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入画画

词人的日子过得很不错，能在成亩松林环护的一处轩室中享受夏日午睡的惬意。他周围是“碧纱橱”也即蚊帐的薄纱轻垂，按照当时的习惯，头顶还放置着一架小屏风，屏风上画的是秋天的幽瑟景象。似乎正是由于受到眼前画面的暗示，词人在被松涛声惊醒之时，正梦见自己的灵魂远行到了一处不带纤芥俗尘的山水角落。

　　即使在今天，喜欢传世宋画的人恐怕也会自动地把“瘦石寒泉，冷云幽处”认作宋代绘画中的经典图像，而不认为其所关涉的是真实的自然风景。因此，词人是说自己的梦魂一度在床头屏画所展示的山水境界中旅行，甚至可以说他是借着梦的轻虚进入了屏面所构造的似乎深度无限、但却经过人为净化的理想世界中去。果然如巫鸿《重屏》一书中所言，“幻视常常被看做是画屏所具有的特质”。有意思的是，《重屏》一书中“幻觉与幻术”一节所举的涉及“仕女屏风”的几个传奇，都是讲述画中人走下画屏所制造的混乱，这一类传说也确实在传统文学中化身千百。然而，如毛滂《烛影摇红》词所写，关于观画者以某种方式进入“画中”的想象，与“霓虹屏”故事相反方向的想象，似乎在往昔文化中也一样音缕不绝。也许，《重屏》中关于“幻”的研究是一种启发，意味着还有进一步深入的可能。

　　如毛滂词一样涉及“画屏”的文字资料举不胜举，有“画屏”出现其中的图像资料也颇丰富，让人们不得不注意到，各式各样的带有绘画的屏风，确乎是中国乃至东亚艺术中很醒目的一种现象。利用文字与图像资料，还原画屏作为实物、作为家具的具体功能，还原已经消失的传统生活的物质环境，乃至还原它曾经营造的起居氛围，固然是研究之一途。然而，一如《重屏》指出，画屏还曾经是最主要的绘画媒材之一，最优秀和最不优秀的唐宋画家都曾经在屏风面上用尽心血创造自己心目中的精品。因此，“画屏”意味着一个个受制于特定边框与尺寸的绘画平面，意味着艺术家们曾经脑海中带着“画屏”的前提——一架挡在居室当中的障具，具体摆放的位置与功能将决定它的尺寸、题材乃至风格——构思自己的作品。《重屏会棋图》无疑就是在这种前提之下的杰作，巫鸿在《重屏》一书中破译道，《韩熙载夜宴图》中环环相扣的“框架”，在《重屏会棋图》中变成层层叠加的“框架”。当读到这一揭示时，于我，是一种近乎受惊的惊喜。似乎，借着这一揭示，在一瞬间，我终于依约地接近了唐宋职业画家们的智力世界，窥见到他们心胸中的——包括顾闳中和周文矩心胸中的——现实空间与绘画空间，窥见到他们从前者中化出后者的不同思路。史料每每提示这是个处身各社会阶层的职业画家（“画工”）们激烈竞争的时代，《重屏》一书对于两幅名画的分析，让画家们怎样在创作中竞争，以及那一竞争达到了何等的心智高度，变得重新生动和具体。艺术家的创造应该是奴隶带着镣铐的舞蹈，而不是今天所谓前卫艺术家们那样的胡作非为，巫鸿所分析出的《重屏会棋图》正是一个最好的例证——别误会，“奴隶”只是一个比喻，我可没说五代画院画家没有人身自由与灵魂自由。实际上，早从唐代起，并且一直沿袭到五代、两宋，中国一直存在着接近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那样的职业画家，并且数量庞大，影响覆盖整个社会，这是个令人惊愕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