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开“申博”黑幕

 

原本严肃的“博士点申报”制度，在承载了太多利益之后，开始演化成一场游戏：权力、关系、金钱成了主角，而学术沦为了配角。

 

 

在司法部原来直属的五个政法学院中，西北政法大学是唯一没有博士授权点的。

 

每个学校都有多达2000多页的“申博”资料，8所学校就有1万多页，一天内评审根本看不完。

 

　　这是一场气氛有点怪异的研讨会。
 

　　4月23日下午，西北政法大学研究生综合楼。“学位授权评审制度理论研讨会”的横幅挂在会议室主席台上方，这个本来极为枯燥的主题，不仅吸引了各地奔赴而来的记者，也聚集了众多听众，能容纳100多人的会议室塞满了人，走廊边还站立了四五十人。
 

　　“杜绝人身攻击，侮辱谩骂。”主持人、西北政法大学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汪世荣在开场前就提醒发言者，但还是制止不住越来越浓的火药味。
 

　　刑事法学院的冯卫国教授语调激昂：“（陕西）省学位委员会应及时纠错，越早越主动。一意孤行，早晚栽进去。”他表示已做好了长期维权的准备：“抗争十年，西北政法大学就是中国最有名的大学。忍辱偷生，还要政法大学干什么？”
 

　　这一切，都缘于西北政法大学第五次“申博”的失利。
 

　　3月27日，陕西省8所高校参加了“申博”专家评审会，争取仅有的两个指标。10年之内，5次申博。事先被认为实力雄厚的西北政法大学，一直持乐观态度。但是结果让他们大吃一惊：仍然以失败告终。两所“幸运”的学校，一所是西安外国语大学，另一所是西安工业大学。
西北政法大学师生们质疑的是，陕西省学位委员会在整个评审过程中的“不公示，不公开”，存在程序违法，结论显失公正。
 

　　由于国家政策的改变，西北政法大学实际上已经走到了申博之路的尽头。没有退路的学校被“愤怒”的火焰点燃：3月30日，部分师生散步到陕西省政府门口，要求陕西省学位委员会重新评审；4月20日，由于重审维持了原来的结果，西北政法大学以校方名义，正式向陕西省政府提出行政复议的申请；4月23日，校方以研讨会为名大揭“申博”黑幕。
 

　　与此同时，同样“申博”失败的西安石油大学，也通过信访等多种方式，要求讨个说法。

 

法学教授的愤怒

 

　　3月28日晚上8时许，身在河南三门峡的西北政法大学教授冯卫国，突然接到来自学校的一个电话：“申博失利了，你快回来！”
 

　　“震惊”，这是冯卫国的第一个反应。作为学校“申博”主力，正在三门峡筹备法学会议的他，做了一番匆忙安排后，连夜打一辆出租车赶回学校。打车费用600元，但在冯卫国看来，早点回到学校商量对策，早一分钟也值得。
 

　　几乎同时，正在郊区过周末的刑事法学院院长王政勋，也接到了同样的电话，次日清晨匆忙赶回了学校。
 

　　3月29日上午，在学校研究生综合楼的四层会议室里，聚满了情绪激动的教授们。“大家反应都很强烈，感觉被潜规则了。”冯卫国说。与会的舒洪水副教授则说，当时的气氛紧张，老师们是在“悲愤中讨论对策”。
 

　　教授们与学校学术委员会的负责人在会议室里待了一整天，讨论对策，午餐也在会议室里吃饭盒解决，没有人愿意离开。“反正回去也没事，在一起说话也能宣泄下情绪。”舒洪水说。
 

　　如何应对？教授们的意见出现分歧。有激愤者说要上街，有冷静者主张行政复议。但按照规定，陕西省的新增博士学位授予单位的立项建设规划，应于3月31日报送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办公室。也就是说，留给教授们的斡旋时间没有几天了。
 

　　就在教授们在会议室紧急商量对策的当天，西北政法大学北区校园里也张贴出传单，向学生广而告之此次学校申博失利的消息，并将失利缘由归之于“暗箱操作”。
 

　　同时贴出的一份书面倡议，称“我们部分热爱西北政法大学的师生将于明天（3月30日）早晨7点50分出发，步行前往省政府递交《关于请求撤销陕西省第11次博士学位授权评审结果的申请》”，呼吁愿意参加的师生在北校区大门口集合。
 

　　此呼吁很快被校方注意到，随即被揭下。各学院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学生不要参加早上的步行活动。“每个到场开会的同学都要签到。”刑事法学院研究生三年级的魏军告诉记者。
 

　　但3月30日早上7点50分，还是有十几位教授与百余名学生从学校出发，步行去省政府递交材料。“我们没有喊口号，也没有打标语。三三两两的出去了，慢慢地就走到一起了。”王政勋教授说。
 

　　走了2公里左右，学校党委书记等领导匆忙赶来，劝说老师学生回去。不过，仍然有十几位老师和七八位同学坚持前往，大概在10点左右到达省政府，递交了申请材料。

 

没有博士点的尴尬

 

　　“这个打击是毁灭性的，一旦这个结果被确认，西北政法大学的衰落不可避免，它永远不再可能与其他大学相争。”王政勋教授心情沉重。
西北政法大学的前身是西北政法学院，最初作为司法部直属的五所政法院校之一，几乎承担着整个大西北的法学建设以及司法官队伍建设。它与中国政法、西南政法、华东政法、中南政法等四所政法院校并称为“五大护法”，同时，也与北京大学、人民大学、吉林大学、武汉大学等四所大学法律系组成的“四大金刚”齐名。
 

　　10年前，西北政法学院首次“申博”。王政勋回忆说，当时司法部仅有一个博士点立项名额，为避免几大护法兄弟相争，司法部内部做了一些说服工作，允诺下一届解决西北政法学院的问题。
 

　　但让校方想不到的是，2000年国家教育体制改革，西北政法学院由司法部主管变为陕西省主管，此后，在2001年、2003年、2005年的数次“申博”中，西北政法学院均告失利。2006年西北政法学院易名为西北政法大学，在司法部原来直属的五个政法学院中，西北政法大学是唯一没有博士授权点的，排名已被昔日的政法兄弟院校甩得越来越远。
 

　　面对没有博士点的尴尬，校长贾宇接受采访时曾承认：“这是一个尖锐的话题，也是我心中最沉重的压力。”
 

　　他更愿意从国家建设的角度谈西北政法大学设立博士点的重要性。“京、沪、粤等发达地区最基层的法院都有博士，但在整个西北五省的司法机关，目前仅有两名博士。西北五省地区至今没有一个法学博士点。”
 

　　2000年，主管单位从司法部变为陕西省政府后，西北政法大学在很多人眼里不再是主管部门的“传统嫡系”。这次申博失利的消息传出之后，厦门大学教授徐国栋声明称，“强烈抗议陕西省长期虐待西北政法大学”。
 

　　不仅如此，国家学位相关部门政策的变化，也对西北政法大学越来越不利。
 

　　2005年后，考虑到全国博士授权单位的泛滥之势，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紧缩博士点授权。但为了解决一些历史遗留问题，2008年10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决定开展第11次博士学位授权立项建设的评审，陕西省这次分到了两个博士点报送指标。
 

　　僧多粥少。竞争这两个指标的除了西北政法大学，还有西安石油大学、西安工业大学、西安外国语大学、西安工程大学、陕西中医学院、西安体育学院、延安大学等其他七所院校。
 

　　而对西北政法大学来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由于此次博士点授权是2015年前的最后一次，如果再次失利，未来6年西北政法大学不仅不再有任何机会，而且还将面临优秀教授流失的危险。
 

　　西北政法大学只能放手一搏。

 

“我们要输个明白”
 

　　3月27日，陕西省学位办组织江苏省、北京市和陕西省各7位共21位专家，对8所高校进行陕西省第11次新增博士授权建设单位评审。经过8所高校校长每人20分钟的答辩后，专家开始进行投票。当晚校方得到消息，西北政法大学落选，西安工业大学和西安外国语大学成为幸运儿。
 

　　“质疑”随着结果汹涌而来，争议焦点是陕西省学位委员会在整个评审过程中的“不公示，不公开”，还有学校“申博”数据作假等问题。
 

　　3月29日，西北政法大学教授的“闭门会议”拟就的声明称，陕西省学位办组织的此次评审，“程序严重违法，结论显失公正，是无效的行政行为”。这份申请还依据《政府信息公开条例》规定，要求陕西省学位办将此次评审专家遴选程序、专家资料以及参评院校的申报材料予以公开，并且重新组织此次评审。
 

　　“搞得很神秘，跟特务一样，比《潜伏》还厉害。”西北石油大学教授石凯形容说。西北政法大学副教授李瑰华说，申博的事情自己每次都要“神秘地来到学校神秘地打听”。
 

　　3月27日的会议，很多外地的评审都是前天晚上到，而每个学校都有多达2000多页的资料，8所学校就有1万多页。石油大学一名老师说：“一天时间根本没时间看完，更不用说审查其中的数据了。”
 

　　西北政法大学科研处处长汪世荣教授说：“这21名评委究竟是何身份，遴选过程，组成标准，学科专业背景比例分配情况，对于参评高校来说始终是个未知数。”西北政法大学行政法学院副院长姬亚平教授等人事后多方了解，才知道21名评委中只有1人属法学领域，3人是外语类，其他较多地来自工学领域。
 

　　在西北政法大学的公开信等文件中，多次提到自己比入选的西安外国语大学“有明显优势”。比如，西北政法大学于1984年获得硕士学位授予权，而西安外国语大学是1986年获得的；西北政法大学目前有21个硕士点，而西安外国语大学是18个等等。
 

　　而3月30日，以“西安石油大学师生”名义发布的公告列举数字说，西安工业大学和西安石油大学各项数据相比“差距明显”：西安石油大学有1个联合建设国家工程实验室、16个省部级重点实验室和工程技术研究中心，而西安工业大学没有国家级工程实验室，省部级重点实验室和工程技术中心仅6个等等。
 

　　由于西北政法大学以及西安石油大学高校的强烈不满，4月11日，陕西省学位委员会两位副主任委员召集8所申报学校的党委书记、校长开会，宣布了最新决定：鉴于有的参评学校申报存在“材料不规范”、“学风不严谨”、“数据不真实”等问题，严重影响了评审结果的公正，各学校应该重新填报材料，省学位委员会将在评审申报资料后投票决出两个得票最高的学校，作为拟立项假设单位。
 

　　会上还重申，所有申报内容和数据性由学校负责，学位委员会不再审查材料的真实性，如果接到造假举报，一经查实，将一票否决，排名在后的学校依次递补。而3月27日的专家组评审结果，仅作为参照。
 

　　“只要程序对了，最后有没有政法大学都无所谓。”这次会议让两所院校的校长看到了一线生机。
 

　　但4月14日的会议结果并没有多大改变。
 

　　当天上午10点前，8所院校按照新要求提交了新的申报材料。下午3点，也就是送交资料仅仅5个小时后，陕西省学位委员会立即召开会议，以举手表决方式，决定维持3月27日的专家评审意见。
 

　　两天后，陕西省学位委员会向8所院校的党委书记、校长宣布了这个结果。
 

　　“4月14日的会议却并没有进行重新评审，而是维持了原来的决定。但决定是依据之前的材料数据做出的，而这些数据，连陕西省学位委员会自己也认为有问题。”西北政法大学校长贾宇对最终结果表示抗议。
 

　　在整个过程中，所有学校的材料没有任何公示，甚至在4月14日确定两所院校后，也没有进行公示。“公示才能公正，申报数据没有公示，比较迷惑。因为互相监督才是最有效的。”吴伟说。
 

　　关于材料的公示，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在《关于做好2008-2015年新增博士、硕士授予单位立项建设规划工作的通知》中明确规定，“审议通过的《新增博士、硕士学位授予单位立项建设规划》、各拟建设单位提交的规划论证材料，由省学位委员会负责上网公示，接受社会监督，公示时间不得少于30日。”
 

　　4月20日，对程序和结果不满的西北政法大学，正式向陕西省人民政府提出了行政复议申请。
 

　　“最主要是因为评审的程序存在问题。从法律人的立场来看，只要程序合理公平，结果就是可以接受的，但这次的程序安排有明显的瑕疵。对于这样产生的结果，我们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如果一所政法大学连自己的合法权益都无法维护，那又怎么去教育自己的学生去追求社会的公平正义？”西北政法大学校长贾宇说。
 

　　另一未能入选的西安石油大学也通过信访等多种方式，要求讨个说法。“我们不是输不起，但要输个明白，输个清楚。”西安石油大学研究生部主任吴伟说。

 

强劲的公关攻势

 

　　混乱程序的背后，是各个高校公关能力的大比拼。之前，博士点立项由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直接评审，各个院校的公关攻势就令其很头疼。
 

　　有知情者透露：“每到评审期，教育部大楼里就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大学的校长，恨不得带着被褥睡在楼道里。”
 

　　西北政法大学教授王健承认：“申博，实际上也是校长书记运用所有公关能力的时候，这是个激烈的战场。”
 

　　比如，宁波大学在申请博士点成功后，曾公开感谢宁波帮人士对学校申博工作的声援。这些宁波帮人士出谋划策、牵线搭桥，致信给国家和教育部领导，要求增列宁大为博士学位授予单位，或者联络名校帮助宁大加快学科建设。
 

　　而此次西安工业大学和西安外国语大学两所院校的入选，也让外人多有联想。陕西省教育厅现任厅长杨希文之前曾长期在西安外国语大学工作，任该校的党委书记，而西安工业大学的工作人员郝亮，曾借调到省学位办工作，也因此被质疑是“卧底”。
 

　　4月24日上午，记者来到陕西省学位办公室，一位工作人员向记者确认：“郝亮是我们借调的，属于西安工业大学的，现在已经回去了。”
对此次申博的具体问题，这位工作人员表示领导开会，不方便接待。此外，陕西省学位委员会秘书长兼省学位办主任孙朝的手机，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参加评审的陕西省学位委员会的委员，对此评审过程也是讳莫如深。记者先后致电5位委员，都婉拒了记者的采访。陕西师范大学一位委员对记者表示：“这个有纪律，不能说。”
 

　　为申博成功的各种努力，或明或暗。同是今年申博的徐州师范大学为了吸引名学者，在徐州郊区兴建了一片别墅群，奖励加盟徐师大的教授们。今年申博学科以及支撑学科的带头人中，有7名就是如此引进的。
 

　　而《中国青年报》3月31日的报道称，目前申请每个博士点的公关费用已达到了几十万元。“公关”的形式也多种多样，比如以工作需要之名，送给评审专家价格昂贵的笔记本电脑，或者以评审记录需要，送一台品牌DV。
 

　　实力稍弱的院校，如果想在申博中出奇制胜，就必须对评审的专家进行“临时公关”。有传言称，此次陕西省参加评选的某高校，在3月27日的评审会召开之前，已经提前拿到了绝密的评审专家名单。

 

利益引发的“最后疯狂”

 

　　强势公关，再加上前些年“博士大跃进”的东风，一些“连硕士都培养不好”的学校，几年后成为“博士点专业户”的例子，屡见不鲜。
公开资料显示，到2008年4月为止，中国内地拥有博士授权资格的高校超过310所，美国只有253所。2008年，中国超过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数量的博士学位授予国家。
 

　　而随着“博士大跃进”临近尾声，今年的高校申博才上演了“最后的疯狂“。
 

　　2008年开始，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将权力下放，由省一级学位委员会遴选出自己拟立项单位。这一方面卸下了自己的公关包袱，同时也给了地方极大的自由空间，今年年初以来频发的“申博”争议事件，其实早就埋下了种子。
 

　　今年3月，江苏省博士点终审的投票中，37名评委中有26人突然改变了此前的评分次序，原先排名第二的徐州师范大学被原先排名第三的徐州医学院取代。此事引发了徐州师范大学轰动一时的罢课事件，大学教授以此抗议博士点申报评审的不公。
 

　　博士点到底有多重要？徐州师大一位教授在申博失利之后，一针见血地指出：“没有博士点，什么都没有你的，评奖、报项目、划拨资金等等都要和博士点挂钩，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制度，都是按计划指标来的，有博士点是什么待遇，没有博士点是什么待遇，完全不一样，而且差距很大。”
　　对此，西北政法大学校长贾宇也很无奈：“目前全国有36家院校有法学博士授权，我们没有，很多大学排行榜就把我们排到很靠后，至少这36家都排在你前头。对申博很重视，难道奇怪吗？”
 

　　有知情人士披露，无论对于学校还是教授，取得了博士点无疑就等于拥有了一座“富矿”。首先，博士点是大学排名的重要指标，也是学校领导的政绩。其次，学校每招收一名博士研究生，都可以获得政府拨发的人头费和学生交纳的学费。第三博士生是博导的廉价劳动力，可创造出更多的“学术成果”。而有了博士点后，无论学校还是教授，申请重要的研究课题将更加容易，而每个课题都意味着大量的科研基金。
 

　　正因为如此诱人的利益，才使得某大学曾提出了“只要能申请到博士点，不惜财力”的豪迈口号。
 

　　针对江苏、陕西近期发生的申博争议事件，苏州大学教授周永坤发表博文指出，博士点评审“仅仅是个富人俱乐部，一个利益交易的大厅，这里头的猫腻不说也罢。随着权力‘下放’而出现的权力寻租者的增加，情况将更加严重，最后演变为一场行贿者的财力竞争，一场学者比赛谁更无耻的‘无德之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