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白衣》(原创武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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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凤鸣高岗】

(写得不好,还请指教)

古戍连山火,新城殷地笳。九舟犹虎豹,四海未桑麻。

天迥云垂草,江空雪覆沙。野梅烧不尽,时见两三花。

此首《古戍》之诗,悠绝旷绝,将那稀疏淡墨的两三点野梅,赋予了无穷之韵味。写这首诗的人,乃是温州青田人氏刘伯温。

刘伯温自幼心负天下,博学笃思,诸子百家,无所不读,星象爻卦,均有涉猎,然元末朝纲崩毁,满腹机杼,不能致用,遂愤然辞官,隐居青田。在此隐居的数年时间中,刘伯温结识了改变他一生的一位江湖奇士。

这位江湖奇士武功已臻化境,却素不显露,自号真龙之母,率诸弟子,游历山川,足迹遍布天涯海角。偶然游历之青田,见刘伯温面相奇隽,谈吐不俗,遂刻意结交。几番长谈,为刘伯温韬略满腹,丘壑藏机所倾倒。时天下大乱,各地豪杰,纷纷揭竿而起,率领义军,将元朝的铁血统治撕开片片淋漓伤口,刘伯温与龙母坐围炉之间,指点江山万丈,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当时山水不露的朱元璋。

朱元璋为红巾军首领,素仰刘伯温大名。此前曾数次遣人来书,邀请刘伯温出山,共谋天下。刘伯温尚在犹豫间,龙母力劝刘伯温匡扶大计,驱除鞑虏,并慨然许诺,将倾力相助。刘伯温终于意动,答应辅佐圣君,创万事基业,展鸿鹄之志。

刘伯温初见朱元璋,仿诸葛“隆中对”之古风,提出“时务十八策”。时朱元璋占据应天府,实施“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大计,然中原形式,瞬息万变,稍有不慎,就有灭顶之灾。刘伯温提出,朱元璋身在腹地,四面据敌,东面的张士诚志大才疏,碌碌无为,不思进取,安于现状,可暂时施以缓兵之计,不予理会;此时的心腹大患却是西边的陈友谅,陈友谅兵精将广,又有艨艟大舰,据守上游,野心勃勃,如恶狼窥视,毒蛇潜伏。面对这样的形势,朱元璋需在军事上争取主动,集中力量先除陈友谅,上游无虑,张士诚便可一举而定。待东,西平定,再北取中原,南伐诸雄,可成霸业。

朱元璋得刘伯温,龙母之助,如虎添翼,刘伯温千里决胜,帷幄纵横,龙母之下,尚有九子,唤作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负屃,螭吻,各有经天纬地之才。朱元璋凭借奇人之助,于鄱阳湖打败陈友谅,东进击败张士诚,挥师北上,一举攻克元朝大都,建立大明王朝,定都南京,改国号洪武。刘伯温被封为御史中丞兼太史令,其父被封为永喜郡公,后又被任命为弘文馆学士,受封“开国翊运守正文臣资善大夫上护军”,赐封诚意伯,食禄二百四十一石。龙母恳辞一切封赏,与弟子离开,不知所终。民间传说刘伯温为天帝使者,得九天玄龙之助,始于此焉。

刘基公之才堪比诸葛孔明,被太祖朱元璋称为“吾之子房”。这是朱元璋把刘伯温比作了刘邦赞之谓“运筹策账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张良,苏轼《留侯论》中评价张良曰“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次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而临之而不怒,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者甚大,而其智甚远也。”张良忍小忿而得大谋,得黄石公之《太公兵法》,辅佐刘邦定天下,举至尊。

后世将刘伯温比作孔明,张良,到也非无稽之谈。

张良得黄石公授书,习奇门遁甲之术。奇门遁甲,穷天地造化,究宇宙万妙,相传为九天玄女在轩辕丘上,授黄帝天篆文册龙甲神章,黄帝据此造指南之车,破蚩尤迷雾,打破蛮夷之兵,一统中原。黄帝把龙甲神章演绎成兵法十三章,孤虚法十二章,奇门遁甲一千零八十局,后经姜太公,黄石公诸人,传于张良。

诸葛孔明位及丞相,权倾蜀国朝野,将国中可堪一用的势力整饬分划,以奇门遁甲为名,分为生、伤、休、杜、景、死、惊、开八门,生门掌控药典医官,伤门为王府内侍,休门多是宫中嫔妃贵人,杜,景二门为外姓辅臣,掌管农商,死门为暗中培养的死士,至于惊,开二门,则是由诸葛孔明的妻子黄月英所统领。

黄月英乃荆州沔南白水人氏,沔阳名士黄彦成之女,自幼天赋异禀,天文地理,莫不熟稔,文韬武略,不在诸葛亮之下。黄彦成深恐月英之才,为天所妒,难觅夫婿,因此令月英深居简出,世人识月英之才,而谬传其貌,竟至后世有“黄发黑肤,斜眼塌鼻”的形容。黄彦成闻诸葛才学,天下无双,将爱女荐之,诸葛亮惊艳于月英才貌,欣然迎娶。此后数十年,月英辅佐夫君,创不世之伟业。诸葛夫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传为千年佳话。月英平生引以为傲的武技与机关之术,一传诸葛门下八门之开门,一传八门之惊门。后世所传诸葛亮制作的损益连弩,木牛流马,便是得自这位贤妻手笔。

诸葛亮名成八阵图,八阵图以乾坤巽艮四间地,为天地风云正阵,作为正兵。西北者为乾地,乾为天阵。西南者为坤地,坤为地阵。东南之地为巽居,巽者为风阵。东北之地为艮居,艮者为山,山川出云,为云阵,以水火金木为龙虎鸟蛇四奇阵,作为奇兵。布阵是左为青龙,右为白虎,前为朱雀鸟,后为玄武蛇,虚其中大将居之。孔明以乱石为阵,抗击十万精兵,后化八阵之理于政事,蜀国中兴,功不可没。

八阵为诸葛毕生所学集大成者,源自奇门遁甲之术。此后蜀国不存,历经千载,世事变迁,蜀中八门,除了开门流落海外,未有后裔,其余七门各自依附强权,历经魏晋南北,隋唐五代,宋元纷争,却未曾湮灭于历史长河之中。那襄助刘伯温,朱元璋的龙母,便是出自昔年八门中的“死门”。八门中人,多热心政事,其门人武艺出众,也不乏奇人志士,数朝变迁,却也发展得好生兴旺,历代王朝,均未曾小觑这股可以左右天下的势力。

龙母无心政事,其座下弟子赑屃,却是热衷名利之人。赑屃原名姚广孝,家境殷实,十四岁剃度出家,法号道衍。后来经杭州智及禅师引荐,得龙母赏识,拜于龙母座下。朱元璋欣赏龙母九子之才,数次相邀其致仕,然龙母洞悉朱元璋秉性刻薄寡恩,赑屃又亲见昔日好友宋濂,刘伯温等人不得善终,对洪武政权颇多嫉恨,是以始终辞而不出。赑屃北上参学,游至河洛,于嵩山遇相士袁珙,袁珙见其身为佛子,却隐含杀气,笑曰:“是何异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赑屃心喜,与袁珙结为好友。洪武十三年,太祖下诏令选高僧侍奉王子,为他诵经荐福,赑屃受召入宫,与燕王朱棣面晤,赑屃学究天人,朱棣雄才大略,英雄相见,颇有有相见恨晚之感。朱棣遂向太祖要人,赑屃出北平,被朱棣安排在北平的庆寿寺做住持。未几,赑屃遂常出入王府,成为燕王的心腹谋士

太祖驾崩,时太子朱标已殁,长子朱允炆,也即建文帝即位。建文帝性格文弱儒雅,疏于武功,长于文治,重用齐泰,黄子澄等文臣,建文帝畏惧八门势力坐大,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排挤八门。八门经洪武年间休养生息,颇为兴旺,龙母身罹奇毒,早已隐居,不问世事,伤门隋中佑,景门景朗,死门道衍,杜门杜镇情堪称一时瑜亮,具投于亲近八门的燕王座下,杜门常驻成都府,与蜀王朱椿互通款曲,景门随秦王朱樉迁往西安。一时间各地藩王,蠢蠢欲动。

封藩建国,是为封建。周朝封建亲戚,以藩屏周,未几祸起萧墙,演为春秋,战国之乱。汉初分封,刘濞以清君侧为由,联合藩王势力,酿成七国之乱。汉初又有八国之乱,如此等等,皆为封藩之害。历史之鉴,太祖非是不知,然天下初定,残元余孽,虎视眈眈,南京地处江南,北方边陲之患,鞭长莫及;陈友谅,方国珍,张士诚,李思齐等人苦心经营,死而不僵;元勋宿将,恃宠而骄,勾心斗角,威胁皇权,此番种种,逼的太祖不得不遣派亲信,监视国土,朱元璋刚愎自用,疑忌朝臣,唯独亲信自己的子孙,分封藩王,驻守要地。殊不知金汤难破,萧墙易毁,藩王之害,日渐严峻。朝中大臣,于削藩之事,莫衷一是。御史郁新等人,主张“亲藩”,兵部尚书齐泰等人,主张以强硬手腕削藩,高巍,卓敬等人主张刚柔并济,逐步削藩,建文帝听从齐泰,黄子澄之言,决意削藩,遂抢先发难,废周王,岷王,湘王,齐王,代王等,一时间诸地藩王,人人自危,燕王,蜀王等藩王在明,八门在暗,天下纷争,风流云动,金銮玉柱,岌岌可危。

建文帝命谢贵为都指挥使,张昺为北平布政使,又命都督宋忠调三万精锐,驻守开平。燕王势单力薄,被层层围困。袁珙经赑屃引荐,谒见燕王,观之而谓燕王曰“龙行虎步,日角插天,有太平天子之相”。燕王佯装疯傻,以宽建文帝之心,私下网罗奇士,暗铸锋镝,朝中又有俆增寿等人为其掩护。某日青瓦坠地,赑屃言道,“飞龙在天,从以风雨,青瓦坠地,以登金銮”,朱棣掷瓜为号,斩谢贵,张昺,誓师南伐,奉天靖难。

八门暗助朱棣,杜景二门,财力雄厚,伤门隋中佑坐镇北平,弟子纪纲,马和武艺绝伦,智计出众,死门赑屃,负屃运筹帷幄,狴犴,睚眦等人骁勇善战,蒲牢精通阵法,狻猊善造火器,休门张玉,朱能等人,堪为大将之才。燕王势如破竹,甫出北平,连克怀来,开平,龙门,上谷诸地。建文帝以北兵为不足忧,尚与方孝孺讨论《周官》法度,锐意文治,孰料形式陡转,燕王取得真定大捷,斩首三万余级,获马两万余匹。建文帝大怒,遣李景隆率大军讨逆。燕王听从死门负屃之计,驰援永平,攻取大宁,收朵颜三卫,成为臂助,成祖取天下,自克大宁始。

李景隆攻北平不克,燕王回师会州,李景隆五十万大军移师郑村坝,马和,狴犴等人率朵颜三卫等八万兵力,连破七营,南军溃逃,解北平之危。

负屃又献计燕王,佯攻大同,引蛇出洞。李景隆果然中计,燕王回师北平,南军在冰天雪地中冻馁死者甚众,委弃铠仗于道,无功而返。建文帝息兵无果,李景隆与燕王决战白沟河,几经鏖战,燕王终凭八门中人之助,扭转乾坤,击败南军。

此后南北双方,互有胜负,济南城外,燕王死里逃生,死门狻猊献上犀利火器,却被铁铉以太祖牌位生生克制,赑屃在北平审时度势,谓燕王曰:“师老矣,请班师”,燕王无奈,只得解围北还。后奇袭沧州,却在东昌大败,燕王败退北平,逡巡踟蹰,赑屃建议不可消极避战,燕王整饬军队,烧袍明义,约法三章,迂回河北,奠定胜机。伤门隋中佑见时机成熟,命在南京的伤门诸人,前来协助燕王。伤门之中,多为宦官,这些人在皇宫中洞达天听,此番倒戈相向,虽然战力薄弱,却给燕王带来了许多重要消息,也使得南京城内,人心惶惶。赑屃乘势提出,“毋下城邑,疾趋京师。京师单弱,势必举”,燕王也深苦于频年用兵之痛,随决定临江一决,直捣黄龙。

燕王亲率大军,自豫鲁交界处南下,败葛进,过彰水,千里奔袭,直指南京。又在淝河伏击平安,此后双方又陷入鏖战,建文帝调回徐辉祖,平安粮草辎重被燕王所劫,灵璧之战,南军精锐损失殆尽。方孝孺欲扼天险,守南京,却不料隋中佑早已在南京布置妥当,待燕军到来,南军将领陈瑄,金都督以及谷王朱穗,李景隆等人等纷纷投降。建文帝见大势已去,潜逃南洋,不知所终。

燕王举南京,众大臣恭请燕王即位,燕王推辞一番,答应下来,遂拜谒太祖陵寝,登辇入城,继承大宝,是为明成祖,改年号永乐。轰轰烈烈的靖难之役,徐徐收场。

八门覆雨翻云,一时间声名之显赫,江湖庙堂,无人略其锋芒。朱棣深喜龙母九子,此时九子之中,囚牛服侍隐居的龙母,并未出山;身负绝智,不谙武艺的负屃为流矢所伤,螭吻于东昌战死,诸人苦于常年征战,均渴望山水逍遥,不愿入朝出仕,朱棣苦留无果,赑屃情知此番僵持,终究不妥,于是上书朱棣,表示自己愿意留下,辅佐君王,而其他人既然无意朝野,便请归隐山林,朱棣无奈答应,遵从死门之意,将原来死门居住的洛阳北邙山,敕封于死门。

伤门隋中佑,表字无妄,为燕王内侍,常年在宫中,自龙母之后,忝八门总执事,靖难之役,隋中佑掌握大局,其弟子纪纲,马和战功赫赫,马和于郑村坝一役中率精兵杀入敌营,立下大功,深为朱棣所喜,被赐姓郑;纪纲迁锦衣卫指挥。

天下既定,战乱初歇,成祖雄才大略,颇有太祖之风。金銮殿前,永乐盛世,至此伊始。


驱马北邙原,踟蹰重踟蹰。十年富贵人,零落此山隅。

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记载北邙,位于洛阳东北,西起三门峡门,东止伊洛河岸,数百座山峰连岭脩亘,既无巍峨陡峭,凌云之气,亦无山水秀美,碧玉之姿,却是古都洛阳赖以依存的屏障。

生居苏杭,死葬北邙”,自东汉城阳王祉葬于此,渐成三侯公卿,王亲将相,才士名流墓葬之地,其间数百座覆斗形墓冢,星罗棋布,森然凄然,却又磅礴大气,蔚为壮观。刘秀,元宏,张义,樊哙,刘禅,李煜,英魂袅袅,皆在此安息。

惊蛰初过,桃始花,仓庚鸣,鹰化为鸠。北邙山麓的小道上,雾岚未消,昨夜山雨霡霂,此时阳光四散,懒洋洋颇有几分仙气。宿鸟惊飞,由远及近跑来一个矮壮结实的少年。这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穿蓝色短衣,头裹四方平定巾,上唇微髭,浓眉大眼,青青涩涩倒也颇为可爱,只是眼中偶尔流转几分狡黠轻浮,怕又是要叫道学先生大皱其眉。

这少年脸色欣喜,又惶惶急急,一路翻山越岭,敏捷如猴猿,几番兔起鹞落,便将满山雾霭拉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好在北邙山上行人素少,这少年俊极的轻身功夫,到不至于惊世骇俗,不然幽幽北邙,又不免被凡夫俗子以讹传讹,描绘出光怪陆离的山魈孤鬼之谈。

少年奔跑良久,也颇为劳累,微微气喘,便停在树下,掬起一捧清泉,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泉水漉漉湿湿,顺着发梢滴下,混合着汗水滴入衣襟间,濡湿了一小块。

少年浑不在意,又掬起泉水,畅快地喝了两口,心道:“咱家泉水清冽可口,无怪奶奶酿的‘春涧饮’这般清香酽醇,迷得老狴那厮一天神魂颠倒的”,转念又胡乱寻思:“这番天未亮便偷偷下山,凭我九少爷天下无敌的轻功,老狴他们再逮我,那是,那叫什么来着,对,老猫嗅咸鱼,休想啊休想。洛阳的小粉头,梨园的小花旦,等着你家九少爷,哈哈,秦王扫六合,九爷出山了!”

心里这般不着调地胡思乱想,咂摸两口,那泉水似也隐隐有了那“春涧饮”的清甜,九少爷大喜,又捧起喝了两口,那酒香竟越来越浓,浑不似臆想之物。九少爷正在魂游天外,猛然回过神来,抬头一看,一个宽袖大襟的中年汉子赤脚踩在山涧上游,咕嘟咕嘟拿着酒葫芦猛灌,葫芦中的酒倾泻而下,倒有大半流入水中,逐流而下,无怪乎酒香四溢,虽远犹闻。

九少爷看着那中年汉子一双泥脚,被溪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又想起先前喝的两口“春涧饮”,一时间脸色由青转黑,倒抽了一口凉气,破口大骂道“老狴你这厮楞得可恶,粉嫩粉嫩的泉水被你那双臭脚糟蹋成了北门王麻子寡妇似地,我呸,还叫你九少爷喝你的洗脚水……”,一面骂,眼睛却滴溜溜乱转,搜寻遁逸之路;那中年人悠然自得,浑不在意九少爷一脸不忿之色,嘴巴朝九少爷身后一努,九少爷似察觉到了什么,蓦地住口,讪讪转过身来,面前正娉娉婷婷立着一个浑身包裹黑色长袍的女子,便连头脸也深深藏在幽黑深处,瞧不见容貌年纪,素手纤纤,白得几乎透明,血管骨骼,清晰可见,仿佛古寒之玉,沁入了些许脂红。九少爷转身就拜,点头哈腰唱了一个大喏,一气呵成,倒似戏台上做戏一般,道:“大姑姑,您这大清早起来游山玩水,果然仙风道骨,闲情逸致,小九鞍前马后,定带您畅游北邙,玩的舒舒服服。”

那女子也不作声,静静拦住九少爷去路。九少爷对着老狴嬉笑怒骂,却对这个女子毕恭毕敬,连大气也不敢透。老狴慢慢踱至九少爷身前,啪的一声对着九少爷低头下腰厥起的屁股就是一下,九少爷啊的一声,回头怒目而视,慑于那女子之威,不敢言语,老狴横眉冷眼,只是眼底却掩饰不住对这小子的喜爱促狭之情。

两人王八瞪绿豆,那女子却袅袅娜娜开了口,声音清软,却少了一分暖气,冷涔涔地颇有这北邙幽僻孤绝的韵味,只听那女子不疾不徐得道:“小九,螭吻尸骨未寒,你却这般顽劣,前些日子,你不在山中修身养性,私自出逃,蒲牢去洛阳城中寻你,你可倒好,把他引到那烟花之地,自己却引着那帮狐朋狗友喝酒寻乐,回来被你奶奶训斥一番,这也还罢,今日是你十七岁生日,奶奶将亲手将螭吻戒指交给你,你可倒好,一大早闹的北邙山中鸡飞狗跳,此番浮躁行径,端地坠我北邙威名,少不得我又要替奶奶教训你一番了。”

这女子清隽瘦弱,在江湖上却赫赫有名,乃是北邙死门龙母座下大弟子囚牛。那自封的“九少爷”,也即囚牛口中的“小九”,乃是北邙九子中螭吻的徒弟,自小失去双亲,被龙母抚养长大,得螭吻授业,一身武功,倒也颇有火候,只是性子顽劣,北邙诸人对这小野猴子又颇为宠溺。螭吻讷言敏行,一身武功倒是倾囊相授,却改不得小九性格。小九口中的“老狴”,乃是九子中的狴犴,狴犴性子疏狂诙谐,与小九颇对脾胃,自号“青天狴老爷”,小九便也凑了个“九少爷”的诨号。

囚牛口中的奶奶,正是北邙龙母。北邙九子,只是一个称号,若有人死亡,便由徒子徒孙世代相袭,是以九子之中,年纪各不相同,现在的狴犴便是助朱元璋打天下时期九子中狴犴的义子,唯独龙母颐养天年,辈分最高,是以北邙当中,均对龙母以“奶奶”相称。螭吻于两年前的靖难之役死于东昌,靖难之役结束后,死门受封北邙。小九感念师父之恩,收敛玩心,潜心习武,龙母与八子也悉心教导。龙母见小九浑金璞玉,日夜雕琢之下,锋芒渐显,颇为喜爱,待螭吻十八岁之时,便欲将死门“螭吻”之号,正式授予小九。岂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九安分年余,又开始四处寻幽探奇,呼朋引伴。

小九与北邙诸人具是没大没小,唯独对囚牛这个不苟言笑的大姑姑颇多敬畏,那日蒲牢前去寻找小九,小九欺蒲牢老实,被小九恶作剧引至那声色犬马之所,闹了个大红脸,被囚牛得知,囚牛也不打不骂,只是捉回小九,将小九囚于一处阴仄山洞,山洞狭小,小九在山洞中或坐或立,均是不妥,想要闯出山洞,又怎是囚牛敌手。困得数日,小九已被折磨的没有丝毫脾气。狴犴下得山去,逐一警告小九的一众酒肉朋友以后不得再与小九寻欢作乐。小九出山游玩,倒也未曾泄露自己的身份,那帮狐朋狗友识得囚牛,狴犴的厉害,均唯唯诺诺地答应,只是私下又传起来历神秘的“九少爷”家中伯伯,姑姑为传说中的男女双煞,杀人如麻,剥皮抽筋,烹骨煎髓,手段酷烈,众说纷纭。这是后话,不再细表。

小九被囚牛关了几天,教训沉痛,倒也不敢造次,消停下来。月余之后,终觉不耐,前晚龙母眼见小九年满十七,螭吻一系,后继有人,老怀大慰,北邙诸人,感念螭吻兄弟之情,大喜大悲,喝得酩酊大醉。小九可不管自己生日与否,眼见众人酒醉歇息,认为机会已来,大清早就出逃北邙,欲去洛阳这个花花世界,尽情游玩一番。孰料囚牛早已看穿小九的蠢蠢欲动,循迹追来,将狼狈逃窜的小九逮个正着。

小九听得囚牛“教训”之言,想起那几日幽闭之苦,不由得冷汗淋漓。转眼望向狴犴,哀求道:“青天狴老爷,您可要为小的主持公道啊,我这是见清晨山光烂漫,欲趁日出之时,吸天地精华,养浩然之气,更好地领悟师父的武功要义,绝非私自出逃……”狴犴任这小子舌璨莲花,滔滔不绝,眼观鼻,鼻观心,确坐定一般不言不语。

囚牛云袖轻拂,不耐道:“你这小子油嘴滑舌,可恶得紧,少罗罗嗦嗦,赶紧跟我回去见奶奶,奶奶中毒之后,身子大不如前,你莫要再惹得奶奶生气。”小九虽是顽劣,倒也知晓大体,听囚牛说得慎重,也就不再胡闹,乖乖随着囚牛,狴犴,逆着曲折逶迤的山势,返回北邙居所。

一路囚牛,狴犴不再言语,小九斜眼望去,囚牛面孔仍是深藏袍中,隐隐绰绰,不见喜怒。小九问囚牛道:“大姑姑,奶奶身上的毒到底怎么回事啊,中了这五六年不见好,也不知是谁人所下,我若知道此人是谁,不论如何,一定要帮奶奶讨来解药。”此话虽有讨好之嫌,不过也是小九真情流露,倒是不假。囚牛心喜小九挂念龙母,孝心颇诚,眼中闪过嘉许之意,随口回道:“牵机引之毒,岂是一般毒药可解,说起来葬在此处的李后主,也是中此毒而亡,不过前朝之毒,几经变化,与你奶奶所中之毒颇为不同,我研究典籍,仍无法克制,幸好你奶奶内功深厚,能压制毒素,如今拖得一日,便有一日希望,你淘气也罢,顽劣也罢,本不该管你,但若是引得奶奶不快,影响了她老人家的身子,便是你的罪过了。”

狴犴嘿然一笑,接口道:“下毒之人,早已捉到,却是一个替死鬼,当然做不得数。那真凶敢在龙母面前下毒,自是颇有能耐,现在过去那么久,更无从探寻。不过捉不着不代表想不到,小九你不妨想想,龙母中毒,谁最受其利,谁便最有可能是凶手。”小九沉吟片刻,骇然道:“莫非是我八门中人?”狴犴,囚牛对望一眼,缓缓摇头,均深有忧色,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读出一个名字:

天下无双,隋无妄”。

北邙众人的居所在山麓之上,人迹罕至,附近多是纯朴的猎户山民,似是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桃花源。房屋多为土坯房,丝毫未有金瓯玉鼎的浮躁之气,良田美池,种有椒麦,晨兴理田,带月荷锄,不失养性修身。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虽是农家小院,却也别具一番雅致韵味。

小九自回房中,整饬一番,当下寻到龙母房中。时辰将至,北邙诸人陆续前来,一时间小屋之中,济济一堂,颇为热闹,见小九到来,嘻嘻哈哈“小兔崽子”,“臭小子”,“小九儿”地一阵乱叫,却又透着喜爱宠溺之意,似极普通人家中过年团聚。此番八门内务,亲眷未到,一室之中,唯有囚牛一人是女子,囚牛素喜清静,不过门中大事,倒也不得不来,侍于龙母身边,略无言语。斗室之中,浑不似普通人家妯娌小姐,莺莺燕燕,倒是几个大老爷们言谈甚欢,围着小九说笑不停。

龙母身罹奇毒,虽用内力强行压制,但毒素聚集,气血淤塞于足太阳膀胱经的委中穴,足阳明胃经的犊鼻穴中,不良于行。年老之人,喜见亲朋毕至,热闹吉祥,小九儿清晨逃走,也不过是小辈玩闹,无伤大雅,此时龙母老怀大乐,满面春风,更无心计较。见小九前来,朝小九招招手,慈爱之意,悉堆眼角。

小九见奶奶招手示意,冲正和他争论武功的睚眦丢下一句:“你那招大为不妥”,便来到龙母跟前,磕头请安,吉祥话一溜一溜层出不穷地蹦跶出来,说得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直把龙母听得眉花眼笑。囚牛素来不喜这小子口齿花花,不由得暗自皱眉。小九有奶奶撑腰,对大姑姑视而不见,起身依偎奶奶身边,神态甚是亲热。

睚眦兀自在思考自己破解小九之法如何“不妥”,忽听主持仪式的嘲风朗声喊道:“祭灵”,猛地回过神来,身形一整,凝神屏气。北邙中人,具是肃然,连一向放荡不羁的青天狴老爷,也拾掇干净,站在一旁。

龙母收敛笑容,似阖似闭的双眼猛然睁开,神光湛然,有如实质,四下一扫,缓缓道:“先祖诸葛孔明创八门,死门一系,素来多为刺客死士。弟子徐氏不才,恭掌本门,碌碌无为。坐下弟子螭吻,才智出众,武艺高强,行侠仗义,定国兴邦,德行无亏,未尝辱没先祖,于建文三年初战死于东昌。螭吻弟子小九,年方十七,秉性善良,虽略有轻浮,然根骨聪颖,素无大恶,堪为可用之才。徐氏敬禀先祖,将螭吻一脉,托付于小九手中。”说罢,令小九跪于螭吻牌位之前,磕头九响,仪式简单庄重。

死门一系,本为八门之末,司行刺暗杀,颇令江湖不齿。龙母天纵之资,文武双绝,成为掌门之后,将原来死门去芜存菁,改良颇多,收弟子九名,以龙之九子为号,又教弟子礼仪诗书,后随朱元璋定江山,打天下,死门声威大震,隐隐压过历来声望最隆的伤门。靖难之役前,龙母中毒,隐而不出,不过座下弟子亦立下大功,这些年来,北邙死门好生兴旺,龙母功高德勋,自谦“碌碌无为”,倒非属实。

嘲风施礼灵前,再喊:“授礼。”龙母取下灵位上的螭吻戒指,那戒指为赤金打造,上刻龙形吞脊兽,口阔噪粗,正是第九子螭吻。龙母心念爱徒早亡,又喜螭吻有后,悲喜交加,小九亦是心潮澎湃,感念师父养育授业之恩,恭恭敬敬接过戒指,放声大哭。如此一哭,龙母反而暂时忘掉心中伤痛,上前安慰起这最为心疼的徒孙。

众人上前相劝,狴犴如何不知小九心里悲痛,忙开解道:“小九儿你倒好,素来与你叔伯尊卑不分,这下总算能和我们平起平坐,又哭得如此伤心,真是颠三倒四,莫名其妙。”

囚牛斥道:“老狴,你莫叫人家小九儿了,现在人家可是北邙螭吻。”

螭吻一抹眼泪,忙摆手道:“众位叔叔伯伯,你们要是喜欢小九这个名字,便是一辈子叫我小九,也是无妨。”旁边的负屃呵呵一笑,随即正色道:“小九,你既身负螭吻之名,平日行事,便得收起乖逆行径,不可坠我北邙威名,我北邙九子,行侠仗义,为国为民,不恃强凌弱,不滥害无辜,若有恶行,你可勿怪叔叔伯伯不念旧情,惩罚于你。”

螭吻肃然一揖,慨然答允,暗地里却不以为然,心道:“怎的叔叔伯伯都把我当做恶人似地,我九少爷堂堂大侠,岂是无恶不作的宵小之辈。”忽又想到一事,喜上眉梢,扯着狴犴问道:“老狴,我堂堂北邙螭吻,不用再被你们一天到晚囚在这死人岗上了吧?不如我明日就下山,好行侠仗义,惩奸除恶,扬我北邙威名。”

狴犴尚未答话,囚牛道:“你既已长大成年,下山上山,自是无人约束于你,惩奸除恶也好,行侠仗义也罢,莫再贪玩嬉戏,跟那一帮狐朋狗友厮混,男子汉大丈夫,需做得一番事业才好。”

螭吻随口答应,狴犴笑道:“你大姑姑之话,你向来一耳进,一耳出,须知你大姑姑对你管教最严,却也最是心疼你,盼你早日成才,你可不能辜负于她。你若想下山游历,倒也无不可。我且与你指点一去处,”说罢一顿,向负屃,龙母望去,负屃微微颔首,狴犴续道:“西南成都府为巴蜀中枢之地,川菜蜀绣,冠绝天下,是之所谓天府之国。我那兄弟杜留魄便在此处,你素来敬仰川中留魄公子,此番前去,倒可向他好好讨教一番。八门之中,杜门与我北邙素来交好,你此番前去,不可失了礼数,叫人家见笑。若能多多结识杜门中人,对我北邙也有诸多好处。”

狴犴口中的留魄公子,乃是川中杜门掌门杜镇情长子,名叫杜留魄,是狴犴的结义兄弟,武功高强,在西南武林,也闯出偌大的名头,狴犴闲来时常与螭吻讲起昔日与杜留魄闯荡江湖的奇闻异事,螭吻耳濡目染,向来对这位武林公子,颇多仰慕。八门之中,杜,景,惊三门为世家传承,与其余诸门颇为不同。朱元璋建立明朝以来,重农抑商,洪武十四年,朱元璋颁旨,规定商人只许穿布,不得穿绫罗绸缎,又迁徙打击江浙富商,胡惟庸案中,富商多遭牵连,株连者甚广,一时间江浙邑里萧然,生计鲜薄。杜景二家一居成都,一居西安,以商为生,好在有八门为依,倒也未受牵连。靖难之役中,杜景二家为燕王提供钱粮辎重,功不可没。

螭吻本意只是在洛阳城中,随处玩玩,此番听得狴犴一席话,心慕天府美景,颇为意动,正自思量间,又听得北邙智囊负屃道:“螭吻,你此番前去成都,也是身负重任,八门明堂会日近,隋无妄坐镇京中,得休,惊,生数门之助,我北邙势单力薄,若无强援,势必沦为他人附庸。上次明堂会上,杜镇情惜败隋无妄,将总执事之位,拱手相让,杜门几年隐忍,定有所动作,你且处处留心。须知你既身为九子之一,身上责任,也是非同小可。切莫意气用事,因小失大。”

螭吻神情一振,朗声答道:“小九明白,此番前去成都,定不负众位叔叔伯伯所托。”负屃,狴犴,囚牛均微微颔首,心道这小子虽说贪玩,大事却不含糊,倒也分得清轻重缓急。

吩咐妥当,龙母房中,添酒开宴,觥筹交错。螭吻年纪虽小,酒量颇豪,与狴犴老爷那酒鬼你来我往,大有气吞山河之势。昔年靖难之役,虽是南征北战,螭吻却一直跟在北邙诸人身边,未尝独自离开。此番独出远门,螭吻心中又是兴奋,又是忐忑。

席间睚眦,嘲风,蒲牢,狴犴诸人也不管螭吻醉眼惺忪,将一些江湖禁忌一股脑地说与螭吻听,螭吻兴致甚浓,问这问那,听得悠然神往,如身临其境,早把自己看作了一个叱咤江湖十余载的英雄好汉。囚牛将准备好的一方宝剑交给螭吻,这宝剑唤作“水痕”,削铁如泥,端地锋利无匹,乃是囚牛昔年所用之物。螭吻心喜,道谢一声,便取出把玩,爱不释手,一时剑光盈盈,衬出几许英武之气,狴犴等人轰然叫好,击筑而歌:

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

剑光如练,飞觞醉月,直映入北邙千沟万壑,郁郁葱葱之中,熠熠生辉,衬得这山野荒村,也有了睥睨天下的雄浑气概。


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

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

这首七绝乃是唐朝张籍旅居成都时所作。天府之国的风土人情,市井繁华,略可一观。成都府历史悠久,被称作“蜀中江南”,“蜀中苏杭”。古蜀开明王将都城自樊乡迁往此处,构筑城池,取周王迁岐“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之意,遂名“成都”,历史变迁,这名字却从未更改,可称一奇。后蜀孟昶喜芙蓉,城中遍植芙蓉,春暖花开,便有了“四十里锦绣”之美誉,杜甫诗中有云:“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蜀绣为全国三大名绣之一,能织天马飞鱼,精巧无匹。川菜为八大菜系之一,口味清鲜醇浓,遐迩闻名。成都为四川中心,商业发达,人民生活富庶,文化渊源流传。太祖十一子朱椿于洪武十一年正月初一受封蜀王,就藩成都。朱椿孝友慈祥,博综典籍,容止都雅,与杜门互为依持,将西南一隅,治理得好生兴旺。朱椿以礼教守边陲,文治武功,堪称一代贤王,在杜门的资助下,修建皇城,筹边楼,望江楼,散花楼,又兴办郡学,谨庠序之教,蜀中居民,受惠颇多。

此时繁花尚盛,芳草鲜美,落英如织,螭吻信步盘桓于这锦官城中,却浑然没有刚来之时欣然好奇之色,眉头微蹙,在人流穿梭中叹了一口长长的浊气。

杜府在蜀王府对街,气势颇为恢弘,院落深深,邃馆朱扉,小园香径,隔了高墙青瓦,在外边也见不到依稀模样。螭吻所携北邙拜帖,本来简陋,杜府这几日新生变故,当家执事均不在府中,事务繁杂,那门房新来,也不知“北邙”是何家商铺,只是从未听老爷提起,怕倒更像是个打秋风攀关系的帖子。螭吻粗布短衣,其貌不扬,又不懂规矩,也未暗中塞得三钱五钱的银子,是以门房懒洋洋地接过拜帖,也就随手一扔。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杜府为商界巨擘,每日拜帖,何止百十数,这般一扔,那拜帖便如进了宫墙的嫔妃,再也见不得光日。

螭吻一路行来,仗义疏财,路见黎民百姓,或衣不蔽体者,或食不果腹者,皆慨然解囊相助,是以龙母给他的数十两盘缠,早已不见踪影。明朝初年,那数十两银子,足够一个小家庭生活数年之资,端地一笔大财富,却被螭吻毫无心疼地挥霍一空。螭吻钱财用尽,无论打尖歇息,吃饭饮酒,均是不便,到得后来,便是入城税钱也拿不出,只得露宿野外。好在螭吻武艺高强,时常能打些野山跳,狍子之类,一顿饱一顿饥,倒也挨了下来。

幸而囚牛深知螭吻性格,素无钱财概念,暗中将自己平日积攒的数十两银子,缝在螭吻行囊之中。途中螭吻正在为生计发愁,偶然之间,发现了这笔飞来横财,大为高兴。只是前日吃了些苦头,也知钱财来之不易,不敢再学那李太白千金散尽的豪气,一路精打细算,心道那杜门家产万贯,与北邙具属八门,同气连枝,此番到得成都府,定要狠狠地敲上一笔,学那洛阳城中的纨绔子弟,鲜衣怒马,锦衣玉食,才不枉了我小九“少爷”之名。

岂料来得成都府,拜帖送出,却石沉大海。等了几日,也无人来接待自己,过得数日,身上钱财已用得七七八八。早上出来闲逛,身上剩余的些许碎银子,又悉数给了一个沿街乞讨的孤儿。天府之国,若是囊中羞涩,那珍馐玉食,华美服饰,宝马香车,便若海市蜃楼,遥不可及。螭吻正自盘算着,午时将近,不自觉地走进了这几日吃惯的蓉福酒家。蓉福酒家乃是杜家众多产业之一,雕梁画栋,甚是豪华。蜀中小吃,源远流长,最为美味正宗之处,不在通街大衢,反倒是寻常巷陌中,不起眼的小店酒肆,风味别具。螭吻初来乍到,自以为蜀中美食,皆在繁华之所,是以虽不知蓉福酒家与杜家的渊源,却也心喜其金碧辉煌,颇多流连,此番饥渴难耐,浑然忘了自己已不名一文,当下便如往日大马金刀一坐,一口喝尽桌上备好的茶水。

小二倒是识得这几日常来的这位公子,麻利地添上碗筷,斟上茶水,唱了个喏,道:“公子今日可是点些什么菜?”

螭吻正欲回答,忽地想起自己前囊早已空空如也,不由得微一迟疑,盘算着是该离开或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填饱肚子再说。便在此时,隔桌一阵酒肉香气飘过,茶水漉湿饥肠,更加诱人,螭吻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小二见这位黑黑壮壮的小公子喉结滚动,暗暗好笑,心道这不知是谁家的纨绔弟子,拿了家里的钱财日日挥霍,又这般毫无矜持,馋相毕露。正在思量间,却见这位公子嘴角极其诡异地抽搐一下,咬牙切齿地点了几大份菜肴。小二莫名其妙,不知这公子点个菜费的什么劲,不过面上仍然谄笑如旧,丝毫不露心中疑惑,记下菜名,自去通报厨子。

螭吻冲动之下点了酒菜,心念急转,也想不出无中生有的办法。自己身无长物,唯一值钱的便是那枚螭吻戒指与大姑姑所赠“水痕”宝剑,却是万万不能一顿饭就交代出去;若是凭武功逃之夭夭,这青天白日下众目睽睽,倘若日后有人认出了“九少爷”就是昔日吃白饭的小贼,一世英名,不免毁于一旦。左思右想,竟也没有个尽善尽美的办法,好在小九儿向来不爱折腾自己,菜肴很快上齐,左右开弓,吃得汁水淋漓,脑中尽是麻辣酸甜,浑然忘了孔方兄与自己的龃龉。

螭吻食量甚豪,酒酣耳热,杯盘狼藉,便开始放缓速度,左顾右盼,思忖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尴尬。酒店之中,来往者或是大儒名士,或是一方豪强,各自正襟危坐,言谈间,忧庙堂者有之,品风月者有之,林林总总,其意皆不在杯盘之间;螭吻这般吃得穷形尽相,放荡不羁者,却是独一无二。便在此时,大门口走进来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那少年眉宇轩昂,气度不凡,身上虽无绫罗绸缎,一身白衣,倒显得精明能干,英气飒爽。

这少年年纪虽稚,却自有一股大家之气,螭吻眼珠转到此处,心生好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少年似有所觉,目光与螭吻不期而遇,微笑颔首,螭吻举杯示意,暗想着这少年看来身家不菲,到得酒楼也似自己一般,独自一人,是不是也可学着江湖中人,喝酒结交,待一会结账之时,他定然会抢着付账,自己假意推辞一番,再顺水推舟,自可省了这一顿酒钱。

那少年进得门来,径直向掌柜走去,小二见了均低声请安,也不请他入座,螭吻正欲邀请,却见掌柜躬身来到那少年面前,一拱拳,低声道:“三少爷,二少爷与公孙老爷尚在路上,算时辰也该到了,您请稍等片刻。”那三少爷点点头,眉间微蹙,似有忧色。

掌柜声音虽小,螭吻内功深厚,倒也听得清楚,心下大喜:“听这掌柜之言,这少年眼看像是此间老板的公子,若是曲意结交一番,不愁饭钱没有着落。”当下举起酒杯,来到那三少爷面前,笑道:“这位小兄仪表堂堂,丰采神俊,一看便是人中龙凤。江湖中人,相逢即是有缘,恕在下冒昧,请到席中叨扰一杯水酒。”

那三少爷眉头微蹙,心道这位公子不请自来,一口一个“江湖中人”,果然好生冒昧。虽是如此,仍不愿失了礼数,拱手笑道:“这位公子请了,在下来得此地,乃是迎接家兄,非是为了饮酒作乐,公子好意,在下心领。”螭吻见状,也不好坚持,略略拱手,便一笑离开,到嘴的肥羊却吃不得,心里好生着恼。

小二冷眼旁观,只觉这黑黑壮壮的公子今日坐立不安,眼珠乱转,行为举止颇为奇怪,与前几日的从容不迫大不相同,倒像是平日里见多了的准备吃霸王餐的无赖混混。一想到此处小二精神一振,眼睛更是离也不离正自苦思脱身之计的螭吻。

螭吻心下烦乱,咬牙切齿,料想凭借自己的轻功一走了之,这酒店之中定然无人可以追上,日后人们如何议论,再说不迟,这般进退维谷,小心翼翼,端地折磨煞人。

思自此处,螭吻当机立断,也不管惊世骇俗,蓦地拔地而起,向那酒店门口略去。小二只觉眼前一花,只觉那位公子的行动迅捷无比,矫若惊鸿,未待反应,已闪至门口,纵然心里早有准备,也是瞠目结舌,浑然忘了言语。螭吻以袖掩面,几番狼奔豕突,堪堪从人流桌椅间奔驰而过,直扑大门,眼见无人反应过来,遑论拦阻,不由得心中一喜。正自得意间,忽地从大门中走入一老一少来。

那老者怎料得这闹市酒店,有人施展这般俊俏的轻功,微一错楞,螭吻已至眼前,口里还兀自“躲开,躲开”地一阵哇哇大叫。下意识里老者斜步错身,不闪不避,猿臂轻舒,如封似闭,卸劲反推,一气呵成,将螭吻截下。便在这当儿,那小二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向螭吻抓去,口中大叫“来人啊,抓住那个千刀万剐的,吃完饭就跑,钱也不给,我早看不是好人。”

这般乱七八糟地一阵叫唤,食客们皆停箸不食,目光投向大门处,那三少爷见变故陡生,也连忙趋步行至门前,却见方才那邀请自己的黑壮少年正和一位面容清癯,云袖飘飘,颇有几分闲云野鹤般气息的老者激斗不已。

那老者本是江湖名宿,声望颇隆,见这少年身法迅捷,不由起了好奇之心,适才出手试探,更是察觉这少年根骨强健,一身业艺,已自不凡,却不知是谁家子弟,便施开“黏”字诀,一味游斗不攻,欲从螭吻武功身法中看出一些门路来,不料这少年武功高得出奇,越斗越是心惊。螭吻无心恋战,本欲随手击开身前老者,脱身而逃,不料自己七成功力使出,便如石沉大海,空空落落,那老者身法展开,功力深厚,竟似不在自己之下。

片刻游斗,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此番状况下,要想脱身,更为不易,螭吻早已不耐,恼恨那老者拦住自己去路,当下再不留情,羞愤之下出手如电,早把囚牛,龙母谆谆告诫的“惜武敛性”抛在了九霄云外,正是螭吻一系传自龙母的“水龙吟”掌法。

水龙吟掌法脱胎自北邙“云霓笺”,乃是北邙最为上乘的武功,螭吻年纪不大,未臻炉火纯青之境,可自小浸淫,此番施展开来,也隐隐有了“清飞乱舞,雪沾琼缀”的韵味,掌影千叠,幻化无方。那老者却是识得这路掌法,面色一凝,蓦地退开,喝道“且慢,小兄弟与北邙有何渊源?”

螭吻闻言,不由得暗暗叫苦,此番脱身不得,又被人识破身份,真是印堂发黑,流年不利。事到如今,唯有装聋作哑,打死不认,当下不待答话,趁那老者分神之际,斜斜掠出,岂料那老者旁边的少年后发先至,挡在面前,与那老者互成犄角之势,封住去路。螭吻情知众人眼目下,已无法逃脱,几番权衡,只觉适才那老者提起北邙,似无恶意,当下一抱拳,低声道:“诸位,请借一步说话。”

那老者身旁的少年年纪约莫与螭吻相同,面如满月,白白胖胖甚是可爱,满脸笑容,瞧着雍容富贵,又有说不出的亲切。少年当下对螭吻一揖,道:“这位兄弟请了”,先前入店的三少爷抢先一步,施礼道:“二哥,公孙先生,这位公子,请进店一叙。”原来却是与这一老一少认得,听其言语,那白白胖胖的富家子弟与那位老者,便是三少爷所等之人。

事已至此,螭吻倒是浑不在意,大模大样随着一老二少三人进入店中,掌柜命人拾掇出楼上雅间。那位可爱敬业的小二早被一番变故搞得七晕八素,见螭吻摇身一变,成为自家老板少爷的座上之宾,当下又换出先前那副谄笑面孔,自行在前领路。

掌柜亲自摆好酒菜,自行闭门出去,房中便剩下姓公孙的老者,螭吻,二少爷,和三少爷。那位二少爷一团和气,待众人坐定,举杯向螭吻道:“方才冒昧,请多多见谅。这位公子武艺不凡,气质卓雅,叫人好生倾慕。在下成都府杜家杜传魂,”说罢微一停顿,指向那三少爷道,“这位是在下的堂弟,名叫杜骎黄,”又指向那位老者,道:“这位是在下的授业恩师,岐黄之术,冠绝天下,武功造诣,也颇为不凡。”那老者一捋胡须,微微一笑,道:“这位小兄弟武功精湛,老朽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不提也罢。”言下之意,虽是谦逊于武功,对那“歧黄之术,冠绝天下”之语,却是坦然受之。

螭吻听这兄弟两人姓杜,那老者医术冠绝天下云云,倒未曾见得,一身武功,虽未全力相搏,点到即止,却隐隐看出尚在自己之上,心念一转:“负屃叔叔提起四川杜门,说的多是老一辈的杜镇情,杜苍怀二人,再有便是留魄公子,这杜传魂,杜骎黄年纪不大,却是气度不凡,非富即贵,想来也是杜家中人;听那杜三公子称这老者为公孙先生,又这般熟稔我北邙武功,长于医术武功,莫不是北溟生门的掌门公孙先生?我正寻杜门中人不得,如此倒巧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位老者正是八门中生门掌门公孙衍。生门以药典之学,岐黄之术为名,执医学之牛耳,声名显赫,活人无算。生门自后蜀时期,门中分裂,一派逍遥无争,为避国难,迁至青海西宁卫附近,门下弟子多信老庄,便以“北溟”自居。另一派却热心政治,历经变迁,已为宫中太医学中最大的流派。生门虽分两处,却因太医学之故,圣眷甚隆,北溟一系,虽是生门主要传承之所,论及规模实力,却不及太医学一系。公孙衍执掌北溟,素来低调,也未曾参与靖难之役,是以螭吻见到,却并不认识。

螭吻心念急转,思忖一番,当下笑道:“原来这两位是成都府杜家两位公子,果然人中龙凤,气度不凡,这位老先生医术,武艺双绝,莫不是北溟生门的公孙衍老爷子?”公孙衍捻须微笑,算是默认。

杜骎黄本有急事告诉杜传魂,岂料横地里生出个吃白饭的小子,早自不耐,又见螭吻顾左右而言他,却不提自己身份,当下冷声道:“这位公子请了,今趟便饭,便算作我杜家请客,在下家中尚有要事,兄弟行色匆匆,便不耽误你行程了。”言辞虽是礼貌,可言辞中那“行色匆匆”之意,却是毫不留情地讥讽螭吻吃饭赖账之举。

杜传魂脸有愠色,向杜骎黄斥道:“骎黄,你这般言语,岂是待客之道。父亲常教育你我,待人接物,不可缺了礼数,这位公子与我杜家大有渊源,方才之事,休要再提。”杜骎黄对这位兄长甚是尊敬,心中不服,却也不再做声。

螭吻向来以大侠自居,自不会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一般见识,笑道:“在下北邙螭吻,前日里赶到成都府,向杜家送上拜帖,是为了拜见镇情公,苍怀公,还有家叔狴犴的结义兄弟留魄公子,不料盘桓数日,未受接见,在下今日用饭,却不知银钱用光,才有方才之举,实是惭愧。”

杜传魂幼时在家随叔父打理家中产业,近年又在北溟学医,是以未在江湖走动,若不是长兄杜留魄与北邙狴犴素来交好,自家又身为八门之一,绝不会知晓北邙之名。饶是如此,闻言也不觉有何惊愕之处,倒是对这位螭吻公子的坦白大度,颇为喜爱。

公孙衍却是一惊,道:“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却是名震天下北邙九子之一,无怪乎武艺如此了得,老朽听闻螭吻在靖难一役中不幸去世,常自感念,眼见小兄弟龙魂虎魄,气宇轩昂,螭吻一系,倒也不至埋没,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杜骎黄这几日忙于家务,听公孙衍之言,这位年纪轻轻的公子怕是有惊人的来头,自己疏忽,怠慢了贵客,方才又口不择言,只怕已给家中闯下祸端,方才怨怼,早已抛诸脑后,当下起身一揖,道:“在下惶恐,不知贵客到来,怠慢之极,适才之话,请这位螭吻公子不要放在心上。”螭吻理亏在先,也本无心和杜骎黄计较,当下笑道:“这几日囊中羞涩,所作所为,实在有损我北邙之名,还请这位小兄弟原谅则个,莫要把在下的丑事公之于众。”

杜传魂呵呵一笑,道:“螭吻公子豪爽洒脱,自不屑与我等黄口小儿计较,”说罢眨眨眼睛,道:“却不知螭吻公子高姓大名?”

螭吻对这和和气气的杜家二少爷也颇有好感,闻言道:“我北邙一系,多为孤儿,无名无姓,向来便以这九子名号为姓名,若是杜公子不嫌山人鄙陋,不妨称我老九。”螭吻在北邙之中,辈分最幼,被诸位叔伯一口一个“臭小子”,“小九儿”地叫唤,早自颇为幽怨,好不容易逃脱樊笼,不肯再被人看轻,那“小”字可是万万不可再提,便自呼“老九”,也算又学了青天狴老爷一次。

杜传魂道:“九兄旅途困顿,再下家有急事,也是方才赶回,九兄如不嫌弃,不妨在寒舍盘桓两日再走。”

螭吻正愁食宿无依,闻言自是无不应允。又听闻杜府家中有急事,也不啰嗦,对杜传魂道:“杜兄有何要紧之事,尽管去办,在下左右无事,若有需要,也可稍尽绵力。”杜传魂笑道:“九兄古道热肠,兄弟好生佩服,我家中之事,说也无妨,却是家父偶染微恙,有我师父在此,料来可无大碍。如此也不耽误了,便请九兄随在下回府。”


杜传魂,螭吻一行来到杜府中,自有小厮进去通报,那门房浑然已不记得前日来送拜帖的螭吻,见两位少爷和客人回府,前倨后恭,一副低眉顺眼的神情。螭吻多日徜徉于府外,只觉白墙黑瓦,朱漆大门,均是豪华恢弘,气象森严,比之前日远观的蜀王府,也不遑多让。此番进得门来,鳞次栉比,曲径通幽,精致蕴于大气,清雅藏于古朴,比之门外所见,又不知妙上几许。梨花院落,柳絮池塘,风细细,水溶溶,屋舍俨然,巧妙契合于周围环境之中,端地匠心独运,处处可见大师手笔。

杜骎黄一路上将杜府近日之事又细细说与杜传魂听了一番。杜传魂眉头深皱,事情远比自己想象要严重。螭吻询问起留魄公子行踪,不料留魄公子前些日子去往西安府向景家大小姐提亲,未在府中。那景家便是八门中的景门,与杜门向来同气连枝。螭吻也听得狴犴说过,昔日杜家留魄公子与景家小姐的一番恩怨痴缠,此番听得这信息,心里暗笑老狴一大把年纪,也没见寻个媳妇儿回来,想来老狴与留魄公子同行江湖,那些女子都被留魄公子风采吸引,是以老狴到现在都无人问津。又想起前些日子奶奶问起老狴终身大事,老狴经扭扭捏捏跟个小娘们似的,嘲风,负屃一帮人在一边笑的甚是龌龊,似乎老狴孤家寡人的表面现象下,另有奸情,不由得又是好笑,算来已有一些时日未见北邙诸人,老九大少爷心中隐隐约约,也有些想念。

见杜传魂,杜骎黄面色凝重,螭吻也知自己不便闻讯他人家事,进得府中,便托称身体疲劳,自去客房歇息。

杜传魂与公孙衍,杜骎黄辞别螭吻,匆匆来到杜镇情的寝房。洪武帝颁布法令,对邸宅修建的等级制度有严格规定,五间九架,三间七架皆为品制官员独享的尊荣。杜家家产殷实,地位崇高,但也是一介商人,无品无阶,居所不过三间五架,无斗拱,彩色。杜镇情为杜家之主,寝房宽大,坐南朝北,内部家具饰物虽是简单,却都是紫檀,花梨等名贵材料所制。此时春分已过,清明将至,天气日渐暖和,房中仍帘帏低垂。进门一股沉香之气,浓浓郁郁,却是药草气息混杂着些许波斯明香。

杜传魂进得门来,床头斜坐着一位气度雍华的妇人,年过四十,却保养得甚好,望之不过三旬左右,举止端凝,正是母亲宴氏。宴氏乃太祖惠妃郭氏的侄女,郭氏即蜀王朱椿之母,是以宴氏自小与蜀王交好,后经蜀王撮合,嫁与杜镇情,育有杜留魄,杜传魂两子。至于杜骎黄,却是杜镇情之弟杜苍怀之子。宴氏年幼之时,长于音律歌吹,太祖闻之,甚为喜爱,赐名为“音”。后来嫁给杜镇情,宴氏因蜀王之故,在杜家地位颇高,操持独家内务,井井有条,与景家太史夫人并称为“南北夫人”,与杜镇情一内一外,杜家近些年来,声名日著,好生兴旺,宴夫人功不可没。杜镇情与宴夫人情爱甚笃,未娶其他妻室。

此番杜镇情病重,宴夫人日夜看护,颇为憔悴,见儿子回来,略微一笑,对躺在床上的杜镇情道:“相公,传魂回来了。”声音温润动听,闻之甚是舒暖。杜传魂待向父母跪礼后,抢到床前,见杜镇情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禁不住鼻根一酸,潸潸然流下泪来,哭道:“爹爹,孩儿来迟,此番请来师父,定能治好爹爹伤病。”

宴夫人向杜镇情身后的公孙衍裣衽一福,道:“我家老爷为奸人所伤,久闻公孙先生杏林圣手之名,望先生不吝援手,救治我家老爷,妾身衔草接环,无以报答先生大恩。”公孙衍双手虚抬,算作回礼,道:“宴夫人不必多礼,老朽医术粗陋,担不起圣手之名。八门之中,同气连枝,老朽此番前来,必当倾尽全力,救治杜掌门。”

宴夫人道:“如此一切拜托先生了。”当下叫来家仆,为公孙衍斟好茶水,取来针石药物。公孙衍一拂长袍,坐在榻边,自怀中取出一事物缚在双耳之上,瞧那事物,镶嵌两枚水晶,如大钱形,质薄而透明,中用绫绢联之,杜传魂随师父日久,知此物名叫“叆叇”,若目力昏倦,不辨细书,以此掩目,精神不散,笔画倍明,是师父行医号脉时常用之物。公孙衍双目微阖,手指搭于杜镇情脉间,沉吟不语。

过得片刻,公孙衍仍无声息,眉头微皱,面有难色。宴夫人,杜传魂均是惴惴不安,深恐公孙衍金口一开,就此判了杜镇情的死刑。便在此时,杜骎黄随着一个中年汉子来到屋内,那汉子相貌堂堂,甚是威武,太阳穴微微凸起,一望便知内功已有相当火候,眉目间与病床上的杜镇情依稀相似,正是杜骎黄的父亲杜苍怀。

杜苍怀见公孙衍正在搭脉,向宴夫人投来询问的眼神,宴夫人轻轻摇头,杜苍怀便不再言语。直至过得半盏茶的功夫,公孙衍长吐一口浊气,将搭在杜镇情脉上的手指缓缓收回,在场诸人心中均是一紧,杜苍怀问道:“公孙先生,家兄之伤,如何可治?”

公孙衍面色沉凝,拉开杜镇情身上的锦衾,解开衣襟,蓦地出手并指,在杜镇情身上疾点数下,在座诸人具是一惊,不明就里,唯有杜传魂识得公孙衍所点之处,皆为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要穴所在。

过得片刻,只见公孙衍所点之处,殷红如血,又隐隐透出黑紫之色,却无淤血浸出,状如梅花,诡异妖艳。只听公孙衍道:“王允《论衡》有云:‘举鼎用力,力由觔脉;觔脉不堪,绝伤而死’,《素问》书中又云:‘圣人陈阴阳,筋脉和同,骨髓坚固,气血皆从’。内力,气血,精神出于正经十二脉,汇于奇经八脉。诸位请看,”说罢指向方才的淤血点,续道:“杜掌门正经十二脉中,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厥阴心包经受损犹烈;奇经八脉中,以任脉、督脉、冲脉、带脉受创最重,其中冲脉为气血要冲,为十二经脉之海,竟然阻阖淤塞多达十余处。八门杜家武功,素来以内力掌控之精巧闻名,杜掌门武功高强,又熟习杜门武功,经脉气机浑厚,可谓天下无双,然而此番看来,恰恰是经脉受到重创,伤杜掌门之人内力,委实可惊可怖,便是死门龙母,伤门隋无妄,怕也没有这般内力。你们若是知晓杜掌门受伤缘由,我或可以寻得些许方法,延续杜掌门性命。”

宴夫人,杜苍怀,杜传魂,杜骎黄听罢具是一惊,未料杜镇情伤势竟是如此严重,杜苍怀道:“公孙先生所言极是,令家兄受此重伤者,非是一人,乃是旧港海盗陈祖义以及其手下安碧泉,白猎,摩乌达联手为之。”

公孙衍眉头一皱,奇道:“那南海蛮夷之地,竟还有这般高手?”

杜苍怀回道:“正是如此,前日我杜家一批商船经由海路去往占城,满家剌等地采购香料,象牙等物,此行货物昂贵,所赉金银众多,是以我与家兄随船同往,好在去时无惊无险。返程之时,我自陆路前往云南采购药材,家兄随船队返回,岂料不知何人走漏消息,家兄船队被旧港海盗劫持。那海盗首领陈祖义本为广东潮州人氏,乃是南方武林有名的豪侠,洪武年间因得罪隋无妄,又触及惊门连家的利益,被惊门,伤门联手追杀,逃往海外三佛齐,后来机缘巧合成为当地渤林邦国的大臣。国王死后,他召集一批海盗自立为王,手下有四大将军,分别唤作白袍将军白猎,靖海龙王安碧泉,珈莲菩萨摩乌达和神机军师施进卿,均是武艺高强,阴险狡诈之辈,在南海一带,颇有威势。我杜家素来少走海路,此番出行,却遭此劫,家兄寡不敌众,幸得家仆拼死相救,趁海盗搜寻财宝之际护住家兄逃脱,辗转回到陆路,我得到消息,在云南接应家兄,一路赶回,遍请名医救治家兄,岂料家兄伤势不见起色,这才造书一封,恳请公孙先生出山。还请公孙先生务必救治家兄,毋吝惜药材针石。”

公孙衍捻须沉吟,缓缓道:“若是数人联手,倒有可能将杜掌门伤得如此严重,纵是如此,这几人的武功,也委实非同小可。老朽孤陋寡闻,竟不知南洋之上,还有此等诡异武功,内力侵入经脉,如附骨之蛆,汤剂针石,怕均不能根治。若强行以内力疏络经脉,一则当世无这般强横内功能贯通正奇两脉,二则杜掌门经脉脆弱,当不得这般狼虎之气。杜掌门沉疴在身,又拖延良久,此番医治,老朽才疏学浅,殊无把握,不过聊尽人事,这便回去查寻典籍,看有无良方。”

杜传魂随公孙衍习医三年,已颇有造诣,亦知这世上内功法门,变幻万千,经脉之损,不似平常疑难杂症,最难医治。此番见师父也束手无策,心中只觉冰冰凉凉,望着父亲蜡黄的脸色,悲从中来,强忍着鼻尖酸楚,却觉眼前一片虚影摇曳,模糊不清。宴夫人虽有心理准备,但伉俪情深,也是心下难受,不能自抑,涩声道:“如此有劳公孙先生了。”便再难言语。

公孙衍续道:“传魂,宴夫人,我这有一副调理经脉的药方,这便替杜掌门煎熬服下,每日三次,药量切要精确,明日我备好针石,再为杜掌门行针,可略微缓解杜掌门伤势,只盼能再寻解救之法。”当下拿出笔墨纸砚,写好药方,颇有一些难寻之药,好在杜门家大业大,药材齐备。当下公孙衍细细嘱咐一番,将药方交给杜传魂,杜传魂不敢耽误,与杜骎黄离开,亲手去药房抓药熬煎。

公孙衍再细细检查了一番,便欲告辞,杜苍怀忽地想起一事,向公孙衍问道:“公孙先生可曾听说过‘三圣菔’这一味药么?”

公孙衍微微一怔,道:“老夫身在星宿海荒野之地,素来孤陋寡闻,却也曾在先祖行医手札上见过这苗疆圣药的名称。”忽地一喜,道:“杜家可是有这味药么?如此杜掌门的伤势只怕有药可治了。”

宴夫人本汲了些水正在给杜镇情擦拭腿脚,听得公孙衍之语,杜镇情之伤忽然有了转机,心中喜出望外,一番激动非同小可,便如守得云开见日月,眼光一亮,手指抓紧了毛巾,紧张地望着杜苍怀,道:“苍怀,我家当真可有这味药剂?我这便去叫药房的忠伯取些来。”声音仍是镇定温和,却有止不住的惊喜之情。

杜苍怀微微摇首,苦笑道:“嫂子,我也是偶然听说而来,却连这‘三圣菔’什么模样都未曾见得,家里采购的药材,虽都是上上之选,却也没有这般珍贵奇物。”

宴夫人贝齿轻咬,道:“我这便放出消息,若是谁家有此药,我便是倾家荡产,做牛做马,也要为镇情讨来,”说罢略略一顿,紧紧盯着杜苍怀道:“苍怀,你可知这三圣菔产自何处?为何人所有?你是从何而知?”

杜苍怀道:“我与大哥自云南回川,大哥伤势颇重,每经一处,我便寻访当地名医。云南水土丰沃,草木甚奇,当地许多神奇巫蛊医术,委实造化万方,匪夷所思。我便存了侥幸之念,盼得寻访到世外高人,或可治愈大哥伤势。便在晋宁州附近寻访到一位老者,那老者为苗疆南十八峒巫医长老,地位尊崇,见了大哥的伤势,却也是无计可施,正作没理会处,忽而听得旁边一位女子低声用苗语说了一番话,那老者却摇头制止,那女子便不再言语。我自是不懂苗语,见那女子和长老神态奇怪,心下疑惑,便将他们说的两句话发音记了下来,后来询问随行商队中的通译,才明白其中道理。那女子的话大概是:‘经脉承载气血精神,这位先生经脉遭此重创,怕是唯有三圣菔或可行续命之效’,那老者摇头却是说:‘三圣菔为我苗疆圣物,乃是万蛊之灵,擅用于外人,怕会遭天谴。’苗疆夷民,素来信仰鬼怪乱神之说,那三圣菔如此神奇,想来也有夸大失实之处,况且这三圣菔之名,饶是我多年走南闯北,也闻所未闻,本欲回去寻那女子问个究竟,又恐耽误了行程,拖累大哥伤势,是以匆匆便离开了,后来一路疾行,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那三圣菔到底生于何处,药效几何,我也是毫不知情,方才忽地想起此事,便顺口询问公孙先生,未料到公孙先生竟然真的知道这‘三圣菔’,”说罢,转向公孙衍道:“还请公孙先生详实以告。若此事务真能救治家兄,我杜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寻来。”

公孙衍道:“三圣菔记载于我生门古籍,前些年我偶然间翻到,却也从未见过。据前人所述,三圣菔其形如莱菔子,顶有三品叶,尖利如剑,分属天、地、人三才,性阴凉,生于泥淖沼泽之处,常有剧毒虫蛇出没,乃天然精血之引。苗家养蛊,历来以三圣菔为饲蛊圣品,不过三圣菔生长条件极为苛刻,人工无法培育,是以极难寻得,寻常养蛊人家,便要见得一面,也需天大的机缘。蔽门先祖曾记载三圣菔引精活血,乃是治愈经脉损伤的灵药。至于其它,记载颇有阙漏,是以我也不甚了然。不过既然有先例可循,想来杜掌门之伤,或可从此而治。那苗女见识倒是不凡,竟然也知三圣菔疗伤妙用,”忽地眼光一凝,奇道:“杜二爷,你且细细道来,那女子是何来历?衣着服饰如何?长相如何?可知她姓名身世?”

杜苍怀微一思索,道:“我去拜见苗家长老之时,那女子便在寨中,正与长老聊天。现在想来,那女子周身倒无甚奇特之处,所穿衣物也是寻常苗家所穿蓝布白底短衫,周身银饰不多,望之也有三旬年纪,眼眉温和,容貌普通,声音平纯,不似身怀武功。”

公孙衍微一颔首,低眉不语。宴夫人心下奇怪,道:“公孙先生,这苗家女子,与那三圣菔可有干系?”

公孙衍道:“不知杜二爷此番前去云南,可曾遇到苗疆武林人氏?此女子相貌衣着均是寻常,却知道三圣菔这苗疆圣品,那老者乃是苗疆南十八峒的巫医长老,地位崇高,却与这女子平起平坐,听杜二爷之言,那女子又不似他的晚辈子侄,由是观之,这女子极有可能便是苗疆蛊母。”

杜苍怀大惊,道:“那女子就是蛊母?”

公孙衍道:“老朽也是猜测罢了,若是不错,那三圣菔,便可从蛊母身上想办法。毕竟蛊母乃是苗疆之主,地位崇高,若三圣菔现存于世,蛊母纵然没有,想必也知晓一些消息。”

宴夫人常年居于深帷之中,操持家事,却对武林之事不太熟悉,闻言奇道:“那蛊母却是何人?”

公孙衍道:“苗疆地处云南边陲,言语习俗,均与中原地区大不相同,便是与以点苍派,沐王府为首的云南汉人武林,也甚少来往。苗疆武功,诡异绝伦,尤善毒物轻功,养蛊之术,天下无双,乃是苗族世世代代不传之秘。毒蛊乃五毒混聚,相互厮杀而得,以植物,动物,甚至活人为饲,毒性霸烈,苗人养蛊,常为蛊毒反噬,是以寻常苗家,蛊物并不常见,养蛊之术,多是世家传习,其中诡谲,不足为外人道也。蛊物一旦训成,寄养于蛊主经脉中,以气血为生,为蛊主意念所控,伤人无形,端地厉害无匹。老朽师弟杨衔昔年曾三入苗疆,寻访养蛊之法,不过苗族对外来之人戒备颇深,是以无功而返。老朽仅知蛊母为花苗,红苗,白苗等族共同尊奉的圣主,养蛊之术,世代相传,乃是万蛊之灵,与苗疆巫医,祭司诸位长老共掌苗族生计。历代蛊母,虽不谙武功,然一身蛊术,出神入化,等闲江湖之人,均非其敌,是以蛊母足迹不出苗疆,然武林之中,颇有许多关于蛊母的传说,其中或真或假,道听途说,倒也难从猜测蛊母的性情脾气。”

杜苍怀道:“苗疆虽地处偏远,却也有艳艳惊才之人,除了那运蛊之术,天下无双的蛊母,近年来更出了一位奇才,据说乃是一个自小寄养苗家的汉人,一身武功诡异绝伦。讲话传言,这位奇人曾与沐晟交手,便是威震云南的沐王爷也自甘拜下风。”

杜苍怀口中的沐晟,乃是赫赫有名的西平侯沐英之次子。沐英幼年被朱元璋收为义子,数从上征伐,入侍帷幄,昼夜勤励,十八岁授账前都尉,累有军功。洪武三年授镇国将军,次年升大都督府同知,后来平定治理云南,深受太祖器重。此时沐英,沐春已殁,沐晟继承父兄之位,掌控云南,威震边陲。沐家家传武功,颇为高强,沐英凭恃一身绝技,助朱元璋打下江山,在出征云南,进攻点苍山之时,更是凭借绝世武艺,斩关而入,夷荡天堑,攻克大理。沐王府一系贵为皇亲甲胄,在江湖上威名盛隆,凭的却是天下难敌的真功夫,杜苍怀口中的那位奇人,能让沐晟甘拜下风,武功之强,令人侧目。

公孙衍捻须道:“杜二爷所言之人,老朽也曾听说,这人自号‘凤王’,那便是自诩可与北邙龙母同较日月,收养的五个弟子,也学那龙母九子,冠以五色凤凰之名,分别唤作红凤,青鸾,鸿鹄,鵷雏,鸑鷟。想来这凤王击败沐晟云云,也不过是江湖好事之人以讹传讹,做不得真。那西南夷民,岂有这般高手。”

杜苍怀微微摇头,道:“公孙先生此言差矣,我与二哥在云南曾以杜门之名拜见沐王爷,听得沐王爷提起凤王之事,倒非虚假之言。这凤王与苗疆走动亲密,若是此去云南,能得此人相助,寻找三圣菔一事,当可事半功倍。”说罢转向宴夫人,道:“嫂子,我明日便启程奔赴云南,为大哥寻找三圣菔疗伤。”

宴夫人摇头道:“苍怀,杜家遭此巨变,海上货物,被劫掠一空,短期之内,会生出颇多事端,杜家生意,向来经由你手,此番镇情受伤,杜家更是一日不可无主。那三圣菔纵然神妙,听公孙先生之言,能否寻到,殊无把握,此番前去,定然困难重重,旷日持久,杜家不可冒此风险。留魄前去西安向景家提亲,乃后还要办得镇情交付给他的一件大事,暂时脱身不得,”说罢微一沉吟,道:“此去云南,诸事便交给传魂吧。”

杜苍怀道:“传魂素未行走江湖,正如嫂子所言,此去云南,艰难险阻,犹未可知,我怕传魂稍有差池,不免身陷险地,得不偿失。”

宴夫人道:“传魂性格软弱,随意散漫,武功不如留魄,文治不如骎黄,本当去磨练一番,否则磊珂之节,终不成栋梁之才。况且这是他父亲之事,便是有千难万险,也该由他一力承担。”

杜苍怀见宴夫人心意已决,当下不再言语。公孙衍道:“传魂性子软弱,倒也属实,不过柔韧如竹,却也非寻常风雨所能摧折。况且传魂武功不弱,足有自保之力,又跟随老朽学习医术,便是苗疆寻常的瘴疠蛊毒,也能自救,宴夫人放心”

宴夫人微微一笑,向公孙衍道:“若是传魂那孩儿听得公孙先生之言,怕是又要向我炫耀一番。”说罢,对杜苍怀道:“骎黄近日操持杜家之事,井井有条,颇有才干,乃是我杜家之福,从今日起,苍怀你便好好携带携带着骎黄,留魄传魂均无意家族产业,杜家未来,怕是要倚重骎黄这孩子了”

杜苍怀听得宴夫人赞扬自己的儿子,心中暗喜,脸上却无甚表情,只是道:“嫂子谬赞了,骎黄若是有不妥之处,您务必替我好好管教一番。”

宴夫人略微颔首,不再言语,继续替杜镇情擦拭按摩。天色昏黄,华灯初上,杜苍怀与公孙衍客套一番,告辞而去。


此时春末夏初,成都府天气阴阴仄仄,小雨不绝,潮湿之气催得整院草木繁密婆娑,月光如洗,影布石上,温婉如练,正轻寒轻暖漏永,半阴半晴云暮,东风静,细柳垂,非烟非雾间又依稀有星星点点的朦胧。宴夫人坐在杜镇情榻边,双手拢膝,似有不胜其寒的柔美,丝缎轻垂,与凝脂般的肌肤微微触碰,如温香,似暖玉。

杜镇情被送回家中,已是数日的时间,却不见转醒。烛影轻轻摇曳,偶尔响起毕剥的轻响,照在杜镇情脸上,忽明忽暗。宴夫人望着烛火,怔忪出神,心道:“人的生命,便真如烛火这般脆弱,随时都会熄灭么?”忽地觉得这烛光跳动,整个房间的影子如魑魅横行,说不出的诡异冷清,让人胆战心惊,压抑异常,当下便拿起银剪,便欲将那爆开的灯芯剪下,忽然又踟蹰不动,心道:“我这般剪下去……”脑中纷乱异常,隐隐想到,只怕这烛火一熄,相公也再不能醒来,手中颤抖,那银剪再也持拿不住,一声轻响掉在地上。

宴夫人行事,向来冷静沉稳,进退有致,只是家中遭此巨变,杜镇情又重伤昏迷,日夜守在榻前,早已心力交瘁,今日请来公孙衍,大喜大悲之下,更是早已乱了方寸。昔日忙碌家中之事,虽是辛苦,却有杜镇情宽厚的肩膀可以依仗。今日相公虽在身边,但浑然没有了昔日安全宁静的感觉,

宴夫人心下凄惶无助,只得想着一些昔日幸福愉悦之事:“相公迎娶我之时,天下硝烟,方才渐息,我只盼嫁给一个不用去打仗,出生入死,让我时时刻刻担心于他的普通人,能安安稳稳地过上好日子。镇情却不是普通人,他虽然不是将军,我却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纵横天下的豪情,只是他看我的时候,眼神却又那么温柔,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的,看到他一眼,就再也没忘过。”

想到此处,宴夫人脸上略微有些晕红,身上散去的热量,仿佛又一丝一丝地游回心间,“镇情那时候来我家提亲,骑在马上,白衣飘飘,真是好看得紧,好似书里说的白衣渡江的吕子明,又好像戏文里那个英俊霸道的白袍将军陈庆之。”宴夫人嘴角蕴含的笑容,荡漾而开,那本来清冷凄厉的烛光,也似温和了许多,随着宴夫人的思绪,明灭摇动:“成亲那天可真是热闹,杜家府上,张灯结彩,唢呐连天,八抬大轿,仪仗威严,花轿迎亲,狮舞弄喜。镇情坐在高头大马上,状元帽上,衣襟上,马头上都缠着大红的花儿,镇情乐呵那样子,见谁都拱拱拳,散发喜糖,瞧那模样,分明还是个孩子似的。唉,转眼间留魄也要成亲了,只是不知景家那姑娘如何,日后若是亏待了留魄,我这个做娘亲的少不得又要为他们操心。”

宴夫人轻轻理了理杜镇情的发稍,又自细细回忆:“镇情带了五乘的轿子,苍怀便作了男迎亲,我那些亲戚一个劲儿地难为他,不让他进屋,我听得见门外的响动,却看不见,做不得声,可真是急煞了人。好在镇情可也真是聪明,又是催妆诗,又是红包喜糖的,也难不倒他。一会功夫就响起了鞭炮,几位姨娘扶我出了房,我穿了大红色的凤袍,肩上还有龙凤呈祥的霞帔,还有数不清的鎏金飘带,头上戴着玉石金缕的凤冠,盖上了盖头,也不知自己穿得个什么臃肿模样。可我心中,却好生欢喜,那爆竹声噼噼啪啪,我模模糊糊听得镇情远远地冲我喊了些什么话,可我心里跳的厉害,又哪里听得明白。花轿到了杜府,过了火盆,镇情冲轿门射了三支红箭,便搀着我下了轿,地上都是撒着谷豆的麻袋片,姨娘们说是求多子多福的意思,我生怕一脚踩得不平,那可要把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好在镇情的手真有力气,把我扶得稳稳妥妥的。边上听姨娘姑嫂们说放着天地桌,桌上放着大斗、尺子、剪子、镜子、算盘和秤这‘六证’,我那盖头盖得严严实实的,也看不清这些东西的模样,只是心里明白,我这一入了杜家的门,便要学着帮助相公,操持家务,绝不能懈怠懒惰,辱了杜家的门楣。”

宴夫人微微叹了口气,拜了父母天地,跨了马鞍,待得镇情用喜称挑开盖头,用银剪剪了两人的头发,合拢为一束,自己与镇情这一生便如此丝丝缠绕,再也无法分离。

过去种种,历历如新,宛然在目,想到此处,宴夫人再也抑制不住,两行清泪,盈眶而出,如雨打梨花,晶莹如玉。相公每一丝新添的华发,每一条眼角的皱纹,早已映入心底,溶肌浃髓,生生世世,也不可以有一丝一毫的忘记。

正自神伤间,忽然肩头一暖,却是披上了一件薄氅,宴夫人轻抹泪水,一抹轻轻浅浅的笑意漾开在嘴角,回头一看,正是传魂轻轻走到了自己背后。

杜传魂将手搭在宴夫人的肩上,缓缓揉捏,一股柔和温暖的劲力自手心传到身上,沛然浩然,顺着脉络散入四肢,让宴夫人郁结的身心为之一松。杜传魂道:“娘亲,你早点歇息了吧,今夜便由我来照顾爹爹。”

宴夫人转过身来,轻轻捧着儿子的手,缓缓摩挲自己的脸颊,道:“不打紧,你爹爹伤病甚重,娘要时时照顾他,才能安心,若是娘累了,自然知道歇息”。

传魂轻道:“爹爹的伤势定能转好,娘亲要爱惜自己的身子骨。”话语之间,语声酸涩,双目通红,却强撑起些许笑容,努力平静下自己的情绪,宴夫人心细如发,自是知晓传魂强忍着心中的惶急伤心,不让自己担心难过,心下宽慰:“镇情老说传魂这孩子不务正业,散漫软弱,不堪大用,我瞧来大不尽然,传魂经商之资,武学之才,虽不如留魄,却知晓心疼娘亲,照顾爹爹,尊师重道,人无孝不立,无德不存。传魂喜好岐黄之术,由他也罢,又何必将他生生耗死在杜家的枷锁之中。”

杜传魂离家赴北溟习医,至今两年有余,此两年间,甚少与父母团聚。北溟众人衣食简朴,时常前往酷热极寒之地,寻方问药,杜传魂自小家境优渥,倒也颇吃了许多苦头,此番求学,也将幼时享乐性情,砥砺大半,富贵之气,虽亦有之,却多了些许平和清淡。少年人十多岁模样,一天一变,宴夫人瞧着爱子年岁渐长,容貌气质,皆有变化,又是欣慰,又有辛酸,五味陈杂,一时间思潮翻涌,怔忪出神。

杜传魂知母亲近日心中为父亲伤势忧虑,平日听得师父教诲,人体之病,大多来自心脉郁结,是以有心前来,安慰母亲。此时见母亲低头凝眉,一抹忧色,挥之不去,当下岔开话题,道:“娘亲,今日回成都府上,你道我碰见谁?”宴夫人回过神来,笑笑说:“莫不是你要好的张家小公子,或是你小时喜欢的申家小姑娘?”杜传魂听得宴夫人调笑,涨红了脸,摇头道:“娘亲见笑了,说也奇怪,这人竟是爹爹与兄长时常提及的北邙中人。”当下将螭吻在蓉福酒家吃白食,被公孙衍截下之事细细说与宴夫人听。

宴夫人平日料理家中事务,是以对八门之事,颇为了解,闻言奇道:“螭吻死于靖难之役,天下皆知,况且推算年岁,也并非你所说那般是个少年,莫不是你心思单纯,被江湖骗子有心相欺。”杜传魂笑道:“应是不假,他有北邙拜帖,只是门房不知,截留了下来,这位少年是螭吻前辈的徒弟,近日年满十八,才继承螭吻之位,下山游历。师傅说这少年武功了得,北邙一脉,果然皆是人中龙凤。”言语之间,对螭吻充满赞许之意。

宴夫人心思玲珑,适才听得螭吻与公孙衍过招,不露败像,心念一动,此时又听得传魂转述公孙衍评价,当下已有计较,道:“这位少年年纪虽轻,却是名副其实的北邙九子,地位尊崇,你切不可怠慢了贵客。”杜传魂道:“娘亲放心,孩儿不敢缺了礼数。”

宴夫人掖了掖杜镇情的被角,续道:“今日听公孙先生与苍怀提起云南有一味奇药,或可医治你父亲伤势。”遂把公孙衍与杜苍怀之语,一一道来,杜传魂听罢大喜,道:“孩儿明日就前去云南,为父亲寻找那三圣菔。”

宴夫人道:“我正有此意,你父亲伤势,耽误不得,杜家遭此劫难,必有动荡,我与苍怀主持家中事务,脱身不得,留魄尚未回来,这寻药一事,只得着落于你身上。我杜家在云南根基浅薄,你未经江湖之事,此番孤身前去寻药,山高水远,怕有不少困难,倒叫我好生放心不下。我听得螭吻武功不弱,你可邀他一道,关键时刻,或可为依仗。”

杜传魂忸怩道:“人家与我相识不过几个时辰,这番贸然相邀,怕是太过唐突。”

宴夫人道:“你这孩子就是面皮子薄。北邙中人,个个皆是江湖豪杰,况且螭吻正是四方游历,漫无目的,你以礼相邀,再将云南的奇闻异事说与他听,还怕他不答应。我杜家产业庞大,除你父亲,叔父,兄长外,却鲜有武功高强之人,你师父身为北溟门主,事务繁多,此番肯前来蜀中,已是给了我杜家天大的面子,遑论陪你去苗疆寻药。苗疆自古多奇人异士,若你一人,难有照应,若是拖得时间太久,我怕你爹爹伤情反复,若要痊愈,怕更是难上加难。”

杜传魂听得母亲分晓其中利害,不再分辩,当下道:“孩儿这便去请螭吻公子。”宴夫人道:“现在天色已晚,明日再做计较也罢。你这几日赶路劳累,也早点下去歇息了吧。”

杜传魂道:“娘亲,今晚便由我来照顾父亲罢。”宴夫人摇头不允,杜传魂拗不过母亲,便告辞离开,又想起母亲之言,出得房门,便径直前往螭吻所住的厢房去了。


螭吻傍晚进入杜府中,仆役领他进入厢房,一路上小桥楼阁,曲水窅然。莺红柳绿,穿梭其中,庭院深深,不知其院落几何,哪像北邙之上,屋舍简陋。螭吻少年心性,只觉这大户人家,果然非同小可。

待到了厢房,自有杜家下人为他从下榻的客栈处取回行李。杜传魂曾嘱咐下人好好招待这位公子,是以果盘点心如流水般送来。蜀中物产丰富,奇珍异果,珍馐佳肴,让螭吻食指大动,左右开弓,吃得汁水淋漓。两个服侍一旁的丫鬟见这少年不顾形象,大快朵颐,都抿嘴轻笑,心道二少爷斯文有礼,请来的这位朋友,倒是颇为与众不同。

螭吻偶然抬头,见那两个小丫鬟窃笑模样,终究是在女子面前,倒也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随手端起果盘,对其中一个小丫鬟道:“这位姐姐生得好生可爱,还未请教芳名。不必客气,也来吃点东西吧。”

那小丫鬟心道:“这少年言语轻佻,好生无礼,是个浑人。”面上却浅笑低眉,略微一福,道:“多谢公子夸奖,二少爷唤奴婢作白芷。”螭吻不知“白芷”乃是一味药名,心道还有人唤做“白纸”,这杜家二少爷,也是个怪人。原来这两个丫鬟曾是服侍杜传魂之人,杜传魂喜爱医术药典,是以身边的下人都以药为名。另一个丫鬟颇为活泼,见螭吻无甚架子,抢过话头,笑道:“奴婢叫做忍冬,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螭吻抹抹嘴唇,笑道:“本公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北邙螭吻是也。”忍冬笑嘻嘻道:“原来是“吃”公子,无怪乎狼吞虎咽,如此了得。”白芷听罢,也忍不住莞尔,不过终较忍冬更为知礼,当下呵责道:“小冬儿不可对贵客无礼。”平日里杜家待下人颇为宽和,忍冬言笑无忌,却也知道自己话语,颇有失礼之处,不由得向螭吻吐吐舌头。

螭吻心中并无主宾仆从之别,见这两个小丫头伶俐乖巧,对忍冬的话,也不放在心上。但见忍冬这番可爱模样,忽起戏弄之心,当下佯怒道:“你这小丫头不可胡说,我这螭吻之螭,可非吃喝玩乐之吃,乃是龙之第九子,深海龙王是也。”

说话之间,却听得门外传来声音,道:“两个小丫头不懂规矩,还望九兄宽恕则个。”说罢推门而入,来者正是杜传魂。螭吻嘿嘿一笑,道:“我和忍冬姑娘一见如故,开些小玩笑,倒是传魂兄不解风情了。”

杜传魂抱拳施礼,道:“九兄光临寒舍,适才家母召唤,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螭吻随手一挥,皱眉道:“传魂兄婆婆妈妈,你家这般舒适,我便是呆上三年五载,也是无妨。”说罢起身拉杜传魂坐下,笑道:“我与传魂兄一见如故,不必学那庸夫俗子一个这般失礼失礼,一个那般不敢不敢的。我托大叫你传魂,你便叫我老九便是,什么九兄什么公子,叫来麻烦得紧。”

螭吻对何人都是自来熟,三言两语间,已和杜传魂宛如相交多年的故友,杜传魂心喜其毫无做作之态,笑道:“九兄所言极是,小弟受教了。”言语间仍是将螭吻唤作“九兄”。

螭吻在北邙山上最幼,听到“小弟”二字,只乐得眉花眼笑,忽地想起一事,道:“传魂,向前听闻你家出了变故,不知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杜传魂正愁不知如何开口,听到此话,便将杜镇情受伤,以及三圣菔,苗疆蛊母之事一一道来。说罢,道:“小弟这两日便要赴苗疆为父亲寻药,家母听闻九兄武功高强,便命我邀请九兄一起前往,听说苗疆风光迤逦,风情万方。小弟这不情之请甚为唐突,九兄若有要事在身,不去也罢。”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倒是嗫嗫嚅嚅,不好意思起来,看得螭吻暗暗好笑。

螭吻蓦地拔出长剑,水痕剑如一泓清水,在烛光照耀下,泛起点点寒光。杜传魂吓一大跳,摆手道:“九兄切莫生气,我也是随口说说。”

螭吻哭笑不得,道:“我就是摆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姿势而已。也好,我左右无事,便与你一同去苗疆闯荡一番,只是我囊中羞涩,”说罢收回长剑,拍拍衣襟,挠头道,“不怕传魂你笑话,我这一路上已经随身盘缠用得干干净净,这一路上,倒要靠你接济了。”

杜传魂放下心事,松了一口气,抚胸笑道:“如此便多谢九兄了,路上花销,自然包在小弟身上,不劳九兄费心。”

螭吻再细问了杜镇情伤势,便和杜传魂闲谈起来。两人言语之间,颇为投机,螭吻胡吹海侃,甚是了得,将叔叔伯伯平日里所讲江湖轶事,添油加醋,娓娓道来,仿若身临其境。杜传魂只在杜府,北溟二地来往,甚少出游;白芷,忍冬两个丫鬟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螭吻谈及天南海北之事,悠然神往。杜传魂本对苗疆之行,颇为忐忑,听得螭吻一番言语,心胸也开阔起来,只是想到父亲伤势,终觉郁郁。夜色更深,螭吻见杜传魂兴致不高,止住语言。杜传魂命两个丫头服侍螭吻就寝,便告辞离开。


翌日清晨,杜传魂亲自煎好汤药,送去杜镇情房中,便前往公孙衍,螭吻所住的厢房。行至花园中,见杜苍怀和公孙衍,螭吻俱在一凉亭中,便径直过去,道:“师父,叔叔,九兄,昨晚可曾睡得安好。”

杜苍怀见杜传魂来,招呼道:“传魂,你来得正好,今日卯时传来急报,近日京中出了件大事,与你苗疆之行,也有偌大牵连,你且过来,参详参详。”说罢取出一封书简,却是杜家在京城负责之人,传来的书信。

杜传魂展开信纸,一看,吃了一惊,道:“隋公公受伤了?”杜苍怀与公孙衍对望一眼,心道:“昨日里还提到苗疆凤王,不想到他真是一鸣惊人,做出这等胆大妄为之事。隋无妄号称天下无双,竟也阴沟里翻了船。”

信中所述,此事牵扯了成祖即位之前方孝孺一案。

方孝孺,字希之,乃宁海人,机敏好学,拜于宋濂名下,时人称为“小韩子”,洪武年间,即数次受朱元璋接见。惠帝即位时,召为翰林侍讲,累迁侍讲学士,文学博士。
燕王起兵,方孝孺多次督战,请守京城,力战不降。赑屃谓燕王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毋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

燕王采纳赑屃建议,以礼相待,以高官厚禄相授。方孝孺据理力争,终不为所动,后拒起草诏天下书,慨然赴死,作绝命词曰:“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方孝孺一案,牵连甚广,宗族亲友,前后坐诛者八百余人。一则燕王震怒,以此威慑惠帝朝中诸臣;二则隋中佑,纪纲,赑屃等人得势,借此案打压朝中对手,一些无辜之人,亦牵连其中,一时间血雨腥风,朝野之间,形式动荡,暗流起伏。

其中有一方孝孺门生,亦受无辜牵连,瘐死狱中。这门生名声不显,却有一个兄弟,感情甚笃,名字唤作陈苑。这陈苑便是苗疆凤王座下大弟子,号曰“鸿鹄”。其兄死讯传来,陈苑情知燕王势大,京中藏龙卧虎,但手足情深,此仇不报,实难心安。凤王相劝无果,见陈苑矢志复仇,不忍爱徒白白送死,是以携门下鵷雏,鸑鷟随之往。

凤王一行四人,在京中潜伏数月,适时天下初定,宫闱之中,防范甚严。更经历御史大夫景清刺杀一事,莫说朱棣,平日之中,便是隋中佑,纪纲等人,出入往来皆有车马相护。隋,纪等伤门中人,本身武功,又是极为高强,是以一直苦无下手良机。

陈苑虽报仇心切,也知此事不可一蹴而就。花得许多金银财物,探访朱棣,隋中佑,纪纲等人行踪。朱棣于正月已卯,大祀天地于南郊,花朝节后,又再次出宫,前往南郊。凤王,陈苑等人多方打听,终于决定借此时机发难。

此日春寒料峭,朱棣一行,轻辇便行,出得南郊城门。忽而一剑西来,正是潜伏在此的陈苑。陈苑随凤王习武日久,天资聪颖,本身武艺,已颇为了得,此番含恨一击,挟破竹之势,剑芒未到,锋利已现。

隋无妄近侍朱棣左右,号曰“天下无双”,面对陈苑之剑,亦毫无惧色,袖摆微拂,几番鼓荡,已将剑势消解。一旁的纪纲,郑和,侯显之,庞英等人,见有刺客,皆施展身法,疾驰过来。

陈苑见一击不中,众高手皆围拢而来,情知今日成功机会,已属渺茫,忽地全身蜷曲如弓,在空中凭地扭转身形,将手中长剑,如箭矢般投向朱棣,便在此时,隋中佑沉喝一声,一掌印在力竭坠地的陈苑身上。那口宝剑,尖窄脊细,锋芒毕露,此番疾掷,乃是陈苑毕生功力所集,非同小可,燕王旁边侍卫,眼见危急,合身扑上。宝剑透体而过,那侍卫口喷鲜血,当即毙命;宝剑余势未消,竟带着百余斤的尸体向朱棣飞来。朱棣前半生戎马倥偬,身手虽不及江湖中人,也是颇为了得,有那侍卫一缓,立刻反应过来,抓起身边辇垫,脱手掷出,亦复穿于其上。

隋中佑顾不得受伤倒地的陈苑,随手摘下腰中一块玉佩,掷向空中长剑。玉佩体积轻小,隋中佑功力深厚,后发先至,打在剑柄上。那长剑堪堪已至朱棣眼前,连番被阻,终于势尽,斜斜跌落。纪纲,郑和等人已将陈苑擒住。

朱棣终究非常人,此时已镇定下来,一旁有人将辇旁那以身护主的侍卫移开。朱棣移步下辇,沉声喝道:“大胆逆贼,是受何人指使,行刺于朕。”隋中佑缓步退开,刚才数下截剑伤敌,便若电光石火,隋中佑处理得丝毫不乱,功力精深,拿捏准确,犹如一渊碧潭,深不可测。

纪纲怕陈苑武功高强,再暴起伤人,抽出长剑,剑芒吞吐,已挑断陈苑手脚筋络。陈苑胸口要害结结实实受隋中佑一掌,若非隋中佑为留活口,手下留情,陈苑功力再深厚,也定会一击毙命,饶是如此,也是口中泛出血沫,心脉重创。听得朱棣之言,陈苑狠狠对视,向地上啐了一口,却不言语。

朱棣何等枭雄,并未将陈苑凌厉眼神放在心上,刺客不言语,也不心急,淡淡道:“压下去让隋公公审问。”便转身入辇。

众人见刺客被擒,心中正舒缓一口气,蓦地耳鼓狂震,心中气血翻涌,气息紊乱,除功力深湛如隋中佑者,皆大惊失色,屏息凝气,竭力控制体内异状。

便在此时,一声清厉长啸,由远及近,一个红色身影,疾飞而来,其势迅捷,曾不弱于陈苑掷出之剑。隋中佑心念电转,自忖自己神功大成以来,鲜逢敌手,但见来人之势,单以轻功而论,甚至犹在自己之上。此时不容犹疑,微一错身,已抢在朱棣辇前。众人头晕目眩之感,尚未消除,不知这刺客使了何等妖法,竟能激乱体内气血,尽皆骇然。

便在此时清啸陡止,一个清冽的声音道:“久闻隋无妄天下无双之名,苗疆凤王,特来请教。”说罢啸声又起,尖锐刺耳,身形不停,和身向隋中佑扑来。

隋中佑武功之高,堪可比肩于龙母。凤王气势,排山倒海,隋中佑便若惊涛骇浪里,中流砥柱,岿然不移,定心凝气,双手微张,十指屈伸,结不动根本印,似慢实快,体内内力运转,一层薄薄罡气自手中氤氲,正是伤门“织梦”心法。

凤王雷霆一击,朴实无华,只是快到极处,声未到,人已至。隋中佑虽不似其余诸人头晕目眩,体内内息运转,却多少受了影响,未若往日般圆转如意,但脚步微移,身形展开,竟不逊于凤王。凤王毕竟借了奔袭之势,呼吸之间,两人已相击于半空。众人只觉劲风扑面,但相击之处,寂然无声,端地诡异无比。

隋中佑只觉凤王劲力,虽不若自己沛然中正,但诡谲多变,亦是凌厉。两人双掌甫一相交,凤王双掌防御,即告瓦解;但却有一股阴柔劲力,侵入筋脉,宛若奇兵深入,以点击面。一入体内,便如潜龙入海,在各处经脉肆虐。隋中佑内息在体内急转数个周天,那缕暗劲有如附骨之蛆,蓦地分散开来,与本身劲力叠撞。隋中佑凝息退步,吐出一口鲜血,竟然猝不及防,在不知凤王武功深浅的情况之下,吃了个大亏。

凤王毕生功力,集于一击,虽借各种情势,拼得两败俱伤,终究内力不及隋中佑,受创尤剧,也在空中喷出一口鲜血,但身形不停,转身扑向朱棣。便在此时,一声轻叱,斜地里一名女子攒剑刺来。凤王于不可思议之处,再变身形,避开那女子攒刺,一把抄起委顿在地的陈苑,疾驰而去,原来适才一扑,乃是虚招,真正目的,却是救援陈苑。

那女子持剑立于朱棣身旁,凤目含威,众侍卫此时才反应过来,向凤王疾扑而去。只是除隋中佑与那女子,其余诸人,便是纪纲,郑和等武功深湛之人,亦于适才不明就里,气血紊乱。凤王来去如电,所选伏击之处,地势局促。眼见凤王挟裹陈苑离开,众侍卫追之不及,又怕另有刺客,调虎离山,是以无功而返。

隋中佑,纪纲等人向朱棣和那女子施礼道:“皇上,惠妃娘娘受惊了,臣等护驾不力,甘受责处。”原来那女子姓崔,名如夜,乃是当今八门之中休门门主。嫁与朱棣为妃,适才在随行辇中,见形势危急,拔剑而出。休门多是宫中妃嫔媵嫱,与伤门互为犄角,掌握后宫大局。隋中佑虽是八门总执事,但崔如夜乃是皇室嫔妃,是以官面之上,仍执臣下之礼。

朱棣沉声道:“隋公公伤势如何?”隋中佑执掌伤门,素来深居简出,便在靖难之役如此危急之时,亦鲜逢敌手,此时受伤,更是十数年间,未有之事。隋中佑暗中调理气息,那一股暗劲略一触及,便分散开来,却不能驱除体外,有如活物,腐骨浸髓,不能归顺。

隋中佑道:“回皇上,这凤王武功来路不明,臣伤势颇为古怪,当不妨事。那刺客身中我一掌,若无臣亲自施为,便是神仙也难救回。”

朱棣朗声长笑,道:“有隋公公与惠妃相助,江湖庙堂,又有何人能伤朕毫厘。”隋中佑,纪纲等人拜倒在地,轰然称喏。崔如夜在朱棣耳边附言几句。朱棣道:“众爱卿平身,这次刺客之事,便由纪爱卿全权负责。苗疆凤王,嘿嘿,边陲野鬼,也敢取这神威之名,当真不怕天谴。”

纪纲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深得朱棣信任,当下领命。回到京城之中,便遣排手下,大举寻找刺客行踪。


信中记载,由是而止。当日行刺,目睹这甚众,这探子乃是随行锦衣卫之一,亦是亲眼所见。杜传魂久在北溟学医,然自小耳濡目染,对八门事务,也甚为熟稔,于隋无妄武功之强,虽未亲睹,却早有耳闻,此时读罢,骇然道:“这苗疆凤王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能耐?竟从隋公公手下救走一个重伤之人。”

杜苍怀取出另一封书简,乃是锦衣卫所搜集调查的有关凤王的信息。凤王姓李名夭,乃是寄养于苗疆的汉人,武功自成一家,足迹鲜至中原,却在滇池一带,名头甚响,收了几个苗族弟子。昔年曾四处游历,又在中原,西北等地收了若干弟子,这便是当日公孙衍所言凤王座下,红凤,青鸾,鸿鹄,鵷雏,鸑鷟等人。苗疆地处边陲,平日甚少有人注意,便是锦衣卫,也没有许多详细消息。若不是这次行刺之事,凤王在苗疆名头再响,也不会引起锦衣卫注意。

螭吻也上前来,凑近一看,这许多资料,乃是锦衣卫短时间内拼凑而来,其中真假,不得而知。而京中消息传来之时,亦丝毫没有凤王等一干人行踪。想必凤王也不是鲁莽之辈,安排下种种后招,行刺未果,早已遁逸。此去京中的凤王一行人,还有鵷雏,鸑鷟两人尚未露面,虽陈苑,凤王皆为隋中佑所伤,但要避开一般锦衣卫的搜寻,亦不是难事。

螭吻看罢,笑道:“这凤王好生了得,无怪我奶奶这般看得起他。”杜传魂来之前,螭吻恰在院中碰到杜苍怀,公孙衍。杜苍怀,公孙衍早知螭吻乃是北邙中人,是以也不见外,将凤王行刺一事大略给螭吻讲解一二,还未及细说,杜传魂便前来。此时听螭吻之言,原来龙母也曾提及这凤王,公孙衍奇道:“龙母竟也知道这苗疆凤王?”

螭吻道:“此事说来甚巧,约莫数年前,我二叔和七叔前去滇南,为我家奶奶寻药。”公孙衍,杜苍怀微一颔首,螭吻所言二叔乃是北邙睚眦,七叔乃是青天狴老爷狴犴,奶奶自然就是龙母,龙母身中奇毒之事,八门中人,皆有耳闻。

螭吻续道:“二叔向来耿介,苗疆民风剽悍,在寻药过程中,不知怎的与苗人起了冲突。二叔,七叔武功甚高,虽势单力薄,也夷然不惧,只是那一众苗人武功虽不济,却善使蛊毒,若非七叔机警,二叔早吃了无数大亏,饶是如此,二叔也颇吃了一番苦头。”公孙衍,杜苍怀相视一笑。北邙中人,除龙母及从未下山,不知深浅的囚牛外,便以睚眦,狴犴武功最高。若单凭武功而论,睚眦更要胜得狴犴一筹,只是睚眦虽好杀好斗,却鲁莽简单,是个浑人,靖难之役中,便差点中了李景隆的埋伏,险些全军覆没。

螭吻道:“纵然如此,那群苗人也非我二叔,七叔之敌,节节败退。好在我二叔,七叔有求于苗人,倒也未下杀手。苗疆中人不知我二叔,七叔来意,便遣人请来了他们的蛊母。”这蛊母杜苍怀与公孙衍也曾提到,听到此处,又是一笑,心道睚眦果然莽撞,竟然惊动了蛊母,这梁子越结越大了。

却听螭吻道:“那蛊母虽不谙武功,但用蛊之术,神出鬼没,去苗疆之前,八叔曾与二叔,七叔细细说过。二叔虽自恃武功,不屑一顾,七叔却机警得紧,见蛊母亲来,拉住二叔,向蛊母解释误会。”螭吻口中的八叔,乃是北邙智囊负屃,与赑屃两人,一在朝野,一在江湖,智计之算,堪称一时瑜亮。

螭吻道:“好在蛊母性情温和,听罢七叔之言,也知是起了误会,便向族人解释。岂料此时变故陡生,与蛊母随来之人中,有一人身着大红衣袍,用七叔的话来讲,便是‘花枝招展,跟戏子一番模样’的人,冷哼一声,道:‘适才蛊母娘娘未至,这两人便拳脚相向,端地欺软怕硬,真当我苗疆无人乎?’二叔是个火爆脾气,听那人之话,如何能忍,当下暴起发难。”

杜传魂见螭吻说得唾沫横飞,便如茶馆中的说书先生一般,童心忽起,学着说书的语气,插口道:“那人便是苗疆凤王耶?”

螭吻见有人捧场,更来兴致,抓起凉亭桌上一果盘,轻拍桌上,喝道:“这位小哥猜得正是,这人便是红衣鬼影,千里袭人的苗疆凤王是也。”公孙衍,杜苍怀见这两个小辈咋咋呼呼,均是苦笑摇头。

螭吻道:“那凤王武功,果然了得,与我二叔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凤王见状,不耐烦起来,突然我七叔,二叔感觉体内气血翻涌,耳鼓轰鸣,便如适才杜师叔所持信中所言,当日凤王行刺之状,一般无二。二叔武功,本来稍逊凤王一筹,突然气血紊乱,更是险象环生,七叔见二叔情势危急,连忙上前相助,凤王武功再高,也不是我二叔,七叔合力之敌手,便跳开一旁,负手傲立,冷眼斜视。二叔,七叔见凤王罢手,自知两人联手,胜之不武,当下也不追击,七叔生怕二叔鲁莽坏事,连忙向凤王,蛊母道歉。”话语之间,悠然神往,对这击败了青天狴老爷的凤王,大为赞叹。

公孙衍奇道:“如此看来,当日皇上身旁侍卫,气血翻涌,所言不虚,只是人之气血运行,自有脉律,凤王竟能有此神功,牵引气血运行,若无防备,倒是容易着道。”

螭吻道:“公孙先生此言无差,当日二叔与七叔也颇为奇怪,且容小子慢慢道来。凤王为人虽然狷介,见二叔,七叔武功不弱,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罢手之后,听闻七叔,二叔来意,便邀二叔,七叔盘桓数日,等待蛊母遣人搜集那几味药材。二叔,七叔便在那几日之中,与凤王切磋武功,其中就提到交手之时,气血翻涌的古怪情形。凤王也不隐瞒,据实以告。凤王武功有三绝,唤作‘游歌’,‘矢音’,‘千里凤鸣’。‘游歌’乃是身法轻功,‘矢音’颇为奇怪,乃是蛊虫寄生喉头,借人体发出的奇音,这‘矢音’充耳难闻,如老子所言,‘大音希声’,却能引起血脉震荡,蛊母早年无意发现此蛊妙用,凤王亲身尝试,数年研究,方可运用自如,这两次古怪的气血紊乱,便是凤王‘矢音’所致。‘千里凤鸣’却是伏击之法,蕴息屏气,可瞬间激发自身潜力,功力提升数倍,但不可持久,且之后需调息数月,方可复原。是以一击不中,千里远遁,想来来当日隋公公便是因此受创。”

公孙衍,杜苍怀方才恍然大悟,见京中来信,凤王武功之高,委实难以想象。如果是凤王所言,靠的是这奇诡的“矢音”,与短暂激发功力的“千里凤鸣”,倒是可以解释凤王竟能在隋中佑,崔如夜,纪纲等高手环视之下,救出陈苑,瞬间远遁。

公孙衍捻须道:“无论如何,这凤王武功心计,均颇为了得,不在我八门顶尖高手之下。”

杜苍怀道:“公孙先生所言极是,陈苑刺杀,看似鲁莽,却只是虚招,待陈苑被擒,众侍卫松懈之时,凤王方才现身,以矢音惑敌,拼得受伤,逼开隋中佑,转向皇上,若不是惠妃娘娘,皇上怕早已不幸。凤王见惠妃娘娘阻挡,立刻舍难求易,带走陈苑。观凤王行事,有勇有谋,毫不拘泥,一旦情势有变,立刻能做出最佳反应,若此人是敌非友,只怕为祸不小。”

螭吻笑道:“能让隋公公吃此大亏,当世又有几人能做到。”龙母昔日中毒,伤门借势崛起,隋中佑获利最大,是以北邙诸人,皆怀疑是下毒之人与隋中佑大有干系,只是苦无证据。北邙,伤门表面虽和,却一直略有罅隙,螭吻心计不深,是以言语之间,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杜家虽杜镇情上次与隋中佑争夺八门总执事之位失败,也不愿屈居伤门之下,北溟与世无争,是以众人言谈间,也并未偏颇于隋中佑诸人。

公孙衍转向杜传魂道:“传魂,你此去苗疆,少不了与沐王府,凤王,甚至锦衣卫诸人打交道,如何权衡,可要好好把握。”

杜传魂道:“师父放心,一切以父亲寻药为主,我绝不会招惹是非。”

螭吻道:“请公孙先生,杜叔叔放心,传魂就交给我照顾好了。”言语之间,俨然已把杜传魂当做小弟看待。

杜苍怀道:“大势已明,传魂,寻药一事,切记小心,螭吻公子武艺高强,然苗疆颇多诡怪之处,便是睚眦师兄与狴犴师兄如此高强的武功,也未曾一路无阻。凡事谨慎,当无坏处。”杜传魂又是谨记于心,螭吻表面称善,心里却不在乎,心道:“这杜叔叔也与我家那些叔叔伯伯般婆婆妈妈,又不是垂髫小儿,还真能被那苗疆野人吃了下肚不成。”

众人闲谈一番,杜府事务繁多,杜苍怀便告辞离开;公孙衍,杜传魂自去查看杜镇情伤势;螭吻耐不住性子,叫忍冬,白芷作陪,上街游玩。

杜传魂才回到家中,此番又要离开,宴夫人自是颇为不舍,然杜镇情伤势,虽有公孙衍竭力维持,仍不能拖得太久。是以杜传魂整理行囊,与宴夫人商议一番,决定明日一早,从成都府出发,前往云南。

宴夫人心疼儿子独自出远门,但杜传魂已长大成年,非但不如在外名声显著的长兄杜留魄,便是比起堂弟杜骎黄经营操术,进退有礼,也颇有不如,若要能为大用,非得经历一番磨砺不可,是以宴夫人又是担忧,又有期待。杜传魂也明白母亲一番苦心,劝慰母亲一番,又叮嘱母亲照顾父亲伤势同时,要爱惜身体,说到情深处,母子俩抱头痛哭。还是宴夫人先止住哭声,好在杜镇情昏迷不醒,若是见杜传魂这般痛哭失声的模样,只怕又是一番叱责。

此日清晨,杜传魂与螭吻骑上两匹骏马,与公孙衍一道离开。公孙衍自回北溟而去。宴夫人叮嘱杜传魂与螭吻一番,杜传魂听得连连点头,双目通红,险些又流出泪来,螭吻在一旁看得暗暗好笑,心道:“我九少爷日日夜夜盼望离开北邙山那死人岗,仗剑江湖,行侠仗义,传魂倒真愈发像个大姑娘似得,离个家这般也哭哭啼啼。”

依得宴夫人之意,本要遣排几名随从,香车宝马,甚至丫鬟,香料,绸衣,果脯等物,一应俱全。杜传魂虽自小锦衣玉食,但在北溟这两年,用度节俭,自然不愿意如此冗装出行,螭吻嫌马车不便,向杜夫人要来两匹骏马,囊中羞涩而来,两手空空而去。饶是如此,宴夫人仍塞了大把银票在杜传魂衣襟中,只看得螭吻窃笑不止,心道有传魂这冤大头,九少爷一路上花天酒地,金箔开道,银票断后,端地潇洒无比。


螭吻性格,飞扬跳脱,是以在此之前,北邙诸人约束螭吻门修身养性,勤练武功,甚少下山,便是靖难之役,也不曾离开北邙山半步。螭吻闲来无事,常缠着狴老爷等人讲他们的江湖经历,倒也知道颇多趣闻轶事,下三滥上九门,无一不熟,理论知识极是充盈。此番终于破茧而出,如潜龙出海,雄鹰展翅,畅快无比。

杜传魂从未在江湖走动,不过身在杜家,北溟,耳濡目染,待人接物,自有风范。这二人一个豪情万丈,一个温文有礼,一个鲜衣怒马,一个恬静悠然,皆是头一遭闯荡江湖。螭吻于来成都府途中,已仗着一身轻功,将马术练得熟稔,此时一马当先,意气风发,只苦了杜传魂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路追赶,两人日行夜宿,直向嘉定府奔去。

螭吻一路左顾右盼,心里盘算着能遇到一些山贼挡道,敲诈勒索,杀人放火,最好是强抢民女。然后九少爷纵身下马,长剑出鞘,指哪打哪,一帮贼人屁滚尿流,苦主感激涕零,以身相许,九少爷策马长笑,迤逦而去,之后苦主多方打探,终于知道这位侠士乃是北邙螭吻,而后令名远扬,天下敬仰。想得正自入神,一抹斜阳映照螭吻的邪恶笑容,直把一旁的杜传魂看得毛骨悚然。

此时天下已定,蜀王朱椿在此,经营有方,四川境内,生活富庶,成都府尤甚。太平世道,光天化日,又哪里来的打家劫舍,哪里来的以身相许。螭吻见一路无事,好生郁闷,对杜传魂道:“我说传魂,你一路上得帮本少爷注意,若有何不平之事,快快报来。”

杜传魂道:“九兄侠肝义胆,传魂佩服。只是家父伤势危重,此去云南,时间紧迫,还望九兄莫因其它事务耽误行程,传魂在这里谢过。”说罢在马上一揖。

螭吻这才想起此行来由,不好意思挠头道:“传魂说得在理,不知道这次行程如何安排,也给我说一下。”出行之前,宴夫人早将去云南之事,安排妥当,告知杜传魂,螭吻在成都府与白芷,忍冬两位姑娘逛街听曲,只知道要去云南,却不知具体事宜,此时方才想起正事来。

杜传魂心中笑道:“九兄性格好生可爱,这般漫不经心,倒是于我相当信任”,策马缓行,道:“我们一路南行,自嘉定府,马湖府,东川府进入云南境内,首先去寻沐王爷,我杜家与沐王爷略有交情。我二叔打探到三圣菔似乎与那苗疆蛊母有些干系,若是沐王爷有那三圣菔的消息,更是好事。若沐王爷也不知情,便要去苗疆北十八峒,南十八峒寻找一番。四川境内,我杜家一路上皆有下人接应,不过云南府上我杜家根基薄弱,到时还望九兄多多相助。”杜家产业,多在成都府,顺庆府,重庆府一带,川南一带多蛮夷之地,云南更是路途遥远,沐王府在云南根基雄厚,是以宴夫人安排杜传魂到云南府境内,便向沐晟寻求臂助。

螭吻道:“你说的那什么府什么府的地名,好生麻烦,我也不知,既然安排妥当,我便不管着些费心之事了,加紧赶路便是。”

夙兴夜寐,一路不停,路途虽然崎岖,也平安无事,加之杜家在四川影响颇深,杜传魂又出手阔绰,螭吻一路行来,比之一人自洛阳前往成都府时的“凄苦”情形,好了数倍。

螭吻每每谈天说地,杜传魂微笑不语,间或插上只言片语,却恰到好处,甚是受用,有此听众,螭吻心中,极是畅快。杜传魂性格,稍显软弱,却也爱结交风趣开朗之人,螭吻言行无忌,天真烂漫,也颇对杜传魂脾胃。两人性格,静噪不同,却甚为合契,两人具是少年心性,言语投机,不过数天时间,相处已极是融洽。

休息之时,螭吻便兴致盎然,邀请杜传魂切磋武艺。北邙武功,在龙母手中,发扬光大,螭吻自小浸淫,天资聪颖,除自家师父外,又有囚牛,狴犴等人悉心指导,乃是小一辈中翘楚,甚至当日与北溟公孙衍交手,也只是稍逊一筹。杜传魂亦是自小接受父亲培养,杜家武功,本走精细纤巧的路线,甚合杜传魂性子,虽近两年来,在北溟学医,武功也未曾落下,然火候不足,终究比不上螭吻在北溟山上心无旁骛,修炼得快。

两人略一交手,杜传魂功力不济,败下阵来,也不着恼,笑道:“我娘亲,师父皆言九兄武功了得,果然北邙中人,皆是人杰。传魂佩服。“

螭吻眉花眼笑,拍拍杜传魂肩膀,道:“这个自然,若非如此,我怎么能当你大哥。我听老狴说,杜家武功,精于筋脉气息控制,杜掌门,留魄公子武功,便好生了得,我现在火候未到,自是万万不能比,传魂你继续努力,日后定会有你父亲,兄长般厉害。”他与传魂熟起来,便不再如当日于杜苍怀,公孙衍面前称呼狴犴为七叔,而如同在北邙山上,老实不客气地叫起“老狴”来。

杜传魂点头称是,螭吻也不藏私,将自己平日一些习武心得,俱告以杜传魂,与少年人有了珍奇宝物,总爱在同龄人面前显摆的心态,一般无二。杜传魂见螭吻毫不藏私,更生好感。北溟历经变迁,早已与黄月英最初自开门传给八门中其余诸门的武功,大相径庭,杜家武功,却唯有许多变化。然虽世殊事异,八门一脉,终究同源,两人相互印证,皆有裨益。

此时将至端午,川南丘陵起伏,树林茂密,气温稍显闷热。螭吻嫌官道速度太慢,是以两人骑马缘金沙江畔小路行走,远远可见会泽县城。

螭吻遥指金沙江,道:“传魂,这金沙江当真河中都是金沙么?”

杜传魂笑道:“金沙江之名,的确源自沙土之黄,不过这金乃是金黄之金,非是金银之金。我大哥曾教我一首唐时胡曾的诗歌,曰‘五月驱兵入不毛,月明泸水瘴烟高。誓将雄略酬三顾,岂惮征蛮七纵劳’,这泸水便是金沙江,唐宋之时,还有三泸水之称。”

螭吻道:“这诗讲的便是我八门祖师诸葛孔明之事罢。我们今日也是五月驱兵入不毛,不过我这兵马大元帅麾下就你一个副元帅。倘若遇到那南蛮王孟获,我九少爷便千里单骑,也杀他个七擒七纵。”

杜传魂正待回答,忽听前面密林中传来一声怒喝,道:“朗朗乾坤下,你们这群匪帮,当真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竟敢对江小姐不利。本公子定不轻饶。”

螭吻闻声大喜,日盼夜盼能遇见歹人行凶,此番夙愿得偿,早将那横扫南蛮的美梦掠在一旁,当下一夹马腹,纵身前去。螭吻艺高人胆大,杜传魂终究稳重谨慎一些,本意不愿管这路途中的闲事,但见螭吻极是热心,尚未阻止,已疾驰而去,只得无奈跟上。压低声音对螭吻道:“九兄且看清状况,小心行事,川南民风悍勇,不可节外生枝。”

螭吻口中虽不承认,平日里最崇拜仍是那个青天狴老爷,将狴老爷整个豪放不羁的一言一行,学了个十成十。不过狴犴粗中有细,江湖经验老道,螭吻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口中答应下来,却望也不望身后的杜传魂一眼。杜传魂见状,情知相劝无益,苦笑着追赶上来,心中只盼莫要惹起什么事端才好。

前方路转峰回,却是山间一片平地,两帮人马,正剑拔弩张。方才说话之人,便是中间一华衣公子。这华衣公子面目英挺,剑眉入鬓,星目如电,傲气十足,衽间袖口,皆绣以金线,下裳散摺,花纹繁密,手中持剑,寒光流转,一望即知非凡物。杜传魂白面微胖,螭吻矮壮黑黝,若论卖相,远远不如这位公子。

那公子身后,却是一辆马车,有帷幕所遮,看不清里面之人。马车旁有若干随从,皆已刀剑出鞘,其中一人神色威严,衣着虽不及那位公子,望之亦颇有气度,想来便是这群随从的首领。

另一边却是一伙贼人了,皆穿着寻常人家粗布衣服,以黑布蒙面。为首一人,哑着嗓子道:“我家寨主心慕轿中这位姑娘容貌才华,特地命小人前来邀请,前往我寨主家中盘桓数日。这位小哥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好人,夹缠不清,当我们怕你不成。”声音中夹杂一些生硬的川南口音,颇为古怪,言下之意,分明是那什么寨主见色起意,要强掳轿中的姑娘。

只听轿中一个清软的声音道:“我与你家寨主素未蒙面,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拦下我马车,意图不轨,川南鼠辈,蛮夷不化,仲叔叔,你解决他们便是。连公子,请您不必费心。”这声音传来,酥酥软软,闻着有如酽醇美酒,流淌心间,舒暖无比,杜传魂心道:“好动听的嗓音,古人形容嗓音,犹如珠玉罗盘,粒粒可闻,这位姑娘声音绵密甜糯,却是另一番好闻法。”

此时杜传魂与螭吻两骑前来,一众人见是两个少年,模样青涩,以为是寻常路过之人,都自恃武功,也不理会。

那位连公子名天瑾,字兴瑜。乃是南直隶松江府人氏,连家坞之主连波寒长子。这连家坞便是八门之中的惊门。

八门祖母黄月英武功机关之术,一传开门,一传惊门。开门已轶,惊门历经变迁,唯连家一脉,流传下来。连家机关器械之术,天下无双,由善造船。昔年元朝远征海外,所造之船,便皆是连家坞设计。当时连家坞之主连艟,也是笃烈之士,心中不忿蒙古人欺压,然家业传承,不可荒废,是以隐忍不发,只是在船只设计之中,巧妙暗置陷阱,忽必烈数次远征日本,皆船毁人亡。其中固有遇到暴风的缘故,但连家坞故意留下的设计缺陷,也是重要原因。此事后来渐渐在江湖中流传而出,连家坞之名,非但未受影响,反而更为世人尊敬。

朱棣登基后,群臣商议出海事宜,连家坞再次身负造船重任,此时松江府中,已是一片忙碌。连天瑾不耐家中事务繁多,便寻了个因头,只身一人,前去西安游玩。一路逍遥。途径镇安,偶遇前往云南采购药物、茶叶等货物的江氏一行。那位江姑娘容貌出众,连天瑾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当下也不去西安了,一路痴缠。自忖家世武功,皆属一流,放下身段,苦心追求,那江姑娘定能手到擒来。

岂料一路行来,才发觉那位江姑娘能量极大,非是寻常人家女子,途中州府,皆有官府中人,亦或江湖名宿送迎,随行诸人,亦是个个不凡,其中的那个江姑娘口中的仲叔叔,也是个高手。

几番有意接触,江姑娘竟是对自己丝毫不假辞色,更多次暗示自己已经定亲,叫连天瑾好自为之。连天瑾自小家境优渥,身为连家长子,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几时受过这般冷遇。人之常情所在,愈是难以得到之物,愈是让人心喜难耐。连天瑾家养良好,本不是厚颜无耻之人,然为情所困,几番欲抽身离开,江家小姐天人之姿,却时常勾留于梦境之中,挥之不去。几番犹豫,终于不能自持,厚着脸皮跟随江小姐一行一路来到东川府。

江小姐手段高明,不出几日便套出了连天瑾来历背景。官道非自家所修,客栈非自家所建,连天瑾铁了心跟随,也不能让人家离开,叫仲叔叔以武力胁迫,亦是不妥。自己家中与连家坞又颇有渊源,还需以礼相待,否则凭空得罪连家大少,百害无利,无奈之下,只得隐瞒起身份,听之任之,料来不加理睬,这位连大公子自觉无趣,也会离开。

连天瑾孤身一人,暗中使了些银两欲收买江小姐随从,想打探这位姑娘的身世背景,性格喜好,但那些随从口风甚紧,除了知道人家姓氏之外,一无所获。其实这姓氏真假,也只有那位小姐本身知道。时明朝重农抑商,连天瑾想来这江小姐也不过是某个大商贾家女儿,学着出来做一些生意,也未将这小姐的神秘身世放在心上。

如此一路磕磕绊绊,行至东川府,连天瑾不远不近跟着那江小姐一行人,名为结伴同行,实则死缠烂打,好在江小姐看在连家的面子上,倒也客客气气。连天瑾也知这般唐突结伴,已是无礼之极,倒也未有其他逾礼之举,只是一路使尽浑身解数,始终没有机会获取佳人芳心,烦闷异常。

便在适才行路之时,忽然自山间涌出一伙贼人,拦住江家小姐去路,说是自己寨主看上江小姐云云,两拨人马,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连天瑾见状大喜,抢过江小姐车前,便欲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江小姐冷眼旁观,心念数转,暗自思忖,还道这又是连大公子安排好的哪出戏。不过自家随从个个武艺出众,便是仲叔叔一人,也可收拾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贼人。其实如此想法,倒真是冤枉了连天瑾,他虽有些厚颜无耻,却自不屑使出这等收买流氓,拦路抢人的拙劣手段。连天瑾不知江小姐玲珑心思,只是揣摩着如何一剑退敌,打动伊人芳心。

那仲叔叔单名一个旋字,一身武艺,在西北武林,也可跻身前五,也不将这伙贼人放在眼里。听得自己小姐之话,已明白言下之意,乃是让这连大公子再充回冤大头,上前探下虚实,当下假意上前,便要出手。连天瑾如何能让仲旋抢了自己的功劳,口中喝道:“这等小事,何劳仲叔叔出手,鼠辈看剑。”说罢揉身前扑,剑花数点,向那群贼人刺去,声势甚是强劲。

仲旋本是装腔作势,见状顺势退回,站在车窗边。江家小姐纤手轻舒,掠开床边帘布,低头在仲旋耳边耳语几句,仲旋笑意吟吟,缓缓点头。

螭吻见场中终于动起手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甚是兴奋。杜传魂却有意无意向那车边望去,正间江小姐露出半边脸来,手如柔荑,面若凝脂,浅笑盈盈间,半遮半掩处,尤显风致。霎时间杜传魂口干舌燥,脑海中嗡嗡杂杂,皆是那江小姐的明眸皓齿,一颗心怦怦直跳,满脸通红,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连天瑾武功不弱,此时有意在江家小姐面前显摆,身法轻舒,剑光盈盈,甚是潇洒。螭吻,仲旋眼光高明,却瞧出连天瑾华而不实,本来自身有十分功力,但刻意追求姿态优美,招式华丽,却连七分威力,也施展不出。

那边接招的乃是一个使流星锤的汉子,匪帮头子与其余众人也不出手,嘈嘈杂杂的怒骂声与叫好声混杂,那汉子面容木讷,功夫却是俊极,流星锤忽长忽短,吞吐闪烁,风声凌厉,劲道强横,一时之间,竟丝毫不落下风。

八门之中,惊门本不以武功为长,连家家主连波寒,在八门掌门中,武功排在末流,甚至不及公孙衍,连天瑾虽自小习武,却未臻一流。此时见对手功力深厚,几番交手,竟然与自己斗了个旗鼓相当,心下愈是忿忿不平,自忖自遇到江家小姐以来,颇多不顺,这不知何地里冒出来的小毛贼,一身武功,竟不弱于自己十余年苦练,更是焦躁。当下收起花架子,使出家传武功,大喝一声,剑光起落,欲冲进流星锤影网中。

螭吻此时已瞧出这位连家公子武功来历,心道:“我道是哪个连家大公子,原来是连家坞的人,真是奇哉怪哉,这连公子不在松江府享福,跑到川南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干嘛。”思忖间,向身旁的杜传魂道:“传魂,我瞧这人武功家数,应该是连家坞的人,只是武功也稀松平常得紧,连个小毛贼也斗得你来我往,这般激烈,瞧在八门一脉的份上,要不要出手相助?”

杜传魂却不作答,螭吻回过头来,却见杜传魂正自出神,满脸红晕,当下拍了拍杜传魂的肩膀,奇道:“你在做什么春梦,想得这般出神,连我问话也不回答。”

杜传魂听到“春梦”二字,脸上更红,偷偷一撇那江小姐车舆,见众人都注目场中,没有注意到自己,暗自松了口气,这才想起螭吻似乎正跟自己商量什么,抬起头来,见螭吻正一脸不解地望着自己,连忙摆手道:“啊……甚好,甚好,但凭九兄吩咐。”

螭吻见杜传魂异状,颇为不满,嘟囔两句,提气跃下马背,喝道:“连大公子,我来助你。”此时那使流星锤的汉子见连天瑾认真起来,亦是施展出全身功力,越战越勇,连天瑾奋力招架,隐然间败像已露,那山贼头子向身后之人低声耳语,不知正商议何事。螭吻水痕剑一抹而出,直向那汉子袭去,连天瑾精神一振,亦挺剑刺来。

那名汉子与连天瑾武功相若,只是仗着兵刃优势,逼得连天瑾不能近身。螭吻武功深得北邙真传,山贼头子见那汉子不是敌手,向身旁一人使了个颜色。那人怪喝一身,施展开一双短斧,向螭吻扑来。螭吻夷然不惧,长啸一声,水痕剑幻化无方,剑气纵横,犹如怒海狂龙,身法起落随心,正是北邙“云霓九变”的轻功。

使斧之人,干枯瘦小,膂力却是奇大,双斧施展开来,劈,砍,剁,抹,砸,搂,截,势大力沉,招数甚杂,瞧不出武功来历。那山贼头子瞧见螭吻施展武功,轻咦一声,突然越出人群,抽出兵器,却是一柄黄铜锏。几个起落,挥锏隔开场中交手四人,哑着嗓子道:“这两位小哥好俊身手,今日之事,实属误会,后会有期。”

螭吻,连天瑾被那山贼头子劲力一逼,退后两步,正暗自惊疑不定。忽听那山贼头子之言,山贼们瞬间分散退去,竟丝毫不拖泥带水,转眼已踪影全无。

那群山贼退到远处,又聚拢来,脱下先前蒙面黑布,那使流星锤的汉子压低嗓音,对那山贼头子道:“纪大人,咱们下一步如何行动?”

山贼头子面容藏在阴翳中,面色森严,气度俨然,哪里是寻常山野毛贼?却正是伤门隋中佑大弟子,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那日凤王行刺朱棣未果,隋中佑受创,回到府中,调理数日,竟始终不能将那股暗劲排出体外。后来锦衣卫将凤王资料送到,隋中佑思忖间,料来这伤势缠绵,是凤王内劲混合了蛊毒,是以附骨难除,端地阴险无比。

锦衣卫中,广罗奇人异士,也有昔年一苗峒北十八峒巫医,名字换做麻伿,后来被蛊母发现用蛊为恶,叛逃出苗疆,为锦衣卫收留。隋中佑将这伤势与麻伿相告,果然有蛊毒迹象,但这麻伿蛊术虽高,武功却差,对于内息调理,并不精通,是以也无良方。隋中佑无奈,只得闭关养伤。

隋中佑在江湖朝野,威名甚隆。靖难之役,若非隋中佑统领八门襄助,胜负难料。然而朱棣枭雄品性,与洪武帝一般无二。隋中佑声威显著,其弟子纪纲,郑和掌握朝野资源,又有八门潜伏在暗。现天下已定,隋中佑声名权力,隐然对朱棣产生威胁。朱棣虽对隋中佑依赖颇多,也深自忌惮。只是隋中佑地位超然,本身武功又是极高,朱棣苦无良机,不敢轻举妄动。

此番隋中佑受伤,朱棣不动声色,暗自找来徐皇后与大学士解缙商议。

朝中大臣纪纲,郑和等人,乃是隋中佑弟子,宫中伤门,休门势力深厚,隋中佑在明,崔如夜在暗。唯有徐皇后,解缙等寥寥数人,不在八门掌控之列。

朱棣言道:“自诸葛武侯创立八门以来,源远流长。历代朝野兴衰,具与八门有莫大联系。开门自后蜀流落海外,惊门唯剩连家一脉。然宫中嫔妃归于休门;内侍,卫卒归于伤门;杜景二家,虎踞西南、西北;生门一分为二,一处北溟,一处太医学,活人无算,声名显赫;死门为江湖翘楚,龙母座下,皆为人杰。朕靖难登基,若非八门之助,实难有今日之功,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八门于江湖,庙堂之上,影响深远,长此以往,非社稷之福。”

解缙道:“乾卦言曰:‘群龙无首,吉’,八门壮大,本是好事,而今隋中佑在朝中一家独大,统领八门群龙,无人掣肘,诚如皇上所言,应当分化他的力量。节卦云:‘节亨。苦节,不可贞’。说以行险,当位以节。”

徐皇后道:“谢大人所言极是,隋中佑势力为皇上所用,本是好事。隋中佑势大,需控制他,也是必然。但贸然动他,变成苦节之相,则可能引起动荡,还望皇上三思而后行。”

朱棣道:“隋公公势力深厚,党羽丰满,朕亦知不能轻举妄动。当日凤王行刺于朕,隋公公被凤王击伤,迄今未愈。朕以为凭此良机,可以削弱八门势力。”

解缙道:“八门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除隋中佑外,纪纲,郑和,赑屃,龙母,杜镇情,太史夫人等人亦是当世人杰,若皇上打击八门意图显露,后果难测。”

朱棣道:“朕也知八门势力非同小可,如若不然,朕亦不会为此烦恼。八门在朕咽喉肘腋,一旦失控,酿成大祸,后果难测。”

徐皇后道:“八门虽然庞大厚重,却并非铁板一块,皇上不必谋求一击而溃。八门之中,个个皆是人杰,隋中佑虽为八门总执事,要号令八门,如臂使指,亦非易事,臣妾更听闻北邙龙母中毒之事,便与隋中佑有干系,杜家更因杜镇情与隋中佑争夺八门总执事一事,颇有龃龉。臣妾思考良久,对付八门,莫过于釜底抽薪为善。”

解缙道:“解决八门之事,当用睽卦,睽曰:‘小事吉’。皇上只需二两拨千斤,便可分化隋中佑及八门势力。大壮卦曰:‘小人用壮,君子用罔’,便是妙解。”

朱棣道:“谢爱卿可有良策?”

解缙道:“隋公公身边一人,野心极大,可以利用。”

徐皇后道:“解大人所言,莫不是纪纲?”

解缙道:“正是此人。纪大人虽托身于伤门,然现今掌锦衣卫,权柄在握,炙手可热。隋公公虽为纪大人之师,但纪大人拜师,只为借伤门势力上位,与隋公公关系并不密切,加之羽翼日渐丰满,仍受隋公公驱使,必然不满。皇上只需透露少许想法,纪大人自然能明白皇上扶持他以钳制隋公公之意。此消彼长,皇上将纪纲控制在手中,无疑可断隋公公一臂,此之谓‘小人用壮’。八门之中,惠妃娘娘,北邙赑屃对皇上忠心不二,皆可为皇上所用,只要皇上循序渐进,寻求八门平衡之道,不需大动干戈,即可有功,此之谓‘君子用罔’。”

朱棣道:“朕擢纪纲为锦衣卫指挥使,便是此意。但纪纲此人,阴狠善谋,谢爱卿此驱虎之计,不怕此后纪纲一家独大?”

解缙道:“伤门非纪纲一人尔,郑和亦可用。郑和性情温和端庄,不似纪纲野心勃勃。眼下纪纲尚未及隋公公势大,郑和只可扬起名,不可与其势。航海之行,势必给郑和极大威望,远离朝野,与皇上遥相呼应。一则郑和远行,关键之时,伤门再少一大臂助。二则消息不通,皇上只需放出少许纪大人与隋公公不合传言,必定能让郑和心生怀疑。有郑和在外,纪纲亦不敢过分专权。”

朱棣道:“锦衣卫一家独大,朕欲立东缉事厂,谢爱卿以为如何?”

解缙道:“先帝设锦衣卫,欲以此监督臣民。然锦衣卫直属皇上,无人能制,日久难免良莠不齐,做出一些有失偏颇之举,皇上所虑,亦有道理。只是此东缉事厂,以皇上看来,当由何人统领?”

朱棣叹道:“朕所顾虑正是此事,以朕之意,东缉事厂当由宫中内侍统领,一则内侍做事精细,为朕耳目,二则锦衣卫影响庞大,唯有宫中内侍,不受制于锦衣卫,否则东缉事厂与锦衣卫沆瀣一气,为患朝纲,得不偿失。然内侍为伤门根基,朕亦无力撼动,只怕这东缉事厂一设,伤门势力,再度扩大,此非朕所愿。”

解缙道:“臣仍是那句话,循序渐进。此时纪纲势力不及隋公公,锦衣卫正好可为纪纲抗衡隋公公筹码,东缉事厂一事,需从长计议,臣以为最好莫过纪纲扳倒隋公公之后,待郑和航海归来,声名不弱于纪大人之时,统领此东缉事厂。”

朱棣道:“谢爱卿此计甚好。八门人才济济,便如谢爱卿所言,群龙无首,方可为朕所用。其中微妙平衡,殊难把握。”说罢眉头微蹙,低头沉吟。

徐皇后道:“皇上,天下与八门孰大?天下为荦荦大端,八门不过蝇头蜗角。而今谢大人有良策,臣妾以为,不足为虑。”

朱棣笑道:“朕知以国事为重,不过八门牵连天下,若为祸乱,又生动荡,其间自有分寸,朕不敢不慎之又慎。”

继续商议一番,待徐皇后,解缙告退后,朱棣又招来崔惠妃。

崔如夜宫装莲步,雍容典雅,见朱棣正自沉思,将手轻轻拂在朱棣肩上,一股柔和劲力传入朱棣体内,温温汤汤,活血舒脉,疲惫皆消。朱棣反手握住崔如夜柔荑,沉声道:“如夜,隋公公势大,朕实难心安。”

崔如夜指尖轻颤,隋中佑行事素来低调,但伤门兴旺,锋芒凌厉,终于为帝王所忌。向来朱棣已隐隐透露要抑制隋中佑之意。此番开门见山,挑明心中之意,正是要自己代表休门表态。

朱棣道:“隋公公受伤,迄今未愈,朕以为伤门大事,宜托付纪纲。八门中兴,乃是好事,只要匡扶社稷,不起二心,朱家子子孙孙,永尊八门。”

崔如夜心念电转,已明白朱棣之意已决,自己所属休门,势力多在后宫之中,隋中佑势力虽大,终不如皇权显赫。几番权衡,已有计较,柔声道:“回皇上,张玉功成身退,朱能于西南领兵,休门仅余一众嫔妃女子,臣妾苦心经营,只望能辅佐皇上与皇后,使后宫安宁,为皇上分忧解难。其余政事,非臣妾一干弱女子之谋。皇上有命,臣妾无不遵从。”

朱棣微笑道:“如夜,你与徐皇后一般,皆是娴贤淑惠,种种懿德,朕自了然于心。动操之术,在于平衡,若不小心,便会复演刁竖,赵高之乱。先帝深忌伤门,留下铁牌,规定宦官内侍不得识字,干预朝政者处死。然朕靖难之役,伤门居功至伟,朕不得不投桃报李,是以隋公公坐大。朕欲重用纪纲,加以道衍,郑和,解缙等人,钳制隋公公。如夜心思聪敏,且帮朕谋划一二。”

崔如夜道:“臣妾知道当以社稷为重。只是纪纲此人,野心颇重,皇上可有安排?”

朱棣想着解缙之言,笑道:“朕自有安排。纪纲比之隋中佑,武功心计皆有不如,却正是朕驱虎之计的不二人选。”

崔如夜轻叹道:“皇上高瞻远瞩,非臣妾所能妄议。臣妾只知此时国泰民安,朝野清明。若朝中再有重大变故,实非社稷之福。皇上亦徐图之。”虽然已决意站在朱棣一边,仍隐劝朱棣,也是为隋中佑争取时间,毕竟伤,休二门同气连枝,若伤门因朱棣猜疑而打伤元气,休门亦无法全身而退。

朱棣微笑不语,神色淡然,不知心中所思。崔如夜迅速盘算此时朝野之势,已为休门,谋划长远之策。


过得数日,纪纲觐见。

朱棣问起刺客之事,道:“锦衣卫已将那刺客北京来历,调查清楚,为何到今日还不见消息?”

纪纲垂首道:“回皇上,臣罪该万死。那刺客行踪诡谲,准备充分,自行刺后失踪,臣率锦衣卫在京城细查一遍,并无相貌相似之人出现,想来刺客已逃离出京,返回云南。臣已奉皇上之命,令云南府沐王爷率兵前往昆阳州凤凰山前去搜寻凤王一行人踪迹。据云南消息,凤王与苗疆蛊母往来甚密,其座下大弟子红凤便是苗疆南十八峒峒主之女,寻得那凤王根源之地,他便是上天入地,也不能逃脱。但苗疆地势奇诡,多瘴疠之气,苗人凶悍野蛮,虽有沐王爷坐镇南疆,也不能立竿见影,此番出兵,还无消息传回。”

朱棣道:“纪爱卿,此事涉及南疆安定,可大可小。那凤王在苗疆武林颇有威望,沐晟手下兵将虽广,处理这些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手段却不及锦衣卫。你便亲自前去苗疆一趟罢。”

纪纲道:“皇上,此去云南,一行数月,锦衣卫事务繁多,只恐臣不在京师,隋公公又闭关疗伤,皇上若有急务,臣不能及时处理。”

朱棣道:“隋公公此番为保护朕受伤,也该休养一阵。纪爱卿年富力强,唯声名不及隋公公。若此去云南,能擒住刺客,且安抚苗疆,不生事端,隋公公之位,纪爱卿大可取而代之。”

纪纲道:“臣遵旨。皇上运筹帷幄,臣与沐王爷定当和衷共济,解决刺客一事。隋公公声名地位,臣不敢僭越。臣有今日,所赖皆是皇上英明神武,智珠在握,隋公公言传身教,指导有方。臣竭忠尽智,不能报答皇上与隋公公万一。”言罢眼中一抹喜色,一掠而过。言语中滴水不漏,却隐然间将朱棣与隋中佑并列,推波助澜,用心叵测。

纪纲早知朱棣对隋中佑的忌惮,表面对隋中佑毕恭毕敬,却暗中扶持自己在锦衣卫中势力,等待契机,能摆脱伤门掌控,实现自己野心抱负。此时听朱棣言下有扶持自己,对付隋中佑之意,知道良机已至。

朱棣不懂声色,将纪纲言行,尽收眼中。知解缙驱虎之计,已然生效,纪纲这枚棋子,将搅动八门局势,斗转星移,天翻地覆。

纪纲领命出宫,招来手下心腹庞英,庄敬、袁江、王谦、李春,麻伿等人。将朱棣旨意相告,庞英等人纷纷道:“恭喜纪大人大展鸿途。”

纪纲叹道:“本官心中,却甚是忧虑。师父武功声望,皆高于我,八门底蕴深厚,朝中又有解缙,赑屃等人,便是我那师弟郑和,随师父闭关修炼多年,于靖难之役中崭露头角,亦是人中龙凤,便是我也甚是佩服。朝野之争,动辄便是覆亡之局,我不过是皇上手中一枚棋子,何去何从,还望诸位教我。”

庄敬道:“纪大人,此乃天大喜事,何足忧虑?莫说纪大人,天下皆是皇上手中棋局,你我皆是皇上手中棋子。更说句冒天下大不韪之语,便是皇上贵为九五之尊,也身在这盘大棋局中,有谁能洞达天机,掌控天命?皇上借纪大人之能,纪大人亦借皇上之势,况且纪大人经营多年,暗中布置,早已成竹在胸,有此契机,何愁壮志难酬。隋公公便是权势熏天,又怎能及皇上宠信。至于八门,纪大人大可将争斗中心,引至隋公公身上,反正隋公公神仙一般人物,云深雾厚,亦难沾衣。隋公公在明,纪大人在暗,八门便有倾天之力,也只是为纪大人做引玉之砖。至于郑和,行将流放南洋,待他返回,大势已定。解缙,赑屃之流,有经世之才,却无争权之能,亦不足畏惧。”

说道郑和“流放南洋”之语,纪纲诸人,皆会心一笑。郑和惊才艳艳,与纪纲堪称伤门瑜亮,然郑和志不在朝野。否则隋中佑也不会将锦衣卫交给野心勃勃的纪纲。

纪纲抚掌笑道:“庄千户所言极是,身为臣子,自当为皇上排忧解难。皇上信任于本官,本官若不思进退,不免辜负皇上器重之意。”

庞英道:“纪大人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下官有纪大人指引迷津,亦感前途敞明,茅塞顿开。当下要紧之事便是苗疆之行,此乃皇上交给纪大人一份天大功劳,若能办妥,一则能在皇上面前证明纪大人确有担以重负之能,二则隋公公为凤王所伤,纪大人若能擒住凤王,声名之上,便能盖过隋公公,于纪大人日后行动,颇有便利。”

纪纲点头称是,当下将苗疆之事,与众人商议,安排好京中事务,领着一干心腹,更换寻常人家衣衫,低调前往苗疆,欲以雷霆之势,直扑凤王巢穴。

纪纲此人,贪财好色,锦衣卫一路行来,嚣张跋扈。对各路官员富商缙绅,恐吓威逼,骄奢淫逸,令人侧目。然锦衣卫权势熏天,时人谈仪鸾而色变,飞鱼过处,血雨腥风,绣春出鞘,冤魂遍野。名为“私查舞弊,拱卫京师,独捍皇权,查录妖异”,实在刑狱酷烈,为祸朝野,幽絷惨苦,害无甚于此者。洪武二十年,太祖见其弊,焚毁刑具,二十六年,废止锦衣卫,朱棣靖难之时,隋中佑再次筹建锦衣卫,为朱棣掌管侍卫、刑狱、侦查之事,后来将锦衣卫交给纪纲。

向来缇骑四出,上至宰相藩王,下至布衣百姓,胆战心惊,深恐大祸临头。此番纪纲亲率人马,众千户,百户一涌而出,行至各县邑,胆小官员,无不烧香求神,祈求平安。

纪纲一行,行至巧县,偶然见江小姐一行。江小姐仪态万方,容貌昳丽,引来纪纲觊觎之心。本来庞英见这江小姐一行随从,个个身手不凡,加之不知对方来历,劝纪纲不要节外生枝,但纪纲素来跋扈,便在京城,也不将一般大户人家放在眼里,加之自身武功甚高,是以不听劝阻,命锦衣卫众人扮作匪帮,欲戏弄江小姐一行人一番,再将其掳走。

锦衣卫众人一路尾随,在密林处截住江小姐一行。连天瑾欲在这些锦衣卫所扮的匪帮面前逞能显摆,纪纲等人本未将这纨绔公子放在心上,随意叫了一名锦衣卫百户上前迎战。那百户本是山西武林高手,名叫王恕,善使流星锤,也是纪纲心腹之一。

连天瑾功力不深,使的却是正宗惊门武功。后来不知何时路过两个青年,其中一个矮壮黝黑,毫不起眼,岂料武功更是俊极,纪纲一眼便看出,是连隋中佑都深为忌惮的北邙“云霓九变”身法。

连天瑾还罢,那个北邙少年,年纪虽轻,却是武技纯熟,功力深厚。锦衣卫之中,除纪纲本人外,其余诸人,实难言胜。且惊门,死门势力深厚,纪纲身在八门,更知其中底细,无故招惹,于己不利。眼前两人,不知身份,出现在这偏僻之地,实属蹊跷。

纪纲虽然喜好女色,却知轻重缓急,眼前突现八门中人,惊疑不定,心念数转,已将那江小姐之事放在一边。暗忖待将这八门诸人的来历目的,打探清楚,再作计较,当下隔开缠斗的连天瑾,螭吻等人,率锦衣卫诸人迅速退去。

王恕问道:“纪大人,咱们下一步如何行动?”

纪纲道:“本官竟看岔了眼,那江小姐有八门中人相助,不似寻常大户人家子女。为何此地出现连家,北邙之人?”

庞英道:“下官认为,宜谋定而后动。此地距会泽不远,我们可先行前往会泽布置一番,那几名少年武功不错,但年纪尚小,江湖经验不足,下官一人便可摸清底细。”

纪纲道:“也罢,八门势力,便是皇上也得顾忌。这两个少年不足为虑,但牵涉八门,理应慎重。适才我们身份未露,我也刻意改变嗓音,便是现在出现在他们眼前,料想那几人也不识得。不过我们人数众多,目标明显,恐会引起怀疑。不如分散行事,在会泽守株待兔。”

当下调遣一番,众锦衣卫分作数路,抄近道进入会泽城中。

前去沐晟处联络的麻伿亦于此时回到会泽城中,与锦衣卫取得联络,得知纪纲在城中最大的会泽客栈寄宿,当下片刻不停,来报纪纲,道:“纪大人,沐王爷已率一千精兵将凤凰山围住,以逸待劳,凤王行踪不明,倘若已返回凤凰山,即落入大军包围之中,就算未来,凤凰山被困,形式危急,也由不得他不现身。只是前日蛊母和凤王弟子红凤,青鸾前来,此事起了极大变数。”

纪纲奇道:“蛊母不谙武功,此时大军已至,沐王爷武功不弱,便是凤王武功再高一倍,也讨不到好处,这一两人,怎么会影响局势?”

麻伿道:“纪大人有所不知,凤凰山上苗彝二族之人,素来凶悍,平日里敬畏凤王,有如神明,蛊母与凤王关系,传闻甚是暧昧。蛊母亲来,借族人之势,于山麓祭蚀天法阵,阻沐王爷于凤凰山下,不能前进。”

纪纲问道:“那蚀天法阵是为何物?”

麻伿道:“蚀天法阵乃是历代蛊母传承之术,少有炼成之人。宋时一位蛊母便因修炼此阵,惨遭反噬,几酿成整个苗疆大患。我蛊术不及蛊母,于其中关键处,并不甚了解。据下官所知,此阵以万灵入蛊。所谓灵者,草木虫鱼鸟兽,皆可为灵。万灵成蛊,则以万蛊蚀天,凡此中生灵,依其体性,皆化为蛊毒、火焰、瘴气,腐水。而后万物重生,苍痍化为清泉草木,水火消其毒戾残骸,如是七七四十九次乃绝。天威本自难测,此阵号称蚀天,绝非人力所能及。一旦发动,便是蛊母自己,亦回天乏术。凤凰山为凤王,蛊母经营多年,想来这蛊阵早已布置妥当,不然单凭这数日时间,满山之灵,如何尽化为蛊。沐王爷手下有知晓此事之人,将此蛊阵凶历,告知沐王爷,沐王爷见形势不妙,率军后撤,是以双方相持,互相忌惮,不能行动”

纪纲蹙眉道:“如此说来,沐晟精兵良将,也难抗这奇妙蛊阵,无怪此时尚无消息传回。那些苗彝蛮子,性格笃烈,竟使出如此激烈手段。”麻伿本是苗族长老,听纪纲口乎本族之人为蛮子,心中恚怒,只是纪纲暴戾少仁,驭下手段,刚柔并济,心意难测,是以丝毫不敢表露在脸上。纪纲续道:“那蚀天法阵可有破法?”

一旁的庞英道:“那凤凰山上苗彝二族之人,必定不是个个甘心为凤王陪葬,下官以为可以派一两个机警的校尉力士,分而化之,从内部策反。”

麻伿道:“此计不可行,现在凤凰山上,万灵为蛊,皆成蛊母耳目,一旦有人深入,蛊母立刻便知。在蛊阵之中,蛊母倘若成心玉石俱焚,便有千军万马亦是无用。下官或有一计,不知是否妥当。”

纪纲道:“麻百户但说无妨。”

麻伿道:“下官听闻,那蛊阵发动,需要蛊引,便若爆竹需用火折引燃,原理相似。这蛊引炼制不难,下官在归来途中,已准备妥当。”说罢取出一个竹筒,轻微摇动,隐隐有如汞水般的沉闷流动之声,闻之喑哑酸涩。

纪纲道:“苗疆蛊术奇妙,非我中原人所能理解。如此说来只需有人到那法阵中引发蛊引,凤王老巢便会片草不留。”

麻伿道:“纪大人,此事说来甚易,做起来却有很多麻烦。若是如此简单,蚀天法阵也不会成为蛊母最后依仗。其一,这蛊引须寄生人体血脉,若离人体,无血肉寄养,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则会化为齑粉,再无用处。其二,蛊引也是蛊虫之一,除毒蛊,阵蛊之外,蛊虫皆有灵性,寄于宿主体内,以宿主体内精血为食,与宿主同生共死。倘若宿主有危险,蛊虫必定竭力相救,那蚀天法阵以万蛊为灵,蛊引感知,倍加灵敏,定不会引发万蛊之阵,让宿主与自己蒙受灭顶之灾。而唯有如蛊母一般炼蛊之术出神入化之人,能操纵寄生于体内的蛊引,从而引动阵法。是以寻常之人,便是以身饲蛊,也拿这蚀天法阵毫无办法。”

纪纲沉吟片刻,纵有智计,面对这未知之术,也不得法,无奈道:“待本官亲自前去探察一番,与沐王爷商议商议,再做打算。”

便在此时,一锦衣卫校官进得房中,低声道:“纪大人,那江小姐一行与途中遇到的那两个少年已来到客栈中。”

纪纲笑道:“这几只雏儿,终入我彀中。”转头对麻伿道:“麻百户,这几个年轻人来头不小,瞧来与我们一样,是往云南而去。你对云南事务熟知,且去打探一番他们的来历。”当下将连天瑾,螭吻等人与锦衣卫一干人在途中相遇之事细细告之麻伿。

麻伿道:“纪大人,八门与苗疆素无来往,这几人行踪甚疑,莫不是与那凤王有关?”

纪纲道:“我也颇为奇怪,这几人虽是八门中人,我却不识得,想来皆是年轻一辈,出门游历,不过还是小心为好,你见机行事便是。”

麻伿道:“请纪大人放心。”说罢退出房中。麻伿本作寻常苗族老人打扮,长相无甚突出之处,会泽县城在川滇交会之处,苗人,汉人,彝人等在城中来往,颇为寻常,又未见过江小姐,连天瑾诸人,纪纲派他前去打探消息,自是再稳妥不过。


螭吻,连天瑾迎斗匪帮,忽然那群山贼奔逃而去。螭吻见自己甫一出马,便惊退贼人,大是得意。虽然那山贼头子武功深湛,竟能一招迫开自己剑势,让螭吻吓了一跳,不过此时一伙贼人已逃,也早已将心中一点惊异,抛到了九霄云外。

连天瑾与王恕相斗,甚是吃力,见那伙匪帮退去,也暗自松了口气。本来料想自己武功施展,这些小毛贼个个都得授首剑下,岂料随便上来一人,武功竟然如此强横,便是使出家传武功,也险些招架不住。好在关键时刻,那伙贼人莫名其妙逃走,避免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杜传魂自窥见了那江小姐一眼,晕晕乎乎回不过神来。螭吻,连天瑾,杜传魂三人终究江湖经验尚浅,一人得意,一人惶恐,一人魂不守舍,竟都没察觉这匪帮诡异之处。

江小姐,仲旋冷眼旁观,见这匪帮行踪蹊跷,言语诡异,出手的几人武功家数杂乱,使的也是一些旁门兵刃,似弱实强,虽然奇怪,也瞧不出这群人的来历目的。眼见这群匪帮莫名其妙退走,虽然心下疑惑,但料来这川南荒僻之地,不会有人特地打自己的主意,是以并未放在心上。

连天瑾,螭吻均于适才出手之时,使出自家武功。连天瑾身份,江小姐,仲旋早已知晓,螭吻却是横空出世,此时武功一露,仲旋眼光颇高,立刻认出,低声向江小姐说出了螭吻的武功来历,江小姐眼波流转,一抹笑意,涌上嘴角。

螭吻见敌人逃走,对连天瑾大大咧咧地抱抱拳,道:“原来是连家坞的连大公子,失礼失礼。”说罢也不理连天瑾,转身回到杜传魂面前,大力拍拍杜传魂肩膀,笑道:“传魂,你家螭吻哥哥什么时候胡吹海侃过?本公子还没施展绝世武功,那伙贼人就屁滚尿流,狼奔豕突,溜之大吉。哈哈,若不是本公子心情大好,这美丽的金沙江畔,便又多了几缕冤魂,哼,便是冤魂又何惧来哉,想我九少爷一身正气,百邪不侵,身在北邙那死人岗上,什么厉鬼冤魂没见过,再来再杀便是。”

连天瑾见螭吻已知晓自己身份,却浑然不将自己放在心上,马马虎虎打了个招呼,便对着随行而来那痴痴呆呆的同伴胡言乱语,心中甚是恚怒,加之被一个无名小贼逼得施展自己全部武功,却险些落败,一口戾气无处发泄,脸上密云不雨,阴阴沉沉,也不答螭吻。冷哼一声,偷偷瞄了一眼江小姐所在的马车,暗自揣摩适才得失,既希望江小姐身负武艺,看了自己潇洒俊逸的武功,赞叹钦慕,又希望江小姐不谙武功,看不出自己对那使流星锤的汉子险象环生,破绽百出,一时间忽喜忽忧,脸色更是阴晴不定。

江小姐已将帷幕放下,杜传魂呆立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勉强将目光从江小姐车幔前收回。暗暗自责,心道自己也不是未见过女孩,平素家中白芷,忍冬等人儿,清秀可爱,也未觉得有何奇特之处,便是母亲常提到的申家小姑娘,眉目玲珑,身材姣好,也不过尔尔,大哥常说景家姑娘如何漂亮云云,虽未谋面,料来也是夸大其辞,一笑置之。何曾如今日一般,见到人家小姐,如此魂不守舍。幸好那位小姐未曾发现,不然如此唐突失礼,如何自处。当下暗诵几遍“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螭吻一番大话,自吹自擂好不热闹,杜传魂早已习惯螭吻脾性,当下微笑道:“九兄侠肝义胆,所向披靡,小弟佩服得紧。”螭吻皱皱鼻子,挥挥手无奈道:“传魂,你一路行来,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甚是无趣,干干瘪瘪,毫无营养,这谄上媚下,溜须拍马的功夫,还得好好磨练一番才是。”

杜传魂哭笑不得,道:“这是客气礼貌,又岂是溜须拍马,九兄说笑了。”

螭吻横眉怒眼,喝道:“好你个杜传魂,我道你慧眼如炬,能一眼看穿本公子的本质特点,原来还真是跟我虚以委蛇,敷衍了事,我一试便坦白出来。”

杜传魂不理他胡搅蛮缠,只觉得那女子便如一个漩涡,对自己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只想远远离开,不然便是呼吸心跳,也极是困难。杜传魂未曾经历情事,不明所以,对自己产生的异样情绪,甚是害怕,只想远远逃开,当下低声对螭吻道:“九兄,此间事务已了,我瞧那连公子武功不弱,想来寻常贼人,也不是敌手,不如我们先走一步罢。”

螭吻拉住杜传魂的手,笑道:“传魂,我知你心忧杜师叔伤势,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这强抢民女之事,可遇不可求,我好不容易碰到一回,怎么你也得让我在苦主面前露下脸,”说罢压低声音,装腔作势,续道:“说不定那苦主见我武功高强,模样英俊,如本公子所料,非要以身相许,本公子推却不过,马马虎虎,便把这下半辈子的幸福,交代出去。传魂,本公子向来料事如神,若真是如此,你可要拼死劝阻于我,我家老狴常说,脂粉堆就是腐骨毒,红颜笑就是穿肠药,留魄公子就是碰到景家小姐,一不留神就毒入膏肓,再也没得治啦。”说罢学着狴老爷的模样,喟叹连连,满脸凄然。

螭吻虽然压低声音,但在场诸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连天瑾见螭吻口无遮拦,冒犯心中女神,更增厌恶之情,心道:“这厮口齿轻薄,好生无礼,一副惫赖模样,土里土气,那同来之人也是一般傻里傻气,真是王八配土鳖,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便是恨屋及乌,连杜传魂也一并骂上了。

那江小姐初时听得螭吻言语,嘴角轻扬,浅笑盈盈,心道:“那白净少年唤这北邙的小子作九兄,想来便是老狴口中常提到的小九儿了。瞧这说话语气神态,与老狴那厮一般无赖模样,什么不学好,偏去学老狴,北邙九子的脸,一代接着一代丢,倒真是香火旺盛。”待听得螭吻所言狴犴诬赖杜留魄与景家大小姐景绛之事,更是勃然大怒,心道:“下次碰到老狴这厮,定将他那根舌头整个儿钩了去。这般挑拨我与留魄,当真不怕我将他与武姑娘之事宣扬一番,搞得天下皆知么。”

仲旋似笑非笑地低声咳了一两声,将帷幕又拉开,正好露出一副轻嗔薄怒的模样,清丽动人。仲旋低声道:“小姐,你真不将我们的身份告知这几人么?”

江小姐道:“那连天瑾胡搅蛮缠,我虽不怕他,但我景家与连家同在八门,伤了和气,也是不妥,既然隐瞒了这许久,此时也不便相告。与北邙那家伙一同前来的少年,被唤作是杜传魂,想来便是留魄的弟弟。我怕他不清楚我和连天瑾同行的前因后果,产生误会,传到留魄那里,虽无大碍,总是不好。我看还是如先前般继续隐瞒下去罢。”

这江小姐,自然便是杜传魂的准嫂嫂、狴犴,螭吻口中的“腐骨毒”,“穿肠药”,景家大小姐景绛了。景绛,杜留魄,狴犴三人,关系极好,乃是八门年轻一辈翘楚。其中狴犴年纪最长,便作了大哥,景绛年纪虽是三人中最小,但聪明机智,便是杜留魄,狴犴也极为佩服。三人相识已久,极是投缘,效仿风尘三侠,一同闯荡江湖,狴犴是豪迈不羁的虬髯客,杜留魄是沉睿瑰玮的李靖,景绛便是明丽动人的红拂女了。不过景绛武功不高,也只是游玩一番,便回到景家,在太史夫人的教导下打理家族事务,却投其所长,经营有方,声名远扬。景绛与杜留魄暗生情愫,杜传魂回家之时,杜留魄便是上西安府向景家提亲。待提亲后,景绛亲自前往云南采购一批茶叶,药材,才有后来遇到连天瑾,纪纲之事。

景绛所言武小姐,名字唤作武萋萋,乃是休门崔如夜的弟子,性子活泼可爱。偶然与狴犴,杜留魄结识。小姑娘天真烂漫,狴犴心中极是喜爱,口中却从来不承认,一直“腐骨毒”,“穿肠药”地念念叨叨,后来无意间酒后失言,吐露对那小姑娘的爱慕之情,被杜留魄和景绛知晓,让杜留魄与景绛很是嘲笑了一番,狴犴恼羞成怒之下,动起手来,威逼杜留魄和景绛保守秘密。

景绛此时年有双十,年纪比螭吻,杜传魂大得三岁有余,自然将螭吻,杜传魂当做小孩子看待,螭吻言语间虽然调侃自己,也只是好笑而已,反倒未若连天瑾般愤懑不平。螭吻是狴犴师侄,杜传魂是杜留魄兄弟,景绛于此荒野之地,偶遇亲近之人,心中喜悦,莲步款款,走下车来。

螭吻兀自喋喋不休与杜传魂说话,忽见杜传魂又变得痴痴呆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身后,不由得甚是着恼,道:“传魂,你今日怎的如此痴愣,便如着了魔似地。”说话之间,也起了好奇心,顺着杜传魂的目光瞧去,正见景绛从车中下来,裙角微扬,摇曳生姿。

景绛出行在外,容妆不盛,绿云扰扰,髻鬟欲解,金玉梅花,梳拢其上,雕微镂空,精致典雅。腰间细缀裙褶,如行云波浪,绣以蹙金,纹样浅淡,落落大方。轻抹朱唇,略施粉黛,眉似远山黛色,眸如星河涟漪,自有一种慵懒风情。

螭吻见到景绛容貌,霎时口干舌燥,心中怦怦直跳,暗道:“天下间竟有如此美丽的毒药,少爷我这回死得不能再死了。只怕唯有洛阳牡丹繁盛之时,方能与这江姑娘容貌一较长短。”口中喃喃道:“传魂,不要拦我,不要拦我。”

杜传魂更是不济,脑中翻来覆去,一会是宋玉赋间姽婳幽静,婆娑人间,一会是曹植笔下轻云蔽月,流风徊雪。那些绮丽词句,曼妙无方,却差之空无,失之灵动,怎及眼前佳人,国色天香,华容婀娜。

景绛对自己容貌,颇为自负,见螭吻,杜传魂一副痴傻模样,暗暗好笑,心道:“留魄当日见我,也如传魂这般模样,这兄弟两人,毫无定力,不如改名为失魂、落魄,表字色授,魂予罢。小九儿眼光却比老狴好,老狴看我好似看木土砂石,这小子却知道美丑妍媸。”

连天瑾初见景绛之时,比之螭吻,杜传魂亦不遑多让,不过终究已对景绛容貌,有心理准备,加之从小出身名门,涵养甚好,是以不似螭吻,杜传魂般痴呆不语。见螭吻,杜传魂这般模样,暗哼一声,心道:“这两个野小子没见过没人么,怎的这般无礼,眼睛霎也不霎地盯着人家看。”

景绛走到杜传魂,螭吻面前,裣衽轻福,装作不认识螭吻与杜传魂,轻启朱唇,道:“两位大侠仗义出手,小女子感激不尽,特来请教两位公子高姓大名。”

景绛裙襟轻扬,带着些许兰麝香气,暗香袭人,周围空气,仿佛鲜活了许多。杜传魂见景绛走进,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惶急,一时间冷汗涔涔,手足无措。螭吻初时为景绛容光所慑,乃是出于爱美之心,异性相悦的天性,于感情一事,仍旧懵懵懂懂。终究自小受狴老爷视女人为朽木粪土的言论影响,觉得这姐姐虽然明丽动人,与自己却无甚牵连,眼神稍显迷离,片刻即恢复清明。只觉得这位姐姐人虽温和,却自有一种高雅气质,让人自惭形秽,不敢如刚才一般放肆。当下抱拳回礼,微笑道:“这位姐姐请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我江湖中人分内之事,这些匪帮鼠辈,武功低微,一触即溃,只怕姐姐早有计较,倒是小子鲁莽了。”

北邙九子,性格各不相同,螭吻在北邙山上,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更时常与狴老爷斗嘴,嘴皮子磨练得甚是利索。这话谦虚有礼,又不轻不重地捧了下景绛,让景绛顿生好感,心道:“老狴时常提起这小九儿,说人家一张臭嘴,我瞧这小九儿聪明伶俐,反而是老狴自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螭吻续道:“在下北邙螭吻,姐姐莫要笑小子名字古怪,这是我家奶奶赐我的名号。姐姐如不嫌弃,可以换我作老九。”那小九儿的诨号,可是打死也不愿在外人面前提,殊不知眼前这位姐姐,早已在心里叫了无数遍。

景绛笑容更剩,道:“北邙九子,江湖中声名显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虽不是江湖中人,也听说过九子威名,公子年纪轻轻,已为九子之一,好生了得。”

连天瑾在旁,本欲与景绛攀谈几句,见景绛始终不与自己说话,悻悻然默立不语,适才与锦衣卫鏖战良久,并未如仲旋,纪纲般看出螭吻武功来历,此时听道螭吻竟是北邙九子之一,不由得大是惊异,瞧不出这黑小子竟有这般来头。

螭吻挠挠头,破天荒地不好意思起来,对景绛道:“这些都是叔叔伯伯的威名,姐姐谬赞了。小子恭忝九子之一,甫出江湖,资历尚浅,如履薄冰,唯恐做事不妥,失了道义,让北邙蒙羞。”

景绛见螭吻对答得体,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杜传魂,促狭道:“小女子请教这位公子高姓大名。”螭吻暗中推推杜传魂,杜传魂这才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学着螭吻抱拳道:“在下杜传魂,乃是成都府人氏,见过这位姐姐。”干巴巴几句之后,便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连天瑾听这白白胖胖的小少年乃是成都府杜家小公子,更是吃了一惊,连家产业以连家坞为主,造船为生,却不似杜家,景家一般盘踞整个西南,西北,家中势力,比之杜景二家,颇有不如,这两个少年来历惊人,每个人身份都不在自己之下,不由得略微收起倨傲之心,不过见螭吻,杜传魂一个嬉皮笑脸,一个拘谨不安,心中烦恶之情,怎么也挥之不去。

景绛见自己这位小叔叔磕磕巴巴,脸涨得通红,眼光游移,始终不敢与自己对视,傻乎乎的甚是可爱,远不如螭吻大方开朗,童心忽起,有心捉弄于他,当下略微移近一步,自下至上细细打量杜传魂一番。

杜传魂被景绛大胆之举吓了一大跳,只觉得景绛妙目之中,眼波流转,自己那点小心思,已被看得一干二净,头上冷汗,更是滚滚而落,背上衣衫,层层湿透。景绛上前这一步,距离甚是微妙,倘若杜传魂退后一步,不免着相,留在原地,又禁不住景绛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由大是惶急,手足更不知放到何处,想要说话,也开不得口,须臾之间,只觉得无比煎熬,如通过了千千万万年一般,如此过得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满眼祈求地望向景绛。

景绛见杜传魂讨饶,心中大乐,暗道:“留魄见到我,色胆包天,什么死缠烂打的招数都使将出来,没想到传魂却是这般可爱,我便放过他罢。”终于再次回到原位,答道:“原来是成都杜家的二公子,我家与杜家常有生意来往,承蒙令尊照顾,小女子在此谢过。”说罢又是一福。

连天瑾见景绛对螭吻,杜传魂态度亲热,语气温和,三人交谈热闹,却把自己晾在一边,若是平日在松江府,哪里受得了这般闲气,但面对景绛,实在不能发作,只得故作关心地插口道:“江小姐,适才那伙毛贼突然出手,不知江小姐可曾受到惊吓?这两位小哥仗义出手,在下甚是佩服,不如我们在会泽城中设宴款待他们一番。”说话间脚步微移,与景绛并肩而立。言下之意,俨然自己与江小姐是一路之人,而螭吻,杜传魂生分了许多。

杜传魂见连天瑾与景绛说话语气亲昵,不知两人是何关系,只觉得这位公子英气勃勃,衣着华丽,与景绛站在一起,皆是画中人一般的容貌,忽然自心底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失落。螭吻对这连大公子漫不经心,还未答话,景绛却借着身旁枝条拂扰,悄然移开一步,这一步亦是巧妙,略微与杜传魂,螭吻二人接近,而远离连天瑾,却又不着痕迹。

景绛淡淡道:“连公子出手相助,小女子甚是感激,我与两位公子一见如故,当然要设宴招待他们一番,若是连公子仍如此巧合,与小女子作一路,连公子晚饭,小女子一并包揽便是。”话语中将巧合二字,咬得甚重,一则实是被连天瑾纠缠不耐,二则也向自己的小叔叔略作解释。

连天瑾如何听不懂景绛讥刺之意,脸色微红,不敢与景绛交锋,转头对螭吻,杜传魂道:“在下松江府连天瑾。”

螭吻,杜传魂早知连天瑾身份,螭吻只是懒洋洋抱拳回礼,杜传魂却恭恭敬敬施礼道:“兴瑜兄大名,小弟在西南偏隅,也是久仰,说起来连家与杜家也颇有渊源,兴瑜兄武功高强,风采照人,实是我辈之典范。”

八门中人,除每门掌门之外,皆甚少见面,平日皆由总执事调理诸多事宜,各自在地方经营,少有往来。是以景绛,杜传魂,螭吻与连天瑾互相皆不熟识。八门深藏于暗中,平素门中之人,皆不以八门自称,便是见面,也甚少提及。江湖中人,多知道北溟,北邙,宫中隋公公、锦衣卫,连家坞,西安府景家,成都府杜家,而知八门者少。其中原因,一则乃是八门历史久远,屡经变迁,数朝历代更替,皆有八门的影子,门中之人,身份敏感,多用其他身份行走江湖,久之则为常态。二则八门过于庞大,摆在明处,则为众矢之的,是以分而化之,减少各门来往,以免牵一发而动全身,受到无辜牵连。

连天瑾心下郁气难平,实是不耐与螭吻、杜传魂二人在此客套,只盼这两人快快离开,闻言冷冷淡淡,负手道:“杜少爷不必客气,天瑾武功不济,只知仗义出手,杜公子袖手旁观,倒是一派高人前辈风范。”

此言一出,甚是不客气,对方毕竟同是八门中人,如此说话不留余地,也是连天瑾平素公子少爷习性发作,顺口而出。螭吻本对连天瑾不甚注意,见杜传魂执礼甚恭,而连天瑾说话却这般夹枪带棒,怒叱一声,喝道:“连天瑾,传魂招惹你了么,说话怎地那么不中听。”

景绛见螭吻与连天瑾怒目忽视,暗自好笑,心道:“这连大公子与留魄倒是年纪相仿,却这般不懂事理,与小孩子斗气,当真是个草包。”念头转到杜留魄身上,相思之情,油然而生:“留魄应当是去北邙找老狴了罢,这八门明堂会,留魄是志在必得,只是隋无妄那个镇海龙王,当真是神仙人物。留魄为了这八门总执事之位,煞费苦心,若非如此,我也不必熬了着许多年,早进了杜家的门了。”景绛心中思潮起伏,面色却波澜不兴,随手理了理发梢,青丝荡漾,分外撩人。

杜传魂涵养极好,闻言却不生气,拉住螭吻,对连天瑾笑道:“在下武功低微,献丑不如藏拙,在兴瑜兄与九兄面前,如何能班门弄斧。”

连天瑾见杜传魂仍是一副好脾气模样,一时倒也发作不得,冷哼一声,也不答话,自与仲旋等景家护卫寒暄去。仲旋等人自是知道这位公子苦缠自家小姐,有这大羊牯送上门,一路上竹杠敲得梆梆直响,其中一位侍卫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对连天瑾道:“连大公子,新鲜出炉的我家小姐的消息,只有五两银子。”

连天瑾如何不知这些护卫讹诈自己,只是每次想起景绛的一颦一笑,实是难以自已,长叹一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神色间说不出的落寞。

景绛,螭吻,杜传魂却是言笑晏晏,颇为合契。螭吻平日里予智予雄,在这位姐姐面前,却收心敛性,不再张狂,只拣些乖巧伶俐的话,逗景绛开心。杜传魂对谁都是一副温温和和的笑容,话语甚少,却总能切中肯綮。景绛平日为景家酬酢斡旋,劳心劳力,一斟一酌,勾心斗角,少有与这般少年人来往,见螭吻与杜传魂心无城府,真诚自然,也是乐在其中,仿佛也回到了昔日在杜留魄,狴犴照拂下,无忧无虑的江湖生活。

景绛一行前往武定府,云南府一带,螭吻,杜传魂却是按宴夫人之意,先去寻沐王爷,再做打算。三人商议一番,便约作同路,载言载行,向会泽县城而去。此时夏始春余,气候甚是宜人。川南山势绵延,却无耸兀之状,温润低矮,一路行来,暖风迷醉,山水迤逦,偶尔几只山雀被景绛清甜的笑声惊奇,画图难足。杜传魂毕竟出身教养,皆是不俗,初时为景绛容貌震惊,进退失据,与景绛熟悉以后,也也有说有笑起来,只是偶尔迎上景绛神采飞扬的眼睛,仍是一阵头晕目眩。

景绛索性乘了马匹,与螭吻,杜传魂在前。连天瑾终究不甘,与那侍卫敷衍几句,也策马赶上,与景绛并缰而行,景绛自顾与螭吻,杜传魂聊天,并不搭理。

螭吻何等玲珑心思,早瞧出连天瑾对景绛死缠烂打,不尴不尬,还道是这位姐姐害怕连家势力,不敢得罪连天瑾,是以对连天瑾容忍不发。自己却无所顾忌,对这位连大公子百般讥诮。连天瑾初时尚能分辩几句,却被螭吻伶牙俐齿搞得狼狈不堪,后来索性不搭理螭吻,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借着对川南蛮夷之地的百般职责,向景绛吹嘘一些松江府的风土人情。

杜传魂话语不多,却是极佳的听众,见连天瑾说得甚是辛苦,也认真倾听,有时为连天瑾帮腔两句。他却不知连天瑾一路皆是围着景绛这般辛苦而来。连天瑾得杜传魂帮忙,厌烦之心稍减。景绛,螭吻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相视一眼,皆苦笑摇头。景绛心道:“留魄何等锋芒毕露,传魂却是一副滥好人的脾性。这兄弟两人,可是从内到外,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众人于未申之交,行至会泽,正是吃飨食之时。会泽县城破旧,唯有城西会泽客栈,还算干净敞亮。杜家在此分号老板,收到宴夫人消息,早已命人安排妥当,为杜传魂,螭吻定下房间,景家势力不及此处,也有仲旋等人安排。连天瑾未带侍从,但真金白银,盘缠丰富。众人整饬一番,便在堂上寻了个座,随意吃喝些东西。

景家来云南采购药材、茶叶,本不需景绛亲自出马。却是景绛与连天瑾相似,在家事务繁重,寻了个因头出门游玩。一路上有了连天瑾这个尾巴,虽惹人厌烦,但与侍从时常戏弄一二,也比家中经纶事务,轻松惬意得许多。此时碰到螭吻,杜传魂两个妙人,景绛兴致颇高,也不避嫌疑,与螭吻,杜传魂同桌而食,甚至要来一壶白酒,推杯换盏,数杯之间,似不胜酒力,脸颊晕出酡红之色,眼波盈盈,醉态可掬。螭吻向来好酒,颇受老狴影响,对豪气之人异常亲近,但见这位姐姐饮酒吃饭,毫无忸怩之态,心中孺慕之情更甚。杜传魂心中欢喜,隐隐觉得在这位江姐姐身边,喜乐平和,从未有之。连天瑾亦坐在桌上,早迷失在景绛笑语盈盈中,两三杯酒上头,更是如坠云端,迷迷糊糊。

景绛道:“传魂,小九儿去云南,却是为了何事?”一路行来,景绛,杜传魂与螭吻熟络起来,称呼上也起了悄然变化。若是旁人提到“小九儿”这个名字,螭吻定要苦心纠正,决不妥协。这名讳出自景绛之口,螭吻却觉理所当然,也不以为意,反而因为这位姐姐亲和大方,甚是受用。

杜传魂见景绛询问,答道:“家父身罹重伤,传魂奉母亲之命,前来云南去找那苗疆南北三十六峒的蛊母,寻访一味叫做‘三圣菔’的药材。”

景绛来时路上,已从景家信报中得知杜镇情受伤一事,尚不知杜留魄是否知晓,闻言微微颔首,道:“我家与苗疆素有生意往来,只是也从未听过‘三圣菔’其药,那蛊母为苗疆圣女,地位尊崇,你们两人贸然前去,可有妥善安排?”

杜传魂道:“我杜家与云南府沐晟沐王爷素有往来,此番前去云南,家母命我前去找沐王爷帮忙。”

景绛尚未作答,却听邻桌一个喑哑的声音道:“这位小哥可是要去云南府寻找沐王爷?若是如此,只怕要白走一趟咯。”

杜传魂转过头去,却见是一位作寻常苗族打扮的老人,身材佝偻,容貌望之甚是愁苦,正慢慢悠悠地喝酒吃菜。此地位于川滇交界处,汉苗各族人皆有往来,这位老人打扮普通,若不出声,也不会注意到他身上,正是纪纲手下的锦衣卫百户麻伿。

景绛昔年随杜留魄,狴犴闯荡江湖,玩乐居多,经验浅薄,但在景家经营事务,毕竟识人知事的本事,比初渉江湖的杜传魂,螭吻高了许多。此时听那老者之言,方才定是在偷听自己与杜传魂谈话,暗自警惕,面色便沉了下来。螭吻暗中观察,那老者虽身有武功,却甚是粗浅寻常,无甚奇异之处,向景绛微微颔首示意。

杜传魂却不甚为异,闻言奇道:“这位老丈可是从云南府来,敢问遵姓大名?”

麻伿微笑道:“不敢当,老朽汉家名字唤作李锦,适才妄闻诸位公子、小姐言语,甚是惶恐,还请宽恕则个。老朽走南闯北,曾听朋友谈起些苗疆消息,沐王爷眼下确实不在府上,而是带兵到了昆阳凤凰山。”却是随意起了个杜撰的名字。

景绛见这老头藏头露尾,甚是诡异,心中疑惑,但麻伿本是苗人,行为举止,毫无破绽,景绛又万万难料锦衣卫纪纲一行人已暗中盯上他们,是以虽然奇怪,却不知这老者有何图谋,当下也不言语,听麻伿与杜传魂交谈。

杜传魂拱手道:“老人家言重了,我几人随意交谈,这大堂之上,人来人往,说不得有何机要之事需掩人耳目,还请老丈告知在下沐王爷行踪,定有重谢。”说罢从衣囊取出几两银子,放在麻伿手中。

麻伿装出贪财之色,口中却推辞道:“这位小哥太客气了。江湖中人,互通消息,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话虽如此,却是将那几两银子攥在手中,也无送还之意。

景绛暗自一笑,心道:“原来却是江湖上寻常的消息贩子,无怪这般鬼鬼祟祟。”

杜传魂摇头道:“还请老丈切勿推辞,此事关系家父性命,晚辈不敢不慎重。”

麻伿干笑一声,顺势将那几两银子纳入怀中,故作神秘,压低声音道道:“这位小哥可知京中近日出了一件大事?”

杜传魂道:“老丈所言,可是苗疆凤王行刺皇上一事?”

麻伿一拍大腿,道:“正是。那凤王胆大包天,竟敢自恃武功,行刺当今圣上。沐王爷便是奉了圣旨,带兵前去凤凰山,此时应当是屯兵在凤凰山脚下,待时机成熟,便要上山捉拿那凤王。凤凰山上局势相当不妙,山上苗彝二族之人,在蛊母,和凤王座下弟子红凤,青鸾的带领下,正与沐王爷所领的朝廷官兵对峙,一个不好,便是流血殒命之局,”说罢连连摇头,脸上浮现不忍的神色,续道:“沐王爷在云南励精图治,可是把朝廷在西南的羁縻政策推行得好得很呐。那凤王在苗疆威名甚著,与沐王爷也曾有过往来,不过都是江湖上的传言,这官面上,倒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这次沐王爷带兵围山,也是给朝廷做做样子,只要凤王撑住了不现身,沐王爷也不会真对凤凰山上的人下手。最多不过耗些时日罢了。不过这苗疆的形式,倒是搅和得有些浑了。”

杜传魂对凤王,沐王爷什么的倒不怎么在意,听得麻伿口中“蛊母也在凤凰山”云云,却是眼前一亮,见麻伿兀自喋喋不休,忙打断道:“老丈消息灵通,可否告知在下蛊母其人其事?说来也巧,在下此去苗疆,正是向蛊母求一味药。”

麻伿见杜传魂上钩,不动声色,暗自一喜,自忖着与纪纲商议的借尸还魂之计,缓缓道:“咱苗家三十六峒蛊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老朽常年在外为生计奔波,凤王英雄豪杰,未曾见得,却有三生有幸,见得蛊母一面。蛊母善良仁慈,小哥孝心可嘉,蛊母定然不会为难你。只是正如老朽所言,现下苗疆形式混乱,蛊母与沐王爷对峙凤凰山,只怕小哥此行,尚有许多变数。”

杜传魂道:“在下此番前去,只为求药,与沐王爷,蛊母皆无恩怨。说不得若侥幸行事,还能从中斡旋,化解其中危局。”

麻伿抚掌笑道:“小哥宅心仁厚,天必佑之,老朽在此叨借一杯水酒,祝小哥此行顺利。”说罢拿起自己桌上酒壶,摇晃一下,却无声响,原来适才说得性起,已把壶中之酒,喝得干净。

杜传魂见状,举起自家酒壶,欲给麻伿斟酒,麻伿连忙摆手道:“小哥望之乃是金贵之人,这如何使得。”说罢抢过酒壶,给杜传魂与自己斟上水酒,暗中却将早已准备好的蛊引,渡入酒壶中。这蛊引无色无味,一入酒中,潜化无形,加之手法奇妙,在场诸人,竟是谁也没有察觉。

杜传魂不疑有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麻伿见目的达到,便告辞离开。

景绛见麻伿离开,只觉这老者来路甚是古怪,心中隐隐感到不妥,可却瞧不透有何可疑之处。当下道:“这老头之言,是真是假?”

杜传魂笑道:“这么大的消息,应该不假,料来这几天我杜家也会有消息传来,到时候一比照便知。看来无论如何,我与九兄都得去凤凰山一趟了,若能顺利找到蛊母讨来‘三圣菔’,自是再好不过。不知姐姐有何安排?”说罢望着景绛,不自觉流露出极是期盼的神色,自是希望与景绛继续同行了。

景绛此番出游,生意往来,也只是寻常事务,自有随行之人打理,自己不过是耐不住性子,想出来游山玩水。此时与杜传魂,螭吻相遇,甚觉投缘,也不愿就此分别,何况螭吻,杜传魂乃是为杜镇情求药,倘若自己能在此事中出些气力,也能博得日后杜家的好感,略微计较,便做决定,微笑道:“我闲来无事,这生意上的事可以交给仲叔叔他们打理,便陪你们两个小少爷去凤凰山一遭罢。”

杜传魂,螭吻闻言,都是欢呼一声,螭吻道:“古人常道,美人乃是解语之花,诚不我欺。姐姐漂亮得似天上的神仙一般,又这般善解人意,你看我家传魂小弟,眼泪旺旺地等姐姐答应与我们同行,姐姐若是拒绝,传魂只怕要学那孟姜女,把长城都给哭倒了。”这番话说得不伦不类,杜传魂心思被螭吻一语道破,尴尬莫名,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只辣得真如螭吻所言,眼泪汪汪,潸然泪下。

景绛伸手在螭吻头上打了个暴栗,佯怒道:“小九儿油嘴滑舌,竟敢开玩笑开到你姐姐头上来了,当真是活得不耐烦呐。”

螭吻大呼小叫,夸张地捂住头,委委屈屈地道:“我夸赞姐姐漂亮,姐姐却冤枉于我,这是哪门子道理。古人还云,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诚不我欺,诚不我欺啊。”

仲旋等一帮景家侍从,在旁边一桌上喝酒吃饭,见自己小姐放浪形骸,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言笑无忌,与平日里端庄娴静,进退有礼,举止优雅大是不同,都暗笑不已。连天瑾见状,却是又嫉又妒,只得闷声喝酒,心中苦涩,殊不足向外人道也。

景绛不胜酒力,过得片刻,便回房休息。螭吻,杜传魂等便也纷纷停箸离开。蛊引随着那一壶水酒,潜入景绛,杜传魂,螭吻,连天瑾四人血脉之中。蛊引入体,殊无异状,与寻常毒药,内力等,皆是不同,是以四人一无所知。

杜传魂自从见到景绛之后,一直魂不守舍,翻来覆去,脑中皆是江家姐姐一颦一笑,回得房中,便望着斜阳,怔忪着想着心事。自忖活了这十六七年,从无今日一般快乐喜悦,又想起娘亲常叨念着大哥的婚事,如今大哥已经与景家大小姐定亲,就要轮到自己了,心中隐隐起的念头,竟是向这位江家姐姐提亲,但如何使然,却是再也不敢细想。思潮起伏,脸上神色,忽喜忽忧,心湖涟漪,随着川南特有的絮絮绵风,漫延开来。

锦衣卫一行,亦在会泽客栈中,麻伿警觉环视,见左右无人,悄悄推门入房,纪纲正提笔批注锦衣卫案牍,见麻伿到来,问道:“可曾打探清楚那一行人来意?”

麻伿拱手道:“回纪大人,下官在旁窥听纪大人所指那几人谈话,那三位男子分别是连家坞的连天瑾,北邙的螭吻,和杜家二公子杜传魂。至于那个小姐,据说是西安府江家人氏,下官所知消息中,未曾听说西安府有哪个江家与八门有往来。瞧那女子年纪不大,容光照人,侍从个个皆是高手,倒与传闻中的西安府景家大小姐景绛颇多相似。此乃下官猜测,并无实证。听那杜家二公子之言,他们是途中巧遇,杜传魂和螭吻,是为杜镇情前往云南求药,而江小姐却是去云南处理一些生意往来,至于那个连天瑾,在旁未出一言,尚不知其来意。”

纪纲放下笔毫,抚掌笑道:“我道是哪个江家出了这么个美妞,原来是太史夫人家的景绛。如此说来,倒是不可轻易招惹了。嘿嘿,这四个八门小一辈齐聚川南,可当真热闹得紧。”

麻伿道:“纪大人不是正为沐王爷阳奉阴违,逡巡不前而烦恼么。下官听闻那杜传魂,螭吻去寻蛊母求药,便擅作主张,将蛊引引入这四人体内。他们不去凤凰山则已,若是当真见了蛊母,便由他们来引发那蚀天法阵罢。”

纪纲沉吟道:“让他们杜家,北邙与凤王,蛊母起点摩擦也好,只是这事手脚需做的干净,我锦衣卫此番行动,声势浩大,终究会走漏了消息,这几个小辈虽无大患,但杜家,连家,北邙,还有可能牵涉的景家,无一不是势力雄厚,还是小心为好。”

麻伿道:“纪大人放心,用蛊之术,除我苗家,普天之下,再无分号,他们决计不会怀疑到锦衣卫头上。只是那蛊引发动,尚需机缘,能否成功,下官不敢保证。”

纪纲道:“不妨,那用蛊之事,本多玄妙,本官也知其中困难之处。这云南之事,我人生地不熟,还需多多依仗麻百户。”

麻伿道:“不敢,下官食君之禄而忠君之事,纪大人若无吩咐,下官便告退了。”说罢仍是恭敬执礼,离开纪纲房中。

纪纲单掌虚握,自语道:“这苗疆之事,越来越有趣了。”


螭吻却不似杜传魂情思荡漾,纪纲长袖善舞,闲来无事,出门晃荡,见街上有人挑着担卖荸荠,瞧着新鲜,买了好大一大篮子,慢慢悠悠踱回客栈中。本想送去给江家姐姐尝尝,却转念想起杜传魂这个小弟,毕竟比江家姐姐认识得早,似乎不能这般喜新厌旧,便学着唱戏般举袍转身,踱至杜传魂房中,口中兀自学着梨园花腔,拖长了声音唱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似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子游何之。”

杜传魂听到螭吻破铜烂铁一阵瓦瓮齐鸣,转过身来,微笑道:“九兄这是害上了哪门子相思病,唱得这般缠绵悱恻。”

螭吻学足了花旦身段,指翘兰花,道:“非也非也,却是官人害了不浅的相思病,日日思念着江家某位姑娘,人家见你瞧江家姐姐那般神情,真是……真是剜了奴家心肝一般难受。”说罢向杜传魂一瞥,竟是幽怨无比。

杜传魂看得毛骨悚然,连忙摆手道:“九兄你可是着了什么魔障么,待我给你把把脉,看看有何不妥。”

螭吻悻悻作罢,一屁股坐在杜传魂床上,将那篮子荸荠不偏不倚扔在杜传魂床边矮几上,嚷嚷道:“传魂你才是着了江家姐姐的魔障,今天那副色授魂与的模样,连带着你九少爷一起把脸丢了个干干净净。”

杜传魂也不着恼,呵呵一笑,顺手抓起几个荸荠,也不管是否洗净,扔进嘴里,道:“江家姐姐天仙一般的人物,我岂敢有亵渎之心,只是江姐姐仪容姣好,又不摆架子,我有钦慕之心,也是正常,九兄不过五十步自矜尔。”

螭吻道:“你就爱说话文绉绉的,实在惹人厌烦。江姐姐不摆架子,那也是瞧在我九少爷的面子上,不然你瞧连大公子何等人物,江姐姐连正眼也不施舍人家。”

杜传魂道:“江姐姐真是对连公子丝毫不假辞色。说起来连公子不知何故,似乎对我们颇有怨气,我们同为八门中人,若有什么龃龉,应当坦诚相待,连公子好生莫名其妙,真叫人苦恼得紧。”

螭吻随意地往杜传魂床上一躺,将一颗荸荠放入嘴里,随意道:“理他作甚,连家坞眼下正给皇帝老儿设计建造远洋大船,这连天瑾游手好闲,不去握楫掌舵,屁颠屁颠跟在江家姐姐后面,居心不良,我们和江姐姐好好的吃菜喝酒,他也非要凑过来,摆起一张臭脸,像谁都欠了他二五八万似地,哪日惹得他九爷爷不高兴了,老大一个大耳刮子就给他扇将过去。”

杜传魂道:“九兄何必与连公子一般见识,大家和和气气,不是挺好。说起来也是,眼看着朝廷就要出海南洋了,我若无事,真想跟着舰队去海上瞧瞧。九兄你说那海天尽头,到底是什么一般景色。”

螭吻翻了个白眼,道:“我怎么知道海上是个什么光景,便是我家老狴一天到晚天南地北地跑,也没去过海上走走。蓬莱仙岛也罢,海市蜃楼也好,我这螭吻本来便就是海上龙王,那仙童仙女,虾兵蟹将,都是我的臣民,传魂你若要去海上,尽管报上我的大名,那些妖魔鬼怪,指定不敢兴风作浪。”

杜传魂心中想到的却是父亲在海上被海盗截击,以致身负重伤,一时间一股仇恨之气,充盈胸膺,咬牙道:“不论如何,我定要出海,手刃陈祖义那帮贼人,为爹爹报仇。”

螭吻翻身而起,道:“正是如此,父兄之仇,岂能不报,大丈夫安身立命于天地之间,忠孝二字,最为重要。眼下大事,是为杜叔叔求药,今日探得蛊母讯息,传魂你有何打算?”

杜传魂道:“既然蛊母行踪已明,我们直接去找她罢,至于沐王爷和凤王之间的事,于我们无关,还是莫要牵连进去。”

螭吻道:“那凤王好生英雄了得,能正面击伤隋公公,若是有缘,一定要拜会拜会。沐王爷也是威名赫赫,都是传奇一般的人物,我可是心痒得紧。也罢,正事要紧,一切听你安排便是,我只负责挥刀弄剑。”

杜传魂拱手道:“九兄相助之恩,传魂实难相报。”

螭吻老实不客气搂着杜传魂肩膀,笑道:“传魂你这厮每天跟我客气,当真说这些感谢的话儿不要钱么。走,这慈姑新鲜得紧,跟我去给江姐姐送点去尝尝。”说罢连拖带拽地拉着杜传魂去敲景绛的门。

杜传魂道:“九兄,这样不大好罢。江姐姐已经休息了,你这般吵吵嚷嚷,贸然打扰人家,于礼不合啊。”

螭吻有杜传魂垫背,早将那一点拘谨之意抛到九霄云外,故意在景绛门口大声笑道:“都是江湖儿女,哪里来的这么些繁文缛节,我们与江姐姐一见如故,有点好东西怎么能自己藏着掖着不给姐姐尝尝。”

杜传魂尚未回答,已听房中传来景绛酥酥软软的声音,道:“小九儿怎的这般聒噪,在我房前吵吵嚷嚷,不怕姐姐踢你屁股么?”景绛在螭吻,杜传魂面前素来性情率真,此话虽然不雅,但螭吻与杜传魂听来却觉亲切自然,无甚不妥。

螭吻道:“小九儿这厢有礼了。适才在街上闲逛,寻了些新鲜慈姑来,给姐姐尝尝。姐姐可曾歇息了么?”

景绛将门打开,一股兰麝暗香幽幽飘来,洗了妆容,去了头饰,丝缎秀发披肩而下,斜倚帘拢,自有一种慵懒风致。景绛笑道:“你倒是有孝心,进屋来罢。”

螭吻欢呼一声,老实不客气抢进门中,却终究不敢太过放肆,如在杜传魂房中般往床上一躺,只是将那篮子荸荠放在几上,搓着手站在一旁。杜传魂见螭吻这般随意进了人家女子房门,甚觉不妥,在景绛门口踟蹰不前,景绛道:“传魂你愣在门口干嘛,也进来罢。”

杜传魂摇头一笑,心道螭吻与这位江姐姐皆是光风霁月,自己这般作态,反而显得做作,当下抱拳道:“打扰姐姐了。”便跟着螭吻进了景绛房门。

螭吻左右打量着房中摆设,杜传魂却是眼观鼻,鼻观心。景绛随意拿起一颗荸荠,指尖嫩白,与那晶莹的荸荠肉一般颜色,顺手放入樱口中,举手投足,皆是动人姿态。螭吻道:“姐姐是西安人氏,可曾见过西安府景家大小姐景绛么?那景家大小姐据我家七叔老狴说,乃是西安府第一美人,我瞧却是老狴孤陋寡闻,以讹传讹了,有姐姐在,谅那景家小姐再漂亮百倍,跟姐姐比起来,也是拍马不及。”

景绛看螭吻一副马屁精的模样,心道:“你可是马屁拍到马脚上了,我就是老狴说的那个景家大小姐。”不过想到平日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老是摆着一张臭脸的老狴,也承认自己的姿色,心里也微微得意:“老狴那厮不解风情,也知道本小姐是西安府第一美人,算他还有一丝渺茫机会尚可救药。”

杜传魂笑道:“九兄你夸赞便夸赞,怎的却把我家准嫂嫂牵扯进来,若再说我嫂嫂坏话,少不得我要替我大哥教训你一顿。”

螭吻怪叫一声:“好哇你个传魂,敢教训到你九爷爷头上来了,莫说是你,便是留魄公子亲来,我也是这句话,你凭良心讲,景家大小姐可有江姐姐俊俏?”

景绛暗笑道:“留魄若是来了,还轮到你这小子在那里大呼小叫么,哼哼,要是留魄敢认为其他女子比我好看,我便三天不理睬他。”想到杜留魄,景绛心中一片甜蜜喜乐,浑然忘了螭吻所比较的两个女子都是自己。

杜传魂道:“我未见过景绛姑娘,但以我大哥的眼光,想来也是极为出众的女子。”

景绛悠悠答道:“景家大小姐可不是我们这些小户人家女子可以比拟,姐姐俗脂庸粉,怎能称得上小九儿谬赞之语,小九儿是笑话姐姐了。”

螭吻慨然道:“我不过是据实而言,什么时候谬赞过,只恨我口讷齿拙,找不到可以般配姐姐的清词丽句。”说罢连连摇头,脸上似是遗憾无限。

景绛见螭吻装模作样,轻笑道:“你若是口讷齿拙,天下间再没有油嘴滑舌的人了。”说话间,忽觉腹中一阵坠痛,不禁捂住小腹,轻呼出声,

杜传魂自遇到景绛来,心神全系在景绛身上,此时见景绛眉间微蹙,脸上神色,甚是痛苦,大吃一惊,抢过身来问道:“姐姐,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景绛缓缓坐到床边,暗运内力调理,那疼痛之意,却不稍减,仿佛有钩抓牵扯脏腑。这疼痛来得突兀,景绛却是熟悉,脸上一红,暗暗叫苦。原来是这几日天葵潮至,景绛今日遇到螭吻,杜传魂,心情舒畅,便喝了些酒,本来景绛内力有些底子,这些酒也不妨事,但那荸荠乃是阴寒之物,景绛一时不察,忘了自己身体不适,吃了几个,寒气入体,引起气血紊乱,是以突然腹中绞痛起来。

景绛双手按住小腹,有气无力地答道:“姐姐身子略有不适,传魂,小九儿,你们回房休息罢,我歇息一阵便好。”那痛楚一阵一阵,有如刀搅锯挫,不过片刻,景绛脸色已变得惨白,香汗淋漓,竟是直不起身来。

杜传魂不知缘由,见景绛痛苦之状,顾不得男女之忌,出乎医者本能,右手虚扣,搭在景绛脉门上。杜传魂在北溟学医已久,师从公孙衍,医理娴熟,微微一探,已明景绛痛苦来由,天葵在世人眼中,本是不洁污秽之物,便是女儿家最亲近之人,亦要回避。杜传魂诊知病理,不禁大是尴尬。螭吻却懵懵懂懂,兀自不觉,一脸紧张关切的神色,问道:“传魂你不是杏林子弟吗,可知道江姐姐这是害了什么病?”

杜传魂望向景绛,正见景绛羞愤难当,狠狠地剜了自己一眼,又是惶恐,又是关心,哪里还顾得上螭吻,随口敷衍道:“不妨事,是姐姐内息走岔了气,调理调理便好。”说话间手却不停,潜运心法,已自景绛手腕处太渊,大陵,神门三处穴位输入三道内力,气走经脉,游络全身。

杜家心法,对内力、经脉的掌控,最是精微,连公孙衍亦是赞誉有加,杜家武功有一招,唤作“种劲”,便是利用对内息经脉的掌控,伤敌制胜。杜传魂内力虽不深厚,却是自小修习,加之于北溟学医之时,学习内息气机牵引游走之法,相互印证,此时这数道真气,对于调理景绛的气息,恰到好处。不过片刻功夫,这景绛便觉得似有一股暖洋洋的气息,自体内扩散,小腹痛楚,便如墨汁入水,被渐渐稀释开来。

武林中人,脉门是冲要之穴,本不可如此随意被人掌控,景绛既对杜传魂信任有加,又知杜传魂是为自己切脉问恙,自己实在也疼得无暇顾及它事,是以未觉有何不妥。此时杜传魂内力度来,进入体内,那真气似有灵性,在自己体内随经脉游走,酥酥麻麻,舒服得甚是异样,这病痛又是如此羞人,景绛方才惊觉杜传魂握住自己手腕,举止暧昧,那数道内力,更是在自己体内无处不至,除杜留魄外,何曾与其他男子如此亲近,饶是景绛活泼大胆,此时终于不好意思起来,嘤咛一声,从杜传魂手中收回皓腕。

杜传魂对症下药,本着医者父母心的态度,本无阴暗龌龊心态,此时见景绛又羞又气地收回手腕,终于猛然想起,眼前是位仅与自己相识不过一日的姑娘。自己适才不曾询问人家,便自作主张号脉度气,其时民间遵从南宋沿袭下来的理学,于男女之防,甚是严谨,自己这番举动,终究太过失礼。当下手足无措,不敢看景绛地眼睛,嗫嚅道:“姐姐……我实是不知……我只是怕你生病……我不会乱说。”

景绛经过杜传魂度气,缓缓从适才疼痛中恢复过来,见杜传魂涨红了脸,一副胡言乱语不知所措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倒也忘了适才尴尬,但见杜传魂越说越是离谱,若是被螭吻那个大嘴巴听到了,实是不雅之极,当下打断杜传魂道:“传魂,适才之事,休要提起,我已无大碍,你和小九儿离开吧,明日一早咱们便启程。”

杜传魂见景绛无责怪之意,暗自松了口气。慌忙起身告辞,拖着螭吻便匆匆离开景绛房间。螭吻见杜传魂,景绛神色变幻万方,极是奇怪,自己却瞧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自左顾右盼见,便被杜传魂硬生生拖走,欲要挣扎,平日里温和恬淡的杜传魂手劲却是大得出奇,且满是涔涔的汗水。

景绛见螭吻被杜传魂拖走,暗自松了口气。心道以小九儿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传魂只怕要被折磨一晚上了。旋即恨恨道:“传魂这小子也莽撞得紧,与我很熟么,就敢来碰我的手腕,”话虽如此,终究知道传魂是关心自己,倒也未有责怪之意,又自语道:“若是传魂敢屈打成招,被小九儿知道适才之事。瞧我不把古今往来十大酷刑在这两个小子身上试验一番。”不过经杜传魂一番施为,痛经之患稍解。

远处传来打更之声,小镇幽默无声,渐至万籁俱寂。景绛吹熄烛火,抱膝坐在榻边,温柔地凝望着皎洁的明月,一会想起螭吻的古灵精怪,传魂的善良温和,更多的却是对留魄的思念之情。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昆阳州宝山乡地处滇池西南,洪武十五年,云南府下设昆明,昆阳等十一州县,环绕滇池,此地山明水秀,恍若桃源胜境,只是离中原腹地较远,却少了许多文人墨客的骈诗骊文。

凤凰山位于昆阳州内,为北苗十八峒之一,本是苗彝族人聚集之地,素来与世隔绝,少有外人往来。此时凤凰山下,却是一片安营扎寨的忙碌气息。沐晟亲率一千精兵,在凤凰山下形成合围之势,奉旨捉拿数月之前行刺皇上的刺客凤王李夭,鸿鹄陈苑等人。

永乐元年,安南黎季犛弑其主,自称太上皇,立子苍为帝。其故王之孙陈天平自老挝来奔,季犛佯请归国。朱棣遣都督黄中以五千兵力送之,前大理卿薛磵为辅。季犛伏兵芹站,杀陈天平,薛磵。朱棣大怒之下,命成国公朱能为征夷将军,张辅为右副将军,帅丰城侯李彬等十八将军,兵八十万,会左副将军西平侯沐晟分道讨之。(与史实资料时间略有出入,还请诸位看官一笑置之。)

其时战事在即,朱棣却为刺客之事,调回沐晟前去凤凰山捉拿凤王。山上聚集的苗彝族人,民风悍勇,但散落聚居,本不是沐晟精兵强将的对手。然沐王府在云南盘踞已有数十年,根深蒂固,与生苗,熟苗皆有利益纠葛,沐晟又素来爱惜治下居民,加之此时安南局势动荡,沐晟不愿另起干戈,便命沐王府刘白方苏四大家将之中的刘复礼,苏燮率军缓缓围之,及至听闻京中锦衣卫亲来,方才抽身前往凤凰山,并暗中遣人告知苗彝族人,做出最强防御姿态,双方胶着,才能给锦衣卫以不战而退的借口。蛊母闻讯赶来,情知事势紧迫,便在凤凰山上祭起蚀天法阵,与沐晟精兵对峙。

沐晟在凤凰山安排妥当,便受到消息,纪纲亲率锦衣卫,已至昆阳。锦衣卫把持中枢要害,各地藩王,地位虽然尊崇,却是不敢得罪这些上达天听的禁卫虎贲,是以沐晟急忙遣苏燮迎接锦衣卫一行。

来此之前,已有袁江,李春等人先行一步,暗中布置。纪纲甫至昆阳,更是缇骑四出。刺探情报,渗透军情,本是锦衣卫最擅长之事,虽然锦衣卫在此偏僻之地,并无根基,但刚柔手段施展出来,亦是立竿见影。

袁江请见纪纲,拱手道:“纪大人,属下与李同知先来昆阳数日,手下已有消息传回。此时沐晟亲自坐镇军中,凤凰山不过是囊中之物,只是似乎那苗疆蛊母采取了一些狠利手段,压迫得大军不能更进一步,攻上山去。”

纪纲面色沉静如水,道:“此间大势,我早已得到信报,已有计较。沐王爷可是消极怠慢,未曾奉旨行事?”

袁江道:“据安插在军中的校尉来报,围攻凤凰山的一千精兵,本是自前线军队中抽调而出,行动并不迅疾,动员也不充分,且一直都是沐王爷手下刘复礼率领。沐王爷于前几日才赶至军中,属下对军队调动事宜,并不熟稔,并不足以判断沐王爷对此事态度。”

纪纲冷笑一声,道:“无妨,沐王爷的打算,我自是清楚,此时安南战事在即,沐王爷不愿节外生枝,再引起苗疆动荡,是为国忠心。只是刺杀皇上之事,比之安南叛乱这等边陲小事,重要许多,我亲率锦衣卫捉拿凤王,也是为国事尽心。沐晟一家,自沐英王爷起便镇守边陲,声名显著,根深蒂固,我们犯不上与之结怨,你们多多留意沐王爷行事,不要让他发觉,这些把柄留着,日后不用则已,若是有其他变故,自有我用得着的地方。”

袁江道:“纪大人说得是。李同知那边,亦有凤王消息传来。”

纪纲道:“哦,凤王此时在何处?”

袁江道:“属下尚不清楚,不过可以确定凤王已返回苗疆,此刻只怕就潜伏在凤凰山周围,不敢露面。属下正派人四处查探,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纪纲道:“昆阳不过多大的地方,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抓到那凤王的尾巴。不过凤王武功高绝,又是机警异常。你们切不可打草惊蛇。”

袁江低头称是,便在此时,王恕走进房来,对纪纲道:“纪大人,沐王府苏燮求见。”

纪纲挥挥手,示意袁江退下,手下校尉领着苏燮随后前来。苏燮四十余岁模样,甚是精明强干,在沐英,沐春,沐晟手下,均受到器重,此时虽是面对权倾天下,炙手可热的锦衣卫指挥使,亦是不卑不亢,行礼道:“在下沐王府苏燮,拜见纪大人。”

纪纲端起笑容,身子微倾,双手虚按道:“苏先生免礼,沐王爷劳苦功高,为朝廷劳心竭力,本官素慕威名。沐王爷府上,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各个皆是人中龙凤,苏先生手段玲珑,声名远扬,本官虽身在京师,亦常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遥想沐王爷丰采,更是心旌神往。”

纪纲口中说得漂亮,苏燮却暗自警惕,这位纪大人为皇上执掌天下大局,为天子耳目,口中说对自己常有耳闻,言下之意,自是沐王府一举一动,都在锦衣卫掌控之中。当下回道:“在下一介书生,命浅富薄,纪大人夸赞,实不敢当。凤凰山下,王爷已奉旨屯兵,呈合围之势。只是苗疆蛊母,亲自坐镇山中,祭出蛊阵,凤王行踪未定,那蛊阵又是神秘凌厉,王爷亦没有万全把握,是以整饬不前,静待纪大人吩咐。”

纪纲笑容一冷,道:“沐王爷手中精兵如雨,猛将如云,却连一个小小的刺客都抓不住,那凤凰山上不过一介散居蛮夷,竟亦不能克。蛊阵云云,向来都是妄端邪说,竟以此敷衍不管,当真我锦衣卫闭目塞听,任由你沐王府玩弄么?”

苏燮纵横捭阖多年,见纪纲脸色,覆雨翻云,心下雪亮,知道这是纪纲欲通过自己给沐晟施加压力,沐晟与苗疆默契往来,自是瞒不住锦衣卫耳目,不过沐晟手段高明,也未曾给锦衣卫留下什么明面的证据,自己自然也不害怕。不过仍装作惶恐茫然的神色,慌忙道:“纪大人言重了,沐王府竭尽所能,不过前线战事吃紧,凤王在苗疆能量又是极大,纪大人初到云南,也还不清楚蛊母神鬼莫测的用蛊之术,是以至今,此事尚无进展。天幸纪大人亲来坐镇,我沐王府定将竭尽所能,协助锦衣卫诸位大人擒获刺客。”言语间滴水不漏,不动声色将这烫手的山芋交回给纪纲。

纪纲神色依旧淡然,看不出适才犹如疾风暴雨的质问,随意笑道:“苏先生,也是关心皇上安危,刺客一日逍遥法外,我们这些为臣之人,一日便是寝食难安,本官适才一时心急,若有鲁莽之处,还望苏先生见谅。我锦衣卫在此地根基浅薄,还要多多仰仗沐王爷。本官便在此恭候沐王爷消息。那蚀天法阵,本官也有听闻,此事再作计较。若有凤王消息,还望沐王爷尽快通告本官。”

苏燮拱手道:“是,在下这几日便在昆阳,静候纪大人吩咐,若有命令,知会在下一声便是。这里有一些云南土特产,谈不上名贵,也是我家王爷一点心意,还望锦衣卫诸位大人笑纳。”

纪纲脸色一板,挥手道:“锦衣卫公事公办,此例不可开,沐王爷好意,本官心领了,苏先生退下歇息吧。”

苏燮心领神会,命下人将数箱礼物直接放在房外,恭敬告退。这锦衣卫头子喜怒难测,语气不善,刚柔并济,实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主,饶是苏燮见过不少大人物,面对讳莫如深,手段狠厉的锦衣卫,依旧有惴惴不安之感,回到住所,一边揣测着与纪纲言语往来得失,一边想着如何给沐王爷回报。


景绛,杜传魂,螭吻,连天瑾四人却不知凤凰山风起云涌,一路自东川府行来。景绛有杜传魂,螭吻,连天瑾三个死心塌地的保镖,便寻了个因头,遣走仲旋等一干随行之人,叫他们自行打理生意往来之事,自己跟着杜传魂,螭吻前往凤凰山。仲旋知道景绛脾气,拗不过自家小姐,只得叮嘱一番,无奈离开。

连天瑾依旧冷言冷语,景绛与螭吻颇有默契,平日里便当连天瑾不存在,若有开道铺路,掏钱付账之事,却是赶着连天瑾上架。连天瑾武功不及螭吻,经验不及景绛,智谋更不是这两个古灵精怪之人的对手,一路上颇吃了不少苦头,但连天瑾性格却是百折不挠,愈是困难,愈是坚定了对景绛的追求之心。螭吻一路紧盯着连天瑾,寻思着若连天瑾对江姐姐稍有不敬,便狠狠揍他一顿,好在连天瑾毕竟家教良好,虽心中想法万千,却未作出逾礼之事,倒让跃跃欲试的螭吻颇为苦恼。

杜传魂却觉得连天瑾的坚忍不拔,深和自己脾胃,又本着八门之中,同气连枝,相互照拂之心,一路上便斡旋在连天瑾和景绛、螭吻之间。连天瑾言语上的无礼,杜传魂丝毫未放在心上。景绛与螭吻在一旁看得频翻白眼,对杜传魂的滥作好人,大感无奈。

景绛脱离家中繁重事务,便如羁鸟入林,池鱼归海,率性自然,神采飞扬。螭吻对男女之事,浑浑噩噩,只觉得与江姐姐说话行事,极是默契,说不出的美妙喜悦。杜传魂心中,情根渐茁,只是看着景绛丰采照人,自忖相貌平平,武功不高,更无功名在身,学的也是世人不齿的雌黄医药,总是没来由地自惭形秽。连天瑾不时透露对景绛追求之意,自己比起这位英俊潇洒的连大公子,处处不及,更是丝毫不敢透露心中对景绛爱慕之意,只能在长夜漫漫中独自嗟叹。

甫见景绛之时,杜传魂便是一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模样,是以景绛也未感不妥,螭吻更是大大咧咧,未曾觉得异样。杜传魂一路行来,沦陷在景绛的一颦一笑中,不能自拔,若非父亲伤势危急,真盼这几日的路程,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四人仍按照宴夫人的安排,先行前往沐王府。从沐王府中得到消息,沐晟果真如半路所遇那苗族老者所言,领兵驻扎在凤凰山下。杜传魂四人片刻不停,前往凤凰山。一路上有景绛捏拿尺度,诸事顺利,便是向来唯恐天下不乱的螭吻,也安安分分,消停了许多。连天瑾虽不满景绛莫名其妙跟着半路偶遇的两个小子满世界乱窜,但自己说话,只有杜传魂会认真倾听,景绛和螭吻向来不搭理,无奈之下,也只得随之而往。

其时四人行踪,深至滇池西南,杜家势力,已趋稀薄,杜传魂将此间情形快马传给宴夫人,宴夫人亦传来消息,杜镇情伤势缠绵,拖得愈久,变数愈多,要杜传魂抓紧时间,见机行事。

数日后,四人行至昆阳。昆阳镇上,只有两个不大的客栈,都已被锦衣卫征用,杜传魂四人到来之时,询问这两个客栈,均被客栈店东告知所有客房已被包下。螭吻平日在北邙,衣食住行并不讲究,便是露宿野外,也再寻常不过,杜传魂性子随遇而安,在北溟生活两年,亦是甚为朴素。景绛,连天瑾却是千金之子,自小锦衣玉食,本来客栈条件简陋,就不甚满意,此时连客栈都不能住,更是大叫辛苦。

四人商议一番,杜传魂言道:“若客栈寻不到住处,我倒有一个办法。此地宝山乡有一个大豪,名字唤作马文铭,家产殷实,交游甚阔,与我杜家常有往来。我们不妨到他家借宿一晚,明日一早,再做打算。”

连天瑾不阴不阳地道:“这西南蛮夷之地,比之我连家坞富庶繁华,真是天壤之别。竟然连个破客栈都挤满了不知哪里来的乞儿,偏偏这世上还有人眼巴巴往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赶,也不知道是图个什么。”

螭吻反唇相讥道:“连大公子镶金嵌玉,怀瑾握瑜,自是不屑来这等穷乡僻壤,如此甚好,我们不妨在这里分道扬镳,小弟祝连大公子一路顺风,回你的松江府享福去。”

连天瑾看看景绛,景绛纤手微扬,卷弄着发梢,自顾与杜传魂说话,浑然没有将自己放在心上,一时又是心酸,又是自傲,心道:“我何必跟这泼赖黑猴子一般见识。”当下冷哼一声,不再作答。

景绛道:“我们甫到昆阳,于凤凰山此前局势,并不了解,须得休整一番。既然传魂能找到住处,再好不过。这几天赶路甚急,没有好好洗个澡,我可是受不了了。”

螭吻马上从对连天瑾的横眉冷眼中换了一副嘴脸,朝景绛腆着脸笑道:“姐姐冰肌玉容,便是一万年不洗澡,也还是那什么‘皓鹤夺鲜,白鶼失素’……”说到此处,却忘了后文,连忙向杜传魂使了个眼色。

杜传魂与螭吻默契十足,见九少爷掉着不知哪里捡来的文袋,酸气冲天,登时会意,学足螭吻的惫赖模样,摇头晃脑续道:“……纨袖渐冶,玉言掩姱……缤纷繁骛之貌,皓皔皎洁之仪……”

景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又觉得甚是不雅,以袖掩面,敲了螭吻脑袋一下,道:“小九儿,你便这般不学无术么,还指望着传魂给你擦屁股,我便考究你一番,这些词藻是哪朝哪代哪个大家写的?”

螭吻素来性子飞扬跳脱,喜动不喜静,武功练得勤勉,读书写字就马马虎虎了,比之龙母文武双修,大大不及。这篇谢惠连的《雪赋》,素净绮丽,极为动人,流传甚广,被誉为六朝小赋之冠。螭吻曾在囚牛,负屃的威逼下懒懒散散背了些。本是描写霰雪玄律,螭吻用来形容景绛,也可算作勉强和恰。只是这些句子依稀记得读音,若是要他写下来,都要花一番大工夫,更遑论记得出处作者。

螭吻仰天打了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道:“江姐姐怎的时常提到屁股这等不雅之事,实在是……嘿嘿……”装作清高自诩的样子,笑得高深莫测,甚是猥琐。

景绛笑容依旧,眼睛细细眯了一下,闪电般十指疾出,拧起螭吻胳膊上一小点皮肉,狠狠转了一圈,螭吻这一下痛如生剐,嗷嗷大叫,又不敢冲江姐姐发火,眼泪汪汪地看着景绛,满眼乞求之色。

杜传魂见螭吻在景绛面前处处受制,甚是好笑,忙替螭吻开脱道:“九兄以《雪赋》喻姐姐冰清玉洁,再贴切不过。姐姐看在九兄搜肠刮肚作赋弄诗的份上,就放过九兄一次吧。”

景绛将手收回,朝杜传魂嫣然一笑,道:“传魂学识渊博,清词丽句,信手拈来,比之某些胸中无墨,绣花枕头的英雄人物,自是厉害了百倍。”说罢低头在螭吻耳边低语道:“小九儿你再敢说我喜欢说屁股云云,我就把你屁股拧出花来。”

螭吻大骇跳起,连忙摆手道:“姐姐口中仙音渺渺,怎么会有这等污秽之言,一定是小人聋了狗耳,听错了姐姐金玉良言。”说着又觉手臂上被景绛拧过之处火辣辣地一阵疼,股间顿时起了一阵寒气,急忙收起乱摆的双手,捂住屁股。

连天瑾暗自神伤,心道便是减寿十年,也是愿意去换与江家小姐片刻眉目传情。

四人脚下不停,一路打听。杜传魂所言之马文铭马员外,在昆阳一带,名声颇大,是以寻路打探,甚是顺利。不过半个时辰,四人便来到了位于宝山乡的马家大宅。

杜传魂四人一路行踪,自有锦衣卫探子密报纪纲。纪纲对这四个小辈八门身份虽然重视,却对这四人本身不以为然,自是觉得这四个小辈掀不起什么风浪。王恕受命远远盯梢,吊着四人行踪。

马府地处宝山乡西南,距凤凰山约莫十余里山路,其间绣闼雕甍,亭台楼阁,比起成都杜府,自是远远不及,只是此地人口稀疏,那马府却是占地极广,半爿山麓,悉围其中。

此时黄昏已至,螭吻远远望着马府,一片寂然无声,颇有荒凉冷清之意,向杜传魂问道:“传魂,这马员外是何来历?”

杜传魂道:“这马员外说起来家世颇为显赫,乃是前朝咸阳王赛典赤谵斯丁后裔,不过后来在傅友德将军平定梁王之时,受战乱波及,家道中落。后来马员外整饬家产,又与我杜家联合,在昆阳一带做了些买卖,终于再度发迹起来,在这里买了个大宅子。我也是听我母亲说起,若到云南,可以寻找这个马员外。至于其他,我也不是很清楚。”杜传魂言下“与杜家联合”云云,只是客气之话,这马员外是杜家在昆阳培养的势力之一,此僻远之地,物产富饶,而官府势力薄弱,缙绅土豪,往往有极大势力,杜家在这些地方谋求利润,皆是靠马员外这样的人,说到底,不过是杜家在此地的分号掌柜。只是对外未打着杜家的旗号罢了。

螭吻笑道:“杜家魔爪,无孔不入。你这杜家大少爷,以后掌管这么庞大的产业,只怕有够你辛苦的了。”言语之中,无不调侃之意,但神色磊落,丝毫没有嫉妒觊觎之心。景绛暗暗点头,心道:“小九儿言语惫赖,行止懒散,却光明磊落,不贪恋钱财,北邙九子,果然皆非池中之物。”

杜传魂笑道:“九兄切莫笑我,家中事务,骎黄经纶有方,我大哥更是此中妙手,我幸得祖上薄荫,而衣食无忧,但要我学着做些生意往来之事,只怕不出三日,便要了我的小命。”

言谈之间,马府已至。杜传魂叩响门环,声音激荡清越,远远传开,更衬得马府安谧无声。过得片刻,却无人应门,杜传魂四人心下奇怪,螭吻道:“嘿,这偌大庄园,就是有此弊端,倘若你在房中听到叩门之声,便是走过来开门,也非得一个时辰不可。”

连天瑾嘲笑道:“你这土包子自是不知,大户人家中,哪处不有得三五门房,还非得老爷亲自下床开门么。”

螭吻恼羞成怒,道:“你连大少爷养尊处优,对这门房事务,倒是甚有天赋,熟稔得紧。我九爷便给你做个引荐,到宫里专门做个听门的差罢。”

连天瑾,螭吻时常斗嘴,杜传魂懒得理会,又敲了数下门,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那大门“咿呀”一声,缓缓打开。门后是一中年男子,面有重髯,身材魁梧,气度甚是沉稳,只是脸色在那门板阴翳中,明灭变幻,瞧不出本来模样。一双眸子颇有神采,正盯着杜传魂四人,神色颇为古怪复杂,隐隐流露出戒备之意。

杜传魂从怀中掏出杜家名帖,对那中年人执礼道:“这位大哥请了,在下成都府杜传魂,途径宝地,特来拜会马员外,还望大哥通报一声。”

那中年汉子听见“杜家”二字,容貌稍霁,接过杜传魂名帖,细细看了一遍,疑惑之意渐去,方才回礼道:“原来是杜家二少爷,在下正是马文铭。日前在下曾得到宴夫人传信,告知二少爷要到云南来。快快请进。”

这马文铭举止颇为奇怪,只是杜传魂素来性子恬淡,不喜窥探他人阴私,好奇之心一闪而过,也就作罢。螭吻见马府老爷亲自给自己开门,却是颇为得意,对连天瑾道:“连大公子,这家老爷就是亲自应门,你这门房,人家还不稀罕要你呢。”

连天瑾一时语塞,闷闷地跟着螭吻走入府中。景绛心下疑惑,却是不动声色,暗暗观察。那马员外眼光扫过杜传魂身后的螭吻三人,以为是杜传魂家眷侍从,也不再追问,只是眼光掠过景绛,仍被景绛容光所慑,不由多看了几眼,但片刻间神色已恢复清明,见四人进了府中,将门又死死关住。

景绛见马文铭虽向自己多瞧了两眼,却没有流露出其他异样情绪,暗暗警惕,这马员外若不是刚毅正直之辈,便是隐藏颇深的大奸大恶之徒。

五人默默行走了片刻,想来马文铭觉得气氛甚是诡异,勉强提起笑容,向杜传魂道:“二少爷此番前来,可是交割账单财务?以前都是账房的杜四爷来的,说起来也有小半年未见到四爷了,不知四爷身体可还安好?”马文铭本非杜家中枢,宴夫人也未将杜镇情受伤之事在信中告知,是以马文铭不知杜传魂来意。至于账房杜四爷,乃是杜家一系旁支,打理云南一带杜家生意,倒是与马文铭常有往来。

杜传魂方要答话,景绛抢道:“马员外,这偌大的宅子,怎不见一个下人?”

马文铭见杜传魂不答话,望了景绛一眼,干笑道:“在下家中近日起了些变故,是以遣散下人,至于其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

景绛看不透其中古怪,但自己一行,并未招惹什么仇家,马文铭既为杜家之人,料来不敢为难杜传魂。此时天色已晚,若不在马府歇上一宿,只怕就要露宿荒野。权衡之下,不再言语,任凭马文铭将自己一行带到厢房歇息。

马文铭将杜传魂四人草草安排妥当,对杜传魂道:“二少爷,在下这几日家中颇不宁静,若有异状发生,还望诸位莫要参与,以免收到牵连,切记切记。此时家中下人不在,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客房旁有柴火,吃食,一应俱全,诸位请任意取用。”

螭吻见马文铭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早自不耐,欲要询问,却见景绛对自己使了个眼色,缓缓摇头,当即强自忍耐下来。

杜传魂道:“马大哥能为我们寻个住处,在下已是感激不胜,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离开,若有麻烦之处,还望海涵。”

马文铭匆匆一揖,也不与杜传魂过多客套,便告辞离开。


四人放好行囊,聚在杜传魂房中。螭吻早已憋得心急火燎,将衣襟拉得半开,跳上矮几,瞧着马文铭走远,随即拉上窗楹,粗声粗气地道:“这马家好生古怪,那马员外亦是神神叨叨,瞧来不是个好东西。江姐姐,你拉着我作甚,方才我只需擒住他问个明白就是。在鬼地方睡着,晚上方圆十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瘆人得紧。”

景绛眉心微蹙,摇头道:“你与人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人家好心好意凭什么和人家动手?”

杜传魂忙道:“姐姐说得甚是。我观马大哥相貌堂堂,气度中正平和,不似奸恶之辈。再说马大哥与我们素未谋面,若论起恩怨,倒是与我杜家渊源颇深,此中关系,是敌非友,再是明白不过,九兄多虑了。”

连天瑾摇头道:“我瞧不然,事出反常必为妖。这宅子里布置井然,花木整齐,非是疏于打理之貌。想来一众下人定是遣散未久,此等僻远之地,诡奇异事,再是寻常不过,说不得这马员外受了什么妖魔蛊惑,要以活人心肝炼蛊,设下圈套,谋害我们。”

螭吻与连天瑾抬杠,已成习惯,虽然心中想法与连天瑾不谋而合,闻言仍是呸了一声,反驳道:“有九少爷我在此,是哪家妖魔鬼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老爷头上动土。传魂说得有理,我们不过是半路忽而改变主意,才来这马员外家,偌大一家仆从遣散,非一日两日的功夫可以办妥,那马员外莫非真能其会算,在数日之前便能知道我们行踪么?”

连天瑾冷哼一声:“那两家客栈没有空房,你不去他家还能去哪里?这其中诡计连环,若是你这小家伙都能一眼看穿,岂不是天大笑话。”

螭吻最恨别人言及自己年纪幼小,闻言勃然大怒,横眉拍案,道:“你这家伙又懂什么,若是怕了,只管离去便是,聒噪不停,当这里是你连家院子,每个人都要听你呼来喝去么?”

连天瑾气得脸色惨白,拂袖而起,抽出佩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兴瑜但有手中宝剑,何惧山魈野鬼。今晚有我连某人在此,莫说百鬼夜行,便是有天崩地坼,也定能保江小姐周全。”

杜传魂见螭吻与连天瑾又起争执,欲要调解,无奈自己人微言轻,始终插嘴不上,待见连天瑾拔剑,以为两人要动起手来,不由得叫苦不迭,向景绛急递眼色。景绛暗暗好笑,心道:“传魂这和平心境,到如佛经所言,到了一尘不染的大圆满之意。”

螭吻正欲答话,景绛懒懒打了个呵欠,道:“你们两人只管吵闹,我下去歇息了。”

连天瑾为打动景绛芳心,平日里温文有礼,涵养极好,便是面对螭吻百般挑衅,也强自忍住,心结不动根本印,来个不理不睬。适才实是无法忍耐螭吻无理取闹,才拔剑而起,待见景绛神色不耐,方才惊觉自己失态,当下平息心中火气,收剑回鞘,姿势甚是潇洒。

景绛续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一行诸人,身无长物,寻常歹人,也不会在咱们身上动主意。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谨慎为妙,我瞧连公子与小九儿都精力旺盛得紧,不妨趁此夜色幽暗之际,去院子里探个究竟。若有不妥,再作计较。”

连天瑾道:“兴瑜既以佩剑起誓,自要在江小姐身侧,保护小姐安危,倘若中了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兴瑜万死难辞其咎。”

螭吻道:“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又装着是条什么老虎了。若是不敢,只管呆在此处,听候我消息。”说罢向景绛笑道:“姐姐尽管放心安睡,伏魔荡寇,乃是我九少爷最擅长之事,想当年便在北邙乱葬岗之上,有新死之尸,得地疠之气而化为旱魃,我不过四五岁光景,耗周身灵气,七日七夜不眠,以鲜血为祀,布下诛邪之阵……”

景绛见螭吻装模作样,捂嘴轻笑,打断道:“够了够了,知道你北邙一窟神棍,你这惫赖模样,当真和老狴一般无二。”

螭吻奇道:“江姐姐,你见过我家老狴?”

景绛自觉失言,连忙收殓笑容,岔开话题道:“你忘了你自己时常提起老狴什么的么?不提这些,这宅子占地颇大,你速去速回,有什么事打探清楚,就回来与我们商议,切莫莽撞行事,起些不必要的误会。”

杜传魂接道:“我不信马大哥会对我们不利,但天色已晚,九兄还是小心为妙。”

螭吻满不在乎地拍拍杜传魂肩膀,扎好衣带,挥手道:“你们放心,我去去就回。”说罢推开窗户,向四下瞧了一番,纵身而出。楼台山石,皆隐匿在暮色,隐约流露出凄冷之色,四下阒无一人,螭吻展开身法,不出数息功夫,已然不见。

马府虽在苗疆,却十足模仿南方士人园林而设,林剪蓬蒿,涧修兰芷,径缘三益,竹坞寻幽,花草虽是凡品,但苗疆气候温润,也蓬勃茂密。若是白日之时,自有梧阴匝地,槐荫当庭,能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

此时天色冷黯,却幽谧深邃,气氛清寒,望之犹若鬼蜮。饶是螭吻素来胆大包天,也觉一股刺人冷气,自背心传来,不由得冷岌岌打了个寒战。四下楼阁低矮,若隐若现,皆无灯火。风叶摩挲之声,不绝如缕,偶尔有虫鸣蛙叫,似被人用布囊蒙住,暗哑低沉。

螭吻虽自小在山野长大,但北邙一草一木,极是熟悉,闭目可依,不似在此庭院深深中,四周皆是幽深的黑暗之色,心中急躁,又隐隐有些惴惴不安。螭吻一路小心翼翼,隐匿身形,除了四周无人,寂静可怖,始终未曾发现异状。偶然借着几点疏斜星光,才瞥见自己手间,已满是冷汗。


杜传魂见螭吻走远,关好窗户,回到榻边,循着在北溟公孙衍所授修心养性的心法,闭目养神。景绛与连天瑾各自回房歇息。

杜家心法,多以培根固本为主,气息运转小周天,自任督二脉起,游走奇经八脉,以筑根基。其第一境名曰“外息”,可收敛气机,聚而不泄,周身经脉,由“无意”渐入“有识”,所谓杜家武功,长于经脉气机掌控,便是由此而始。其第二境名曰“内视”,气息悠长,内力充盈,经脉渐由“有识”而转入“可见”,犹如肉眼生于体内,则气机之变,毫厘不爽。其第三境名曰“雕微”,渐至大成,而身体内外皆通明洞达,而至“润物细无声”最终之境。

杜家武功,源于开门,其中或多散轶,至今仅余“外息”,“内视”之境,有心法记载。杜镇情修炼甚勤,渐臻“内视”之境,除比之隋中佑,龙母寥寥数人之外尚有不如外,江湖之中,已鲜逢敌手。便是杜留魄,也粗窥“内视”门径,虽未融会贯通,但也颇有几分火候。假以时日,比之杜镇情,亦不遑多让。至于杜传魂,一来年岁尚小,二来天赋不及,是以内力虽然精湛,比之父兄,却大有不如。

传说中黄月英师祖,曾至“雕微”之境,内息流转,浑然天成,随心所欲。黄月英将其后心得,记于开门武功总决《藏机密要》之中。而开门早已流落海外,《藏机密要》亦是不知所终。流言蜚语,或是空穴来风,或是以讹传讹,历经兴亡更替,光阴荏苒,其中真假,自是谁也不知。

北溟心法,却讲究“养心”,与杜家心法颇有不同,囿于门户之别,公孙衍未将北溟武功心法传于杜传魂,只是教了一些医学之中,养气炼神的法门,虽是如此,杜传魂参照两家心法,仍是大有裨益,内功精进不少。

如此内息循环,不知过得多久,忽然房门轻开,杜传魂心生感应,睁开眼睛,正见景绛施施然踱至自己面前。景绛髻鬟始掠,披于肩上,清香传来,如幽兰梦境,瀣露凝珠,想来是刚洗头靧面。

杜传魂见景绛走近,心里遏制不住怦怦而跳,适才练气的平和心境,早已荡然无存,忙闭上眼睛,默念《楞严咒》,收敛心神,不感再看。

景绛走到一边的矮几上坐下,目光停留在杜传魂身上,却不自觉地想着杜留魄:“这两兄弟一母所生,留魄眉目棱角,却比传魂硬挺许多,也俊朗许多,当真是面由心生么?留魄笑起来和他弟弟一般神采,只是他常喜欢皱着眉头,到后来我也学着他一般爱皱眉头了,姨娘说,女人爱皱眉头容易变老,不知道我老起来,会不会难看。留魄老了,又不知是什么样子。”

杜传魂见景绛进房,半晌不语,心下甚是奇怪,又缓缓睁开眼睛,只见景绛盯着自己,嘴角笑意缱绻,美目中柔情无限,怔忪出神。杜传魂连忙低下眼睛,心下狂跳,又是恍惚,又隐隐有些热切。

景绛见杜传魂瞧向自己,也回过神来,心中微觉尴尬,笑道:“传魂,你平日里都是这般静心和气么?怎么我心中却少有这种清和淡然之感,其中有何诀窍么?”

杜传魂吐纳气息,轻咳一声,笑道:“《素问·上古天真论》云‘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恬’乃内无所蓄,‘淡’乃外无所逐;“虚无”乃虚极静笃,臻于自然。摒除杂念,畅遂情志,神静淡泊,乃为静养。《素问·痹论》又有云‘静则神藏,躁则消亡。’‘心乱则百病生,心静则万病悉去。’静者寿,躁者夭,凝神敛思,心常静则神安,神安则脏腑气机协调,精气充实,自可延年益寿。如若不然,心躁乱而不静,则招疾致祸。”

景绛笑道:“传魂,你怎的也学小九儿一般,开始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我便是内心宁静,也要被你这之乎者也一番,说得肝肠寸断了。”

杜传魂道:“姐姐,静心乃养生之道,是我术业专攻之处,是以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还望姐姐见谅。”

景绛摇头道:“我说笑而已,《灵枢》,《素问》,乃华夏先祖精华,倒是我轻慢了。说来小九儿去了这许久,怎的还不回来,我心里有些担心,可不要真出了什么事才好。”

杜传魂摇头道:“九兄看似性子急躁,有些莽撞,其实行事颇有分寸,且他武艺高强,如有危险,定可自保,这府上极大,九兄可能被什么事耽搁了,姐姐不用担心。”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江小姐,你可是在杜传魂房里么?”说罢不待回答,一下把门推开,来人正是连天瑾。

连天瑾适才前往景绛房中,本欲制造些机会与景绛单独相处,却发现景绛不在住处。连天瑾先是一惊,只怕有贼人对景绛不利,转念一想,又觉景绛定是在杜传魂房中。再想起景绛于杜传魂,螭吻亲密场景,不由得醋意勃发,脑中一些龌龊想法,怎么也挥之不去。哪里容得了景绛与杜传魂孤男寡女,在此夤夜,共处一室,当下妒火中烧,赶到杜传魂屋前,也顾不得礼节,直接推门而入。

关心则乱,本是人之常情,连天瑾越是不敢想,一些念头越是流连脑海,不由大是焦急,本道开门之后,定是颇为不堪入目,岂料却见杜传魂,景绛衣衫整齐,各自端坐,杜传魂流露出不解之色,景绛却是脸色阴沉,盯着自己,默不作声。

忽然一声尖啸,由远而至,三人闻之,皆是气血翻涌。未及反应,只听砰地一声,窗户被一撞而开,却是螭吻踉踉跄跄跳将下来,身上衣衫破烂,其中几处,更隐隐有血色洇出。螭吻边跳边叫:“传魂小心,我身后有个白脸的恶鬼在追我。快帮我截住他。”


适才螭吻在马府中潜行,顺着曲径绕远,疾行半晌,仍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园子里打转,好在螭吻记性极好,一路上寻摸着老狴所教授的夜行方法,走上一段路程,就暗中做下记号,是以倒不至于迷路。

但如此瞎转,只怕待到天明,也发现不了什么不妥。转了半天,四下无人,螭吻胆气少壮,不再潜匿行迹,顺着一个小山坡爬了上去。那山坡甚是平缓,视野却是极好,螭吻爬到坡顶树上,纵目四望,半个马府皆收眼底。

螭吻将衣襟微敞,正欲休息一下,眼角却不偏不倚扫到马府一个角落。此时整个马府灯火俱灭,便是马文铭所住内宅,亦是声息全无。那角落却有一间小屋,隐隐透出光来。只是那光线极是黯淡,若非螭吻内力深厚,眼力出众,离了这稍远的距离,只怕也看不出来。

螭吻好奇之心大起,低低吹了个口哨,顾不得休息,看准方向,向那小屋疾驰而去。沿途自有一些池塘山石,螭吻展开轻功,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便走到那小屋面前。

那小屋门窗紧闭,檐下有些布帘,无风而动。到得近处,那一丝光亮透过喑哑枯黄的窗纸,更显得凄凄惨惨,极是诡异。螭吻心下惊疑,好奇之心却终究胜过惧怕之意,脚下不停,行至小屋旁。凑近一瞧,那檐下布帘影影重重,以竹竿悬之,摺帛为长条,交互穿结,上出其首,旁出两耳,下垂其余为两足,肖人形。正是北邙上常见的招魂幡。由此看来,这小屋自是一座灵堂,而那微弱灯光,便是灵堂中长明灯了

螭吻瞧得仔细,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道:“这马府中死了什么人么,怎么设了个灵堂在此?死的是何人?怎么却没有人守灵?”

螭吻出身北邙,对此等红白喜事,并不畏惧。只是此中景象,太过诡异。饶是螭吻胆大包天,一时也踌躇不前,在灵堂之前一揖,默念一些不知何时听到的往生咒。其余感官却丝毫不敢放松,暗中窥探四周举动,若有异动,立刻拔腿就跑。

过得半晌,四周仍是幽默无声,一阵阴风吹过,已透了一背冷汗。螭吻平复心情,惊惧之情稍减,心道马府中的古怪,定然便是在这灵堂之中。谜底就在眼前,螭吻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大起胆子,心道一声:“得罪。”一咬牙,便推门而入。

灵堂之中,甚是简陋,料来是匆匆搭建,只有些贡品什物,白布云头幔帐挽垂,将本来不大的屋子隔成数层。其中摆了一具棺木,两旁香烛高烧,置有长明灯。那棺木甚是厚重,在香烛微光之下,神秘阴沉,仿佛有鬼魅潜伏,择人而噬。

螭吻于棺木灵堂,倒是见得许多,又观察了半晌,四周仍是一片寂然。灵堂之中,虽有白幔遮掩,也是一目了然,望之再平常不过,若有目之不能及之处,便是那棺木之中。螭吻心下疑惑更胜,不自觉凑到灵柩之前。

那灵柩漆色甚新,显然不久之前才添置。普通棺材正面材头,绘有碑厅鹤鹿,旁有繁复花纹。这个灵柩却周身漆黑,唯有棺盖上用利器雕刻出一只展翅的凤凰,不过寥寥几笔,却将那凤凰凌厉神态,描画得栩栩如生,其眼其喙更是如有灵性,悲怒之意,喷薄而出。螭吻虽不懂镂雕技法,也可体会到这凤凰身上入木三分的苍茫大气,神思被那刻画牵引,竟浑然忘了身处之境,不由得暗自喝彩,情不自禁伸手向那凤凰摸去。

便在此时,忽然一剑,仿若来自九幽冥域,无声无息向螭吻手腕疾刺而来。

那一剑来势极是迅疾,又无半点征兆。螭吻正自神游方外,并不察觉,好在毕竟练武多年,心念未至,身体已有感知,急忙缩手。那剑势不停,犹如跗骨之蛆,顺着螭吻之手斜刺而上,直指螭吻小腹,诡异毒辣。螭吻这才反应过来,却已然避之不及,生死之间,不知如何而提纵身形,于瞬念侧身一让,堪堪避过要害。

那剑剑身极窄,锋利异常,螭吻虽错身避开小腹,却已被割破皮肤,好在剑势太疾,一掠而过,那伤口却不深,只是缓缓洇出一痕鲜血。螭吻却顾不及小腹伤势,那使剑之人不待剑招用老,反手挽出一个剑花,又向螭吻刺来。

螭吻极力闪避,只觉周身剑芒吞吐,不知衣服皮肤在适才瞬间失神之下,被割破了多少。眼中金光闪耀,那剑影神出鬼没,与平日里叔伯们所言之招式,大为不同。剑尖总是斜斜下指,皆往小腹,大腿,脚踝等要害之处招呼,且招式变换极快,眼花缭乱,螭吻只得凭身体本能闪避,一个不妥,便是殒身毙命的后果。

北邙“云霓九变”的身法,本是顶尖的轻功,与杜家“沐春风”身法,伤门“提纵术”并称八门轻功之最。螭吻自小性子跳脱,练得最多的便是这“云霓九变”的心法,自小浸淫,其中造诣,已是不凡。岂料此时施展开来,却始终不能从剑幕中摆脱出来。螭吻一时之间,只有招架只能,而无还手之力,越斗越是心惊,竟始终不能抽出一丝空隙,去看那使剑之人。

便在此时,忽然一点剑光,仿若来自九幽冥域,无声无息向螭吻手腕疾刺而来。

那一剑来势极是迅疾,又无半点征兆。螭吻正自神游方外,并不察觉,好在毕竟练武多年,心念未至,身体已有感知,急忙缩手。剑势不停,犹如跗骨之蛆,顺着螭吻之手斜刺而上,直指螭吻小腹,诡异毒辣。螭吻这才反应过来,却已然避之不及,生死之间,平日刻苦锻炼的功力终于爆发出来,提纵身形,于瞬念间侧身一让,堪堪避过要害。

那剑剑身极窄,锋利异常,螭吻虽错身避开小腹,却仍被割破肌肤,好在剑势太疾,一掠而过,那伤口却不深,只是缓缓洇出一痕鲜血。螭吻无暇顾及小腹伤势,那使剑之人不待剑招用老,反手挽出一个剑花,又向螭吻刺来。

螭吻极力闪避,只觉周身剑芒吞吐,不知衣服皮肤在适才瞬间失神之下,被割破了多少。眼中金光闪耀,那剑影神出鬼没,与平日里叔伯们所言之通常剑招,大为不同。剑尖总是斜斜下指,皆往小腹,下阴,大腿,脚踝等下身要害之处招呼,且招式变换极快,眼花缭乱,螭吻只得凭身体本能闪避,一个不妥,便是殒身毙命的后果。

北邙“云霓九变”的身法,本是顶尖的轻功,与杜家“沐春风”身法,伤门“提纵术”并称八门轻功之最。螭吻性子跳脱,练得最多的便是这“云霓九变”的心法,自小浸淫,其中造诣,已是不凡。岂料此时施展开来,却始终不能从剑幕中摆脱出来。螭吻一时之间,只有招架之能,而无还手之力,越斗越是心惊,竟始终不能抽出一丝空隙,去看那使剑之人的面目。

那人剑使得极为狠辣,招式之间,绵延不绝,略无阙处。螭吻且避且退,那烛光被剑气拖得明灭跳动,森然可怖,但灵堂之中,帷幔,棺木,却夷然无损。以螭吻的眼力,竟看不出这等诡怪的剑法,出自哪家哪门。

螭吻平日里随北邙诸人习武,日夜砥砺,于此道浸淫,非常人所能比拟。狴犴,睚眦,囚牛等人所学,皆是绝世武功,又常在江湖走动,于天下各派武艺,皆有涉猎。是以螭吻虽不曾闯荡江湖,与人动手的经验,却不可谓不丰富。只是平日切磋,皆是点到为止,纵有心思,也在计较招式得失,体会内息运转上,未曾如此间一般,与人生死相搏。只得转瞬之间,身遭数剑,受创虽不重,却足以让螭吻心胆俱寒。加之此处烛影摇曳,四面皆是幽暗无声,堂中一具棺木,阴气瘆人,螭吻心中蓦然闪过一个想法:“此处私人宅院,怎么会有如此诡异的灵堂?灵堂之中又怎会有如此武功高强之人,连我‘云霓九变’也无法躲开,莫不是此处有邪鬼作祟?”

念头一起,螭吻更无心恋战,便欲夺门而出。只是那剑光如影随形,绵密非常,绕动身侧,每每于不可思议间穿刺而来,如电龙吐光,神蛟潜渊,无迹可寻,螭吻左闪右躲,始终不能腾出手来打开房门。

螭吻暗暗咬牙,此时先机已失,敌人如此纠缠,全力施为,尚且毫无招架之功,若是再过片刻,自己气息一乱,不免稀里糊涂地送命于此。此时急警,螭吻心中却渐渐沉静下来,回想起昔日师父之语:“武功一道,既在于自省,又在于外观。自省在于人和,稳定自身气息,将敌人引入自己的节奏之中,外观在于天时地利,与人争斗之时,倘若能借外物之变,而顺自身之势,一花一树,皆可为破敌良机,虽处逆境,亦能反败为胜。”

此时师父之语,如清泉汩汩,脉脉流淌于心间,螭吻霎时福至心灵,心中已有定计。当下见那剑芒盈盈,分光刺来,竟不左右闪避,而是腾空而起,险险避开。

这腾空之举,本是武功之中的大忌,身在半空,重心尽失,若非轻功绝高,又或是已将敌人逼得退无可退,只能举手格挡之时,断无主动跃起之理。螭吻此前身法灵巧,躲闪灵活,此剑并非无处可躲,并无行此险招之理,是以那使剑之人,微微一怔,两人过招,本如电光石火,这一疏神,想好的后招,皆是落空。不过那使剑之人亦是了得,剑芒微顿,复又吞吐起来,凌空而上,直指半空中的螭吻。

人在半空之中,若无借力之物,任你武功盖世,亦不能凌空腾挪。只是两人相斗之地,乃是灵堂,本来空间有限,又有帷幕灵幡挂于堂中,螭吻此前所定之计,便是扯下半空中的帷幔,伺机逃出。那剑势因为螭吻突然跃起而迟滞,虽然稍纵即逝,螭吻已抓住良机,将那半爿帷幔扯下,借力向门边冲去。

那使剑之人见帷幔悠悠飘下,喉间低低发出一声轻响,骤然提速,从帷幕之旁闪过,复又挺剑向螭吻此去,阴影之中,依稀见得那人浑身裹着紫黑袍子,面貌隐于其下,甚难辨认。

螭吻撞开灵堂之门,去势不停,并于适才脱困之时,已将腰畔“水痕剑”抽出。冷月之下,水痕剑澹澹如玉,如水汽笼罩其上,剑芒微放,灵气浮动。螭吻宝剑在手,又逃出那阴气森森的灵堂,不由得精神一振,想起适才狼狈,又是恚怒,又是心悸,当下止住身法,对着烛光幽幽的灵堂,破口大骂:“何方小贼,暗箭伤人,端地无耻之极,有种出来和你九爷爷光明正大地一较高下。”

便在螭吻精神微松之时,跗骨剑光又自门中急袭而来。那使剑之人,对螭吻之话,充耳不闻,剑势之急,更甚方才,招式凌厉,丝毫不减。

螭吻打起精神,展开身法,将水痕剑舞开。这水痕剑传自囚牛,螭吻剑法,亦是从她处习来,名字唤作“游丝剑法”。此剑使出,如游丝难寻,而不绝如缕,将千钧稳于一丝之间,用劲之巧,妙到巅毫,实是北邙山上一等一的武功,只是螭吻火候未到,只得其中六七分真味,若是囚牛亲自来使,剑聚一丝,层层叠叠,交织繁密,最后铺天盖地,皆是剑气纵横,便是蜉蝣蚊蚁,也逃脱不了,敌人身处,可谓气若游丝,顷刻之间,便会被一缕游丝,缠绕毙命。

螭吻使出此剑,自是希望借着游丝剑法的绵密,以快打快,来克制那奇诡剑法。果然只听叮铃铃铃一阵脆响,正是双剑交错之声,如风扰明珏,斛倾玉豆,清脆和鸣,声音连成一串,偏偏颗粒可闻。教坊之中,琵琶技艺最精巧之人,也拨弹不出这等玄妙音律。

转瞬之间,两人已交手不下数十招之多。螭吻起初剑法稍显生涩,少顷游丝剑法施展开来,纵横之间,豁然开朗,渐渐嗅到囚牛授剑之时所言“不绝如缕”的意境,融入一种奇妙的节奏之中,一招一式,随心而动,再无迟滞。

那偷袭之人,静默无声,始终不见丝毫波动,溶于夜色之中,仿佛除了一把宝剑灵活律动外,再无半点生气。那一点剑光,如火苗摇曳,却始终不息,游丝剑法纵然缠绵,也缠不住火焰,游丝入火,触之即化。螭吻虽在激战之时,对剑法略有所悟,毕竟还未融会贯通,仍是难敌那剑光鬼火,渐渐处于下风。

蓦然那偷袭之人剑光大盛,仿若一团本已飘摇的火焰骤然爆发开来,螭吻那一缕游丝,终究太过孱弱,面对此电光一击,再无力挑拨千金,如琴弦绷紧而断,飘摇散开。

那剑光贴身而过,螭吻几乎将腰背折得与地齐平,才险险躲开。此时“游丝”已断,螭吻只觉心惊胆战,怯意一升,匆忙将手中水痕剑挽出一湾泓影,挡住那人后招,找到来时之路,急纵而去,也顾不得一路花草茂盛,踏出一地花红叶绿,簌簌而落。

那偷袭之人纵身而掠,亦随着螭吻追去,喉间又是一阵轻响。螭吻与他相距不过尺许,听得分明,那响声虽轻,却高亢清亮,不似人声,回顾先前两人缠斗,那偷袭之人未吐一字,此时陡然听到喉响,螭吻更是骇然,心道:“这……莫非真是流年不利,撞上了恶鬼么?”心中念头一起,不由自主回头一看,却恰好见到追来之人紫黑衣袍间面目一闪而过,依稀可见脸颊之上,竟全是紫黑色花纹。螭吻吓了一跳,脚下打了个趔趄,心中已是一片冰凉:“苦也,苦也,寻常之人,哪有这般鬼神莫测的武功,脸又怎会生得这般模样,我小九一向不信鬼神,终是遭了天谴。”

这般一缓,那不知是鬼是人之物,更复贴近,剑光一闪,又在螭吻左臂划出一道血痕。螭吻吃痛之下,心里终究求生之欲胜过了恐惧,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气力,将“云霓九变”施展到极致,再不敢分心回头,狼狈逃窜。

那偷袭之人的轻功,更善于腾挪转展,是以方才斗室之中,螭吻虽展开身法,却处处受制,不敌于他。此番出于室外,螭吻“云霓九变”的速度优势,终于体现出来,饶是如此,两人轻功仍在伯仲之间,显然就轻功而言,那人更胜半筹。

螭吻来时,甚是仔细,在路径之上,已做好记号,是以院落中道路虽曲折,也能辨清方向。两人轻功都极是高明,不过呼吸之间,已至杜传魂,景绛所在居所。螭吻见前方屋舍间灯火明亮,胆气稍壮,朝着正面的窗户撞去,也不管房中是何人,大叫道:“江姐姐、传魂小心,我身后有个恶鬼在追我。快帮我截住他……”

身后之人,骤见前方屋舍,心知乃是对方同伴所在之地,突然喉中轻响变得高亢响亮起来,那声音如有实质,箭矢一般追向螭吻。

螭吻轻功虽高,又怎能与音波之速相匹,只听得背后呼啸之声,忽然气血翻涌,预警之话才说到一半,就再也无法出身,勉强撞开窗户,再也坚持不住,直挺挺地跌落下来。

 

杜传魂,景绛,连天瑾三人在屋内,不如螭吻首当其冲,但听到窗外尖啸,心中亦是烦恶难当,突然见螭吻破窗而入,神情极是狼狈,皆是一惊。杜传魂与螭吻交好,听到螭吻求救之语,虽是一头雾水,却毫不犹豫,抢到螭吻身前,将他一把抱住。岂料螭吻身体早已失去平衡,这一冲之势又甚急,杜传魂猝不及防,被螭吻扑倒在地,两人如滚地葫芦一般在地上连翻几圈。

便在此时,那偷袭之人已跃入床前,手中之剑如毒蛇吐信,向地上的杜传魂,螭吻二人疾刺而来。杜传魂,螭吻此时摔得气晕八素,动弹不得,眼睁睁见那剑光直逼眼前,却是避无可避。

螭吻闭目待死,心道:“九爷爷生在北邙山,死在恶鬼手下,倒也算得上叶落归根,这一死倒不打紧,只是无端连累了传魂这小子,好生过意不去。”忽觉腰背间生受一掌,睁眼一看,却是杜传魂奋起全身之力,将自己推开。那催命的剑光,已将杜传魂胸腹要害,笼罩其中。

螭吻见杜传魂舍身相救,目眦欲裂,欲待以命相搏,却已不及。景绛纵然有心相救,无奈与交手三人相距较远,自己又是武功不济,惊呼之声尚未出口,那剑已刺向杜传魂。连天瑾心下却甚是犹豫,有心想让螭吻,杜传魂二人吃一番苦头,却也觉得眼睁睁看着二人就此无辜丧命,也是不妥,只是这电光石火之际,半分犹豫,已是死生之隔。

杜传魂眼前一片剑光金影,心中忽然一片空明,此时想起的首先是父亲母亲,不知此番无法寻得三圣菔,父亲之伤,能否治愈。忽然透过剑光,看见景绛关切惊恐的眼神,没来由心中一酸,霎时心中所念,皆变成这位萍水相逢的江家大小姐,情深之处,实难自禁,低声道:“江姐姐……”这呻吟之声,在场诸人,却谁也不曾听见。

忽听窗外有人大吼道:“鸑鷟公子,休伤我东家二少爷。”螭吻,景绛等人听得分明,正是庄主马文铭的声音。那声音尚有数十步之遥,便在此刻,众人只觉眼前一道乌光闪过,划过杜传魂身边,将杜传魂右臂带出一道血痕,去势不竭,笃地一声,钉在杜传魂身边的地上,却是一把小箭,黒身墨羽,箭尾尚摇晃不止,锋头直插入地,锐利异常。

这一箭虽打空,那人偷袭之人似有所感,刺向杜传魂胸口之剑骤然停下。杜传魂分明感到那剑尖气流,随剑势骤停而卷聚起来,而后吐向自己胸口,虽未受金石之伤,单这剑势,已让自己呼吸不畅。杜传魂死里逃生,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偷袭之人为何忽然停手。

螭吻方才见杜传魂推开自己,顷刻间将毙命剑下,心中又痛又悔。见那偷袭之人剑势戛然而止,在半空中凝而不发,如何不知这是杜传魂求生的唯一良机,但见杜传魂愣在当场,不知是否受伤,情急之下,顾不得将周身要害暴露于敌人之前,揉身扑上,一把将杜传魂拉开,扶到景绛身旁。那偷袭之人却也不追赶,衣袍一卷,隐入房中一隅,又复先前那般毫无半点生气之状。

杜传魂这时回过神来,对景绛道:“姐姐,敌人武功高强,只怕我和九兄两人联手,也是不敌,倘若一会儿动起手来,你和兴瑜兄先走。我和九兄拼了性命,也要保你周全。”景绛眉头微蹙,却不作答,转头对螭吻道:“小九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螭吻尚未回答,却见马文铭破门而入,额边皆是汗水,见双方无恙,方才长长出了口气,向那偷袭之人方向连打数个手势,复又向杜传魂拱手道:“二少爷,可曾受伤?”神情甚是焦急,关切之意,却不似作伪。

杜传魂见马文铭与那偷袭之人熟悉识,毕竟方才所遭之险,生平未遇,心下不免有些对这马庄主有些不满,不过此事前因后果,自己并不知情,非要算起账来,倒是螭吻未经主人许可,在庄中乱走,才闯出祸来。杜传魂本性谦容,想到此处,心气倒也平息下来,向马文铭还礼道:“多谢马大哥关心,无甚大碍。”

螭吻却不似杜传魂这般好欺,此时缓过气来,但觉周身剑创,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举起水痕剑,挡在杜传魂身前,厉声叱道:“马庄主,在下自问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你庄中之人,甫一见面,便下如此毒手,倘若我武功稍有不济,岂非早已横尸当场?”

马文铭正欲解释,忽然门中又走入两人来。当前一人,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腰背略微有些佝偻,身着一件鲜红长衣,在夜色之中,显得颇为打眼。这男子头发披散开来,凌乱地搭在肩膀之后,整个面目棱角分明,眉眼线条却柔和细腻,宛如宫人,阴柔之气,甚是浓郁。这人说俊不俊,说丑不丑,长得甚是邪魅,却有一种凌厉无匹的气势,叫人见之难忘,杜传魂四人一见,皆觉心中生出一股莫名寒意,仿佛那男子是一股令人压抑的毒焰,正择人而噬。

那男子身后,却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女子,浑身衣物,也呈素色,与先前那偷袭之人相似,只是那偷袭之人长袍为紫黑色,这女子却作暗黄色打扮。杜传魂四人见到这女子面目,皆是一怔,只见那女子短发齐耳,要知古时女子,将头发看做与性命相关之物,汉明帝皇后马氏,陈后主宠妃张氏,皆以长发之美,传于史传,女子成年称作弃笄,成亲成为结发,便是寻常人家丈夫称自家妻子,也是以“拙荆”代替,这“拙荆”之“荆”,指的便是女子插于发剪的荆条。是以寻常女子,无不以长发为美,如此般短发,当真可谓惊世骇俗了。

短发也罢,最让杜传魂四人吃惊的却是,那女子眉目,同样的清丽柔美,同样地宛然如画,依稀与景绛竟有几分相似,两人仅就相貌而论,皆是世所难见的美人。只是那女子体量单薄,不似景绛这般丰腴秀美,皮肤也无景绛这般白皙。景绛气质高雅华美,这女子却如暗夜中的精灵,一个是婆娑乎人间,一个是姽婳于幽静,两人皆是静态极妍,望之有如天人。

景绛与那女子眼光对上,俱都看出对方的诧异。那女子似是颇为脸嫩,连忙垂下眼睑,不敢与景绛对视。景绛见状,更是大胆将目光游移在那女子身上,瞧了个仔细,心道:“这可真是奇哉怪也,这南蛮之地,不知哪里来的女子,竟和我长得如此神似。”念转之间,忽然觉得一道冷光刺入眼中,却是那当先的男子,正眼光灼灼,逼视自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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