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龙应台:在“仰德大道”上

来源:互联网 发布:小说分销平台源码 编辑:程序博客网 时间:2024/03/29 01:39

太多的人说现在社会道德沦丧,世风日下。不过《荀子》早就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事情就发生在那里,不会因为谁而改变,但是如何看待目前的状况呢?这里就大有文章了。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的感情加进入,以自己的价值观去判断,所以就热闹起来。目前网络上骂各种知识分子,骂各种专家,好像更多的是从道德层面上谴责,并没有从道理上批判。批判的武器变成了武器的批判。一些专家发表看法以追求事情的本来面目,另外一些发表言论实现为民请命的理念。前一种通常被骂得狗血喷头,后面一种通常获得极高的网络人气,冠以很高的道德评价。是以追求真理、正义为根本,还是以追求道德和伦理为终极目标。普通的小民,现在也被中国的教育搞糊涂了,一会觉得社会应该以真理和正义为上,一会又觉得社会应该以良好的道德为上。

龙应台:在仰德大道

1
   
懒懒的星期天下午,挚友YP来电话,说没什么事情只是问候一下,但是三句话以后她那头就开始叹气,沉重地说,台湾这样下去怎么办?
  身为一个极有影响力的媒体龙头,她知道太多社会的问题;YP的电话,永远是沉重的,所以我平淡地说,又怎么了?

  她开始举例说明最新的台湾沉沦的种种实证:媒体依附政府、政府收买媒体、政治人物嚣张、知识分子无力、年轻人肤浅而狭隘、高等教育短视而功利、金融制度向富人倾斜、锁国政策使台湾经济边缘化
……
  你看大陆的进步多快,她忧心忡忡地说,十年前我们完全瞧不起他们的任何报纸或杂志,你看看他们现在的平面媒体,比台湾的有深度,更有视野;文化版的文章动辄上万字。他们的大学生,比我们的大学生有国际知识,比我们的大学生拼命。他们的政策,比我们的更有魄力和延续性——我们的政客不知道在干什么。

  谈完她的最新忧虑,接着严肃地问,你觉得,我们可以做什么?

  她口中的我们,指的真的是她YP和我龙应台。

  我说,来阳明山泡温泉。现在就去好不好?
  YP愣了一下,说,我不要。然后继续:你知道过去七年内多少外商离开了台湾吗?

  我说,带你去洗温泉好不好?

  她知道我在闹她,有点哭笑不得地说,你干吗啊?我跟你说正经的
……”
  亲爱的YP我于是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说,一个社会的上升还是沉沦,是有它的共业的。你和我,都一直在做我们能做的,而且已经持续做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不是吗?

  她不响了好一会儿,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说,我们也只能尽心、尽力而已,大的历史命运不在我们的掌握之内,不是吗?

  她很不甘心地说:是啊,是有共业,只是──我还是觉得我们该做点更有效、更积极的事……否则台湾要完蛋了。

  是个懒懒的星期天,但这真是一通救亡图存的电话。

2
  YP和我,都是在台湾被称为外省第二代的人。我们的父母,在自己都还是将满或刚满二十岁的大孩子的时候,颠沛流离,死去活来,被战争的飓风刮到一个万里外的海岛上,人生从零开始。外省人,因为没有田产遗产可以依靠,没有家族网络可以救难,没有祖荫和社会地位可以壮胆,没有在地的语言和知识可以运转,他们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就会把所有的能量孤注一掷,一掷在单一的投资项目:下一代的教育。他们知道,只有教育,能让人突围,突围阶级的、经济的、社会的甚至政治的种种封锁和捆绑。
  于是YP和我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都申请到美国留学,虽然她和我都来自艰困的难民家庭,虽然她和我都是女孩。
  本省的女孩——我们的小学同学们,在传统的文化网络里,很容易就出嫁了,可能嫁给邻村的有远亲关系的表哥;中学的同学们,很容易就被送到工厂去作女工了,赚到的钱,可以补贴家用,也可以买来黄金镯子一圈一圈套在手臂上,累积将来的体面嫁妆;大学的同学们,很容易一毕业就去作村子里的中学老师了,然后很快地结婚、生育儿女,被纳入大家族成为那任劳任怨的媳妇。
  而一无所有的我们,因为被抛离了土地,抛离了附着于土地的传统网络,我们遂和男孩子们一样读书,一样考试,一样留学,甚至和男孩子一样被期待去赢得美国的硕士或博士学位──是的,美国,在那个冷战的时代里,我们心目中,外国就是美国,美国就是全球。然后和男孩子一样被期待,得到学位之后,回到自己的土地去报效国家。
  放下YP的电话,我单独驱车前往温泉,一路上回想她的电话,不禁莞尔:这是民国几年了,怎么我们还在救亡图存YP比我严重得多——
我在努力投入社会改造的同时,还常常自我怀疑:烈士的鲜血一定比甲虫壳上的花彩有价值吗?这种怀疑,使得我对自己的儒家式的努力常发出道家式的嘲讽。YP在社会改革的路上却是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在她的人生辞典里,嘲讽或者独善其身的词汇,根本不列项。

3
  我在乡下读初中一年级,高高瘦瘦的国文老师教到《论语泰伯》篇: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这是我们要熟记的中国文化基本教材,但是十三岁的我们叽叽咕咕笑成一团,彷佛要用一种夸大的疯癫来表达自己和同伙之间的联盟情感。国文老师的名字就叫林弘毅。林弘毅说,士不可以不弘毅,然后他解释,弘,就是宏大,毅,就是坚毅。我们又笑开了。大学刚毕业的老师故作镇定,继续用闽南音很重的国语讲解,就是说,知识分子要志气宏大,品格坚毅,以国家的前途为重任,虽然路途遥远,负担沉重,还是要一路走下去
……”
  国文老师叫林弘毅,还有一个生物老师叫陈弘毅;什么时代啊,怎么那么多人的名字叫弘毅呢?老师,那你弘毅不弘毅呢?

  十三岁的我们只是在幼稚地笑闹,然而显然在那幼稚笑闹之际,士不可以不弘毅已经悄悄开始了我们价值的建构工程。

4
  在雾气熏熏的温泉里,我闭眼思索那一路的价值建构过程。
  小学的任何一个教室和礼堂里,一定有那四个大字:礼义廉耻。七岁的我们,开始这样理解:
  是规规矩矩的态度。是正正当当的行为。是清清白白的辨别。是切切实实的觉悟。
  浅白的文字可以朗朗上口,容易背诵。我们当然不知道这是蒋介石在1934年为了救国而推出新生活运动的核心概念,更不知道这是统治者糅合了中国传统礼教、服从唯一领袖的法西斯观念、日本传统的武士道精神、国家利益为重、以至基督教价值观的元素,用来愚民的哲学。我们更不知道礼义廉耻这小学生的知识其实来自深邃的远古经典:管仲在牧民篇中说: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五代史冯道传》进一步作评: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顾炎武对廉耻二字,感触更深: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小学校门外,人生的道路如何崎岖,时代的翻滚又如何的诡谲,小学墙上的四个大字,谁会记得?能当真吗?所以,在二零零六年,当一百万人上了台北街头要求领导下台的时候,打出礼义廉耻四个大字,是把很多人给看傻了:这是开全体人民的小学同学会吗?多久没见过、没想过的字眼了,竟然活生生具体地站在你面前。彷佛千山万水之后,竟然又回到了起点。原来,再怎么后殖民再怎么后现代,人们倒过头来还是要求你实践小学老师教过你的公民伦理。

5
  YP和我都是台南成功大学的毕业生。成功大学的校训是穷理致知。毕业后我的第一个工作,是到新竹交通大学担任助教。交通大学的校训是知新致远,崇实笃行。从美国回到台湾之后在台湾中央大学任教,中央大学的校训是诚朴。这两年成为台湾清华大学的教授,清华的校训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弟弟是台大的博士,台大的校训是敦品励学,爱国爱人。哥哥是东吴大学的毕业生,东吴大学的校训是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弟弟的中学是台南一中,台南一中的校训是止于至善

  穷理致知,知新致远,重实笃行,诚朴,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敦品励学,爱国爱人,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止于至善……
  是的,我也仍然记得校门口、礼堂里、梁柱上的各种标语:

  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置个人死生于度外。
  
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伦理、民主、科学,以伦理实现民族主义,以民主实现民权主义,以科学实现民生主义。
  是的,我也仍然背得出李密的《陈情表》和诸葛亮的《出师表》的片段,也仍然记得少年时如何背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跟着老师念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还有柳宗元,还有韩愈,还有苏轼,还有欧阳修,还有贾谊。
  YP和我,以及我们的同代人,是在这样的价值架构里长大的。
  走了多少人生歧路之后回头,才明白这个
孕育了我们的价值结构是多么深的被儒家思想所渗透。颠覆道统的庄子《盗跖篇》不会被我们读到,天马行空的《山海经》、唯物辩证的韩非、不尚贤,使民不争的老子,都不在我们的主要价值结构中。要认识?你自己去找。
  和西方的主要价值对比时,儒家的道德特质就更显鲜明。我是美国堪萨斯州立大学的毕业生,堪大的校训是:
谨守大自然的法则每受邀到一个大学演讲或访问,我就好玩地先去找出那个学校的校训,发现哈佛的校训是:与柏拉图为友,与亚里士多德为友,更要与真理为友;耶鲁的校训是:光明。真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校训是:真理使你自由;斯坦福大学:自由之风飘荡;西北大学:凡事求真;柏林自由大学:真理,正义,自由
  
在这些著名的欧美大学里,最突出的两个字,一是真理,一是自由。强调真理自由,和强调厚德载物敦品励学爱国爱人,是存在着极根本的差异的。

6
  我不认为儒家可以被简单地解释为只有道德而没有真理追求的哲学。穷理致知难道不是一种对于终极真理的探索?慎思明辨又何尝不是一种对于独立思想的宣示?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士不可以不弘毅的熏陶,给了我们这一代人一种深刻的责任感,责任感推动着社会进步

  头发没吹干,我就离开温泉上路了。车窗打开,阳明山的风带着树的清香。阳明山,原名草山,蒋介石以王阳明的名字取代,同时把这条主要的山道命名为仰德大道。我,原来一直在仰德大道上成长。
  转入山坡小道时,我想的是,如果YP和我是在自由真理的校训而不是礼义廉耻的校训下培养出来的人,我们星期天那通电话的内容和基调,会是什么样的呢?
  03-30-2007 于阳明山


 
 龙应台:作家,现任教于台湾清华大学及香港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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