身份,不依靠经历、方位和处境,它在本 性上拒绝功利,拒绝归属,拒绝契约,它是独立人格之间的互相呼应和确认。它使人们独而 不孤,互相解读自己存在的意义。因此所谓朋友也只不过是互相使对方活得更加自在的那些 人。   在古今中外有关友情的万千美言中,我特别赞成英国诗人赫巴德的说法:“一个不是我 们有所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友情都应该具有“无所求”的性质,一旦有所 求,“求”也就成了目的,友情却转化为一种外在的装点。我认为,世间的友情至少有一半 是被有所求败坏的,即便所求的内容乍一看并不是坏东西;让友情分担忧愁,让友情推进工 作……,友情成了忙忙碌碌的工具,那它自身又是什么呢?应该为友情卸除重担,也让朋友 们轻松起来。朋友就是朋友,除此之外,无所求。   其实,无所求的朋友最难得,不妨闭眼一试,把有所求的朋友一一删去,最后还剩几 个?   李白与杜甫的友情,可能是中国文化史上除俞伯牙和钟子期之外最被推崇的了,但他们 的交往,也是那么短暂。相识已是太晚,作别又是匆忙,李白的送别诗是:“飞蓬各自远, 且尽手中杯”,从此再也没有见面。多情的杜甫在这以后一直处于对李白的思念之中,不管 流落何地都写出了刻骨铭心的诗句;李白应该也在思念吧,但他步履放达、交游广泛,杜甫 的名字再也没有在他的诗中出现。这里好像出现了一种巨大的不平衡,但天下的至情并不以 平衡为条件。即使李白不再思念,杜甫也作出了单方面的美好承担。李白对他无所求,他对 李白也无所求。   友情因无所求而深刻,不管彼此是平衡还是不平衡。诗人周涛描写过一种平衡的深刻: “两棵在夏天喧哗着聊了很久的树,彼此看见对方的黄叶飘落于秋风,它们沉静了片刻,互 相道别说:明年夏天见!”   楚楚则写过一种不平衡的深刻:“真想为你好好活着,但我,疲惫已极。在我生命终结 前,你没有抵达。只为最后看你一眼,我才飘落在这里。”   都是无所求的飘落,都是诗化的高贵。 三   真正的友情因为不企求什么不依靠什么,总是既纯净又脆弱。   世间的一切孤独者也都遭遇过友情,只是不知鉴别和维护,一一破碎了。   为了防范破碎,前辈们想过很多办法。   一个比较硬的办法是捆扎友情,那就是结帮。不管仪式多么隆重,力量多么雄厚,结帮 说到底仍然是出于对友情稳固性的不信任,因此要以血誓重罚来杜绝背离。结帮把友情异化 为一种组织暴力,正好与友情自由自主的本义南辕北辙。我想,友情一旦被捆扎就已开始变 质,因为身在其间的人谁也分不清伙伴们的忠实有多少出自内心,有多少出自帮规。不是出 自内心的忠实当然算不得友情,即便是出自内心的那部分,在群体性行动的裹卷下还剩下多 少个人的成分?而如果失去了个人,哪里还说得上友情?一切吞食个体自由的组合必然导致 大规模的自相残杀,这就不难理解,历史上绝大多数高竖友情旗幡的帮派,最终都成了友情 的不毛之地,甚至血迹斑斑,荒冢丛丛。   一个比较软的办法是淡化友情。同样出于对友情稳固性的不信任,只能用稀释浓度来求 得延长。不让它凝结成实体,它还能破碎得了么?“君子之交谈如水”,这种高明的说法包 藏着一种机智的无奈,可惜后来一直被并无机智、只剩无奈的人群所套用。怕一切许诺无法 兑现,于是不作许诺;怕一切欢晤无法延续,于是不作欢晤,只把微笑点头维系于影影绰绰 之间。有人还曾经借用神秘的东方美学来支持这种态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着一字, 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样一来,友情也就成了一种水墨写意,若有若无。但 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友情和相识还有什么区别?这与其说是维护,不如说是窒息,而奄 奄一息的友情还不如没有友情,对此我们都深有体会。在大街上,一位熟人彬彬有礼地牵了 牵嘴角向我们递过来一个过于矜持的笑容,为什么那么使我们腻烦,宁肯转过脸去向一座塑 像大喊一声早安?在宴会里,一位客人伸出手来以示友好却又在相握之际绷直了手指以示淡 然,为什么那么使我们恶心,以至恨不得到水池边把手洗个干净?   另一个比较俗的办法是粘贴友情。既不拉帮结派,也不故作淡雅,而是大幅度降低朋友 的标准,扩大友情的范围,一团和气,广种博收。非常需要友情,又不大信任友情,试图用 数量的堆积来抵拒荒凉。这是一件非常劳累的事,哪一份邀请都要接受,哪一声招呼都要反 应,哪一位老兄都不敢得罪,结果,哪一个朋友都没有把他当作知己。如此大的联系网络难 免出现种种麻烦,他不知如何表态,又没有协调的能力,于是经常目光游移,语气闪烁,模 棱两可,不能不被任何一方都怀疑、都看轻。这样的人大多不是坏人,不做什么坏事,朋友 间出现裂缝他去粘粘贴贴,朋友对自己产生了隔阂他也粘粘贴贴,最终他在内心也对这种友 情产生了苦涩的疑惑,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在自己的内心粘粘贴贴。永远是满面笑容,永 远是行色匆匆,却永远没有搞清:友情究竟是什么?   强者捆扎友情,雅者淡化友情,俗者粘贴友情,都是为了防范友情的破碎,但看来看 去,没有一个是好办法。原因可能在于,这些办法都过分依赖技术性手段,而技术性手段一 旦进入感情领域,总没有好结果。   我认为,在友情领域要防范的,不是友情自身的破碎,而是异质的侵入。这里所说的异 质,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差异,而是指根本意义上的对抗,一旦侵入会使整个友情系统产生 基元性的蜕变,其后果远比破碎严重。显而易见,这就不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了。   异质侵入,触及友情领域一个本体性的悖论。友情在本性上是缺少防卫机制的,而问题 恰恰就出在这一点上。几盅浓茶淡酒,半夕说古道今,便相见恨晚,顿成知己,而所谓知己 当然应该关起门来,言人前之不敢言,吐平日之不便吐,越是阴晦隐秘越是贴心。如果讲的 全是堂堂正正的大白话,哪能算作知己?如果只把家庭琐事、街长里短当作私房话,又哪能 算作男子汉?因此,这似乎是一个天生的想入非非的空间,许多在正常情况下不愿意接触的 人和事就在这里扭合在一起。事实证明,一旦扭合,要摆脱十分困难。为什么极富智慧的大 学者因为几拨老朋友的来访而终于成了汉奸?为什么从未失算的大企业家只为了向某个朋友 显示一点什么便锒铛入狱?而更多的则是,一次错交浑身惹腥,一个恶友半世受累,一着错 棋步步皆输。产生这些后果,原因众多,但其中必定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友情而容忍了异质侵 入。心中也曾不安,但又怕落一个疏远朋友、背弃友情的话柄,结果,友情成了通向丑恶的 拐杖。   由此更加明白,万不能把防范友情的破碎当成一个目的。该破碎的让它破碎,毫不足 惜;虽然没有破碎却发现与自己生命的高贵内质有严重羝牾,也要做破碎化处理。罗丹说, 什么是雕塑?那就是在石料上去掉那些不要的东西。我们自身的雕塑,也要用力凿掉那些异 己的、却以朋友名义贴附着的杂质。不凿掉,就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自己。   对我来说,这些道理早就清楚,经受的教训也已不少,但当事情发生之前,仍然很难认 清异质之所在。现在唯一能做到的是,在听到友情的呼唤时,不管是年轻热情的声音还是苍 老慈祥的声音,如果同时还听到了模糊的耳语、闻到了怪异的气息,我会悄然止步,不再向 前。 四   该破碎的友情常被我们捆扎、粘合着,而不该破碎的友情却又常常被我们捏碎了。两种 情况都是悲剧,但不该破碎的友情是那么珍贵,它居然被我们亲手捏碎,这对人类良知的打 击几乎是致命的。   提起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我们眼前会出现远远近近一系列酸楚的画面。两位写尽了人 间友情的大作家,不知让世上多少读者领悟了互爱的真谛,而他们自己也曾在艰难岁月里相 濡以沫,谁能想得到,他们的最后年月却是友情的彻底破碎。我曾在十多年前与其中一位长 谈,那么善于遣字造句的文学大师在友情的怪圈前只知忿然诉说,完全失去了分析能力。我 当时想,友情看来真是天地间最难说清楚的事情。还有两位与他们同时的文坛前辈,其中一 位还是我的同乡,他们有一千条理由成为好友却居然在同一面旗帜下成了敌人,有你无我, 生死搏斗,牵动朝野,轰传千里,直到一场没顶之灾降临,双方才各有所悟,但当他们重新 见面时,我同乡的那一位已进入弥留之际,两双昏花老眼相对,可曾读解了友情的难题?   同样的事例,可以举出千千万万。   可以把原因归之于误会,归之于性格,或者归之于历史,但他们都是知书达理、品行高 尚的人物,为什么不能询问、解释和协调呢?其中有些隔阂,说出来琐碎得像芝麻绿豆一 般,为什么就锁了这么一些气壮山河的灵魂?我景仰的前辈,你们到底怎么啦?   对这些问题的试图索解,也许会贯穿我的一生,因为在我看来,这其实也正是在索解人 生。现在能够勉强回答的是:高贵灵魂之间的友情交往,也有可能遇到心理陷阱。   例如,因互相熟知而产生的心理过敏。   彼此太熟了,考虑对方时已经不再作移位体验,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进行推测和预期, 结果,产生了小小的差异就十分敏感。这种差异产生在一种共通的品性之下,与上文所说的 异质侵入截然不同;但在感觉上,反而因大多的共通而产生了超常的差异敏感,就像在眼睛 中落进了沙子。万里沙丘他都容忍得了,却不容自己的身体里嵌入一点点东西,他把朋友当 作了自己。其实,世上哪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即便这两片树叶贴得很紧?本有差异却没 有差异准备,都把差异当作了背叛,夸张其词地要求对方纠正。这是一种双方的委屈,友情 的回忆又使这种委屈增加了重量。负荷着这样的重量不可能再来纠正自己,双方都怒气冲天 地走上了不归路。凡是重友情、讲正气的人都会产生这种怒气,而只有小人才是不会愤怒的 一群,因此正人君子们一旦落入这种心理陷阱往往很难跳得出来。高贵的灵魂吞咽着说不出 口的细小原因在陷阱里挣扎。   又如,因互相信任而产生的心理黑箱。 朋友间还有什么可提防的呢?很多人基于这样一个想法,把许多与友情有关的事情处理 得干脆利落、默不作声。不管做成没做成,也不作解释,不加说明。一说就见外,一说就不 美,友情好像是一台魔力无边的红外线探测仪,能把一切隐藏的角落照个明明白白。不明不 白也不要紧,理解就是一切,朋友总能理解,不理解还算朋友?但是,当误会无可避免地终 于产生时,原先的不明不白全都成了疑点,这对被疑的一方而言无异是冤案加身;申诉无 门,他的表现一定异常,异常的表现只能引起更大的怀疑,互相的友情立即变得难于收拾。 直至此时,信任的惯性还使双方撕不下脸来公然道破,仍然在昏暗之中传递着昏暗,气忿之 中叠加着气忿。这就形成了一个恐怖的心理黑箱,友情的缆索在里边缠绕盘旋,打下一个个 死结,形成一个个短路,灾难性的后果在所难免。   这两个心理陷阱,过敏陷阱和黑箱陷阱,大多又是交叉重合在一起的,过于清晰与过于 不清晰这两个极端,互为因果、互增危难,变情为仇,变友为敌,而且都发生在大好人之 间,实在让人悲叹。   在好几个夜晚,我曾反复与一些心理学研究者讨论一个难题:为什么有的人使朋友损失 巨大却能重归于好,有的人只因为说了短短两句话却使朋友终生无法原谅?为什么有的敌人 经历过长期争斗后却能变成朋友,而有的朋友一旦龃龉之后却不如一个敌人?   我想,不要老是从基本品质上找原因,其中一个关键在于,一些错乱的心理程序造成了 心理陷阱。   我不知道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避开这些陷阱,总觉得对它们多加研究总是好事。真正属 于心灵的财富,不会被外力剥夺,唯一能剥夺它的只有心灵自身的毛病,但心灵的毛病终究 也会被心灵的力量发现、解析并治疗,何况我们所说的都是高贵的心灵。 五   说了这么多,可能造成一个印象,人生在世要拥有真正的友情太不容易。   其实,归结上文,问题恰恰在于人类给友情加添了太多别的东西,加添了太多的义务, 加添了太多的杂质,又加添了太多因亲密而带来的阴影。如果能去除这些加添,一切就会变 得比较容易。   友情应该扩大人生的空间,而不是缩小这个空间。可惜,上述种种悖论都表明,友情的 企盼和实践极容易缩小我们的人生空间,从而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   要扩大人生的空间,最终的动力应该是博大的爱心,这才是友情的真正本义。在这个问 题上,谋虑太多,反而弄巧成拙。   诚如先哲所言,人因智慧制造种种界限,又因博爱冲破这些界限。友情的障碍,往往是 智慧过度,好在还有爱的愿望,把障碍超越。   友情本是超越障碍的翅膀,但它自身也会背负障碍的沉重,因此,它在轻松人类的时候 也在轻松自己,净化人类的时候也在净化自己。其结果应该是两相完满:当人类在最深刻地 享受友情时,友情本身也获得最充分的实现。   现在,即便我们拥有不少友情,它也还是残缺的,原因在于我们自身还残缺。世界理应 给我们更多的爱,我们理应给世界更多的爱,这在青年时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企盼,到了生 命的秋季,仍然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企盼。但是,秋季毕竟是秋季,生命已承受霜降,企盼已 洒上寒露,友情的渴望灿如枫叶,却也已开始飘落。   生命传代的下一个季度,会是智慧强于博爱,还是博爱强于智慧?现今还是稚嫩的心 灵,会发出多少友情的信号,又会受到多少友情的滋润?这是一个近乎宿命的难题,完全无 法贸然作答。秋天的我们,只有祝祈。心中吹过的风,有点凉意。   想起了我远方的一位朋友写的一则小品:两只蚂蚁相遇,只是彼此碰了一下触须就向相 反方向爬去。爬了很久之后突然都感到遗憾,在这样广大的时空中,体型如此微小的同类不 期而遇,“可是我们竟没有彼此拥抱一下。”   是的,不应该再有这种遗憾。但是随着宇宙空间的新开拓,我们的体型更加微小了,什 么时候,还能碰见几只可以碰一下触须的蚂蚁?   ——且把期待留给下一代,让他们乐滋滋地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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