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哉《君子》万里风

快哉《君子》万里风

余自幼驽钝，见少识寡，所幸周遭尚学之士甚众，耳濡目染，受益良多。曾闻：不读书而品高雅之曲，仿佛冠猴舞墨；不读书而论天下之势，犹如瞽者驱棋。余自知非生而知之者，窃望遐观以补天之不足。岁似星逝，学如龟行，偶有腹语，未敢轻议，恐见笑于大方之家。东坡言曰：老夫聊发少年狂。余本眉州人士，虽难承苏子学问于万一，却袭人轻狂，适诳语以自娱。余观当世学人，粥声钓世者殷，辛苦作文者寡。反身自视，何尝例外。于是焉，常以梁君启超《君子》一文自勉。

    余以为，论人，品格为先，学问次之，声名则粉屑木末矣。任公为学，毋庸吾等蛇足；任公为人，不仅可开一时之风气，更可垂千秋之懿范，是以水木清华园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八字必当历万世而不朽。

每读《君子》，襟抱豪情顿起，少年侠气斗升，欲持王者剑，以平天下之乱；欲持勇者剑，以守疆国之安；欲持智者剑，以问至人之冠；欲持仁者剑，以抚布衣之患。自谓当于有生之年，秉待废之躯，就彪炳之业，成百世之师。然平心深虑，今时今日之侪辈，果不负任公对我后进晚生殷勤提携之情乎？思绪及此，汗涔累襟。且夫竖子无知，评声论器，是为不敬，先生高风，必不校犯。

古议君子，恒论个体修养、言行、举止、交际、才学、风姿、仪容；转观《君子》，举篇与一国兴衰相连，境界自高。任公开篇举英人绅士与吾国君子相辉，吾等可幻其人：其貌婉若苍苍松柏，端正挺拔；其行好似涓涓溪流，温文尔雅；其言恰如熠熠明珠，洞烛人心。继而，综述人格与国格。唯一国国人人格之高尚，方可盼一国国格之高尚。吾国素以君子为人格之准绳，是以欲兴国，必先兴人。随之，援引《易》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任公释此两句，是通篇之魂灵。此释语词直意曲，快哉如长风拂胸，万里无云；壮哉似海波怒涛，摧舟斩浪。

先述自强。曾子云：“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君子自强不息，不因困逸避趋，不为外物所羁。自贱者，人贱之；自重者，人重之。自强者，昨日差千里，今日差八百，后日差五百，日追月赶，不息于时，终可并驾齐驱，再超之，抛于后，往无前；傲立于世，吞吐之间，风云色变。任公大儒，却无一己穷达之私念，恒自强以匡国抚民，“不惜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交战”，愈挫愈勇，是矣唯任公堪释君子其意。

再述厚德。法国学者伏尔泰语云：“凡人比高，才智学识也；君子相较，道德品行也。”君子宽厚载物，清心照月。尚武者，刀斧加之，严威迫之，不若尚德者，行止感召，语默教化。厚德者，素养浩气，誉之不喜，非之不沮， “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从容镇定，悠然清欲。任公驾鹤，舍己好肾以换西医流益，行以践言，诚仁人君子也！

篇末寄语清华学子，望少年中国之少年自强厚德，勉为君子，力挽狂澜，中兴国运。

余素怨才不堪驱，然思才如钟书君者犹“以生智之资志困勉之学”，岂不愧哉！自读《君子》，未敢再存自弃之念。补心爽神，实愚墨难摩；感恩戴德，非陋笔可陈。从此以往，当自励勉为真君子，方不负长者殷期！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

 

[附录：《君子》全文]

君子二字其意甚广，欲为之诠注，颇难得其确解。为英人所称劲德尔门（gentleman）包罗众义与我国君子之意差相吻合。证之古史，君子每与小人对待，学善则为君子，学不善则为小人。君子小人之分，似无定衡。顾习尚沿传类以君子为人格之标准。望治者，每以人人有士君子之心相勖。《论语》云：君子人与君子人也，明乎君子品高，未易几及也。英美教育精神，以养成国民之人格为宗旨。国家犹机器也，国民犹轮轴也。转移盘旋，端在国民，必使人人得发展其本能，人人得勉为劲德尔门，即我国所谓君子者。莽莽神州，需用君子人，于今益极，本英美教育大意而更张之。国民之人格，骎骎日上乎。君子之义，既鲜确诂，欲得其具体的条件，亦非易言。《鲁论》所述，多圣贤学养之渐，君子立品之方，连篇累牍势难胪举。周易六十四卦，言君子者凡五十三。乾坤二卦所云尤为提要钧元。干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推本乎此，君子之条件庶几近之矣。

干象言，君子自励犹天之运行不息，不得有一暴十寒之弊。才智如董子，犹云勉强学问。《中庸》亦曰，或勉强而行之。人非上圣，其求学之道，非勉强不得入于自然。且学者立志，尤须坚忍强毅，虽遇颠沛流离，不屈不挠，若或见利而进，知难而退，非大有为者之事，何足取焉？人之生世，犹舟之航于海。顺风逆风，因时而异，如必风顺而后扬帆，登岸无日矣。且夫自胜则为强，乍见孺子入水，急欲援手，情之真也。继而思之，往援则己危，趋而避之，私欲之念起，不克自胜故也。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王阳明曰：“治山中贼易，治心中贼难。”古来忠臣孝子愤时忧国奋不欲生，然或念及妻儿，辄有难于一死不能自克者。若能摈私欲尚果毅，自强不息，则自励之功与天同德，犹英之劲德尔门，见义勇为，不避艰险，非吾辈所谓君子其人哉。坤象言君子接物，度量宽厚，犹大地之博，无所不载。君子责己甚厚，责人甚轻。孔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盖惟有容人之量，处世接物坦焉无所芥蒂，然后得以膺重任，非如小有才者，轻佻狂薄，毫无度量，不然小不忍必乱大谋，君子不为也。当其名高任重，气度雍容，望之俨然，即之温然，此其所以为厚也，此其所以为君子也。纵观四万万同胞，得安居乐业，教养其子若弟者几何人？读书子弟能得良师益友之熏陶者几何人？

清华学子，荟中西之鸿儒，集四方之俊秀，为师为友，相蹉相磨，他年遨游海外，吸收新文明，改良我社会，促进我政治，所谓君子人者，非清华学子，行将焉属？虽然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今日之清华学子，将来即为社会之表率，语默作止，皆为国民所仿效。设或不慎，坏习惯之传行急如暴雨，则大事偾矣。深愿及此时机，崇德修学，勉为真君子，异日出膺大任，足以挽既倒之狂澜，作中流之底柱，则民国幸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