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大张和小张

来源:互联网 发布:linux后退命令 编辑:程序博客网 时间:2024/04/20 19:56
 

老张今年年过八十,眼花、耳聋、驼背,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老张不相信有人能活到七老八十还可以眼不花、耳不聋、背不驼。他经常说:什么岁数要有什么岁数的样子。像电视里说的七十岁的人四十岁的心脏,那是纯属扯淡。


张老爷子活得很知足,心很宽,所以人也就不瘦。古人说有钱难买老来瘦”——我总用这句话来逗他,他却也不生气,总是说谁让咱没钱呢。说张老爷子没钱,不全对。老爷子祖上三辈儿都是北京人,再往上捋据说还做过满清的汉官。老爷子家最早住在东四,后来随着家道的中落逐年往外迁,到他这辈儿已经搬到德胜门了。更让他无奈的是,孙子已经在五环外买了房,打算把家搬到那去。老爷子很纳闷,生活越来越好了,可家怎么却越搬越远呢?老张的父亲临去世前留给他两样东西,一样是做包子的手艺,一样是与世无争的性格,老爷子说这两样东西让他终生受益。

如果说张老爷子年幼的时候勉强算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的话,他的儿子大张——也就是我张叔儿,只能算是平头老百姓了。张叔儿的名字我已经忘了,实在是因为太好记了,像那个时代所有人的名字一样,平凡到我实在搞不清他们兄弟几个到底谁叫建国谁叫建军谁又叫建华了。我张叔儿长得高大魁梧,属于白天走在马路上也会被见义勇为的群众就地摁倒扭送公安机关那一类的。据我爷爷说,张叔儿这幅好身板儿全得益于张老爷子的工作。解放后,由于张老爷子蒸包子的功夫了得,被招进了一个直属机关的食堂工作。在那个所有人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年代,张叔儿却是每天肆无忌惮地抱着包子大快朵颐。按理说张叔儿这幅好身板儿以及张老爷子显赫的厨子身份,都决定了我张叔儿日后必将成为我军的一员虎将,保家卫国,扬我军威。但不成想,在政审的环节,张老爷子被查出是黑五类。再往上倒,发现还竟然当过清朝的大官。这下可了不得了,张叔儿不仅没当上兵,而且再也吃不上包子了,只好打铺盖卷下乡插队去了。当然,这些我都是后来听我老豆说的。我老豆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张叔儿去插队的前一天,胡同的革委会就带人来抄家了,不光是张家的自行车、收音机被没收,连我老豆十六岁之前从没见过的蒸包子的笼屉都被一并收缴上缴国库了……张叔儿自那之后垂头丧气,一年多都不怎么跟人说话。相反,倒是被双规了的张老爷子每天乐呵呵的,穿戴整齐,一大早就去单位接受批斗。用张老爷子的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唐山大地震,胡同革委会主席在茅厕蹲坑时被震落的房梁拍死之后。上面传下话来:张老爷子的问题查清了,他的祖上虽然当过清朝的大官,但曾经组织谋反,刺王杀驾,乃人民之大英雄,为民族之统一立下过汗马功劳云云。张老爷子不仅原地满血复活官复原职,为了补偿张家在特殊时期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特意把正在沙河挖沙子的张叔儿调回城里,委以张老爷子御用和面学徒之重任。一夜之间,张家冰火两重天。

那之后随着张叔儿厨艺的增长,体重也与日俱增。直到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身材已经完全符合了一个优秀厨子应该达到的标准,早已不复我老豆口中当年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形象了。

我认识张叔儿那会儿,我张哥——也就是张老爷子的孙子,张叔儿的儿子,已经会管我老豆叫叔儿了。张哥长得又高又瘦,完全没有一点张叔儿的包子相。这可能跟张叔儿后来做过一阵面条有关系——这话是张老爷子说的。张哥跟我是发小儿,是胡同里出了名的闹将,从小就惹是生非。上学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三天两头能看见有家长带着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孩子来张家门口兴师问罪,张叔儿没少为了这事着急上火。实在没辙的时候也让张老爷子教育教育他不肖的孙子,可坐在胡同口老槐树下,摇着蒲扇跟我爷爷下棋的张老爷子总是抿一口茶然后慈眉善目地胡噜着宝贝孙子小张的头发说:儿孙自有儿孙命,由着他来吧。

再后来,张叔儿可能觉得自己两口子那点工资不够赔人家医药费的,于是毅然放弃直属机关御膳房主管的优越条件——下海了。老张包子铺在九十年代张叔儿下海后轰然诞生,成为了我长达十余载学生生活的重要回忆,也在各种娱乐场所尚未进入北京之前的一段时期内成了胡同里老少爷们的食堂棋牌室阅览室会议室健身房(少数不法分子曾在此被广大人民群众绳之于法)……多年之后,每当我远离北京,思乡之情渐浓时,都会有这样一幕浮上眼帘:夕阳的余光虽不及胡同里路灯明亮,却给老槐树下的老张包子铺刷上了一层金漆,不知从谁家的收音机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有下班回来的男男女女在往家走,不时跟围坐在包子铺门口的老老少少互相打着招呼,一阵阵的蒸汽顺着包子铺半开的窗户散开在夏日闷热的胡同里。一个驼背老人一只手拿着马扎儿,一掀门帘儿,走出包子铺。身后跟着一个八九岁的毛头小子,留着刺儿头,穿着跨栏背心儿,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将一副棋盘高高举过头顶。出门碰见我爷爷,毛头小子叫了一声郭爷爷,叫声又响又脆,伴着知了的呻吟与来往自行车的车铃声以及周围嘈杂的喧闹声一起顺着胡同的破墙环绕在门前的老槐树下。

四年前,我爷爷去世了,张老爷子也很少出来走动了。他总是说什么岁数的人要有什么岁数的样子。去年,张哥从广东回来接手了老张包子铺。张叔儿荣升名誉顾问。今年夏天,我出差回来,发现包子铺装修了,店面也扩大了,除了包子和简单的炒菜外,还添了不少广式料理。不变的是门口依旧坐着两个老人在下棋,只不过这两个人换成了我张叔儿和我老豆。张哥一推门走了出来,抱着他不到两岁的儿子,指着我对他儿子说:叫叔叔。小孩儿对我伸了伸手叫道粗粗。我老豆和张叔儿坐在棋盘两端相视而笑,那笑声随着店里飘出的香味飞过了门口的老槐树,飞进了胡同深处,不知从谁家的窗户里传了电视机里的声音:北京新闻播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