槛外人看NLP : 从古典诗词说到词语的色香味

                                          周锡令 [e-mail] 

为什么古典诗词受到人们的喜爱？

 

很多人都喜欢中国的古典诗词。可是在幼儿园和小学里只听说让小学生背唐诗，从来没有要他们读宋词的。这是什么原因呢？

 

中国自来有一句话，叫做“诗言志，歌咏情”。历史上，“词”的内容常常和 对爱情有一种追求向往却处在孤独寂寞之中的女子（即所谓的“‘弃妇’）的“闺怨”，“伤春”等情感相关联，因此被叫作“艳歌小词”，而为怀有远大抱负的“有志者”所不齿。这大概是幼儿园和小学里只让小学生背唐诗，而不让他们读宋词的原因。另一方面，“词”的内容和形式却又为许多人所喜欢。据说，身经百战的陈毅将军就随身带着《白香词谱》。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CCTV-10曾经播放过对女诗词家－加拿大皇家学院院士叶嘉莹教授的访问报道。看完这篇采访以后，便通过Google上网找到了她的网站。那时候，这个网站“正在建设中”，内容还不多，但是我看到了她在我国社科院文学所的一篇讲演，题目叫做《从文本之潜能与读者之诠释》。

 

在这篇讲演中，叶嘉莹提出的一种解释是“弃妇思想”，她说：

 

本来，不管在中国还是在西方，古代被弃的往往是女子，男子一般是不会被弃的。但奇怪的是，男子常常有一种“弃妇”的心理。古代在仕宦的官场中，现代在男子工作的公司中，如果上司很轻视他，常常给他一些脸色看，而他在同事之间又得不到大家的尊重，这样在一个男子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因为，男子的自尊心比女子更强，女子被弃可以对别人哭诉，取得别人的同情；而男子绝不肯把这种被弃的心理感觉对别人说出来。所以男性作者比女性更需要这种“弃妇”的形象；男性读者也能够被这一形象引发更多的联想。……

 

这种解释有道理。古代词人陆游、辛弃疾恐怕就是属于这种类型，他们空有报国的志向，却一直没有报国的机会。这种心绪反映在他们所做的多首诗词中。但是要说陈毅将军也有“弃妇思想”就不能叫人信服。他在“一九三六年冬，梅山被围。……伤病伏丛莽间二十余日，虑不得脱”的时候，曾经做好了牺牲的打算，写下了的著名的《梅岭三章》，其中的第一首道：

 

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像这样视死如归地写出这样大无畏的气势磅礴的诗句的将军难道会因为有什么“弃妇思想而随身携带《白香词谱》吗？

 

因此还有别的原因。

 

第二个原因，那就是自然语言所具有的“一种表述，多种诠释”功能。我们大家知道，“歧义（ambiguity）”在从事计算机自然语言处理工作的计算语言学家那里常常被认为是一种消极的、避之唯恐不及的因素；可是在文学艺术、外交之类的领域里，却是万万不可缺少、而且是非常有用的伟大的属性。

 

很多人都熟悉历史上三首脍炙人口的词”：

 

蝶恋花. 【宋】柳永.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 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会得凭栏意。

也拟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蝶恋花    晏殊（991-1055），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远知何处。

 

青玉案.元夕 【宋】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从字面看，这三首词，写的都是“美女爱情”。可是王国维却按照另一种方式来理解，他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具体的说法是：

l        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崖路。－－－－要成就一番事业就得忍受寂寞孤独。

l        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要坚持不懈的努力。

l        第三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只要自己不放弃，总有一天成功就会来到你身边。

 

当然，一句话说出来，对它可能进行的不同诠释的范围总是有限的。自然语言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属性是，可以通过适当的“遣词造句”来规定（控制）这种“不同诠释的范围”的大小：

l        在法律和科学技术文件中，通常要事这种“变化范围”尽可能小；

l        在声明、公报……这类外交文件中，就要使最后公布发表的文件拟定成把双方既有分歧，又有共识包含在内的最小的不同诠释的范围；

l        而在文学艺术领域中，读者就拥有更大的诠释空间。所以有人说，《红楼梦》虽然只有一部，但是，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贾宝玉”。

 

第三，对于喜欢“词”这一文学形式的普通人来说，更为重要的原因来自美学领域。和计算机语言不同，自然语言是具有“色、香、味”的。作为中国古典文学重要形式之一的“词”所使用的词汇具有它特殊的“色、香、味”。

 

叶嘉莹在这篇演讲里举了一个例子：

 

以“菡萏香销翠叶残”来说，如果把它改为“荷花凋零荷叶残”行不行？我说不行，因为那样就失去了原句所包含的那种丰富的潜能。“菡萏”，是《尔雅》里的词，它和现实的日常语言有一个美感的距离，因此显得古雅、珍贵。“香”，是芬芳的香气；“翠”不只是绿的颜色，它还使人联想到珍贵美丽的翠玉、翡翠、珠翠。而这么多珍贵、美好的品质，中间把它们连接起来的动词是什么？是“销”，是“残”。所有珍贵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了，都残破了。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这就引起了王国维的“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联想。如果改成“荷花凋零荷叶残”就不给人这种感觉。

 

不同的词语具有不同的色香味是显然的事实。打油诗人张打油的经典作品“咏雪”：

 

“江山一笼统，井口一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通篇无一个雪字，却生动的描述了雪景，并非完全没有水平。可是所有的人读了以后都会发笑，觉得“太俗”。打油诗之所以让人觉得“俗”，其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其中使用的词语不属于“雅”的品种，它们的“色香味”和古典诗词中使用的词语的“色香味”相差太远了。两者的差异就好比舞台上的表演服装的面料和工作服使用的面料之间的区别。

 

最后一个原因是：“词”只是一种文学形式。在已有的资料中，虽然以“风花雪月”为题材的作品占有很大分量，但是这并不是说不能用它来反映别的题材。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岳飞的《满江红》以及其他许多“爱国主义”作品就是例子。此外，无论古今中外，人们有许多思想感情（例如“离别”，“怀念亲人”，“孤寂”，“无眠”）都是共通的，而传统词的遗产中含有不少反映这类思想感情的优秀作品，这不能不是“词”受到许多人喜爱的原因。

 

语言的“色香味”是从哪里来的？

说到这里，不免产生了一个问题：不同词语的“色香味”是从哪里来的？回答来自两个方面：文化的积淀 和 大脑的联想功能。

 

有一个故事说：一位英语老师让学生把“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翻译成英语。学生回答道：“If you want to see far away, please go upstairs.” 老师笑着说，如果把你的译文再翻回中文，就成为：“要看远处请上楼！” 原来诗句的韵味完全没有了。老师接着解释说，这就是“文化的积淀”的作用。

 

这位老师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首先，“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种五言绝句的形式就使读者马上陷入他所曾经读过的古典诗词的回忆中。而对于“楼”字来说，熟悉中国古诗词的人马上在下意识里会联想到许多含有“楼”的名句：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疏雨晚钟山外寺，清风横笛月中楼。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黯黯生天际。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

 

所有这些脍炙人口的名句（加上历代中国画家和近代漫画家丰子恺的画中对“楼”和楼中人物的描绘）就在人们的大脑里把作为中国传统建筑形式之一的“楼”和“寂寞、期待、思念、憧憬、历史沧桑的感觉”等心情联系起来。这就是自然语言里的词汇所具有的“色香味”，也就是叶嘉莹所说的“潜能（potential effect）”的来源。

通过气味划圈子

常看CCTV《人与自然》，《动物世界》这类节目的人都知道野生动物依靠“气味”来划定自己的领地。现在城市里养狗的人很多，我们经常看见他们所牵着的狗每走几步就要在电线杆之类的角落滴几滴尿，使我和YP以为这些狗都得了“肾盂肾炎”；直到有一天，我们看见一只狗在院子里一辆崭新的奥迪汽车的前轮和后轮分别撒下几滴尿，邻居赶忙出来，用嘎崩脆的北京话解释说：“占地儿！” 我们这才知道这狗虽然已经变成家养的宠物，却依然保持着野生动物的这种习性。那么“人”呢？

 

现代社会的人似乎已经不再依靠“体味”来划分圈子了。我觉得，取而代之的是“语言的气味”。当然，自然语言的色香味不仅体现在词汇，也体现在句式乃至文章的体裁中。不同职业、不同社会层次、不同地域的人群都有发明、保持这个圈子的语言特色的倾向。身在官场，就要熟悉官方的交流方式；在商则要言商。热爱自己家乡的人在异地遇到同乡时，即便有其他人员在场，也一定要互相寒暄一段乡音，以达到相互认同的目的。年轻人、网民总是不顾社会名流关于“语言规范化”的呼吁别出心裁地“创新”出与众不同的词语，以使自己区别于其他人群。甚至黑社会团体也要发明自己的黑话。

 

不难看出，“气味”乃是自然语言的客观属性之一。如何在面向计算机的辞典、句典中反映这一属性也许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我们必须面对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