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瘤公公》——太宰治

来源:互联网 发布:2017院士 知乎 编辑:程序博客网 时间:2024/04/25 18:41

  没有谁是坏人…… 

  在这个故事当中,所谓“不正当”的事一件也没有,但还是有人因此变得不幸。 

  只是人性的悲喜剧罢了。 

  很久 很久以前 

  有一个 右颊上长着令人讨厌的 

  肉瘤的 老爷爷 

  这个老爷爷,住在四国的阿波、剑山的山麓。其实这并未依据什么典故,只是我个人这么认为而已。《肉瘤公公》的故事,最早应该是从《宇治拾遗物语》中发现的,但在这个防空洞之中,要考据原典是不可能的。不只是这个《肉瘤公公》的故事,包括接下来打算说的《浦岛太郎》,首先,这个故事在《日本书纪》中即有详细记载,《万叶集》里也有咏叹浦岛的长歌,此外像是《丹后风土记》及《本朝神仙传》中也都有记载。一直到近期,在鸥外 的戏曲中也有,逍遥 也将这个故事作成舞曲,总之,从能乐、歌舞伎,到艺妓的手舞等等,《浦岛太郎》都出现过很多次。 

  我有个怪癖,只要是读过的书就会马上送人或卖掉,所以一直都没什么藏书。这种时候,我只能凭借模糊的记忆,努力在脑中翻找从前读过的书,但就现在的情况,真是一件难事。此刻我人在防空洞中,而膝上只放着一册绘本,我只好放弃考证物语,仅靠自己凭空想象来组织条理,搞不好会想出什么生动有趣的故事也不一定。如此这般牵强地自问自答着,这位身为父亲的奇妙人物开始说了: 

  很久 很久以前 

  在防空洞中一隅读着绘本的同时,他的心中已将这绘本里的故事刻画成完全不同的面貌。 

  这个老爷爷是个非常喜欢喝酒的人。喝酒这件事,在这个家里一向都是孤独的。是因为孤独才喝酒,还是因为家人讨厌他喝酒而逐渐感到孤独的呢?这恐怕就像是想要探究拍手的时候,不知是右手先响还是左手先响一样,只是钻牛角尖,徒费工夫而已。 

  总之,这个老爷爷在家的时候,总是一副不太自在的表情。虽然如此,但老爷爷的家庭并不是个不和乐的家庭。老婆婆仍然健在,已经快七十岁了,但腰杆还是很直,眼睛也还十分明亮。听说以前是个大美人,年轻的时候就沉默寡言,总是认真地忙着家事。 

  “啊,已经春天了,樱花都开了呢。”老爷爷正这么说。 

  “这样啊。”老婆婆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答了话,“请你借过一下,我要开始打扫这里了。” 

  老爷爷的脸又沉了下来。 

  老爷爷有一个儿子,已经快要四十岁了,是个世间少有的人,品行端正,不喝酒、不抽烟,不笑也不生气,也从不感到喜悦,只是默默地务农,附近的邻人都相当敬畏他,“阿波圣人”的名声不胫而走,他不娶妻也不剃须,让人怀疑他几乎与木石无异。不得不承认,老爷爷的家确实是很令人称羡的美满家庭。 

  但是,老爷爷总是不太高兴。他回避着家人,也变得越来越想喝酒,但在家喝酒时,总是无法放松心情。虽然老婆婆和“阿波圣人”每次看到老爷爷喝酒,并不会特别责骂他,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吃着晚饭。 

  “这时节啊,怎么说呢,”老爷爷有点醉了,想找个人讲话,就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春天终于来了呢,燕子也飞来了。” 

  说这种事还不如不要说。 

  老婆婆和儿子仍旧没有说话。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然后又继续说了一些不必要的话。 

  “我吃饱了,请慢用。”“阿波圣人”吃完饭,恭敬地向桌上的菜肴行了一礼,便站起身来。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开始吃饭了。”老爷爷一脸哀伤,将杯口朝下放在桌上。 

  只要在家里喝酒,基本上都是这样的状况。 

  有一天 大清早 是个好天气 

  往山上 出发了 去砍柴 

  老爷爷最大的乐趣,就是在腰间挂上一个葫芦,趁晴朗的日子上剑山去捡柴。捡了一段时间,有些疲累的时候,便在岩上盘坐,刻意地假咳了一声之后,说:“风景真是美啊!”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拿起腰间的葫芦喝起酒来。只有这个时刻,老爷爷才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在家里喝酒时总是得在意别人的眼光。 

  唯一不能改变的,就是右边脸颊的大瘤。 

  这颗瘤是大约二十年前,老爷爷过五十大寿那年的秋天长出来的,先是右颊怪异地发热发痒,然后渐渐肿胀起来,最后变成了一颗大瘤。老爷爷抚摸着它,苦笑着说:“这个啊,可是我的爱孙呢。” 

  儿子“阿波圣人”一脸认真,煞风景地回答道:“从脸颊生出孩子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老婆婆也是:“应该不会危及性命吧?”只是不带微笑地说了这一句。 

  虽然有安慰之意,但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关心过这颗肉瘤了。反观附近的邻居们,总是对老爷爷说这颗瘤是怎么长出来的啊,痛不痛啊,哎呀很麻烦吧等等慰问的话语。 

  老爷爷笑的时候,这颗瘤就随着笑声振动,虽然偶尔会感到困扰,但除此之外,老爷爷的确已经把这颗瘤当做可爱的亲生孙子,作为慰藉孤独的唯一对象。早上起床洗脸时,老爷爷会特别谨慎地用清水仔细清洗它。或是像今天,一个人在山上愉快地喝着酒时,这颗瘤就成了老爷爷不可或缺的说话对象。老爷爷在岩石上盘腿而坐,一边喝着葫芦里的酒,一边摸着脸颊上的瘤说:“什么嘛,没什么好可怕的,不要客气。人就是应该要喝醉。就像认真,也是有程度之分的。我完全比不上‘阿波圣人’,甘拜下风,他真是伟大。”老爷爷对右颊的肉瘤说着某某人的坏话时,又高声地假咳了一次。 

  突然之间 乌云密布 

  风儿 呼咻咻地吹 

  雨儿 哗啦啦地下 

  春天的午后雷阵雨是很少见的,但是像剑山这样的高山,这种天气异变却时常发生。因为下雨的关系,山里布满白色云雾,雉鸡和山鸟四处窜逃,啪啪振翅飞起,为了避雨而像箭一样快速地往林中飞去。老爷爷并不惊慌,只是笑了笑说:“让这颗瘤被雨淋一下、清凉一下也不错。”说完,继续盘坐在岩石上,眺望着雨景。雨越下越大,不见雨停的迹象。 

  “哎呀,清凉过头了身体觉得好冷。”说着,便站了起来,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背起收集好的柴,静静地跑入林中。 

  森林里,避雨的鸟兽们混杂一处。 

  “啊,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不好意思。” 

  老爷爷一边开心地向猴子、兔子、山鸠们打招呼,一边向森林的深处前进,最后在一棵大山樱树的树根下找到宽阔的洞穴,躲了进去。 

  “哎呀,这间屋子真是漂亮。怎么样,各位也请进吧,”他对兔子们叫着,“这里没有那个伟大的老婆婆也没有圣人,不要客气,请进吧。” 

  老爷爷胡乱说着,过了不久,只听见“呼呼”的鼾声,老爷爷睡着了。 

  虽说喝酒这回事就是醉了之后胡言乱语一通,但是,大体上来说也就只是这样,是件无伤大雅的事。 

  等着西北雨 雨停的时候 

  是不是 累了呢 老爷爷 

  不知不觉中 沉沉地 睡着了 

  山林间 放晴了 晴朗无云 

  是一个 明媚的 美好月夜 

  这天的月亮,是春夜的下弦月。月亮浮在如清水一般浅绿色的夜空中,月影如松叶般纷纷洒落。 

  老爷爷仍在沉睡着。蝙蝠从树洞里啪哒啪哒飞了出来,老爷爷忽地睁开眼睛,发现已经是晚上了,吓了一跳,“这下可糟了!” 

  一边说着,眼前马上浮现出家里那个开不得玩笑的老婆婆与严肃的“阿波圣人”的脸。唉,这可不得了啦,虽然他们从来没骂过我,但是这么晚才回家,到时候一定又会搞得不愉快,咦,酒也没了啊。老爷爷摇了摇葫芦,传来剩下一点点的酒轻拍壶底的声音。 

  “还有嘛。”老爷爷一股脑把剩下的酒喝光,觉得有一点醉了,“啊,月亮出来啦,春宵一刻——”一边小声嘀咕着无聊的事,一边从树洞里爬了出来,忽然—— 

  啊呀 怎么了 吵吵闹闹的 

  一看 不可思议啊 是在做梦吗 

  放眼望去,在树林深处的草原上,是一片仿佛不可能存在于这世上的奇妙光景。 

  所谓的鬼,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没见过。虽然从小就看过许多鬼的图画,多到都腻了,但是至今仍未有幸见到本尊。即使是鬼,似乎也分成很多种类,像杀人鬼、吸血鬼等等,将令人憎恨、不快的东西称之为鬼,由此看来,鬼似乎是一种具有丑陋性格的生物;但是另一方面,报纸的新书介绍专栏上总是会看见“文坛鬼才某某老师的杰作”这样的字句而造成误会。难道是某某老师拥有像鬼一样丑恶才能的事实被暴露出来了,要借以警告世人,才在新书介绍栏里使用“鬼才”这种莫名其妙的词汇?更过分的像是“文学之鬼”这种字眼,即使真的是十分激赏,但用这种冒昧又过分的词汇来吹捧某某老师,他一定也会感到非常生气吧。但也可能不是这样,或许那位老师被冠上如此失礼万分的称号,其实不觉得讨厌,反而默许了这种奇怪的尊称,听说了这样的传言,愚者如我,始终感到百思不解。那些穿着虎皮裈裤 的赤面鬼,手上拿着做工粗糙、像铁棒的东西,竟然是诸多艺术之神,我怎样想也想不透。鬼才啦,文学之鬼啦这一类难解的词汇,还是少用为妙,一直以来我都抱持着这样的愚见,但那是因为我见闻狭隘,说不定鬼是有很多种的。这时,如果可以稍微瞄一眼日本百科辞书的话,那么我就能摇身一变,成为老幼妇孺所尊敬的博学之士(人们常说的智多星大概就是这类的人),变得胸有成竹,对鬼侃侃而谈。但是很遗憾,我现在蹲在这个防空洞里,而我的膝上只摊着一本儿童绘本,如此而已。我不可能只凭着这本绘本而作出什么论断。 

  放眼望去,在树林深处的广阔草原上,有异形之物十几人,或者应该说是十几只,总之,他们果然都穿着虎皮裈裤,这些巨大的红色生物围坐成一个圆圈,在月下举行着宴会。 

  老爷爷一开始看到这景象时吓了一跳,但喝酒这回事就是没醉的时候十分窝囊软弱,但是喝醉了以后就变得胆识过人。老爷爷现在处于微醉的状态,不管是严肃的老婆婆,还是品行端正的“阿波圣人”,他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怕的勇者。看到眼前这副奇怪的景象,完全没被吓得腿软,维持爬出树洞的姿势,注视着这个奇怪的酒宴。 

  “好像很舒服的样子呢,他们都喝醉了。”老爷爷低声说着。 

  不知怎么地,从心中深处涌出一股奇特的喜悦。喝酒这回事就是看到其他人喝醉,自己仿佛也能感到同样的满足。这并不是所谓的利己主义者。应该这么说,像是为了邻家的幸福而干杯一样,存有某种“博爱”的情怀。自己想要喝醉的时候,如果邻人能一起举杯同乐,这样的快乐似乎有加成的效果。老爷爷是很清楚这一点的。老爷爷直觉眼前这些分不清是人还是动物的红色巨大生物,应该是鬼之类的可怕种族,因为只穿着一条虎皮裈裤,一定错不了的。那些鬼正喝到兴头上,醉醺醺的。老爷爷也醉了。在这种情况下,内心不由得产生一股亲昵感。老爷爷依然维持着爬行的姿势,望着这诡异的月下酒宴。 

  眼前这群生物虽说是鬼,但并不像是杀人鬼或吸血鬼那种有着佞恶性格的种族,红色的脸确实令人害怕,但是看起来都非常开朗无邪。老爷爷的推断大致上是正确的。这些都是个性相当温和的鬼,甚至可以被称之为剑山的隐者,和地狱的那种鬼是完全不同的种族。第一,他们没有拿着铁棒之类的危险物品,这就是他们没有害人之心的证据。但是,虽说是隐者,却又不像那些竹林里的贤者,拥有丰富的知识但不知如何自处,于是逃入竹林中,这些剑山隐者的心是非常愚钝的。“仙”这个字是一个人加一个山组合起来的,望文生义,我们可以称住在深山里的人为仙人,既然听过如此简单的理论,那么根据这个论点,不管这些剑山的隐者们有多么愚笨,应该都能够赠与他们仙人的尊称。总而言之,与其称这群热衷于月下酒宴的红色巨大生物们是鬼,不如称呼他们为仙人还比较恰当。 

  再看看他们酒宴的样子,只是发出无意义的奇怪声音、拍着膝盖大笑,站起身来胡乱地跳着,或是卷起巨大的身体,从圆圈的一端咕噜咕噜地滚到另一端,这应该就是他们的舞蹈,虽然先前已经提过这群鬼心智愚笨,但是由此不但能看出他们的智商水平,还能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艺术方面的才能。这么一来,似乎就能证明鬼才、文学之鬼等等词汇根本是无意义的。如此愚笨又没有才艺的鬼,一个个被称为艺术之神,我怎么想也想不透。 

  老爷爷看到这样低能的舞蹈也不禁看傻了眼,一个人在旁边窃笑。 

  “这什么嘛,跳得真差。我就露一手,让你们看看我的手舞吧。”老爷爷小声地说。 

  喜欢 跳舞的 老爷爷 

  马上 跑出去 跳着舞 

  脸上的 大肉瘤 摇来晃去 

  真是 又奇怪 又好笑 

  老爷爷因为微醉而有了勇气,对这些鬼也抱持着亲和的感情,所以丝毫不害怕,跑进圆阵的正中央,跳起拿手的阿波舞—— 

  老了要梳岛田头 只好戴假发 

  把红襷带 弄乱也不是不可能 

  媳妇也戴起了斗笠 呀 来吧来吧 

  老爷爷用嘹亮的歌声唱着阿波的民谣,这些鬼也好像很开心似的,发出叽叽喀喀、嗑嗒嗑嗒的怪声,一边笑到在地上打滚,一边流着不知道是口水还是眼泪。老爷爷趁着这股好气氛,继续唱着: 

  去大谷的话,大谷满地都是石头 

  去笹山的话,笹山满地都是竹子  

  老爷爷又引吭高歌了一段,然后继续轻妙的舞蹈。 

  这群鬼也 非常地高兴 

  下一次月夜 也请一定 要光临 

  请再跳舞 给我们看 

  作为约定的印记 

  请留下一件 重要的东西 

  鬼这么说着,然后就窸窸窣窣地低声讨论起老爷爷脸上那个光滑得发亮的肉瘤,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物一样。如果把那颗瘤留在这里,他一定还会再来的,鬼做了这般愚昧的推测,不由分说就倏地将肉瘤给拿走了。他们虽然没有智慧,但可能是因为在深山里住久了,多少也习得了仙术一类的东西。众鬼完全不费半点工夫,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漂亮地把瘤给取下来了。 

  老爷爷吓了一跳,“啊!真伤脑筋,那是我的孙子呀!”老爷爷这么说着,鬼却非常得意的样子,哇哇哇欢呼起来。 

  到了早上 沾满露水的道路 闪闪发亮 

  肉瘤被 拿走的 老爷爷 

  带着变得空空的 脸颊 

  往山下 走去 

  肉瘤对孤独的老爷爷来说,是唯一能说话的对象,但现在肉瘤被拿走了,使老爷爷感到有些寂寞;但是,变得轻盈的脸颊被早晨的微风轻抚着的感觉倒也还不错。这样的结果,不知该不该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尽兴地唱唱跳跳了,只有这件事可以说是福吧?老爷爷一面烦恼着这些无聊的事一面走下山,途中巧遇要去农田工作的儿子“阿波圣人”。 

  “早安。”“阿波圣人”摘下头巾,庄重地向老爷爷问安。 

  “嗯。”老爷爷仍在烦恼着。父子俩便分道而去。即使是圣人,看到老爷爷的瘤在一夜之间消失,内心多少也受到了些冲击。但是,针对父母的容貌作出论断或批评,是违背圣人之道的,因此便假装没看到,默默地离去。 

  回到家里,老婆婆只冷静地说了一句“回来啦”,昨天怎么搞的去了哪里之类的事情完全没有过问,一边低声说着“味噌汤要冷了哦”,一边准备老爷爷的早餐。 

  “不,冷了也没关系,不用热了。”老爷爷刻意不想再麻烦老婆婆,有点谨慎恐惧地吃起早饭来。 

  吃着老婆婆准备的早餐,老爷爷虽然非常想把昨晚不可思议的遭遇说给她听,但老婆婆严肃的态度令他却步,想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口,只好无奈地低着头安静吃饭。 

  “那个瘤,好像萎缩掉了。”老婆婆突然开口说。 

  “嗯。”老爷爷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应该是破掉了,里头的水流出来了吧。”老婆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嗯。” 

  “如果水又积在里面,还是会肿起来对吧。” 

  “是啊。” 

  结果,老爷爷一家对于瘤的事竟然什么问题也没有。 

  在此同时,老爷爷家附近还有一位左脸颊长着大瘤的老先生,但这位老先生非常憎恨这颗瘤,每天只要经过镜子就会叹气,认为都是因为这颗瘤阻碍了他出人头地的机会,因为这颗瘤,他忍受多少他人不堪的侮辱或嘲笑,也想过把胡须留长遮住这颗瘤,但是很不幸地,瘤总是会从银白的胡须中露出来,反倒更加显眼,简直就像从海平面浮出的元旦日出一样,巴不得让大家看到这个天下奇观似的。 

  这个左脸长瘤的老先生原本是人品很好的人。身躯堂堂,鼻子很挺,眼光也很锐利,言语动作都十分庄重有威严的样子,处事思虑也相当谨慎周到。服装总是高贵华丽,看起来也很有学问的样子,财产也是那位整天只知道喝酒的老爷爷所比不上的,附近的人都对他甘拜下风,尊称他“老爷”或“大师”等等,虽然这个人看起来就是位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左脸却有这么一颗大瘤,因此终日郁郁寡欢。这位老爷爷的妻子非常年轻,才三十六岁,说不上是美女,长得白白胖胖的,总是没规矩地大声笑闹。他们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生得很美,但有些娇纵。女儿和母亲的感情很好,两人总是笑得非常开怀,因此,这个家庭和每天愁云惨雾的老爷爷家完全不同,给人十分开朗的印象。 

  “妈妈,为什么爸爸的瘤这么红啊?好像章鱼的头哦。”娇宠惯了的女儿毫不客气地直接说出她的感觉。 

  母亲没有叱责她,只是呵呵呵地笑着:“对啊,也像是木鱼吊在脸颊上一样。” 

  “吵死了!”老爷生气了,瞪着妻子怒气冲冲地站起来,退到里头昏暗的房间去,拿起镜子,失落地说,“这个东西实在是太可恶了。” 

  老先生甚至想拿小刀把它割下来,死了也就算了,正在不耐烦的时候,偶然听到附近邻居说,那位爱喝酒的老爷爷右脸上的瘤忽然不见了。暮夜之时,老爷偷偷地去拜访贪酒老爷爷的草屋,得知了月夜下那场不可思议酒宴的事情。 

  听着听着 非常地 高兴 

  “好的好的 那我也一定要 

  请他们 帮我把 这瘤给拿掉” 

  说完,老爷便勇敢地前进了。这天刚好也是个明亮的月夜,老爷有如即将出阵的武士,目光炯炯,嘴角往下呈へ字形地紧闭着。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地舞一曲,让那些鬼感服在心,万一众鬼无法感动,我就用这支铁扇把它们杀光,那些只知道喝酒的愚鬼,成不了什么大事。只见老爷爷气势十足地将铁扇拿在右手,盛气凌人地向剑山的深处走去,不知道究竟是要去跳舞给鬼看,还是要去制裁那些鬼。 

  像这样,执著于所谓“杰作意识”的人所表演的才艺,通常都不怎么样。这位老爷爷的舞蹈也是,因为太积极地想要表现,反而跳得很糟,于是便完全失败了。 

  老爷爷恭敬庄肃地慢慢走向众鬼酒宴的圆阵中央,“献丑了。”面对众鬼轻轻点了点头,一把打开铁扇,屹然仰望着月亮,如大树般凝然不动。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抬起脚步,徐然吟出: 

  此乃于阿波鸣门浦滨作一夏 笼居修行之僧人。且此浦为平家一门丧命之处,令人悲痛,遂每夜来此矶边诵经供养,于海滨矶山旁,长有松木的岩石上,长有松木的岩石上。谁人夜舟过白波,鸣门只听见楫音,今宵如此静谧,今宵如此静谧。昨日已过,今日茍活,明日亦然。  

  说完便缓缓移动着身体,但双眼仍然凝望着月亮。 

  这些鬼 都十分困惑 

  陆续地 站起身来 逃走了 

  往山里逃去 

  “请等一下!”老爷悲痛地大喊,在鬼群的后面追着,“你们现在还不能走啊!” 

  “快逃、快逃!说不定是钟馗啊!” 

  “不是的,在下不是钟馗!”老爷拼命地追着鬼, 

  “拜托,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这颗瘤,请帮我拿掉。” 

  “什么?瘤?”鬼狼狈地逃跑着,所以一时之间听错了意思,“什么嘛,原来如此,这是上次那个老爷爷留在这里的,非常重要的东西哪,不过,既然你那么想要,就给你吧。总之,千万别再跳那个舞了,好不容易喝醉的都被你给弄醒了。求求你,不要再跳了。被你这么一搞,害我们得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喝。拜托,算我求你,不要跳了。喂,来人啊,把上次的瘤还给这个奇怪的人,他很想要的样子。” 

  这鬼就把 上一次 保管的 

  肉瘤 给黏了上去 黏在右边的脸颊 

  哎呀哎呀 咚咚 变成两个瘤 

  摇摇晃晃 很重的样子 

  老爷爷 觉得很丢脸 

  慢慢地 走回村子去 

  于是,变成了这样令人遗憾的结果。所谓的童话故事,大致上都是恶人有恶报,但是这个老爷爷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只是因为太紧张,导致跳舞跳得很奇怪,如此而已。况且,在这个老爷爷的家庭里,也没有谁是坏人。那位爱喝酒的老爷爷也是,他的家人也是,那些住在剑山的鬼也是,谁都没有做半点坏事。也就是说,在这个故事当中所谓“不正当”的事一件也没有,但还是有人因此变得不幸。所以,想要从这个《肉瘤公公》的故事中获得什么道德启示,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如果有不耐烦的读者来质问我,到底为什么要写这种故事,我只能如此回答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只是人性的悲喜剧罢了。这个问题将持续不断地,存在于人类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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