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都到成都

来源:互联网 发布:刚开的淘宝店如何推广 编辑:程序博客网 时间:2024/04/28 13:33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由于有些工作上的事情我到华中出差,一个夏日的黄昏,我正徘徊于武汉的街头,突然有一辆公交车821路从我面前风驰而过,我突然觉得很熟悉的感觉----从新都到成都的班车也是821路的,新都的班车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着车门一个曲尺形的发动机盖子,上面铺着垫子,如果乘客太多而没有位置的时候可以在上面将就一下。在新都上学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学,每每花两块钱,买一张票,----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每张票要涨到四块,----找个靠窗的位置坐着,慢慢的等着发车。倘肯多花五毛钱,便可以买一份成都晚报,或者华西都市报,聊作在坐车的时候打发时间罢,如果出到三块钱,那就可以买一瓶鲜橙多了,但这些乘客,多是石油学院的学生,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打领带的成功人士,才踱进车站的超市里,买些面包火腿,到车上慢慢的吃喝。
年轻的时候由于经常有事情奔波于新都到成都之间,那个时候车站的调度是我一个远房亲戚,所以便可以在乘车途中帮着售票来换取免费车票。司机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西装主顾,就只有做点给学生买票找零钱的事罢。那些学生,虽然容易说话,但是唧唧歪歪夹杂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到钱从夹子里取出来,然后要用手指蘸水仔细的拧搓,对着太阳光看人民币的水印,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想换假钞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司机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调度的情面大,面子必须得给,便改为在车上打扫卫生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总站在过道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司机是一副凶脸孔,乘客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来赶车,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穿西装打领带但是却从没有拿过一百或者五十一张的整钱来买票的人,所以不用担心他给假钱。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黑黄的头发。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里面的衬衫又黑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孔乙己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计算机专业术语,算法线程的,教人听了就想当机。因为他姓孔,经常给人打招呼都用日语“こんにちは”,又常说自己以前做过对日外包软件,早年去过日本,潜心研究过任天堂八位家庭游戏机的编程,所以大家就从日语“你好”(こんにちは ,读音如kon-ni-ji-wa)这个词中,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孔乙己。
  孔乙己一到车上,所有乘客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在模仿浪客剑心么?”他不回答,对我说:“到高笋塘,成年票一张”。便排出四个五角的硬币,黄灿灿的一长溜。
  他们又故意高声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
  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我保留告你诽谤的权利!”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三多多网吧的系统盘,被人扭到派出所去了!”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光盘不能算偷……光盘!CDRom!这叫做资源共享……搞IT人的事,能算偷么?”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盗版盘,两块三,想买正版没有钱”,什么“开放源码是大势所趋”,什么“Open Source”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车子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大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学过计算机,但终于没有通过程序员等级考试,又搞不到风险投资,开不了公司,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还会鼓捣电脑,便替人家修修机器,重装重装系统,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主人家一不留神,便连人和光盘电脑,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修电脑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刻章办证卖盗版盘偷内存条的事。但在我们这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给假钱;虽然偶尔没有现钱,暂时记在车站的调度牌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牌子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在发动机上的垫子上坐了下来,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会写程序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连个微软认证都考不到呢?”
  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十六进制编码,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都哄笑起来:车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司机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司机,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年轻人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电脑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电脑?!我便考你一考:知道C语言里怎么定义一个整形变量么?”我想,微软认证都没有考到的人也配考我么?便转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会了罢?我教给你,记着!以后当项目经理的时候要用得到,我暗想,我现在离项目经理的水平还差得远呢,再说现在的project manager谁还去编程啊,全是coder做的活。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int 一个变量就行了吗?”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整形有三样定义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摸出圆珠笔想在车票上写代码,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一样的赶车。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司机正在等客,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这才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车上的客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他生活不能自理啦。”
司机说,“哦!”
  “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石油学院的国家重点实验室去了。那里的电脑,偷得的吗?那台电脑可是银河三代巨型机,占地得有二百来平方米,孔乙己在那儿看四下里无人想搬机器……”
  “好几吨重的机器他也想搬?”
  “他拿了个不锈钢汤勺在那儿拆螺丝,还没拆下两个来就让人逮到了。”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写了检讨书,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还是没打出来。”
  “没打出来?”
  “是啊,他早就不会提笔写字了,检讨书也是用电脑写。写完了还得拿打印机打出来,那里的打印机本来有点儿小问题,让孔乙己上去一修,干脆就修成碎纸机了。这可不是讨打么?石油学院的门卫保安全部轮番上场,整整打了大半夜,终于打了个生活不能自理。”
  “后来呢?”
  “后来生活不能自理了。”
  “不能自理了又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大概是送第三军医大被人研究去了。”司机也不再问。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也只能靠着发动机盖子了,也需穿上南极人保暖内衣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人赶车,我正坐在发动机盖子上打盹。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到天回镇,成年票一张。”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
  看时又全没有人,我心慌慌以为自己幻听,还好站起来向外一望,看到那孔乙己便在车门下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千疮百孔渔网式小夹袄,盘着
  两条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张成年票,到天回镇。”司机也探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
  孔乙己很颓唐地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要有位置的。司机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这回他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
  孔乙己一下子站了起来说,“断腿?谁断腿啦?”
  司机问道:“腿没断,你垫个蒲团干嘛?”
  孔乙己站起来拍拍裤子,低声说道:“扮成残疾人,比较容易要到钱,唉!经济不景气,各行各业都受影响。”他的眼神,很像恳求司机,不要继续追问。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司机都笑了。我扯了票。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个五角钱的钢镚儿来,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儿,他到了天回,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司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说道:“下回在车站里看到断腿的乞丐,我可得留神了。”我不晓得他有什么好留神的,因为他从没给过任何一个乞丐哪怕一毛钱。
就这样,我在那里坐了几年的免费车,终于在有一年离开了新都,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到821,到了年关,同学打电话来说,成都到新都的821改线路了呢!到了第二年端午,又说821好像取消了,到中秋就没提这事了,再到年关也没有提起过了。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听说起过821了---大约821的确被取消了罢。
                                        二零零九年于乌鲁木齐中油调度六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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