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品读汉代风云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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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品读汉代风云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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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死的晁错(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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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中,晁错是第一个出场的重要人物,也是第一个被冤杀的功臣。当时就有人认为他死得很冤。
  晁错是西汉初期的政治家,他学贯儒法,知识渊博,深受文、景两帝的器重和宠信。景帝前元三年,为巩固大汉王朝的千秋大业,晁错上书《削藩策》,他被杀就是因为削藩。晁错“衣朝衣斩东市”的历史真实是被骗至刑场腰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晁错的死,是西汉初年的一大冤案。西汉这个王朝应该说冤案不少。比方说,晁错之前的韩信,韩信的死是一个冤案。晁错之后的窦婴,窦婴的死也是一个冤案。但是比较而言,晁错死得最冤。为什么呢?晁错是为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政治抱负而死的,而他的这个政治理想又是在他死后实现的,而且是正在实现他的政治理想的时候,他被冤杀了,所以他死得特别冤。这个冤呢,也不是我们现在人看他是冤的,当时就有人说他冤。
  当时有一个叫邓公的人就跟汉武帝说过,晁错死得太冤了。邓公是一个什么人呢?邓公当时的官职叫做“谒者仆射”。“谒者仆射”的级别叫做秩比千石,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相当于副部级。
  吴楚之乱的时候,汉景帝派“谒者仆射”邓公到前线去打仗。当邓公从前线回来,向汉景帝汇报军情时,汉景帝就问了他一个问题,说这个晁错现在已经被朕杀了,吴楚两国应该退兵了吧?汉景帝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呢?如果大家看过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就应该知道,所谓吴楚之乱,就是当时一个叫吴的王国,还有一个叫楚的王国,联合了另外五个王国发动叛乱。
  我这里有一张当时的形势图(见右页):吴国在这儿,楚国在这儿,另外五个国家在这儿。吴王就牵头联合楚王,然后再联合其他五个国家,组成七国联军,浩浩荡荡地杀向京师。他们当时打出的口号叫做“诛晁错,清君侧”。什么叫做“清君侧”呢?就是皇帝身边有小人,要把他清理掉。小人是谁?晁错。所以汉景帝就说,既然你们的口号是“清君侧”,说我身边有小人,小人是晁错,依你们的意见我把晁错杀了,你们应该退兵了吧?邓公说,他们怎么可能会退兵呢?吴王为反数十年矣!吴王想造反,已经准备了几十年了。好容易逮着一个机会,你杀了晁错他就退兵了?这是不可能的。邓公还说了一句话。他说,反倒是我认为天底下的人都会因此把自己的嘴巴闭起来。汉景帝就问他,为什么呢?邓公说,陛下想一想,晁错是为什么死的?晁错主张削藩,也就是主张加强中央集权,巩固中央政权,这是我们大汉王朝的千秋大业。但是,他的计划刚刚实行的时候,自己却被冤杀了,像这样以后还有人说话吗?还有人说真话吗?还有人愿意向朝廷提建议吗?汉景帝听了这个话以后呢,默然良久,呆了很长时间,然后叹了一口气说,朕也是后悔莫及呀!
  那么现在看起来,汉景帝的后悔,我估计还是真的。为了表示这个汉景帝杀晁错是出于万不得已,我们看到在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里面安排了一场汉景帝和晁错两个人喝酒话别的场面——这个情节在历史上恐怕是没有记载的。根据《史记》和《汉书》的记载,晁错被杀的时候,他是不知道自己要被杀的。被杀的也不是晁错一个人,是他们全家。而且诛杀晁错是朝廷大臣正式打了报告的,牵头打这份报告的是三个人,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欧。这个张欧的欧就是欧洲的欧,但是根据古书的记载,这个欧字应该念qu,应该叫张区。他们三个人是正式向汉景帝打了一份报告的,给晁错拟定的罪名也是很重的。
  这三个人是什么人呢?我们要知道,汉代中央政府实行的制度叫做“三公九卿”制,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三个宰相和九个部长。“三公”中第一个是丞相,相当于现在的总理;第二个叫太尉,相当于现在的三军总司令,是最高军事长官;第三个叫做御史大夫,就是副丞相,管监察,相当于现在的副总理兼监察部长——这“三公”合起来叫宰相。“九卿”就是九个部长,里面有几个是叫做尉的。刚才说的中尉陈嘉、廷尉张欧,这都是尉。尉是什么意思呢?尉就是军事长官。那个时候可能是军警不分,有的是军官,有的是警官,有的是军官兼警官。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官呢?那就要看他前面的那个字。比方说太尉,“太”是最高的意思,至高无上谓之“太”,太尉就是最高军事长官、三军总司令。“中”是什么意思呢?中,是宫廷的意思,也是中央的意思,京城的意思,所以中尉就是首都卫戍司令,同时也兼公安部长。廷尉是什么官职呢?“廷”就是朝廷的意思,廷尉是管刑法的,管刑事、侦查、判案子,所以廷尉就是司法部长兼最高法院院长。
  那现在好了,一个政府总理、一个公安部长、一个司法部长,三个人联名弹劾晁错,这个分量可是很重的。拟定的罪名也很大,叫做“亡臣子礼,大逆无道”,所以当时拟定的处分是晁错腰斩。腰斩就是一刀从腰那儿切下去,是一种很残忍的刑法。腰斩以后人没有马上死,还会动,非常惨。这个刑法一直到雍正的时候才废掉。因为雍正皇帝杀了一个人,也是腰斩。那个人被腰斩成两段之后,在地上乱滚,一手蘸血,在地上连写了七个“惨”字才断气。雍正皇帝听闻此事后,觉得非常惨,即下诏废除了腰斩之刑。晁错是被腰斩的,另外他的父母、妻子、家人,凡是没有分家的,统统杀头,所以晁错的罪是判得非常重的。
  我们现在读《汉书》,上面是这样记载的:“错当腰斩,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当时这个报告打上去,汉景帝马上批了一个“可”字。而晁错的赴死,是晁错事前完全不知道的。司马迁在给晁错作传的时候,用的是这样一句话:“上令错衣朝衣斩东市。”从这个字面上看呢,我们觉得好像是汉景帝给了晁错一个面子,让他穿着上朝的衣服上刑场。实际上不是。如果我们读《汉书》,就会发现《汉书·爰盎晁错传》里写得很清楚,叫做“绐载行市”。这四个字是从哪里来的?从《史记》来的。《史记》里也写了这四个字,但司马迁并没有写在《袁盎晁错列传》里面。他写在哪儿呢?写在《吴王濞列传》里面。绐是什么意思呢?骗。也就是说当时这三个人打了一个报告给汉景帝,汉景帝批了“可”以后,马上就派中尉陈嘉,就是那个首都卫戍司令兼公安部长,驾了一辆马车,找到晁错,说皇上叫你去呢。晁错以为叫他开会呢,穿上朝服,兴冲冲地上了车。上车以后,就被一车拉到东市立即腰斩。我们现在不知道在杀晁错之前是否有人向他宣读了判决书。但是肯定有一条,就是没有给他自我辩护的机会,当然也没有给他请律师。所以晁错死得惨,死得冤,死得窝囊。
  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欧给晁错拟定的罪名虽然很重,但这罪名不是晁错被杀的真实原因。那真实原因是什么呢?是他主张削藩。晁错非常坚决地主张削藩,而且一有机会就跟汉景帝说削藩了,削藩了——可以说,削藩这个事儿是晁错一手鼓捣出来的。所以我们要知道晁错是不是死得冤,就得把削藩这个事儿来交代一下;而要弄清楚削藩是怎么回事儿,我们就要大致地讲一下中国国家制度的演变。
  秦汉时期,是中国国家制度发生重大变革的时期。秦汉之前中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制度呢?那个时候也有中国这个概念,但和我们现在讲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中国,不是一个概念。当时人们讲到的中国是什么呢?是中央之国,即当中的那个国。而中央这个国的周边呢,还有很多的国。我们现在中国的这块地方,当时叫做天下。当时的人认为,天底下也就这么大块地方,也就这么多人——天下这块地方要有一个领袖,这个领袖就是天的儿子,叫做“天子”,是这样一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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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死的晁错(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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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天下当中有很多的国,有同民族的,有不同民族的,最正中的这个地方叫中国。周边最远的少数民族,东边的叫夷,南边的叫蛮,西边的叫戎,北边的叫狄。另外还有一些华夏族的,包括很多国家,他们叫做什么呢?他们也叫做国,每个国都有自己的元首,这个元首叫做诸侯。那么天子和诸侯是个什么关系呢?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觉得秦以前的那个状况应该叫做国家联盟。他们共同拥戴一个天子,就是国家联盟的盟主,当时称为天下共主。但是,这个天下共主是名义上的。虽然周代就提出一个概念,叫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我们要清楚,这个“莫非”是名义上的。天子呢,它名义上是所谓天的儿子,因此拥有了上天授予他的这块土地。然后他把这块土地分封下去,这个就叫做封建。封,是什么意思呢?封是划定疆域。封的办法,是国与国之间有个国境,由周天子派人在那里犁一条沟,把这个沟里边的土翻上来,在土上面种树,这个叫做封,就是说把这一片划给你了。建,是什么意思呢?建就是任命国君。不但给你封了一块土地,还给你指定一个国家元首,这个叫做建。“封”和“建”这两个合起来,就叫做封建。这个封建是可以再封建的,就是天子封建了诸侯国,诸侯得了这块领土以后,怎么办呢?他再封建——把他的土地再分下去。分给谁呢?分给大夫。那么大夫拥有的那块地方叫什么呢?叫做家。所以那个时候全部疆土是分成三个层次的治理机构,就是“天下”、“国”、“家”,“国”和“家”是分开的。这个制度就叫做封建制:一个天下,许多国家;一个天子,许多国君。
  秦始皇兼并六国,统一天下后,就把这个封建制度给废除了,代之以郡县制。什么叫郡县制呢?就是原来诸侯的国,现在我把它改成郡;原来大夫的家,我把他改成县。郡管县,郡和县都直属中央政府,不再分封——也就是一个政府、一个主权、一个领袖、一个国家。这是一个重大的历史变革,秦始皇实行这个制度大概有十几年之久。
  秦始皇死了以后,秦王朝实际上就已经灭亡了,取而代之的是汉王朝。 那么汉王朝建立以后,是实行周朝的封建制呢?还是实行秦朝的郡县制呢?这就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最后汉高祖刘邦采取了一个妥协的方式,走一个中间路线,也就是在中央周围,京畿地区,即首都周围这个地区,实行郡县制,就是秦朝的制度;在边远一点的地方呢,则实行周朝的封建制,依然再封一些王国出去。这就是一个王朝两种制度,我们不妨称之为“一朝两制”。那么分封在京师周围的这些国家呢,就称做藩国。为什么叫做“藩”呢?“藩”是什么呢?藩就是篱笆、藩篱,意思就是说你们像篱笆一样在周围保卫中央,所以这些王侯都被称为“藩王”。他们回到自己的王国去,叫做“归藩”,也叫“之国”。我们要搞清楚的是,这些分封出去的王国是各自为政的,是有自己主权的,也是有自己财源的。
  不过,汉高祖刘邦虽然实行“一朝两制”这样一个方案,他还是留了一手的——做了一个规定:只能封同姓王,不能封异姓王。就是说,只有我们姓刘的,作为皇帝你可以封他一个国王;不姓刘的,姓吕的或者姓别的什么,那你只能封一个侯。所以你看,汉代的贵族,王侯分界是很清楚的。王都是姓刘的,其他人只可以封侯,比如卫青、霍去病——你可以封非皇族的贵族为侯——刘邦就是留了这么一手。
  后来刘邦去世,吕后执政,就破坏了这个规矩:她就封姓吕的做王,这在历史上被视为乱政。吕后死了以后,大臣们就起来商量说要把这个事摆平。那么请谁来摆平这事呢?找太尉周勃。因为周勃手上有军权。于是大家找到周勃,说周勃你来出面,把这个事情摆平吧!因为出头摆平了这件大事,所以周勃是一个大功臣。周勃是谁呢?周勃就是我们在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里面看到的那位平定七国之乱的太尉周亚夫的父亲。
  但是,同姓封王就可靠吗?现在看来,同姓封王也不大可靠。比方说吴王刘濞就靠不住吧,造反了嘛!吴王刘濞是什么人呢?是刘邦的侄子,刘邦哥哥刘仲的儿子。古人把排行叫做“伯、仲、叔、季”,伯就是老大,仲就是老二,叔就是老三,季就是老四。刘邦的哥哥叫刘仲,也就是刘二。这个刘二,他是个没用的。刘邦当时也封了一块地方给他,他守不住。但他儿子刘濞很能干,也很勇敢,会打仗。刚好当时吴楚那个地方刚刚收归中央,刘邦一想,吴楚这地方也不能不派个能干的人去管管。那好吧,刘濞你去吧,就把刘濞封做了吴王。
  封完了以后,刘邦就后悔了。他说,刘濞这个人,我怎么看他有“反相”,这小子将来是要造反的。但是君无戏言,你封都封了,怎么能收回来呢?刘邦只好摸着刘濞的背说,孩子,五十年以后东南有人作乱,那不会是你吧?咱们天下姓刘的可都是骨肉啊,你可别干这个事!刘濞马上跪下来说,臣不敢。
  事实证明,后来刘濞是造反了。但是刘濞造反到底是他存心要反的呢,还是叫晁错逼出来的呢?晁错的理论,是认为刘濞必反。因为我们知道,当时的藩国,它是独立王国,有独立主权,有自己的财税,有军队,有领土,有政府——是这么一个东西。你说它在这个中央政府的外面,说它能保卫中央,这个事情不大靠得住。何况像吴王刘濞,他处的地方是在现在江苏那一带,是鱼米之乡,富饶之国。《史记》上说“煎矿得钱,煮水得盐”。当时用的是铜钱,那个地方产铜——大家知道现在江南有个城市叫铜陵,就是出产铜的地方——吴王自己开铜矿,开了铜矿以后他就铸钱,把整个国家都变成一个印钞票的机器了,所以他有的是钱。另外,吴国地处海边,他可以晒盐。盐在当时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商品,很赚钱的。尤其是边远的地方没有盐——人不吃盐是不能活的——盐可以卖大价钱。 所以说刘濞很富有。这样一个国家在中央王朝的外面,是很让人不放心的。所以,中央朝廷就要抑制它,而抑制的办法就是削减它的领地,不要让它这么大——今天切一点,明天再切一点,后天再切一点,一点一点把它的地方切小,这个就叫做削藩。
  那我们想了,这个削藩,那些藩王们会愿意吗?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就是他们不愿意。因为这是他们的既得利益,你说一个王侯他拥有这么多的既得利益,谁会心甘情愿地供奉出去?就是阿猫嘴巴里一条鱼、阿狗叼着一块骨头,你也夺它不走。一个国王的既得利益,你说拿走就拿走了,不造反才怪!所以晁错提出削藩策以后,大家都不赞成,这个事情眼看搞不成了。汉景帝也很担心,就问晁错,你看这个事情弄下去他们是不是会造反?
  晁错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削之亦反,不削亦反——你削他,他也是反;你不削他,他也反。如果你现在削,他反得快,马上就反,但是危害小;将来削,他反得是要晚一点,但是危害大。为什么呢?他越做越大了嘛!他越来越强大了嘛!你要趁他羽翼还没有丰满的时候把他掐死。等他羽翼丰满了,他还等着你打他?哪有这么好的事!晁错这句话说出之后,汉景帝就下了削藩的决心,这就惹出了吴楚之乱,又叫七国之乱。
  现在看起来,晁错提出削藩策有一个前提,就是吴王刘濞必反,就是“不削亦反”,反正是要反,还不如去削。吴王真的会造反吗?现在从史书上,我们查不到他存心造反的证据。后来七国之乱平定之后中央军在吴楚两国也没有找到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没有证据,只有那个邓公说了句“吴王为反数十年矣”,那也就是说“想当然了”——当然有一些蛛丝马迹,比方说吴王干了什么事呢?他干了这么两件事。因为他不是自己会铸钱嘛,他不是自己能产盐嘛,他不是很有钱嘛,于是他就把这笔钱抵了老百姓的赋税,就是他吴国的老百姓是不要上税的,这个上缴给中央政府的税收,我刘某人给你们缴了——这是叫收买人心。第二个证据是他专门收买亡命之徒,就是不管哪个地方犯了罪的人,你只管往吴国逃,逃去以后他都给收容下来。就像后来《水浒》里面的小旋风柴进似的,有一个大庄园,谁犯罪都可以躲我这儿来,官府不敢抓,那不就是要造反吗?吴王就干了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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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死的晁错(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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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拿这些个事抓吴王谋反,实际上也是证据不足的。当然晁错也抓了藩王们的一些其他碴子。 比方说楚王——这个我们在电视剧里面也看到了——他去抓楚王,说楚王你在太后丧期内乱搞男女关系,罪大恶极,就这么着把楚王给抓起来了。说实在的,一个王爷搞了两个女人,恐怕只能算小节吧,也不能算是谋反的证据啊!另外还有胶西王,卖了官收了钱。卖官这个事是从秦始皇就开始的,和尚摸得,我摸不得?秦始皇可以卖官,我就不能卖官?这都不能算是太多的证据。
  但是,反过来,如果我们站在后人的立场上,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应该说晁错的这个想法是有道理的。吴王刘濞不反,不等于他儿子不反;吴王刘濞今天不反,不等于他明天、后天不反。你看曹操没有反,曹操的儿子反了吧 ?还有明成祖朱棣,他也曾经是藩王,是燕王,封到北京了。朱元璋一死,朱元璋的孙子——因为他的皇太子已经先死了,由皇太孙朱允继位——建文帝一上台,朱棣就反了,打出的旗号刚好就是吴楚之乱的旗号——“清君侧”,就这么反了嘛。所以这个藩国太强大了,对于中央政权是个危害,这一点肯定是对的。
  当然,我们不能说因为曹丕反了、朱棣反了,就证明刘濞是会反的,我们不能这样反推。但是应该说晁错这个提防是有他的道理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深谋远虑。从这个意义上说,长痛不如短痛,吃柿子也不能专拣软的捏——既然要削藩,既然要真正推行削藩的政策,确实应该拿吴国这个最强大的藩国开刀。就是说对吴王刘濞,我们不管他是反,还是不反,都要拿他开刀——这个冤大头他当定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何况吴王刘濞最后一听说要削他,他就跳起来,也从某种程度上反证了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谋反的条件的。那么,在那样一个时代,你具备谋反的条件,是可以被视为谋反的。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应该说晁错对于巩固那样一种国家制度,对巩固汉代的中央政权,是做出了杰出贡献的。
  对于这个观点,实际上很多人是有共识的。晁错之前的贾谊是最先提出削藩的——贾谊向汉文帝提出削藩——没有被汉文帝采纳。汉文帝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条件,还不到这个时机,所以汉文帝接见贾谊的时候,就问一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不跟他谈政治。后来有诗说“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汉文帝觉得这个事情他做不成。
  另外,晁错的死都是因为袁盎,可袁盎他也是主张削藩的。所以你要说整个汉朝廷中只有晁错一个人明白时事,也不是事实,很多人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问题在于晁错提出削藩的时候几乎遭到一片反对,挑头反对的是窦婴。窦婴是公开反对的,其他人是私下反对的;而到了最后提出来要诛杀晁错的时候,朝廷是一片喊杀,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这里面有三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在于汉王朝的治国理念。我们知道,一个统一的国家要有一个国家意识形态。秦王朝的国家意识形态是法家的学说,汉王朝武帝之前的国家形态是道家学说,汉武帝以后是儒家学说。汉文帝的皇后、汉景帝的母亲窦太后就是一个笃信黄老的人。窦太后有个规定,就是自己的儿子和窦家的人只准读老子,只准读老子的《道德经》,不准读别的。所以,这一些人都是道家派,只不过汉景帝的态度比较温和,窦太后的态度比较强硬。
  有一次,汉景帝主持一个学术讨论会,讨论一个什么问题呢?就是汤武革命是否合法。什么叫汤武革命呢?“汤”就是商汤起兵打败夏桀,由商朝取代夏朝;“武”就是周武王起兵革命,由周朝取代商朝——会议主题是说这个事情对不对。道家说不对。道家的代表人物叫做黄生,就是一个姓黄的先生——黄先生,黄先生说,这个帽子再破也要戴在头上,鞋子再破也要穿在脚上——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夏桀再坏,殷纣王再无道,他也是君,所以汤武革命是造反。儒家的代表人物叫辕固,辕固反驳道,照你这么说,我们高皇帝取代秦王朝也是造反了?
  这个事情就不好讲了。你如果赞成这个黄生,那意味着我大汉政权是来路不明;如果赞成辕固,那意味着我大汉王朝也可以被别的王朝取代。对这个汉景帝怎么表态呢?汉景帝说,好了,吃肉不吃马肝,不算不懂味道。马肝是什么?马肝是有毒的,是不能吃的,所以我们还是喝排骨汤吧!汉景帝是比较温和的。窦太后就很厉害了,她就把辕固叫过来,说,你读读老子的书。辕固嘴巴一撇,什么老子的书,那是奴才的书!窦太后勃然大怒道,你怎么说本太后读的是奴才的书?那你到野猪圈里去,你跟野猪斗一斗,就把他扔野猪圈里头了。最后还是汉景帝塞给辕固一把好刀,辕固一刀把野猪杀了,才保住了一条性命。所以说,这个时候整个朝廷里的人的思想是倾向于道家的。
  那么,道家的治国理念是什么呢?用老子的话说,叫“治大国者曰烹小鲜”。什么叫做小鲜呢?就是这个小鱼、小虾要怎么做呢?拿一个盘子,放一点油,不要多了,把小鱼、小虾放在里面,弄点小火慢慢烤,烤焦了以后翻个面再烤,烤到酥得骨头都能吃。如果是小鱼、小虾在锅里面,你就不能拿个锅铲不停地炒,否则最后会成什么了,会成渣子。所以,老子说,治理一个大国,就像做小鱼、小虾一样,你不要折腾,不要搞运动,你安静一点,安安静静地让它慢慢地往前走。所以说,削藩那是要削的,但不能像你晁错这样急哄哄的,你得一点一点来,慢慢地做。这是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大家认为,这个吴楚之乱完全是晁错惹出来的祸。本来人家也没有造反嘛,人家都很规矩嘛,该缴的税也都缴了嘛,该做的事情他也做了嘛;惟一不合礼节的是吴王没有来朝见嘛。而吴王没有来朝见,那是有原因的。当年吴王的太子进京,和文帝的太子——后来的汉景帝——两个人下棋。两个孩子下着下着不知怎么一下火了,汉景帝拿起棋盘砸过去,结果把吴王的太子砸死了。把人砸死了以后呢,文帝就把吴王太子的尸体弄车给运到吴国去,说给拿回去埋葬。吴王就发脾气了,什么意思嘛,在那儿死的,为什么不能就地埋葬呢?非要给我送回来?他就又把尸体给送回去了。这么着两家就翻脸了。吴王说,我生病了,气病了,我再不上朝了。后来汉文帝也很后悔,就赐了吴王一个几杖,就是一个拐棍,还说,兄弟你既然年纪大了,就不必来了吧。本来没事了嘛,你现在要去削人家的地,惹得人家造反,那你要担当这个责任。这是第二个原因。
  第三个原因,那就得归结到晁错的为人上了。晁错这一回为什么会招来一片喊杀呢?我认为,不但因为他这次犯了众怒,而且因为他平时就不得人心。这就牵涉到晁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么,晁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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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死的晁错(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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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晁错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有才华的人、有思想的人,但不等于他就是一个适合搞政治的人。为什么呢?他性格有问题。晁错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恃宠骄人,气死了丞相申屠嘉,得罪了一大批正人君子。
  他为人“峭直刻深”,咄咄逼人,逮住了理就不依不饶。他头脑中只有“该不该做”,不考虑“能不能做”,以及是“现在就做”,还是“将来再做”。这些性格特征就注定其很难完成特殊的历史使命。
  首先说,晁错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晁错最早是学“刑名之学”的。什么叫“刑名之学”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学政治法律的,也就是说晁错是政法学院或者政法系毕业的。因为他的学习成绩还不错,而且主要是文字功夫好,后来就当上了太常掌故。我们要知道,古人判案子很讲究判决书的起草,要求判决书写得很有文采。晁错很有文采,所以选他做太常掌故。
  太常掌故是个什么官呢?太常掌故是太常寺里面的一个官。太常寺又是一个什么机构呢?太常寺就是我前面说过的汉代中央政府九个部当中的一个部,而且是第一部,主管祭祀、礼仪和教育。太常寺有一个活动叫做博士考试。这个汉代的博士不是现在的博士,它不是学位。汉代的博士是官,它的工作是掌握历史知识,以备皇帝咨询。因为那个时候治国靠经验,而历史上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这些事情是怎么处理的,要知道这些典故、这些故事,才好来处理当前的事务,所以需要有一批专门的人才掌握这个,这个官就叫做博士。
  晁错时来运转是什么时候呢?是被太常寺选拔去读《尚书》。我们知道,由于秦始皇焚书坑儒,古代典籍失传,很多典籍流散在民间,传人一代一代地没有了。到了汉文帝的时候,懂得《尚书》的只剩下一个人,叫做济南伏生。等汉文帝找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经九十多岁了,不可能把他请到朝廷里来了。怎么办呢?汉文帝只好下命令说,太常寺不是教育部吗?选拔一个可造之才,到济南伏生家里去学。苍天有眼,太常寺选中的就是晁错。晁错在济南伏生家,跟着济南伏生学了《尚书》——这是儒家的学说。他原来学的是法家的东西,现在又学了儒家的东西,这叫做学贯儒法。学问大长,名声也大长。晁错回到朝廷以后,说起话来是头头是道。汉文帝说,这是个人才啊,这个人才不能浪费了啊,那就去辅佐太子吧。太子就是后来的汉景帝。于是汉文帝就任命晁错做了太子舍人,后来又做了太子门大夫,再后来做到太子家令。太子家令是个什么级别呢?算是一个中层干部。
  晁错也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口才特别好,能言善辩。他进了太子府以后——太子嘛,他是储君,就是他等着做皇帝,他平时不管事儿,没什么事儿做,晁错又一肚子学问——就天天跟太子谈学问,谈得太子对他有点崇拜,经常和他坐而论道。太子的家人也对他有点崇拜,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智囊”。
  晁错还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他非常关心国家大事。他虽然在太子府里面做一个家令,或者还只是做一个门大夫,官职不大,但是位卑未敢忘忧国,不时地向汉文帝提出各种各样的建议。他给汉文帝上了好几道疏文,其中最有名的是谈两件事情的:一件事情是守边,一件事情是劝农。这篇疏文后来被收入《汉书》的时候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收入晁错的本传,一部分收入《食货志》——收入《食货志》的后来被命名为《论贵粟疏》,这是一篇很有名的文章。晁错可以说是西汉初年和贾谊齐名的思想家——贾谊,我们知道,他的《治安策》和《过秦论》都是非常有名的——晁错的这两篇疏文也被认为是可以和贾谊的那两篇疏文齐名的“西汉鸿文”。从这个角度讲,晁错他又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有办法的人,还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正因为他是一个有学问、有思想、有能力、还不甘寂寞的人,就命中注定了他会来趟朝政这汪“浑水”——他一定会来管这个国家的事情,他不会袖手旁观的。
  但问题是,晁错这个人虽然有学问、有才华、有思想、有能力,但是他只适合做一个政论家,不适合做一个政治家。就是说,他发议论是可以的,出主意是可以的,真正做事、搞政治是不可以的。为什么呢?
  晁错首先暴露出来的问题,是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当他还在太子府的时候,和朝中的大臣关系就不好。我们看《史记·袁盎晁错列传》里面有这样一句话,说袁盎及诸大功臣都不喜欢晁错,很不喜欢他。你想想,他在太子府里面不过做个舍人、门大夫、家令,并不是什么职权很大的、很重要的官员,只不过喜欢发发议论而已,大家就已经不喜欢他了;一旦他进入中枢,担任重要职务,结果就可想而知了。果然,汉文帝驾崩,汉景帝继位以后就重用晁错——因为汉景帝觉得晁错是一个智囊,所以他一上台,第一件事就是任命晁错为内史。内史是个什么官呢?内史负责的是京城地区所有的行政工作,相当于现在一个首都的市长——所以晁错是越过了副部级,直升正部级。这样一来,晁错恐怕是有点得意忘形,至少是有点趾高气扬了。仗着汉景帝信任他,不停地提意见,不停地提建议,今天要改这个,明天要改那个……汉景帝是言听计从,一一采纳他的意见,这一下子弄得朝中的其他大臣就不太高兴了。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政治,在官场上都有一整套成文或者不成文的规矩,一般情况下都得因循守常。汉代政治在武帝以前是以道家的治国理念为国家意识形态的,主张清静无为,主张一动不如一静,主张以柔克刚。总而言之是不喜欢折腾。这是第一个特点。
  第二个特点呢,汉初的那些高级官员基本上都是贵族或者功臣,有的是当年跟着刘邦一起打天下的,虽然能力不一定很强,但是熬熬年头也就慢慢地熬上来了,所以大家对于像晁错这样一个靠着能言善辩、夸夸其谈就青云直上的家伙很是看不上眼。那么,晁错这个时候应该怎么样呢?他呀,应该夹起尾巴做人。可他不,今天出个主意明天出个主意,像根“搅屎棍子”,搅得朝廷上下不得安宁,大家对他也就忍无可忍了。
  第一个被晁错惹毛的人是当时的丞相申屠嘉。 申屠嘉被惹毛了以后,找了个碴子就要杀晁错。找了个什么碴子呢?晁错不是当了内史吗?那就是首都的市长了,内史有一个办公机构叫内史府,内史府有一个门朝东边开,晁错觉得这个门朝东边开,出出进进不方便,他就在南边开了一个门。南边是什么?南边是太上皇的庙,从南边开一个门就得把太上皇的庙的外围墙打一个洞。申屠嘉想,好家伙,太上皇头上动土啊,大不敬!于是找人商量着说,我们明天上朝的时候弹劾他。不知道这个消息怎么就走漏了,晁错得到消息之后连夜进宫去见汉景帝,把情况都说了。汉景帝说,这个事情朕给你做主了。
  第二天一上朝,丞相申屠嘉就把这个事提出来。汉景帝说,哎呀,这个事儿朕知道了,这个晁错他是在太上皇庙的墙上开了一个洞,不过那个墙不是内墙,那是外墙。晁错他开的是最外面的那个,没戳到里面去。外面那个地方是干什么的呢?是安置闲散官员的,没什么了不起的。最后汉景帝说了一句最关键的话:这个事是朕让他做的。申屠嘉没有话说了,回到家里吐血而死。这就是说,晁错刚一上台就气死一宰相。
  申屠嘉是什么人啊?申屠嘉是跟着高祖刘邦打天下的功臣啊!这样的人都搞不掂晁错,还有谁能摆平他?晁错——我们可以想像得出——他在朝中更加是恃宠骄人,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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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死的晁错(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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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顺便要说一下申屠嘉这个人,他可不是小人。我们去看史书对申屠嘉的评价,这个人其实是一个非常廉洁的清官,有个说法叫“门不受私谒”。什么叫“门不受私谒”?就是他在自己家里头是从不接待客人的。其他的官员你不要到我家里来谈事,有事咱们上朝,到办公室去谈。袁盎曾经找过申屠嘉,申屠嘉说,袁公有什么事吗?公事明天到办公室找办事员谈,如果是私事,本丞相无私事,清官嘛。由这件事情而来,申屠嘉在这个朝廷当中威望是很高的。晁错你得罪了申屠嘉,你就同时得罪了一批正人君子,比方说后来联名上书要杀晁错的廷尉张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也是个大好人。廷尉我不是说了吗,是司法部长兼最高法院院长。张欧他办案子有一个原则,就是拿了判决以后,他要先看,看了以后,如果他发现这个案子有疑点,比方说证据不足、程序不对,就要发回去重审;如果交上来的案卷左看右看都挑不出毛病,那是证据确凿,这个人也确实是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能赦免他了,那张欧会亲自到监狱里去宣读判决书,流着眼泪,是一边哭一边读,说你犯了什么滔天罪行,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弄点好酒好肉伺候,你就上路吧。张欧是这么一个人,你想这样一个人都主张杀晁错,晁错得罪人得罪到什么程度,我们就可想而知了。
  那么,晁错为什么不得人心呢?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政见不和。他主张削藩,其他人主张不动——“道不同,不相与谋”。第二个原因是性格不好。《史记》和《汉书》讲到晁错的时候都用了四个字:“峭”、“直”、“刻”、“深”。峭,什么意思呢?严厉;直,什么意思呢?刚直;刻,什么意思呢?苛刻;深,什么意思呢?心狠。一个人又严厉,又刚直,又苛刻,又心狠,能讨人喜欢吗?不讨人喜欢。谁会喜欢这样的人呢?谁会跟这样的人成为好朋友呢?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一个好的人缘呢?而没有一个好的人缘,你怎么能在政府里面混呢?这就是晁错性格上的原因。
  晁错的这个性格,我们在电视剧《汉武大帝》里面也看到有所表现。晁错推出削藩的政策以后,朝野哗然。晁错的父亲就千里迢迢从颍川赶到长安来找晁错,他是这样说的:外间所有人都说,你为政滥用权力,只管向皇上出坏主意,专以侵削刘氏诸王的封地为务。俗话说,疏不间亲,天下刘姓都是一家,刘姓都是天子的亲戚啊!为父就想问你,你能不能闭口不言?你一心为了巩固他刘家的天下,难道你就不怕咱晁家有一天被满门抄斩、灭门九族吗?
  听父亲这么说,晁错是这样表白的:父亲,儿子是从政之身,当仁不让!削藩是利社稷安国家,关系到大汉朝千秋万代、长治久安的大事。儿子义不容辞!父亲,儿子忠孝难以两全!
  这个情节表现了什么?表现了晁错的忠心耿耿。晁错是一个既忠心耿耿又深谋远虑的人,按说他实在是一个国家栋梁,但是晁错的忠心耿耿和他的深谋远虑都有一点问题。什么问题呢?晁错他是为国深谋远虑,但是为自己一点儿都不深谋远虑,所以《汉书》对他的评价是:“锐于为国远虑,而不见身害。”就是说自己要倒霉了,他都不知道。这样的人,按照我们一般来说的道德标准来看,是一个大好人啊:大公无私、一心为公、一往无前、奋不顾身,这不是很好吗?怎么会不好呢?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就是不能为自己考虑的人,他往往也不能为别人考虑;不懂得民情的人,不懂得那些人之常情的人,也往往不懂国情。国家是什么?国家是由具体的人民构成的,人民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你不了解人,你就不能以人为本——所谓以人为本,就是要了解人性、人情,包括人之常情,你不能够没有人之常情。一个不把自己生命放在眼里的人,往往也不把别人的生命放在眼里;一个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儿的人,也不会把别人的生命当回事儿。你既然不能把别人的生命当回事儿,又怎么为民众谋福利呢?一个连自己都保卫不了的人,你能够保卫国家吗?所以对于这样一种奋不顾身,我们要一分为二地来看:承认他道德上高尚的一面,也看到他缺陷的一面。
  忠心耿耿又有什么问题呢?忠心耿耿的人往往会有这么一个问题:我既然是一心为公的,谁反对我,就是一心为私;我既然是忠臣,谁反对我,那就肯定是奸臣。这样他就会以自己来画线了,他就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了。而一个人不能够听取别人不同的意见,他就不能做出正确的决策——兼听则明嘛。如果晁错你做到了兼听,就不能说只要你是一心为公,而别人只要和你意见不同就是一心为私的。晁错就是这样固执,这是不是有问题呢?
  第三个问题,就是他那个一往无前。一往无前,我们以前也认为是一种很高尚的品德——当然我们某些时候是需要一往无前,需要奋不顾身的,也需要执著,需要认死理——但要看什么人,什么事儿,什么情况。比方说你做学问,执著是好的。为什么呢?要追求真理。一个学者、一个科学家,一定要执著,一定要认死理儿——我认准了这个,我就这条道儿走到黑了,不碰到南墙我绝不回头,也许在探索过程中我还没有碰到南墙就找到真理了。但是政治家不行,政治家必须是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该坚持的时候坚持,该妥协的时候妥协,该让步的时候让步,该迂回的时候迂回。而且政治家要考虑的问题不仅仅是一件事情该不该做,而且还要考虑能不能做,现在就做还是将来再做——这是一个政治家所需要的素质,他得看三步。而晁错是执著、坚持、认死理、只看一步——削藩就是对的,就是要做的,能不能做他不考虑,现在就做还是将来再做他也不考虑。
  汉文帝是做了考虑的,所以晁错一再向汉文帝上书,汉文帝不采纳。后来晁错给汉文帝上疏的时候写了这样一句话:“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意思是说,我是一个很狂妄的人,我说了一些狂话,请英明的皇上来做出决策。汉文帝对此的批示是什么呢?汉文帝批示说:“言者不狂,而择者不明,国之大患,故在于此。”就是说一个国家最糟糕的是什么?能够提意见的人其实并不狂,但是如果做决策的人他糊涂,这就糟糕了。所以说汉文帝是政治家,他是清楚的,他很清楚建议归建议、决策归决策——建议没有狂不狂的问题,什么建议你都可以提,但是决策有英明不英明的问题,决策不能不英明。这个道理文帝懂,但景帝不懂。景帝不懂的结果是什么呢?他采纳了晁错的削藩策,而且还让晁错自己来主持这项工作——这一下子麻烦就大了。
  为什么说让晁错来主持削藩是不对的呢?削藩不正是他的政治主张吗?他提出这个政治主张就让他来推行难道不是很合适吗?
  我们先要看削藩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儿。对于这件事情,宋代的苏轼,也就是苏东坡,他有一篇文章叫《晁错论》。《晁错论》的一开篇,苏东坡就提出一个观点来,他说,一个国家最困难的事情、最难做的事情是什么呢?是看起来天下太平而实际上埋藏着隐患,这个事情是最最难办的,因为你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要怎么办呢?只有那些特别的、杰出的、优秀的人才可以担当这样的一个重任,而晁错不是这样一个人!也就是说削藩其事是其事,晁错其人非其人——削藩这件事情做是该做的,但是让晁错来做是不对的。按照苏东坡的观点,做这件事情要有三个条件:“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第一个条件是“知其当然”,就是事先把这个事情想得清清楚楚,清楚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利害关系——我如果做的话可能会怎么样,我如果要做的话应该怎么样,全部把它想清楚了。晁错把削藩的事想清楚了没有呢?应该说他没有想清楚。我们看到他提出的就只是一个口号:“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就这八个字,并没有看到他做什么可行性研究,也没有看见他提出可操作的方案,他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其他的一切准备都是没有的,所以说晁错不具备第一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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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死的晁错(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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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他也就不具备第三个条件——“徐为之图”。“徐为之图”就是说到了最后,即事情的紧要关头,你有足够的智慧和办法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来处理问题——晁错也不具备这个条件。
  更重要的呢,他也不能做到“事至不惧”,就是事情来了以后不害怕。因为你要做的事情非常困难,尤其是大家都不能接受、都不能相信、都不能同意的事情,你硬着头皮硬要做,这叫“冒天下之大不韪”。你应该预计到一旦发动以后会引起强烈的反弹,会遇到很多的困难和麻烦。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做到临危不惧、指挥若定、神闲气定,然后“徐为之图”——这一点晁错也没有具备。吴楚叛乱以后,晁错自己也蒙了,可以说是景帝和晁错君臣俩都蒙了。虽然他们有一些思想准备,讨论过这个问题,说削藩以后他们会不会反呢?晁错说,不管他的了,“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反正是要反的,管他呢!汉景帝说,是啊,是要反的,我们就搞他一下!这会儿吴楚反了,两个人说,真反啊?他们还真反啊?没有主张了,完全没有主张。
  这个时候晁错出了两个馊主意,正是这两个馊主意,直接把他自己送上了断头台。
  晁错这两个致命的馊主意是什么呢?
  第一个馊主意是要杀袁盎。晁错为什么要主张杀袁盎呢?因为袁盎原来是吴国的丞相。最初分配官职的时候,袁盎就不想去吴国。他觉得吴王这个人很恐怖,摸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而且吴王是跟着高皇帝打天下的大功臣,国家又强大,我袁盎去做一个丞相,如果中央政府和吴国它们两个闹矛盾,我夹在当中不是成了风箱里的耗子啊?所以他不想去。有人就给袁盎出了这么一个主意,说你反正会喝酒,你去吴国以后呢就做一件事情:喝酒。如果中央派使节来问吴国怎么样,你就报告说吴王不造反——吴王没有造反的意思。袁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后来他被晁错找了个碴子罢了官,现在是一介草民。这个时候吴国一造反,晁错就把他御史府的人召集起来开会,说你们看看,我主张呢把袁盎杀了,因为袁盎接受吴王的贿赂,老是报告说吴国不会造反,现在吴国造反了嘛,只要把袁盎一杀,我们就知道,他们两个搞什么鬼名堂了。结果他的下属都不赞成,说,部长啊,这个吴国要是没造反,你把袁盎杀了说不定还有些用,你把袁盎抓起来还能看吴国会有什么反应;现在吴国反都反了,兵都打过来了,你把袁盎杀了有什么用呢?再说袁盎也是我们朝廷的大臣嘛,并不是吴国的大臣嘛,他怎么会有阴谋诡计呢?这样大家就都不同意杀,一看大伙儿都不同意杀,晁错就在那里犹犹豫豫、举棋不定。
  这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袁盎得到消息就出去找窦婴——因为袁盎现在已经是一介草民,罢了官了,没有资格见皇帝。窦婴就赶快找到汉景帝,说你应该把袁盎找来问一问,因为袁盎曾经是吴国的丞相,他比较熟悉吴国的情况,我们现在既然要对付吴国造反,应该请袁盎来讨论一下。
  汉景帝觉得有道理,就召见袁盎——他召见袁盎的时候晁错就在旁边——汉景帝就问,袁盎,你曾经是吴国的丞相,你熟悉吴国的情况,你觉得吴国的造反能成还是不能成气候啊?袁盎说,他们不能成气候。汉景帝问,怎么可能不成气候呢?你想想想,吴王“煎矿得钱,煮水得盐”,那么有钱,都一大把白头发了,他还造反,没有足够充分的准备他会反吗?袁盎说,吴国有钱不假,有人也不假,但是吴王招募的都是一些亡命之徒,都是一些黑社会,这些人是没有义的,不忠不义的人怎么能打得过我们正义之师呢?所以说他们肯定不能成气候。
  汉景帝一听,觉得这个人不错,就问,你有什么好办法?说说看!袁盎说,臣有一个主意,但是只能单独和陛下汇报。景帝说,好好,其他人都走开。可晁错还站那儿不动窝。袁盎说,国家机密,人臣不得与闻。景帝只好跟晁错说,你也走吧。晁错就只好走掉了。
  袁盎说了一句话:“今计独斩错。”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现在我的一个锦囊妙计就是马上把晁错杀了。因为古人打仗讲究的是师出有名,你如果没有正当名义去打仗是打不赢的,那叫做不义之师。现在吴楚两国的旗号是什么呢?他们说的不是造反,吴楚两国一再说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清君侧”,我们是帮助皇帝,我们是巩固大汉江山。那么最好的办法——不管是借口也好,是旗号也好,是真实原因也好——就是把他们这张嘴堵起来,而堵他们这张嘴的办法就是杀晁错。杀了晁错,吴楚那边就没有起兵的理由了,它就会不战而退,咱们“兵不血刃”即可平定叛乱。景帝就说,我想想吧,如果真的能起作用呢,我也不在乎一两个人的——这一两条人命又算什么呢?这是晁错的第一个错误,他不该提出杀袁盎;他不提出来杀袁盎,袁盎也不会提出来杀他。
  晁错出的第二个馊主意更是糟糕。是什么呢?他提出:请汉景帝御驾亲征,而他自己则留守京城。苏东坡说,外出打仗是危险的,留下来看家是安全的——这是谁都知道的。在这个紧急关头,晁错你怎么能把最危险的事情派给皇帝,而把最安全的事情留给自己呢?这是没有任何人会同意的。晁错提出此议,惹起朝中一批忠臣的不满,说你晁错这样做简直是奸臣嘛,你把皇帝推向第一线,自己却躲在家里面,是不是等皇帝被打败了以后你来当皇帝?这样做是任何人都不能容忍的。所以苏东坡说,这个时候,即便没有袁盎,晁错也是死路一条!相反,如果晁错这时候提出:削藩是我提出来的,这个祸是我闯的,我负责任,请皇上任命我为大将军,我带兵去打,我冲上前线,我身先士卒……让皇帝觉得很安全,他会杀你吗?他只会派军队,给钱,给粮,给草,支援你去打仗。这样一来,你打败了,死掉了,你晁错是烈士;打胜了,打赢了,你晁错是功臣——可晁错你怎么会想出这个让皇帝亲征自己留守的馊主意呢?
  当然了,晁错最大的错误,是太相信皇帝了。他认为他忠心耿耿,他认为他一心为公,他认为他一往无前,他认为他奋不顾身,他认为他给皇帝出了这个好主意,皇帝怎么着也会保他!没想到——文帝、景帝虽然在历史上算是好皇帝了——他们同样是要杀人的。
  这就是晁错之错,他太急于成功了,他就想在自己有生之年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政治抱负,干成一件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大事。他也太个人英雄主义了,他不知道即使是一个英雄也是需要有后援的,也是要有后盾的。而他这种孤军奋战,是既无后援——朝廷的大臣不帮他,也无后盾——最后皇帝也不帮他,舍弃了他,汉景帝实际上是用其计、杀其人。在这些人的眼睛里,晁错也好,或者是其他什么功臣,比方说韩信、窦婴这些人也好,都不过是他的狗和马,不算是人。用得着你的时候,他会用;用不着的时候,他就杀——这是历史的教训。
  当然,晁错毕竟是袁盎第一个提出来要杀的,所以晁错的死还是和袁盎有关系。那么袁盎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既然晁错是君子、是忠臣,是不是意味着袁盎就是小人、是奸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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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盎与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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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盎和晁错确实搞不来,但袁盎不是小人,按当时的标准看,他的道德品质不亚于晁错。司马迁为袁盎和晁错作传,说袁盎的道德品质是宅心仁厚、慷慨仗义、聪明睿智、老成谋国,堪称“无双国士”。所以,袁盎传记的篇幅还要多于晁错。袁盎兼有国士和侠士之风,然而,这样一个“仁心为质,引义慷慨”的人,“好声矜贤,竟以名败”。他正直无私,却被称为小人;他忠心耿耿,却惨遭横死。那么,袁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袁盎和晁错是搞不来的,他们两个势不两立到什么程度呢?只要袁盎在,晁错就不坐下;晁错坐在那儿,袁盎就不进来;两个人不能在一个地方吃饭,不能在一个地方说话——可谓势不两立。
  我们已经说过,晁错是对大汉王朝政权的巩固做出了重大贡献的人,那么袁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晁错的死与袁盎是有关系的,是袁盎首先向汉景帝建议杀掉晁错的,所以历史上往往把晁错之死归罪于袁盎。其实,这个是有点冤枉的。
  因为第一,是晁错首先提出来要杀袁盎,袁盎才向汉景帝提出来杀晁错的。用现在的话说,袁盎这可以算是正当防卫,顶多也就是防卫过当。
  第二,袁盎向汉景帝提出的建议是一个个人建议。这个时候的袁盎已经被罢了官、贬为庶民,是这样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他所提出的完全是一项私人建议,而真正最后决定杀晁错是朝廷大臣正式打了报告,汉景帝做了批示的。
  第三点,晁错被杀以后,吴楚虽然没有退兵,但是杀晁错在政治上还是起到了一定作用的—— 一些观望的、中立的国家就觉得吴楚两国师出无名了。这对于后来平定吴楚之乱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的。
  但是,按照我们中国人的观点——我们中国人的思想方法往往是种二元两分的方法——斗争的双方这一方如果是正人君子,另一方肯定是小人,一定是奸臣。既然历史上肯定了晁错,那就要否定袁盎:晁错是忠臣,袁盎就是奸臣;晁错是君子,袁盎就是小人。所以历史上也有很多人,用“小人”、“奸臣”这样的词语来称呼袁盎。
  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袁盎不是小人,也不是奸臣。他是一个很正直、很正派的人。
  我们都知道,西汉初年有一件重大的政治事件,叫做吕氏之乱。就是汉高祖刘邦去世以后,吕后专政,吕后去世以后,汉廷的大臣们联合起来平定诸吕。而在平定诸吕当中起到重要作用的人就是当时的太尉周勃,也就是后来平定吴楚之乱的太尉周亚夫的父亲。周勃平定了吕氏之乱,安定了刘家的江山,当然是大大的功臣。所以汉文帝继位以后,对于周勃是非常地尊敬:周勃在上朝的时候是得意扬扬,退朝时——我们看很多历史题材的电视连续剧,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就是在宣布退朝的时候,是大臣们跪下来说吾皇万岁万万岁,由皇帝先走,这是一般的礼仪——周勃先走,文帝目送之,这是很高的礼遇。
  有一次刚好袁盎就在旁边,就问汉文帝,陛下觉得周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汉文帝说,周勃乃“社稷臣也”。什么叫社稷之臣呢?就是能够和国家、和君主,同生死共患难,休戚与共,荣辱与共——这样的一种大臣,就叫做社稷之臣。袁盎说,不对!周勃是功臣,但不是社稷之臣。汉文帝问他为什么,袁盎说,您想想看,当年吕后专政的时候,周勃就是太尉,手上掌握着全国的军权——太尉是全国最高军事长官、三军总司令,他手上是有军权的——那时候他为什么不动作?那个时候,刘家的王朝已经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危在旦夕,周勃为什么还纹丝不动呢?到后来吕后死了,所有的大臣都起来说现在我们要平定诸吕,要把吕家封的王都灭掉,这才去找周勃,周勃直到这个时候才出来。他不过是顺应了形势,顶多就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怎么能算是社稷之臣呢?只能算是功臣。
  听袁盎说了这些话以后,汉文帝对周勃的态度就变了——就庄重起来了,或者说就把皇帝的架子端起来了——周勃也就开始害怕了,诚惶诚恐了。
  周勃出去以后,就跟袁盎说,你小子混蛋!我和你哥是哥们儿,你居然在皇帝面前说我坏话?袁盎不做任何回答。
  后来没有多久,周勃的丞相职务就被罢免了,回到了自己的封地。封地里的那些人一看周勃失势,丞相不当了,就落井下石,诬告周勃谋反,汉文帝就派人把周勃抓到了监狱里面。这个时候,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惟独只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为周勃辩诬,这个人就是袁盎。
  袁盎上下四方奔走,把周勃从监狱里营救了出来,从此周勃和袁盎也成了铁哥们儿。请大家想一想,这样一个正直正派的人能是个小人吗?
  还有个例子可以说明袁盎是一个宅心仁厚的人。
  袁盎在当吴国丞相的时候,手下有一个人和他的婢女——就是他的丫鬟——两个人好了。按现在我们的说法就是“相爱”,但是在过去这个是不行的,按过去的说法就叫“私通”。袁盎知道了以后装糊涂,视而不见,置若罔闻,照旧信任他的这个下属。后来有人就跟他这个下属说,你小子不要太得意了,老爷已经知道了。于是这个下属就畏罪潜逃。袁盎听说以后,骑上马把这个下属追了回来,说,你不要走,我把这个丫鬟赐给你,你们两个正式结合吧。为此这个人是非常感激袁盎的。后来袁盎出使吴国的时候,被吴王刘濞扣在军营里面准备杀头,赶巧看守袁盎的军官就是这个人。他在晚上跑到关押袁盎的地方,把周围的士兵用酒都灌醉了,然后对袁盎说,大人,你是我的恩人,现在跟我走吧——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里面就真实地表现了这个情节。
  这样看来,袁盎他不可能是一个小人。
  实际上,袁盎这个人,无论在朝廷当中,还是在江湖当中,都有崇高的威望。汉文帝时期有一个有名的大法官叫张释之,张释之判决所有的案子都是依法办事的,就是说按照当时的律条,规定是一个什么样的处分,他就给一个什么样的处分——为了这个事他曾多次顶撞汉文帝。这个人是谁发现的?袁盎,张释之是由袁盎发现以后推荐给汉文帝的。
  汉武帝时代也有一个有名的清官,一个很正派的官员,叫汲黯。汲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一个非常耿直的人,他在皇帝面前从来都是说实话的。他曾经非常直言不讳地批评汉武帝,那话说得非常重,他说“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说皇帝您这个人内心深处有很多很多的欲望,说得好听叫“雄才大略”,说得不好听就叫“好大喜功”,说得再难听一点就是“贪得无厌”——您是这样一个人,可是外面还装出一副仁义的样子,您能做尧舜之君吗?这个话说得非常重。另外他还有一个话也说得非常直。因为汉武帝亲政以后他要提拔自己的人,就是那些赞成他的治国理念、赞成他的政治路线的人。他从基层把他们迅速地提拔起来,把以前朝中的那些老人逐渐排挤出去。所以,很多出身很低很差的人青云直上,坐直升飞机似的、坐电梯似的往上升官。汲黯又去跟汉武帝说了,陛下用人怎么跟堆柴火似的,堆柴火就是后面来的反而放在上面——“后来居上”这个成语就是从这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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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盎与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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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汲黯是这么一个耿直的人,汉武帝这样一个皇帝对汲黯是非常敬重的。我们知道,汉武帝的亲信大司马卫青的地位是非常之高的。卫青到宫里见汉武帝,汉武帝可能会坐在马桶上接见他——当卫青求见的时候,如果汉武帝正在上厕所,那来来来,坐在马桶上就跟他谈话;丞相公孙弘,就是总理,职位很高的了,如果他求见汉武帝,还要先问一问是什么事儿,如果没有什么事,就是说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汉武帝即便衣冠不整也就接见了。但如果手下说汲黯求见陛下,汉武帝则要说“等一会儿,我把衣服穿好”,一定要把衣服穿好,把帽子戴好,衣冠楚楚,才跟汲黯谈话。这就是汉武帝给汲黯的最高礼遇。
  而汲黯这么一个人最佩服的人是谁呢?是袁盎,汲黯最敬佩的就是袁盎的为人。我们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果汲黯这样的人最敬佩袁盎,袁盎还会是小人吗?所以说袁盎不是小人。
  袁盎不但不是小人,而且是真正的“士”,堪称“无双国士”。那么“士”又是怎么回事呢?
  什么叫做“士”呢?我这里给大家看的,就是现在我们知道的最早的一个“士”字——战士的“士”这个字,最早就是这个字形。从这个字形看,很清楚的,“士”是什么呢?是一个人,他的头发梳起来,上面用一根棍,把头发串起来,这就是“士”。所以,“士”的本意就是成年男子,特指未婚的成年男子。
  古时候一个男子成年的标志就是这个——把头发梳起来然后插上一根棍。我们知道,在清代以前汉民族是留全发的,人的一生只剪一次头发,就是出生三个月以后——大概是百日,或者不一定是百日,是一个吉日,三个月以后的吉日——剪一次头发,就是把胎毛剪掉。这一天母亲就抱着孩子来到父亲面前,由父亲抚摸着孩子的头,给他起一个名字——这个仪式叫做命名礼,就是说从此这个小孩有名了,表示承认他来到了人间,加入了我们家族。然后这个小孩子的头发就继续长,长长以后不再剪了,从当中齐眉毛往两边分,这个叫做“两髦”,所以这个小孩子也叫“童髦”。头发再长长以后,就开始往两边盘,男孩子盘在两边,要盘成一个兽角的形象,即野兽的两只角,这个叫做“总角”,所以儿童时代也叫“总角之时”;女孩子呢,也往两边盘,盘到最后这个形状像什么呢?像一个树桠,所以小女孩叫“丫头”。
  那么男孩子长到二十岁,女孩子长到十五岁,就不能再是总角、丫头了。这个时候就要把头发往当中梳,盘起来,给他戴上一个帽子,再插上一根棍,这个男孩子的礼仪就叫做“冠礼”;女孩子不戴冠,而是插一根簪子,这叫“笄礼”。这个时候,表示你已经成人了,正式加入社会,可以有自己的社交活动了。
  但是在周代、秦代、汉代,社会上有一个等级制:只有贵族家的男孩子才能够举行冠礼。就是说,只有贵族的男子才能戴冠,才能戴帽子;平民不行,平民只能戴头巾,只能把头发盘起来,弄一个头巾盖在上面,把头发一捆——平民没有资格戴帽子——所以高帽子不是随便好戴的,戴高帽子是要有资格的。
  这样一来,“士”,我们就明白了,它就是贵族的成年男子。贵族分四个等级:最高一级就是王,就是天子,第二级就是诸侯,第三级是大夫,第四级是士。那么前三级的贵族和“士”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之间的区别在于,天子、诸侯、大夫除了可以加冠外,还可以加冕。冕是什么呢?就是皇上上朝的时候戴的那个礼帽。冕,它的上部有一块板,这块板叫延,延的前后要垂着珠串,用珍珠一串一串地串起来垂在前面和后面,这个东西叫旒。有一个细节我们可能不一定注意到,就是除了前后要垂旒以外,在耳朵旁边也要垂两颗玉,这两颗玉叫做充耳,它的意思是:正确的话你就听,不正确的话你就不要听——什么谗言、恶语、污秽之言,不要听,这叫做“充耳不闻”——“充耳不闻”这个成语就是从这儿来的。那么前面的这个旒是什么意思呢?是视而不见的意思。不该看的你不要去看,不该听的你不要听,这是冕的作用。如果又有冠又有冕,那就叫做“冠冕堂皇”。天子、诸侯、大夫都有资格加冕,士加冠不加冕。所以,天子、诸侯、大夫是有冕之士,士是无冕之王。来看一下,这个“王”字实际上是“士”字上面再加一个冕,就是王了。
  但是,不管你是哪一级的贵族,都是要加冠的,加冠一共有三次。我们在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里面可以看到这个镜头,汉武帝十五岁的时候,还是太子,汉景帝来给他加冠,举行冠礼,一共加三次。第一次加的叫缁冠。缁冠就是一个黑的帽子,加了缁冠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有治权,就是有统治权。第二次加的冠叫皮弁。皮弁是什么呢?皮弁是军帽,也是猎装,加了皮弁以后就意味着有兵权;加皮弁的同时往往佩剑。所以我们看《汉武大帝》,你会发现皇帝一天到晚剑不离身,走到哪儿都把剑带着,因为佩剑是当时贵族男子的特权,也是他身份的象征,你必须有一把剑佩在这里。第三次加的叫做爵弁。爵弁是宗庙之冠,就是有祭祀权,有资格参加祭祀天地、祖宗的活动——我们知道当时国家大事就是两件事,一个是祭祀,一个是战争,“国之大事,惟祀与戎”。
  那么,一个贵族男子第一次加了缁冠有了统治权,第二次加了皮弁有了军事权,第三次加了爵弁有了祭祀权,那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个非常有身份的男人了。对贵族男子来说,到死这个冠都是不能脱下来的。所以,有一次内乱的时候,孔子的学生子路在战斗中被敌人用戈把系冠的带子砍断了。子路马上放下武器,说了句“君子死不免冠”——作为一个君子我死了以后,这个冠是不能没有的。于是,他就去系带子,不打仗了,这个时候敌方士兵们一拥而上,把他剁成了肉酱。孔子听说这个消息以后,立即吩咐厨房把已经做好的肉酱倒掉,从此不吃肉酱了——因为一吃肉酱他就想起他的学生子路来,很伤心。
  所以说,加冠不是一件小事情。我们在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中看到,汉景帝那时候已经是病入膏肓、危在旦夕了,但还是挣扎着起来给他的儿子刘彻加冠。而且当时刘彻还不到年龄——男子是二十岁才加冠的——汉景帝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国家要交给太子刘彻,所以就让他立即成人,强行给他加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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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盎与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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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社会上的“士”都具有两个方面的特征,那就是绅士风度和侠肝义胆。一个真正的士,如果他是绅士的话,他就有侠肝义胆;如果他是一个侠士的话,他就会有绅士风度。
  袁盎就是一个兼有侠肝义胆和绅士风度的人。袁盎是非常喜欢结交江湖豪杰的,他有很多很多江湖上的朋友,这些朋友有的也进了朝廷做官,有的在外面做隐士、做侠士、做游士,不管怎样,袁盎都一视同仁,皆为朋友。其中有一个江湖大侠叫做剧孟,剧孟的镜头也曾在《汉武大帝》里面出现过:剧里面是讲太尉周亚夫率兵平叛,有人报告说有人求见,周亚夫说谁都不见。报告的人说,这个人说他来这里你一定会见。周亚夫问来人是谁啊,说是剧孟。周亚夫马上换了态度说,啊,剧孟,剧孟得见见。还有那么一个镜头,周亚夫说吴王刘濞如果此时还没有把剧孟网罗在自己的帐下,那么吴国这一次叛乱是注定要失败了——这就是剧孟。
  剧孟和袁盎是好朋友。袁盎后来罢官在家里面待着,斗鸡走狗,游山玩水,和剧孟常相来往。当时就有人劝他说,袁大人啊,剧孟是一个赌徒,他非常喜欢赌博,赌博可是一个很坏的事情,是很害人的,赌博的人你还是不要和他来往的好。袁盎说,剧孟是个好赌博的人,没错;但是你知不知道,剧孟母亲死的时候前来送葬的车子有上千辆——这个人如果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的话,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缘?袁盎这样说过 :我看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有了灾难,上门求救,能够不以父母在家为托辞的,也不装作自己不在家的人,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季心,一个是剧孟。
  季心是什么人呢?季心是季布的弟弟。季布和季心这哥儿俩都是大侠,但是特点不一样。季布的特点是“重然诺”,季布只要答应你一件什么事,绝对是要做到的。所以当时有一句话说“千金不如季布一诺”,你有一千斤黄金都不如季布说一个“诺”。我们现在看电视剧《汉武大帝》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所有人——本来应该按我们的说法说“是”的——他们都说“诺”,“诺”,相当于现在的“OK”。还有观众提出来说那个应声听起来像“No”。其实汉代的时候,“是”、“承认”就是“诺”,诺言这个词就是从这儿来的。“诺”是什么意思呢?是、对、承认、认账、埋单,都是“诺”。
  季布是很重然诺的,而季心是非常勇敢的,他们两个都是举世闻名的大侠。季心最敬重的人是谁呢?袁盎。那我们现在知道了,剧孟一个,季心一个,这些人都是侠士,也都敬重袁盎。由此我们可以知道,袁盎这个人是有侠肝义胆的。
  司马迁对袁盎的评价是:“仁心为质,引义慷慨”,“好声矜贤,竟以名败”。
  那么,袁盎既是一个有侠肝义胆的人,又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人,这也就是他最后死于非命的原因——因为他太关心国家大事,因为他坚决反对立梁王为储,最终招致灾祸。
  我们知道,汉高祖刘邦建立了大汉王朝以后定了一条制度,叫做父死子继,以此来解决皇位的继承问题。皇位的继承问题在中国历代王朝一直是个麻烦事,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历史上秦始皇开创的这个新的帝国,在制度上有一个特点,就是把原来的世袭制度基本上全部取消,只留下一个——皇位世袭,官员再不世袭了。在秦以前,西周、东周的官都是世袭的——你的爸爸是大夫,你就是大夫,将来你的儿子也是大夫,从天子到诸侯到大夫都是世袭的。秦以后呢,官们都不能世袭了,惟独皇帝是世袭的,所以留下了一个皇位的继承问题。
  皇位继承在殷商时期它有两种方式,一个叫父死子继,一个叫兄终弟及—— 一种是儿子接老子的班,一种是弟弟接哥哥的班。从周以后,就不能再兄终弟及了,因为弟弟接班是很麻烦的事情。但是,由于窦太后很喜欢自己的小儿子梁王刘武,所以多次提出来要汉景帝立梁王为储,就是说一旦汉景帝死了,就让他弟弟刘武来接班。
  窦太后这样考虑,一个是出于她喜欢小儿子——做父母的总归是有些偏心的,有些小女儿、小儿子总是占便宜的;再一个就是窦太后觉得自己身体很好,而她的儿子景帝身体不好,她想再有一个儿子当皇帝,这样,她就可以在景帝死后继续做太后。这个是不合制度、不合规矩的。是非对不对,这个我们说不清楚——你说是刘武做皇帝对国家好,还是刘彻做皇帝对国家好?但是,从当时的制度来讲,这样做肯定是不对的,所以袁盎反对。而袁盎这个时候是犯不着来反对的,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经退休了。你都已经退休了,在家里闲居,你管这闲事干什么?但袁盎他觉得自己应该忠心耿耿,应该为国家考虑。所以袁盎惹起梁王刘武的仇恨,被他派刺客给杀了。
  这里面有一个细节很重要,就是第一个受命来杀袁盎的刺客没有杀袁盎。这个刺客来了以后,先是到处打听,他逮住一个人就问,你看袁盎这个人怎么样啊?那人说,好啊,袁盎是个好人啊!又问一个人,你看袁盎怎么样啊?回答是,君子啊!又问,你觉得袁盎怎么样?回答是,他为人侠义啊!这个刺客问了一圈回来以后,他下不了手了。于是他跟袁盎说,我是梁王派来的,梁王派我就是来杀你的,可是我下不了手;但是我告诉你,我不杀你,还有的是人来杀你,你还是躲起来吧!
  袁盎没有躲,终于被梁王后来派去的刺客杀了,所以袁盎也是死于非命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袁盎是死于国难。
  和袁盎一样反对立梁王为储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窦太后的侄子窦婴。窦婴和袁盎是好朋友,他们两个和晁错都搞不来。最后,袁盎死于非命,窦婴也死于非命。窦婴的死是怎么回事?窦婴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我们下一讲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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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婴与外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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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婴之死是武帝时期的一个大案。此案起因甚微——灌夫闹酒,后果却很严重:灌夫族灭,窦婴弃市,田发神经病死。此案的一大疑点,是所谓“先帝遗诏”——窦婴以矫诏罪被判处死刑。所谓“先帝遗诏”只有九个字:“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然而汉景帝对窦婴的评价并不高,何以给予他这样的重托呢?
  事实上,无论如何,窦婴非死不可。为什么?因为他是外戚集团的代表人物。
   窦婴的死是西汉初年的一大疑案。这个案子虽然很大,起因却非常之小,是什么呢?就是灌夫在丞相田的婚宴上闹酒。那么灌夫为什么要在田的婚宴上闹酒呢?是因为他发现来参加婚礼的人对窦婴不尊敬。具体地说,就是田给大家敬酒的时候,所有的宾客都避席了;而窦婴来给大家敬酒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没有避席。那什么叫避席呢?我们知道,古人是席地而坐,是坐在地上的,所以召开会议或者是举行酒宴时,要先把这个席子放好。你的席子放在哪里,你的座位就在哪里,这个叫做席位。主人坐在正中、主要的地方叫主席,其他的人分成两列排在旁边叫列席。如果是主人或者重要的贵宾来给咱们敬酒,咱们要避席——离开这个席位,然后退下来说“不敢当”。
  那么在田的婚宴上,田来敬酒的时候,所有的客人都避席了;而窦婴来敬酒的时候,大多数的客人都半避——半起避开,说“不敢当”。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些客人对窦婴不够尊重。而窦婴的资格可比田要老得多。当年窦婴炙手可热、红极一时的时候田是什么?他只是个郎官,想拍窦婴马屁都拍不上的 ;现在田当了丞相,窦婴下台了,你们就这样?你们太势利眼了吧?所以,灌夫就发脾气了。
  灌夫发脾气,他也不好找别的人发啊,他瞄准一个灌家的人,是他的晚辈——我家里人我总可以教训吧!这个家伙在干什么呢?在和程不识将军说悄悄话。灌夫就跑过去说,干什么干什么?老夫来给你敬酒,你却像个女人一样地说悄悄话!干什么呢?你平时说程不识将军一钱不值,怎么你现在跟他说悄悄话?
  田看到这个就不高兴了:打狗要看主人嘛,这个是我的客人嘛。田就说灌夫,你这话什么意思?程不识将军和李广将军都是卫尉,你这样说程不识将军,那把李广将军的面子往哪儿放?灌夫说,老子今天豁出去了,管他们什么姓程的姓李的!然后就闹起来了,一闹起来灌夫就被抓起来了。因为这场婚宴是太后懿旨要田办的,那么你不给田面子便是不给太后面子,这叫做“大不敬”,是可以论罪的。
  灌夫被抓起来以后,窦婴想,灌夫为什么闹酒呢?他是为了给我争面子。那我不能不救灌夫啊!窦婴就出面救灌夫,结果窦婴也被抓起来了。窦婴一看急了,马上托人跟皇帝说,我有先帝遗诏,先帝遗诏上已经说了,我窦婴可以怎样怎样。
  据《史记》上记载,汉景帝临死的时候留给窦婴一份遗诏,告诉他如果遇到了麻烦可以直接打报告给皇帝。窦婴以为有了先帝遗诏这个尚方宝剑就可以免死了,可事情并非那么简单,最后窦婴以伪造先帝遗诏罪被斩首。那么,历史上究竟有没有这份遗诏呢?
  汉武帝接到报告一看,说有先帝遗诏,那我们就去查一查吧,就到尚书那儿查。尚书是什么意思呢?尚书在汉代是保存国家图书、资料、档案、文件的地方,相当于现在的国家图书馆兼国家档案馆兼国家机要局。汉武帝派人到尚书那儿一查,说是没有,没见到存档。于是就给窦婴定了个罪名是“矫诏”——伪造先帝遗诏。这是很大的罪过,为此就把窦婴给杀了。所以窦婴这个案子的疑点,就在于到底有没有所谓的先帝遗诏。
  那么,史书上的记载只是这样的:窦婴说有先帝遗诏,而档案馆里没有先帝遗诏。这就有好几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就是窦婴矫诏,伪造了一个诏书;第二种可能是没有存档 ;第三种可能是存档的诏书被毁掉了。那么,没有存档又分两种可能:一种是景帝忘了存档,第二种是景帝故意不存档。被毁掉也有两种可能:一是王太后和田把遗诏毁了,二是汉武帝把遗诏给毁了。
  现在我们在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里面看到的,是选择“王太后、田毁诏”这种说法,但是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根据《史记》的记载,窦婴的所谓先帝遗诏只有九个字,叫“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这九个字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窦婴如果遇到了什么麻烦,任何时候都可以直接打报告给皇帝,你怎么说都行。也就是这么九个字,这九个字不是很严重啊,不是像电视剧里面说的那样——窦婴手上有一份先帝遗诏,根据这个遗诏窦婴可以做周勃,就是平定诸吕之乱的周勃,拥有这个权力,可以废掉太后,可以平定王氏、田氏。
  根据“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这九个字看,窦婴手里的遗诏并不具备那样一个性质,就是说汉景帝并没有授权窦婴可以做周勃。而且根据汉景帝对窦婴的一贯看法,也不大可能留下一份遗诏说:窦婴你做周勃,看到出问题以后就把王太后废掉!这不大可能,因为汉景帝对窦婴的评价并不是很高。窦太后曾经建议汉景帝让窦婴当丞相,汉景帝说了这样的话,说魏其这个人——窦婴是封了魏其侯的——“沾沾自喜,多易,难以为相持重”。什么叫沾沾自喜呢?沾沾就是扬扬得意;自喜,就是自恋、自爱,自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沾沾自喜”这个成语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多易”就是指草率轻浮;“持重”是指担当重任。连在一起就是说:窦婴这个人自鸣得意,自视甚高,草率轻浮,很难承担丞相的重任——这样的人,汉景帝怎么会让他做周勃呢?
  当然了,哪怕就只有遗诏上的这九个字,王太后和田也不会高兴,也会紧张,汉武帝可能也不会高兴——他们也可能想把这个遗诏给毁掉。但是毁诏并不容易,因为我们知道宫廷里的存档应该有两份,就是既存件又存目。现在我们在电视剧《汉武大帝》里看到的是装遗诏的盒子没有了,这个盒子和遗诏是可以拿去烧的。但是还有一个登记册啊,当初发的诏事后还是要登记的啊——某年某月某日,上赐魏其侯,诏书一份,存在第几行,第几格,哪个柜子——得有这个东西啊,这个目录你删不掉啊,那个你怎么毁得掉呢?甚至也可能只有一个目录,只是登记了一笔,没有什么副本——我们也搞不清楚是不是有副本——但是即便没有副本,登记的这么一行字也应该是有的,这个东西是毁不掉的。所以说,毁诏的可能性不大。
  那么,矫诏的可能性也不大——窦婴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去伪造一份先帝遗诏,他哪有那么大胆子?而且根据司马迁的记录来看,当时的人都相信窦婴手上是有一份先帝遗诏的,上面就是这九个字:“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如果景帝给了窦婴一份诏书,那不是写几个字就行了的,是要加印加玺的。这几个字你能够伪造,玺印你也能伪造?汉代是个非常重视印信的朝代,我们在电视剧里已经看到了,即便拿着皇帝的节杖和诏书但没有虎符,也是不能调兵的啊。这是汉代的一个特点,它是认图章不认人,认证件不认人的——我是谁你还不认识吗?不行,拿证件来,拿虎符,拿印章来,没这个我不认识你。那窦婴怎么去伪造这个玺印呢?看来也不大可能。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这几种可能了:一种是汉景帝给了窦婴一份密诏,忘了存档。但如果汉景帝是让他做周勃的,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会不存档呢?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汉景帝故意不存档,故意不存档就是坑他(窦婴)啊——我给你一份密诏,我又不存档,只要你一拿出来你就完蛋——但是这个汉景帝好像对窦婴也没有如此深仇大恨,要设这么个计策来陷害他吧。最后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就是汉景帝当时也就打了一个白条,随手写了张便条,也没有盖章,也没有用印。但是这种推测的可能性也不大,所以我觉得窦婴所掌握的先帝遗诏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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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婴与外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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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婴之死起因于灌夫在丞相田婚宴上的一次闹酒,之后以伪造先帝遗诏定罪,而制造这个冤案的背后操纵者就是丞相田。作为外戚集团势力的新兴代表,现任丞相田早就把没落前任、同是外戚身份的窦婴看做是眼中钉。
  什么是外戚?外戚就是皇帝的母族和妻族。所谓母族就是母亲家的人,妻族就是妻子家的人。当然皇帝的妻族范围比民间的范围大一点——民间是妻和妾分得很清楚,妻家和夫家是婚姻关系,夫家和妾家没有关系,不算做婚姻关系;但是皇帝会特殊一点,有时皇帝妾家的人也可以算做妻族里面的。母族和妻族是一个人关系最密切的两个家族,再加上自己这一族——父族,合称为三族。但是这三族性质不同,分量也不同。父族是血统关系;母族是血缘关系;妻族是姻缘关系,就是说,妻族和自己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对于皇族来说,父族就是皇族,也叫宗室。当然,在西汉的时候,母族和妻族也可以算做宗室;到了清代的时候,就规定只有努尔哈赤的父亲塔克世的直系才能算宗室了——所以说,各个朝代宗室的算法也不太一样,但是基本上算起来,按皇帝父族支脉传下来的可以算宗室,可以叫做凤子龙孙。母族和妻族不同姓,他们是外姓人,叫外戚,也叫做皇亲国戚。宗室就是同姓的,凤子龙孙是可以封王的;外戚,也就是异姓的母族和妻族只能封侯。
  这个是政治待遇不同,但是待遇不等于关系,待遇高的不一定关系好。为什么呢?同姓的这些宗室往往更有威胁性,因为他也有潜在的皇位继承权—— 一旦在位的皇帝死了,没有儿子,那就要到同姓的宗室里面去找一个人。汉文帝就是这样当上皇帝的嘛——汉高祖死了以后,他的儿子汉惠帝继位,汉惠帝死了以后,儿子也没了,只好把他的兄弟刘启从藩王的位置上请进京城来,请他做皇帝,这就是汉文帝。所以说,这些藩王们都有一点点准备当皇帝的意思,至少是总觉得自己是有资格当皇帝的——你姓刘我也姓刘,你是高祖的子孙,我难道不是高祖的子孙吗?凭什么你当我不能当?所以刘濞想造反嘛,刘安想造反嘛,就因为他也姓刘邦的刘啊!那么你不姓刘的——姓窦的、姓田的、姓卫的,本来就是没有资格做皇帝的,你要做皇帝的话,那就是谋反,是大逆不道,会遭到群起而攻之。对皇帝来说,这样的人反而相对安全,在这个时候,皇帝在政治上会倾向于外戚而不是倾向于宗室。所以说,汉代外戚在政治舞台上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大的,这也就是皇后、太后一族常常能够干政的头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汉王朝从一开始就是夫妻店,汉高祖刘邦的正妻吕雉可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娇小姐,也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嗲太太,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强人,她是和汉高祖刘邦一起打江山、打天下的。她还做过项羽的俘虏——当时项羽杀过来以后,把刘邦的爸爸和刘邦的老婆吕雉都俘虏了,楚汉两军交战的时候,项羽就在军前架起一口大锅,锅里面烧着油,然后把吕雉和刘邦的父亲太公给绑过来,喊话道,刘邦,现在你老爸和你老婆都在我这儿了,你要是不投降的话,我现在就把他们下了油锅!刘邦说,嗨,项羽呀,别忘了咱俩是结拜兄弟啊!我爸就是你爸,你要是把咱爸烹了呢,别忘了给我分一碗肉汤啊。这个就是大英雄,这个就是大流氓,我跟你说其实就是一回事——所以说吕雉她和刘邦是出生入死,同甘苦共患难的,是这么当的皇后和太后。刘邦去世以后,吕后的儿子汉惠帝很懦弱——说得不好听是懦弱,说得好听就是仁慈——对于很多事情是下不了手的。吕后把她的情敌砍去手脚,瞎其眼,聋其耳,割其舌,放在厕所里面,叫做“人彘”——彘就是猪——她儿子汉惠帝看了以后就痛哭流涕地说,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妈,我还怎么做皇帝呢?自此不再过问政事,所以这期间一直是吕后专政。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太后干政的传统。
  第三个原因,汉代号称“孝治天下”,他们治国的理念就是一个字——“孝”。皇帝要带头孝,下面的子民也都孝。为什么要提倡孝治呢?就是根据这样一个原理:在家是孝子,出门就是忠臣。皇帝是整个国家的君父,如果你在家里面能孝顺你的父亲,出去做官的话当然也会忠于国家的父亲——皇帝嘛。你看汉代皇帝的谥号——就是皇帝死了以后要上一个尊号——前面统统都有一个“孝”字,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汉高祖高皇帝,还有一个世祖,就是东汉的开国皇帝光武皇帝。其他的皇帝前面都有一个“孝”字,孝惠皇帝、孝文皇帝、孝景皇帝、孝武皇帝、孝昭皇帝……既然你孝治天下,当然要尊敬太后,太后就可以干政,所以外戚的力量在两汉一直是很强很强的。现在我们看历史书也好,看电视剧也好,汉武帝刚刚登基的时候主持朝政的人是窦太后,是窦太后管事的,国家的重大政治问题都必须通过她老人家,她老人家如果不愿意的话,你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可是窦太后也不能万寿无疆啊,她也是要死的,她死了以后就是王太后干政了——王太后是汉武帝的母亲。窦太后死的时候已经是太皇太后了,王太后也想学窦太后继续管她这个儿子,谁知道汉武帝不是一个像汉景帝那样好控制的人。实际上汉武帝这个时候已经起了心思,就是必须把母族的外戚剪除掉,不能够让她们再在自己的头上指手画脚。而这个时候呢,由于窦太后的去世,窦家这个外戚集团失势了;此时王家、田家——就是王太后这个集团——的势力开始上升,田是一路青云直上。
  当田和窦婴发生冲突时,汉武帝没有办法,碍不过王太后的情面——汉武帝退朝以后去看他妈妈,王太后是在绝食,说,老娘还活着,他们就敢这样欺负我的弟弟;老娘要死了,我们田家人、我们王家人还不成了人家案板上的鱼肉了?汉武帝没有办法,只好拿窦婴下狱。
  自从失去窦太后的庇护,窦婴不再受皇帝的重用,周围的人也渐渐与之疏远,只有灌夫将军一人不离不弃,成为窦婴的生死之交。可是灌夫的忠贞给窦婴带来的只是暂时的安慰,却为窦婴之死埋下了大大的伏笔。这一切都是由于窦婴本身的性格造成的。
  《史记》说窦婴这个人的性格是“任侠,自喜”,《汉书》说他的性格是“侠,喜士”。什么意思呢?“任侠”就是以侠义自任,认为自己最重要的担当就是行侠仗义,这叫“任侠”;“自喜”就是自视甚高、自鸣得意;“喜士”就是喜欢结交江湖上的人。这是窦婴的性格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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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婴与外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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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因为有这样的个性,所以窦婴才跟灌夫成了好朋友。窦婴和灌夫是怎样成为好朋友的?他们是什么时候成为好朋友的?是在窦婴失势之后。因为窦太后去世,窦家的势力就下落了,窦婴自己也被罢了官,门庭冷落车马稀,手下的门客都慢慢离开了他。这个时候灌夫来了,灌夫也是做过官的人,这个时候也是被罢官了,两个下了台的官员同病相怜,而且惺惺相惜,结为生死之交。所以灌夫被捕入狱以后,《史记》上的说法是“魏其锐身为救灌夫”——窦婴要挺身而出救灌夫。窦夫人就劝窦婴说,你看啊,灌夫得罪的是谁?他得罪的可是当今太后啊,是当今丞相啊,你救得了他吗?窦婴怎么说呢?他说:“侯我自得之我自失之。”我不就是个侯爵吗?这个侯爵是我自己挣来的,我自己把它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灌夫死了,而我窦婴一个人还活在世界上——那是不可以的。这个是什么?这个是哥们儿义气,江湖义气。
  话说回来,灌夫这个人也是有问题的。灌夫是个什么人呢?用现在的话说他是黑社会老大。灌夫也曾做过将军,出生入死,在平叛吴楚之乱的时候身先士卒,身负重伤,九死一生;但是他也为非作歹,至少是他的家人和他的门客曾经为非作歹。灌夫的财产非常之多,富甲一方。他是颍川人,和晁错是老乡,他在颍川的势力非常大,每天家里开流水席,白吃白喝的有百十号人——都是些什么人呢?都是江湖上那些人,说得好听是些侠客,说得不好听是些流氓、土匪、地痞、恶霸。你要知道在那个时代,什么英雄豪杰、江湖好汉,和流氓地痞、黑社会老大没有什么区别,基本上是混为一谈的。这些人横行乡里,鱼肉百姓,霸占田亩,垄断水利。所以当时他们家乡有一首歌,这首歌在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里面田出来告状的时候还唱了,唱的是:“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这个河水难道总会是清的吗?只要有一天我们颍川浑浊了,你们灌夫一家就全完蛋了!可见当时民众对他们是恨之入骨。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集权皇帝,汉武帝不能容忍地方豪强势力的壮大。
  作为地方豪强的灌夫是当时朝廷打击的对象,在惹怒了丞相田之后,窦婴却不识时务,以生命的代价去救助灌夫,引起汉武帝的不满。其实,骄奢的田是汉武帝更憎恨的人,但是窦婴却最先成为外戚斗争的牺牲品。狡猾的田在东宫廷辩中抓住了窦婴的什么软肋而置他于死地呢?田又是如何让汉武帝在顷刻之间改写了历史呢?
  其实,汉武帝终其一生要做的是这样一件事情:中央集权,而且是集权于皇帝。实际上他一生做的也就是这件事情。加强皇权,首先是加强中央的权力,在中央的权力当中又要加强皇帝的权力,所以汉武帝做了一系列的政治制度改革。比如设内朝和外朝就是为了从宰相那里夺权,这个情节在电视剧里面是一笔带过,就是任命卫青为大司马作为内朝的领袖。什么叫内朝?就是搞两个政府:一个政府由宰相领导,叫外朝 ;一个政府由皇帝领导,叫内朝。他为什么这样做?就是要一步一步从宰相那里把权力夺回来。宰相权力是相权,汉初规定相权和皇权基本上是平起平坐的——三公坐而论道啊——皇帝是五日一朝,只对重大的事情做一个批示,具体的国家事务是由宰相处理的。三公指的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 ;三公坐而论道就是三个宰相在处理政务。这个职权汉武帝要把它夺回来,即夺相权为皇权。
  另外一个集权措施是夺地方的权力集中到中央,汉武帝不可能容忍地方有一个非政府的、非官方的豪强势力存在,对于豪强势力他是一定要打击的。
  窦婴和田实际上分别是两个外戚集团的代表人物,他们与皇帝的关系不能从私人关系去看,而要看他们所代表的两个利益集团。当然就个人而言,应该说窦婴更有人格魅力;而田呢,应该说是猥琐小人,是一个贪官,贪得无厌——田做了宰相以后,基本上把官员的任免权都拿在自己的手上——所以汉武帝可能更讨厌田,因为田太腐败,太跋扈,太霸道,太嚣张。田和窦婴不是有过一个廷辩嘛,在东宫辩论,窦婴就揭发田贪污腐化,有买官、卖官这些事情。田说,是呀,我田就是一个贪官,我是贪得无厌,我是腐化堕落,我喜欢女人,喜欢狗,喜欢金银财宝,喜欢好吃的东西,喜欢漂亮衣服,那不就是因为现在天下太平嘛!天下太平我又是皇亲国戚,我享受一点怎么了,我怎么着了?可是你窦婴在干什么呢?你和灌夫两个人整天躲在家里面鬼鬼祟祟地勾结一些地方豪强、江湖好汉,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日议朝政,夜观星象,一天到晚是不是想着我们圣上怎么样了你们好怎么样啊?
  这句话很厉害,实际上正是这句话打动了汉武帝。他要加强中央政府的权力就不能容忍地方豪强,他要加强皇帝自己的权力就不能容忍外戚集团的权力和势力过大。你外戚集团居然和地方豪强勾结起来,那就非打击不可了。所以尽管汉武帝从内心深处更讨厌田,但他更不能容忍窦婴和灌夫这样的“勾结”。我认为这才是灌夫和窦婴之死的真正原因。当然,这场斗争的最后结果是汉武帝渔翁得利,窦氏集团和田氏集团都垮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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彪炳史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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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信作为一代名将,彪炳史册:公元前204年他用背水一战的策略,以数千兵力击败二十万赵军。公元前202年,他用十面埋伏的计策,逼得项羽在乌江自刎而死……可以说,韩信为刘邦夺取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但韩信在功成名就之后却未能寿终正寝——在公元前196年,被刘邦的妻子吕后诱杀于长乐宫钟室。难道韩信之死真的是应了那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典故?韩信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起汉代风云人物,不能不说到韩信,因为韩信在西汉初年至少有两个“第一”。第一个“第一”,韩信是西汉第一功臣,当时就有人这样评价韩信:“功高无二,略无世出”。什么叫略无世出呢?就是说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韩信了,他的功劳也没有人可以跟他媲美了。第二个“第一”,韩信是西汉第一个被杀的功臣,西汉还有一些其他被杀的功臣,但韩信是第一个。
  韩信之死,是西汉第一大案,也是一个名案和疑案,它被看做是开国皇帝诛杀功臣的典型,使我们想起那句耳熟能详的成语——“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个话韩信曾经说过,但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不是韩信。是谁呢?是越王勾践手下的大夫范蠡。
  越王勾践的故事大家都是很熟悉的,叫做“卧薪尝胆”。春秋时期,吴越两国相邻,经常打仗。公元前497年,吴国大败越国。越王勾践屈辱求全,向吴王求降,去吴国给吴王夫差做奴仆,终于骗得夫差的信任,于三年后被释放回国。勾践回国以后,为了不忘国耻,睡觉就卧在柴薪之上,坐卧的地方挂着苦胆。经过十年的积聚,越国终于打败了吴国。后来,人们把这个故事概括为“卧薪尝胆”,用来形容人刻苦自励、发愤图强。
  那时辅助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报仇雪恨的主要有两个人:一个是大夫范蠡,一个是大夫文种。越国灭掉吴国以后,范蠡大夫就对文种大夫说,咱们走吧,咱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越王勾践这个人是可以共患难而不能共富贵的,你要记住:“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就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出处。这里的走狗说的是跑得很快的狗——在古汉语里面,“走”是跑的意思——“走狗”这个名词就是从这儿出来的。
  范蠡大夫后来就真的走了。他干吗去了?下海经商。据说他还携带了一位小蜜,就是西施,泛舟西湖。不久范蠡就成了一个大富翁,号称“陶朱公”。
  文种大夫却不肯走,他说,你看我立了这么大的功劳,现在是摘桃子的时候了,我干吗要走啊?结果越王勾践送给他一把剑,同时带了这么一句话,勾践说,先生教给寡人七种杀人的办法,寡人只用了三种办法就把吴国给灭了,还剩下四种没有地方用啊,是不是你去先王那里试一试呢?文种一听就明白了,自杀了。这就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来历。
  楚汉之争结束后,功高震主的韩信成了刘邦的一块心病。项羽一死,刘邦马上便夺了韩信的兵权;公元前201年,刘邦又以谋反为名将韩信诱捕。韩信被抓时,仰天长叹,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但刘邦此时并没有杀掉韩信,只是把他贬为淮阴侯。那么韩信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被杀的呢?
  根据司马迁《史记》的记载,韩信被杀大概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在汉十一年,就是刘邦当了汉王的第十一年,也即他当了皇帝的第六年——这个时候西汉王朝也不过刚刚建立——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个叫陈的起兵造反,他自称“代王”,不是代替的“代”,而是代国之王。代在什么地方呢?是在现在的河北省境内。陈当时有很多军队和人马,而且他是养士的人,手下有很多英雄豪杰——陈这个人是很厉害的,走到哪儿随从他的车辆都有上千辆,很多人拥护他。
  听到陈反了的消息,刘邦勃然大怒,带领军队御驾亲征,去讨伐陈。这期间,韩信与陈有书信来往。韩信写信给陈说,你只管造反,兄弟我在京城给你做内应。而且他做了准备,准备把监狱里的人放出来,让他们去攻打皇宫——当时留守京城的人是吕后,就说把吕后抓起来杀了。
  这个事情被人告发了。告发的起因,是韩信手下有一个人犯了错误,被韩信关了起来,准备杀头。这个人的弟弟知道了这个情况,就向吕后通风报信,说韩信准备谋反。
  吕后说这个事情怎么办啊?把相国萧何找来商量,萧何就出了一个主意。萧何出了一个什么主意呢?他自己去找韩信,说前方传来了捷报,咱们皇上打了胜仗,现在群臣都要到皇宫里去祝贺。
  我们知道那个时候的通信是不发达、不方便的,前方有什么战事,韩信并不知道;那么萧何一说,韩信就相信了。但是韩信不去,韩信说,你看我一直在生病——因为前一段时间韩信闹情绪,一直装病不上朝——我连朝都不上的人,怎么能去呢?萧何说 :“虽疾强入贺。”意思是,你虽然有病,但还是勉为其难去一趟吧 ;这么大的事情,大家都去祝贺,你不祝贺不好嘛!韩信觉得实在是推托不过,就勉勉强强进宫了,来到长乐宫。
  当时汉王朝的主要宫殿有两座:一座叫未央宫,是皇帝住的;一座是长乐宫,是皇后住的。因为这期间是吕后在主政,所以韩信来到长乐宫。长乐宫两边早就埋伏好了,韩信一进来,很多壮士一拥而上,把韩信捆了起来。吕后没有请示也没有汇报,也来不及了,当机立断,先斩后奏,把韩信杀了——斩之于长乐钟室,就是在长乐宫里面一个放编钟的房子里把韩信杀了;而且立即下令逮捕韩信的家人——“夷信三族”,就是将韩信父族、母族、妻族三族的人全部杀光。
  公元前196年,一个为大汉王朝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的韩信就这样被杀了。可以说,韩信之死不完全是因为功高盖主,不完全是因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因为他说这个话的时候,刘邦并没有杀他;而是因为他参与了一个谋反大案,被吕后所杀。
  临死之前,韩信仰天长叹,说了这么一句话:“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是说我后悔啊,我后悔当初没有听蒯通的建议,以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被小孩子、女人所欺骗,所谋杀,我真是追悔莫及!
  蒯通是个什么人?他给韩信出了什么计谋?他出此计谋是在什么时候?
  蒯通原来叫蒯彻,为了避汉武帝的讳,后来史家写做蒯通。蒯通这个人的身份,《史记》上的说法是叫范阳辩士,范阳在今天的河北省境内,大概蒯通祖上是范阳人;但同时《史记》也把这个蒯通称为齐之辩士,可见他活跃的地区是齐国,就是现在山东这个地方。什么叫做辩士呢?辩士就是谋士,就是靠辩论、说服、出谋划策来谋生的士,所以也叫说客。我们知道在春秋战国直至秦汉之交,社会上有一个阶层叫士,士是什么呢?就是低级贵族。贵族一共有四等,天子、诸侯、大夫、士。士和前三种贵族的区别在于什么地方呢?天子、诸侯、大夫都是有地盘的,有领地、有封地、有封国、封邑,而士是没有这些的,用现在的话说,士是没有不动产的。
  士有什么呢?第一,他有一个贵族身份。第二,一般来说士都有一技之长。比如说他有武艺,武功好,这个叫做武士;如果他有文才,文笔好,这个叫做文士;如果说他计谋好,那他就叫做谋士;如果他口才好,那他就叫做辩士——这些人就是靠出谋划策、耍嘴皮子游走于诸侯权贵之间的,今天给你出个主意,明天给他出个主意。他们是没有什么立场,没有什么是非的。他反正就是给你出主意,如果你采纳我的主意,我被你雇佣了,我是忠心耿耿给你谋划;如果我的主意你不听,byebye,我换一个老板。就像现在的什么策划大师、点子公司,也算是一种智力劳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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彪炳史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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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蒯通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且是非常有名的辩士,曾经到处游说,天下闻名。那么,蒯通是什么时候给韩信出的主意呢?
  公元前206年,秦朝灭亡,西楚霸王项羽和汉王刘邦双方为争夺全国的统治权,展开了历史上有名的“楚汉战争”。在楚汉相争的过程当中,韩信的军事天才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他在公元前203年攻下齐国七十二城,强迫刘邦封自己为齐王,成为刘、项之外举足轻重的第三种力量。
  对韩信来说,这确实是一个最好的造反机会。因为当时刘邦也好,项羽也好,都不敢得罪韩信啊!这些谋士、辩士是何许人也,都是机灵鬼啊,他还能看不清这个?于是他们呼呼啦啦地都跑去找韩信,第一个来的叫武涉。武涉是什么人呢?武涉是项羽手下的人,项羽把武涉派去就是想稳住韩信,让韩信守中立。但是,由于武涉是项羽的人,他的说服力是很有限的。
  第二个自动跳出来劝说韩信的就是蒯通。此时的蒯通本来就是韩信身边的谋士,而且韩信将齐国的七十二座城市全部打下来也是出自蒯通的主意,所以蒯通的说服力比较强,说话分量比较重。
  蒯通是这样去说服韩信的。他说,我这个人会看相。韩信说,你真的会看相吗?他说,是啊。韩信说,你给我看看。蒯通说,这个东西属于天机不可泄露。韩信说,好好好,左右的人,你们都出去。然后蒯通就对韩信说,相君之面不过封侯,而且会有危险——看你的脸是一个侯爵的水平,而且有风险;相君之背贵不可言——看你的背,背长得好,贵不可言。
  武涉和蒯通都来游说韩信,他们俩的意思差不多,主要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是说,韩信你现在的形势非常之好,在楚汉相争的这个战争中,你处于举足轻重的这样一种角色,这样一个分量。武涉是这么说的:“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左投则汉王胜,右投则楚王胜。”“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权是权重,不是权利。什么叫做权呢?权就是秤砣,秤砣就叫做权。那个秤杆叫衡,把秤拎起来,什么样的情况全靠秤砣在移动。权的分量就叫做权重。现在你这个秤砣往左边移移,刘邦就赢了;往右边移移,项羽就赢了。所以叫“权在足下”。什么叫足下呢?足下是古人对朋友辈的一种尊称。古人的尊称有四种:陛下、殿下、阁下、足下。这四种称呼共同的一个意思就是:我不敢看你的脸,因为你地位太高,面子太大。见到皇帝我不敢看皇帝的脸,我只敢看你的台陛之下——大家知道皇帝的龙椅,就是那个宝座有一个台,台上面有台阶,那个台阶叫陛;见到太子或王子,我也不敢看你的脸,我只看你的宫殿之下;见到宰相,我也不敢看你的脸,我只敢看你的楼阁之下;见到尊贵的朋友,我也不敢看你的脸,我只敢看你的脚下,就是低头的意思。权在足下,就看足下的这个足往哪边走,这叫做举足轻重,你这一抬脚就有分量。
  蒯通也有这样的意思,蒯通怎么说的呢?“当今两主之命悬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所以武涉和蒯通这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意思:韩信你在这个关键时刻可得站稳了立场,你一定要做出正确的选择。在这个政治斗争当中,站队是非常重要的——站队站对了,青云直上,富贵荣华;站错了,身败名裂,没有翻身的余地——你要想好了。
  第二层意思,武涉和蒯通他们都说,你不能帮刘邦,为什么呢?因为刘邦的野心是很大的,他要兼并天下,他之所以重用你韩信是因为楚王项羽还在,他的头号敌人是项羽,他要用你来对付项羽;一旦项羽被他灭了,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你韩信。因此韩信的命运和项羽的命运是连在了一起的。
  由前面两个前提,将逻辑地得出第三个结论,那就是:你韩信既不要帮刘邦,也不要帮项羽。不能帮刘邦的道理很清楚,你帮了刘邦,把项羽灭了以后,刘邦下一个灭的就是你了;那么同样的道理,你帮了项羽,那么把刘邦灭了以后,也轮到灭你了。所以,最佳选择是什么呢?三分天下而王之,王(w坣g),就是称王的意思——干脆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谁也不吃掉谁,大家都安全,天下也和平。
  这个建议如果被采纳了,中国的历史就得重写了。
  由于武涉是项羽派来的说客,他的说服力不强,所以韩信很简单地就把武涉给打发走了。如果说从项羽这边派来的武涉劝说韩信是有其军事目的的,那么韩信自己的谋士蒯通劝说他及早独立则是一心为其着想的。韩信是个军事天才,但是在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时却表现出了自己的犹豫。面对千载难逢的称王机会,韩信是如何权衡利弊的呢?
  韩信对武涉说:“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背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我背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韩信说,武涉先生你是从项羽那儿来的,我韩信原来也在项羽麾下当差,项羽对我怎么样呢?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郎中就是警卫员或者说侍卫官,整天拿着一个戟在他门口站岗。我出的主意他不听,我做的策划他不用,所以我才离开项王的。我来到汉王这边,汉王对我怎么样呢?授我上将军印,封我做三军总司令,给我那么多的人马,让我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才有了我韩信的今天!何况汉王对我是这么的好——“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脱下自己的衣服给我穿,让出自己的饭菜给我吃。一个人对我这么好,这么亲,这么爱,我如果背叛他,那是不吉利的——“背之不祥,虽死不易”——我宁肯死也不会改变对汉王的一片衷心。对不起得很,武先生,请你代替我韩信谢谢项王吧。
  那么对蒯通呢?蒯通是韩信自己的谋士,他说话的分量就要重得多了。蒯通一共三次劝说韩信,第一次劝说韩信的意思和武涉是一样的,韩信的回答也是一样的:“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韩信说,汉王把他自己的车子给我坐,把他自己的衣服给我穿,把他自己的饭菜给我吃,我怎么能见利忘义呢?我怎么能够背叛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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彪炳史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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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蒯通就说了,你觉得汉王对你很好吗?恩重如山?你觉得你们俩亲如兄弟?唇齿相依?心心相印,休戚与共?不对吧,蒯通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永恒的友谊。比方说,越王勾践和他的大臣范蠡、文种关系好不好?铁不铁?文种和范蠡为越王勾践立下的功劳大不大?后来怎么样呢?野兽已尽而猎狗烹——野兽都打完了以后,猎狗还要它干什么,猎狗就煮着吃了——后来他们不就落得这个下场吗?难道说你韩信今天和汉王的关系就好得过越王勾践和文种的关系吗?靠得住吗?韩信说,哎,这个事你让我想想好吧,你让我想想。
  蒯通第三次去说服韩信,说,足下不可以再犹豫了,猛虎犹豫起来还不如蜜蜂一蜇。老虎厉不厉害?蒯通说如果老虎在那儿犹犹豫豫的话,还不如一只蜜蜂——蜜蜂当机立断,就是刺你一下,刺了算了。你不能这样犹豫,这是上天给你的一个极好的机会,是你成就大业的机会。你如果三分天下而王之,至少此刻可以保平安,将来条件成熟了以后你可以得天下。你进退自如,为什么偏偏一条道儿走到黑呢?
  蒯通当时说了这样的话:“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意思就是说,上天给你的你不拿,那是要带来灾难的;时机成熟了你不做,那是要带来灾殃的。总之你不能犹豫。他又说了一句:“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功就是功名、功业、事业。一个人的功业或事业成功往往很难,但是要失败却很容易。就像通常老百姓说的那样——这个事咱做不好还不能往坏里做,失败是很容易的事情。
  时是什么?时是时机、机遇。时机、机遇这个东西很难得到,却很容易丢掉。我们讲机遇,机遇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碰不到机遇,是不是?那么一旦机遇来了,你应该紧紧地抓住它,你不抓住,它马上就没有了,转眼即逝。
  所以蒯通说:“时乎时不再来!”机遇啊机遇啊,它是不会再来的。天底下哪儿有这种事:老天爷给你一次机遇你错过了,再给你一次再错过,再给你一次……就瞅着你给了,不可能的,“愿足下详察之”。
  韩信面对蒯通三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表现出了自己的优柔寡断,没有像指挥作战时那般叱咤风云。从某种意义上说,韩信承认了自己是一个将才而刘邦是一个帅才,他没有勇气逾越从“将”到“帅”的界限。
  毕竟,当“帅”要面对着项羽、刘邦两大强敌的阻碍。如果保持现状,韩信则可以心安理得,因为他坚信刘邦不会抹杀自己的功劳,再加上韩信也忘不了刘邦对他的知遇之恩,所以他没有称王。韩信不称王只是简单的报恩吗?这里面有什么深层的原因吗?
  韩信当时不愿意背叛刘邦的理由是什么?就是他对蒯通说的那段话:“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这个回答比他对武涉的那个说法高了一个层次,更为深刻。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坐了人家的车子,那就要把人家的患难也背在自己的身上,因为他已经用他的车子背过我了;穿了人家的衣服,那就要把人家的忧虑也当做自己的忧虑,放在自己的心怀里面;吃了人家的东西,就要用生命去报答,宁肯死也要完成人家的事情。
  “死人之事”,这是一个很高的要求,那已经不是简单的知恩图报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问题,而是要用生命去报答。这是为什么?
  因为中国文化有这么一个观念——食物是生命之源,谁给我们东西吃就等于给了我们生命。谁给了我们生命?当然按现代科学的观点,是母亲给了我们生命,生育了我们。但是你要想想,比如一个小孩子,尚且在婴儿期,他能知道自己是谁生的吗?他不可能知道,他知道什么呢?他只知道谁给他吃的。而一般地说,孩子都是母亲用母乳来哺育的,谁给他奶吃他就认谁做母亲,这就叫“有奶便是娘”。其实历史上很多人都是和奶妈亲,包括历史上一些皇帝,都是跟奶妈亲,因为他是吃奶妈的奶长大的。中国很多地区把这个奶就叫做妈妈,吃奶就叫做“吃妈妈”,那是生命的源泉。所以凡是给了我们生命的源泉——包括我们肉体的生命,包括我们精神的生命——我们都称之为母亲,比如“母亲河”、“母校”、“祖国母亲”……都是生命的赋予者。
  同样的,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共衣是一种很重很重的情分。因为中国人有一个观念,自己的衣服是不能随便给人穿的,尤其是女人。为什么呢?因为衣服是最贴身的,它已经构成我们“文明人”身体的一部分,做一个“文明人”不能赤身裸体的,必须要穿衣服,它代表我的身份,甚至代表我的性格、我的心理,它是我身体的代表。如果我把我的衣服给人穿,这叫做以身相许。《诗经》里面有一首诗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意思是说:谁说我们没有衣服穿,我跟你共一件战袍。同袍就是同胞啊,我们说骨肉同胞,海峡两岸骨肉同胞,那“胞”是什么?“胞”就是衣、胞衣,就是小孩子生下来外面的那个胞衣。所以同袍就是同胞,同衣就是同依,依靠的“依”。
  我们看《红楼梦》里面有一个情节,就是晴雯因为王夫人讨厌她,说她长得像狐狸精,狐媚,肯定是勾引我们家哥儿了,撵出去,撵回家去。结果她又穷又苦又生病,不久于人世,奄奄一息,宝玉偷偷地去看她,两个人泪流满面。晴雯已经是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了,挣扎着在被子里面把自己贴身的内衣脱下来交给宝玉,宝玉接过来以后,立刻明白了晴雯的心思,把自己的外衣也脱了,把晴雯的内衣紧紧地穿在自己身上。晴雯说,这样一来我就死可瞑目了,要不然我真是枉担了一个虚名。所谓枉担的虚名是什么意思呢?是王夫人怀疑她跟宝玉两个人那个了,其实晴雯是清白的,她和宝玉两个没那个,跟宝玉那个的是袭人。但这样一来,我晴雯的内衣宝玉穿过了,就等于我晴雯和宝玉两个的身体已经贴在一起过了,那么我背这个罪名也不冤枉了。
  你说,共一件衣服是多么重的情分啊?那么刘邦能够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韩信穿,韩信感恩戴德,永志不忘,不能背叛。这当然是中国文化中的心理通则,但是对于韩信来说还有一层特殊性,特殊在什么地方呢?就是韩信早年时挨过饿,挨过冻,是曾经没饭吃没衣服穿的人,遇到一个诸侯王,居然把自己的衣服给他穿,把自己的饭给他吃,韩信的这份感激简直是难以言表。
  于是,我们发现,要解答韩信不肯背叛刘邦而终于背叛刘邦这个谜团,我们还必须弄清楚韩信的身世。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早年有什么样的遭遇?后来又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走上一条这样的人生道路呢?
  请看下一讲《韩信身世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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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身世之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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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信在最有可能反叛成功的时候拒绝背叛刘邦,因为刘邦“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这不仅因为他是一个感恩重义的人,也是因为他曾历尽坎坷。
  作为一个破落的低级贵族,韩信早年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有一些怎样的遭遇?这些遭遇对于他的性格和命运产生了什么影响?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最终也遇到了一个伯乐,这就是萧何。韩信的荣辱成败写就了那一段最辉煌的历史篇章。
  韩信是西汉的开国功臣,也是第一个被杀的功臣。那么韩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有一个什么样的出身呢?
  《史记》为韩信作过一个传叫《淮阴侯列传》,列传一开头就说,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时,贫,好带刀剑。这些话告诉我们这样一些信息:第一,韩信曾经是布衣。什么叫布衣呢?就是没有官职的人——有官职的人可以穿锦,而没有官职的人只能穿布。但是请大家注意,这布可不是现在的纯棉,因为那个时候咱们中国还没有棉花,这个布是麻布。第二,韩信没有钱。贫,古代的贫是没有钱财的意思;穷,是没有官职的意思——在上古的时候,“贫”、“穷”两个字是两个概念。我们现在看到,韩信是既没有钱也没有官职,所以可以说他是贫穷。第三个信息告诉我们,韩信好带刀剑。那么他是带刀还是带剑呢?我的结论是:韩信带的是剑。为什么呢?因为古汉语为了好听,往往要用两个字,而第一个字又往往是虚指的。比方说缓急,没有缓,只有急;所以“刀剑”,我认为没有“刀”只有“剑”。而且在后面司马迁还写道,项梁项羽起义以后,韩信“仗剑从之”——拎着一把剑就参军了,可见韩信平时是带剑的。这个信息又告诉我们什么呢?告诉我们韩信有贵族身份。因为在那个时候,只有有贵族身份的人才有资格带剑——当时冶金技术并不高,铸一把好剑很不容易。我们去看一些古代文献或者看一些古代故事,往往说一把宝剑铸不出来之后,非得有一个人跳到炉子里面去,才能铸出来一把好剑,所以剑是很高贵的。我们看武侠小说,里面大侠大多用剑,你看有没有一个大侠用斧头或是用两把铁锤的?那不成体统。只有一身长衫,手上拿一卷书,这儿佩一把高贵的剑,才显得风流潇洒。由此我们得出一个结论,韩信可能是个破落贵族。那么问题就来了,作为一个破落贵族,韩信的少年时代是怎样度过的?他又有一些什么遭遇呢?
  司马迁告诉我们,韩信这个人有着贵族身份,还有一把剑——我猜测这剑可能是祖传的,韩信他肯定买不起——却既没有什么德行又没有什么本事,史书上的说法叫做“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就是说韩信他没有什么良好的社会表现,因此地方上招募低级公务员——叫“吏”——的时候大家都不招他。然后又说,韩信不能“治生商贾”。什么叫商贾呢?商就是流动着贩卖商品的人,贾就是开一个店铺有固定地址卖东西的人,这叫做“行商坐贾”。韩信他没有这个本事,不会做生意——既不能做行商,也不能做坐贾,那他该怎么吃饭呢?韩信是“从人寄食”,就是他只能到人家家里去混饭吃、蹭饭吃,所以“人多厌之者”,就是当地的人都很讨厌他。一个大男人,整天挎把剑,啥也干不了,到处混饭吃,这样一个人会讨人喜欢吗?
  韩信经常去混饭吃的一家叫做南昌亭长,亭长是一个什么样的职务呢?当时的制度叫做十里为亭、十亭为乡,就是十个村子合起来叫做一亭,十个亭合起来叫做一乡。那么可以推测出来亭长比乡长低半级,比村长要高半级,这人是这么个职务。这个亭叫南昌亭,并不是我们现在江西省的南昌市,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这个南昌亭长大概多少有点钱,韩信就老到他家里去混饭吃,天天去吃,吃得这个南昌亭长的老婆一肚子气。最后,南昌亭长的老婆就想了一个办法:半夜起来做饭,天亮之前把饭端到床上,全家人吃光。韩信早上起床,摇摇荡荡来吃饭,一看饭已经吃完了。韩信当然明白了,人家是讨厌他了,他一赌气,就和南昌亭长绝交了——我不跟你玩儿了——他脾气还大得很。
  然后他跑去干什么?跑到河边去钓鱼。你想想他这种没本事的人,我估计那鱼大概也是钓不上来的。正好,河边有几个洗絮的老大娘,叫做漂母——那个时候丝绵的棉絮要到河里面洗一洗。这些漂母每天来洗絮的时候都自己带饭,其中有一个一看韩信没饭吃,可怜他,就把自己带的饭分给他吃,每天去洗絮就每天分饭给韩信吃。有一天她漂絮的工作做完,就跟韩信说,明天我就不来了,以后吃饭的问题你自己想办法吧。韩信说,谢谢大娘,将来我一定厚报您。漂母说,大丈夫不能自食其力,还说什么厚报?我不过是同情你罢了,你还说这种大话?
  所以,此时的韩信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因为他不讨人喜欢,大家就都瞧不起他,瞧不起他就有人会来羞辱他。有一天,淮阴市面上一个地痞无赖就跑来羞辱韩信,说,韩信你过来,你这个家伙,个子是长得蛮高的,平时还带把剑走来走去的,我看啊,你是个胆小鬼!他这么一说,呼啦就围上来一大群人看热闹。这个家伙气就更盛了,说,韩信你不是有剑吗?你不是不怕死吗?你要不怕死,你就拿你的剑来刺我啊!你敢给我一剑吗?不敢吧?那你就从我两腿之间爬过去。
  大家都看着韩信。是杀啊?还是爬啊?韩信怎么样呢?司马迁用三个字来描写:“孰视之”。这个“孰”用的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孰”,但是跟成熟的“熟”是通用的。“孰视之”就是盯着他看,看了一阵子,他把头一低,就从这个无赖的胯下爬过去了,然后趴在地上。看到这个场面,一市人皆笑——整个街上的人都笑,这就是有名的韩信遭受“胯下之辱”。
  胯下之辱对一个男人来说那是奇耻大辱啊,而我们前面讲过韩信是一个破落的贵族,是一个士,谁都知道一句话:“士可杀而不可辱”。韩信为什么接受这样一个奇耻大辱呢?他还是不是个士?他究竟是英雄还是懦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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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身世之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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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杨先生有个说法很有意思,不要认为弯下膝盖就是懦弱,这其中分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心胆俱裂,胆战心惊,丢掉了灵魂,“扑通”一声跪下来,这是懦夫;还有一种是先弯一下,然后往上一蹦——因为人只有蹲下来以后才能跳得高——如果是为了将来跳得高些蹲下来一下,这是英雄。如果是别人惹你一下,你就一下扑上去,一口咬住死死不放,这算是什么?是螃蟹。
  韩信肯定不是螃蟹,这个问题我们还可以引用苏东坡一篇文章的观点来说明。这篇文章叫做《留侯论》,论的是谁呢?论的是张良,不是韩信。但是《留侯论》开头的这段话我觉得可以用在韩信身上。这段话是这样说的:“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匹夫见辱,拔剑而起”,就是说那些普通人、小人物,受到一点侮辱以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样:拔刀子或者掏拳头。我说这个不算勇敢,这叫什么?这叫鲁莽,这叫盲动,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真正的大勇敢是什么呢?是“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突然面临一件什么事情,神色不变,并不惊慌失措,别人无缘无故把一个罪名加在你身上也不生气,这才是君子之勇、英雄之勇、大丈夫之勇。为什么这么说呢?“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这样的人,他怀着远大的志向和理想,有长远的目标,他不会为眼前的这一点小是小非或小恩小怨鲁莽地盲动,所以有句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韩信这个时候面临的选择是什么呢?要么杀了这个家伙,要么爬过去。杀了这家伙的结果是什么?你也要被杀头,将来远大的理想还能不能够实现呢?不能实现了。而一个怀有远大理想的人是能够忍受的。司马迁就是这样的人,他遭到宫刑——这也是一个男人的奇耻大辱,是一个男人不能接受的东西——他还不是忍下来了?为什么要忍下来?他是要完成《史记》这部伟大的著作。而韩信同样有一个远大的理想,所以他“孰视之”——盯着那个无赖看了很久——思想斗争很厉害,最后为了自己的远大理想牺牲了眼前的荣辱。我想韩信当时心里面一定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韩信啊韩信,心字头上一把刀,你就忍了吧!这就叫做忍辱负重。因此我们得出结论,韩信是一个英雄,是一个有着远大理想和志向的英雄。这样的一个英雄,绝不会满足于那样的生活,蝇营狗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一定要有所作为!那么,韩信有着怎样的作为呢?他又是怎样走上了一条新的人生道路呢?
  韩信既然是英雄,而且“所挟甚大,其志甚远”,那么他在这个各路英雄大显身手的时代就不会无所作为。韩信是怎样成为风云人物的?他从军后,在项羽和刘邦那里都不得志,他的命运又是怎样发生转变的?
  韩信终于成为一个英雄是遇到了一个时势,这就是“时势造英雄”。秦朝末年,天下大乱,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四面八方的英雄豪杰在陈胜吴广的带动下,全部站出来和暴秦进行斗争。这个时候韩信的家乡同样发生了起义,项羽的叔叔项梁拉起了一支义军,于是韩信“仗剑从之”——韩信拎着他的宝剑参军了。韩信参军以后先跟着项梁,后来又跟着项羽,但是项羽不重视他,韩信这个时候的情况司马迁用了四个字进行概括:“无所知名”——当时韩信还没有什么名气,在项羽那儿他觉得没有发展前途,于是又投奔了刘邦。刘邦让他当什么呢?刘邦让他当个连敖,连敖就是接待员,就是公关先生。韩信这个人长得比较体面,是一个帅哥,做做接待工作还是不错的。这个时候韩信的状态也是四个字:“未得知名”。那么,有一次韩信和几个同事都犯了军法,依法当斩,一个个拉出来杀头。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口气杀了十三个。轮到韩信了,刽子手把韩信叫出来,要杀他,这时候韩信一抬头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叫夏侯婴。夏侯婴是什么人呢?夏侯婴是刘邦的哥们儿,从小就跟刘邦在一起,跟刘邦一块儿起义,再之后当了刘邦的太仆,太仆这个职位翻译过来就是车夫,是给刘邦驾马车的——但是大家要知道,按照当时的制度,这个皇帝的太仆是部长级的官员;当然当时刘邦还不是皇帝,是一个诸侯王,那这个太仆少说也是副部级了。韩信看见夏侯婴了,就大喊一声说,我们大王不是想得天下吗?为什么要杀英雄好汉?夏侯婴说,咦!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啊?过来过来。司马迁用了六个字来形容:“壮其貌,奇其行”。夏侯婴一看韩信,呀!一表人才,跟他谈谈话,发现他头头是道,不杀了,就向萧何推荐。由于发现韩信是个人才,所以不但不杀,还给他换了一个职位,叫做治粟都尉,相当于司务长。所以说,韩信他参加工作以后一直是郁郁不得志,先做侍卫官,再做接待员,再做司务长,都是不能施展自己才华的职位。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原因使韩信转变了命运,使他成为西汉初年的风云人物呢?
  韩信的推荐者、他事业上的恩人就是萧何。萧何也是刘邦的故旧,跟刘邦一起起义的,而且一直掌管着刘邦的所有杂事,实际上是刘邦的大管家,是丞相嘛。这个时候刘邦的情况并不好,屡战屡败,看不出有什么前途可言,因此刘邦手下的人一个一个地都离开他,投奔到别的地方去了——或者投奔项羽,或者自立山头——刘邦手下的将军一下子跑了很多。韩信想,哎!我这个人也是命不好啊,我投奔项梁没什么出息,投奔项羽没什么出息,投奔刘邦我还是没什么出息,现在那些官职比我大的人都走了,我在这儿待着干吗啊?而且我的想法已经拜托萧何多次向刘邦提交了,一直也没有理睬我,我在这儿待着干什么啊?所以韩信他也走了。
  韩信一走萧何就着急了,甚至来不及向刘邦报告,自己马上就追了过去,连夜去追韩信。这个时候,有手下人就去报告刘邦,大王,不好了,丞相跑了!刘邦当时大惊失色,萧何怎么也跑了啊?萧何是他的大管家,所有事情都是萧何管着的,别人跑了就算了,萧何也跑了……刘邦急得在家里团团转。过了两天萧何回来了,刘邦一看萧何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他妈跑哪儿去了?干吗去了?你为什么要逃跑?萧何说,我没有逃跑,我去追逃跑的人去了。刘邦说,那你追谁去了?什么?韩信,扯淡!那么多将军跑了你不追,一个韩什么信的,有什么好追的?你明明是撒谎!萧何说,不对,其他人是一般人才,一抓一大把,哪儿都能找得到,有什么好追的;韩信与这些人可不一样。
  萧何用了四个字来评价韩信,叫做“国士无双”。什么叫国士呢?国士就是一国当中最优秀的人才,如果加上无双呢,那就是独一无二的最优秀的人才。萧何说,这个事儿看大王您怎么考虑了,您如果打算一辈子就待在汉中这个地方当个汉中王,这个韩信是没什么用得着用不着的。韩信是干什么的呢?韩信是打天下的,是帮助您得到整个中国的这样的人才,如果你有那个想法的话,非韩信不可。刘邦说,我当然也想出去,哪个愿意一辈子待在这个鬼地方?萧何说,真的是这样吗?那你就一定要用韩信。刘邦说,那好吧,看你的面子,也让他当个将军。萧何说,那不行,让他当将军他还是要走的。刘邦说,当将军还要走?那当大将军好了。萧何说,那就太好了——“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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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身世之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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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将军是什么?是三军总司令,是最高军事统帅。我估计刘邦当时是脱口而出,当个将军都不行,那就当大将军。谁知道萧何说那太好了,刘邦也没有办法回转了。刘邦说,那好好好,你去把那个韩什么信的,给我把他叫来,寡人就让他当个大将军。萧何说,就这么着可不行。刘邦问,怎么还不行?萧何说,你这个人啊,就是这个毛病,没礼貌,不懂得尊重人才——你看看,一个大将军、三军总司令,你要任命这么一个职务,却像叫阿猫阿狗一样呼来唤去的,成何体统?所以像韩信这样的人就不愿意在你手下干。刘邦问,那你说要怎么办?萧何说,四个条件:第一择吉,你要选一个黄道吉日;第二斋戒,你要把什么酒、肉、女人先放到一边去,先吃三天素再说;第三筑坛,你要专门建一个拜将坛 ;第四具礼,你要把所有的礼仪都准备好,香汤沐浴,换一身干净衣服,恭恭敬敬地拜他做大将军。刘邦说,好吧。
  刘邦这个人,你别看他没文化,为人粗鲁,爱骂人,自己也没什么本事,但他确实有一条优点 :能听得进意见——你给他提个什么意见,只要他认为是正确的就一定采纳。所以尽管萧何提出这些条件对刘邦而言不是很能让他接受,他也照办了。
  于是,刘邦就择吉、斋戒、筑坛、具礼、香汤沐浴,恭恭敬敬地拜韩信为大将军。这个时候,全军哗然。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这些将军都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这个职务也一直空着,只看见刘邦在那个地方筑坛、竖旗子、摆香案、杀猪宰羊地一阵忙乎,都以为自己可以当那个大将军之职,可等到一正式宣布任命书,哎,这一切居然都是为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什么韩信准备的!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臭小子?所以大家都不以为然,都大惊失色,嘟嘟囔囔的。
  其实这个事情说起来也是奇怪,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军的时候,他还不认识韩信,甚至也没有说要把韩信找来谈一谈,考察考察,看看这个人到底怎么样——这么重要的一个职务,你不得来点干部考察吗?没有。仅仅是萧何一番话,刘邦就做出了这么一个重大的决策,能靠得住吗?
  所以,拜完将后,刘邦和韩信就有了一次谈话。刘邦坐下来以后就问韩信,这个萧丞相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寡人推荐将军,那么请问将军是不是准备点什么东西来教导教导寡人呢?韩信说,先谢谢大王对韩信的信任,韩信想问问大王,当今和大王争夺天下的是不是就是项王呢?刘邦说,是的。韩信说,那好,请大王自己掂量掂量,就个人能力和魅力而言,就自己集团的力量和势力而言,大王您比得上项王吗?韩信一开始就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单刀直入,刘邦一下子答不上来了——司马迁写到这里,说汉王“默然良久”,就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说了三个字:“不如也”,是比不上他。
  于是,韩信站起来,跪下去拜了一下,说,恭喜大王,大王说得非常对,就是我韩信也认为大王您比不上项王,无论就个人能力和魅力而言,还是就我们整个集团的实力而言,都比不上。那韩信为什么要“贺曰”呢?为什么要祝贺刘邦呢?因为韩信发现刘邦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是一个说实话的人,那么这个人就好打交道了。我们为领导服务的最怕领导不听真话,如果他专门想听假话,专门喜欢你吹捧他,那这个事情就搞不了。刘邦这点好,他不要你吹捧他,他承认我不如项羽,那么这个话就好说了。韩信就接着往下说,虽然如此,但是韩信我认为项王并非不可战胜,我曾经在项王手下当过差,对项王这个人是很了解的,请大王允许我韩信为您分析项王的为人。项王的为人是怎么样的呢?项羽这个人有两个看起来是优点其实却是缺点的特点。第一点,项羽这个人非常地英雄,他身材雄伟,力大无比,英勇善战——史书上说项羽是力能扛鼎,就是连鼎都能举起来——而且每次打仗项羽都是身先士卒,打冲锋,一旦冲进敌营,怒吼一声,上千人都鸦雀无声,噤若寒蝉,都被他吓破了胆,这个汉王您是比不上他的。但是项羽却不懂得使用人才,他手下的那些能人、那些贤良的人士、那些勇敢的人士、那些智慧的人士,他都不懂得正确使用,他只懂得自己一个人去冲锋陷阵,他是个人英雄主义者,这种勇敢叫什么?韩信给了四个字的评价:“匹夫之勇”——这是小人物的勇敢,没出息人的勇敢。第二点,项羽这个人对人非常有礼貌,心肠也很软,恭敬仁慈。可是另一方面项羽他小气,手下的将领冲锋陷阵,浴血奋战,建功立业,你应该封官赐爵,应该封赏他们啊,可项王怎么做的呢?他倒是也封赏,会给你铸一个官印,可这个印铸好了以后,项羽捏到手里他舍不得给,在手上磨过来磨过去的,最后把这一个方印都磨成圆的了,他就是舍不得给人。这叫什么?这叫妇人之仁。项羽仁爱吗?小恩小惠,流着眼泪送饭给将士,这事项羽也做过;可是一说到要封官,他舍不得给。
  所以说,项羽的两个特点看起来是优点,实际上是缺点。另外,他还有一些错误,比方说他分封诸侯的时候不是论功行赏,而是谁跟自己关系好他就封个大的,谁跟自己关系不好他就封个小的,这样一来项羽是大失人心。再有,他进军一路烧杀掠抢,这怎么能够得天下呢?他是不可能得天下的。而汉王您进了关中以后,所做的一切都非常好,大得人心,三秦父老都盼望着您到秦地去当王。韩信最后说了一句话:“三秦可传檄而定也”,就是说,你要发一个战书过去,三秦地区马上就是你的了。
  刘邦一听,不由叫好,说,我打仗这么多年来,没听到哪一个人这样清晰地对整个局势进行过分析,这个分析实在是太透彻了。于是他对韩信说,哎呀,寡人与你真是相见恨晚啊!
  由此可见,刘邦任命韩信为大将军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策,但是这里面有问题,什么问题呢?我们现在还不能够确定地说韩信就是一个出色的军事家——他有此政治分析确实表现了他的雄才大略、高瞻远瞩、深谋远虑 ;但是,战争是一件需要实际操作的事情,是要用实践来检验来证明的。那么,韩信到底能不能打仗,能不能够帮助刘邦夺取天下,这还需要实践来考验。因此,我们也需要弄清楚韩信究竟有没有军事天才,他指挥了一些什么样的战争,这些战争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在这些战争当中,韩信为刘邦立下了哪些汗马功劳?又犯下了哪些错误和过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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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和韩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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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邦和韩信素不相识,仅凭萧何一句话,就拜韩信为大将军,把军事大权交给了他。韩信和刘邦有过一次极为重要的谈话,对时势的出色分析,着实表现了韩信的雄才大略、高瞻远瞩和深谋远虑。
  从此,韩信如鱼得水,如龙入海。那么,韩信能不能够帮助刘邦夺取天下呢?他是怎样建功立业的?他建立了哪些功勋,又犯了什么错误,从而使自己成为功过皆有、毁誉参半的人物呢?
  信被刘邦任命为大将军以后,很快就表现出了自己的军事天才,他率领汉军定三秦,收韩魏,虏魏王,擒夏说(yu彛梢运凳且宦房瑁渲凶罹实囊徽淌呛骸⒄灾健?我们知道,汉当时是在西边,赵就是河北邯郸这一带地方,刘邦平定三秦、魏这样一些地方以后,就命令韩信出兵去攻打赵国。出兵走什么地方呢?当时走太行山,从太行山的一个关隘出兵,这个关口叫做井陉口,非常险要,路很窄。
  当时赵国的国王叫赵歇,他的统兵大帅叫做陈馀,陈馀有一位非常优秀的手下叫李左车——这是历史上非常有名的军事家。韩信打这一仗风险是非常之大的:第一,赵国是主场,韩信是客队,就像咱们打球一样,你在哪个地方赛球,当地的球队总是要占点儿便宜的;第二,赵国当时的军队号称二十万,韩信的军队只有一万多点,明显是敌众我寡;第三,赵国是在自己的国家迎战,韩信是千里奔袭,这个叫做敌劳我逸。这些情况对于韩信来说应该非常地不妙。尽管如此,李左车还是很谨慎,他跟陈馀说,这场战争明摆着是对韩信不利的,他居然还敢来打,其千里奔袭必定有所准备,我们不可以掉以轻心。请元帅给我两万精兵,抄小路绕到韩信军队的后方,断其粮草;汉军来我赵地以后,请元帅坚壁勿战,就是不跟他打——我那边把粮草断掉,你这边不跟他打,他就会不战而败。
  可是赵国这个元帅陈馀是个书呆子,书生气十足,他怎么说呢?他说,哎,我已经弄清楚了,韩信的军队号称一万,也不过数千,那现在我们就是数十倍于汉军。它能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我们堂堂正义之师,怎么可以用你那种阴谋诡计,什么断其粮草呀,什么抄其后路呀?哎呀,这样做太不光明正大了。我们既然要打就要摆开阵势,堂堂正正跟这小子打它一仗,让天下人从此再也不敢小看我赵国!
  就这样,他不听李左车的建议。韩信他有情报人员啊,一听说陈馀没有采纳李左车的建议,喜出望外——这太好了!发令,出兵,过井陉口,只管走,走到赵国边境,安营扎寨。半夜时分,韩信传令,说各部队给将士们发些小点心,垫一垫肚子,等明天早上我们灭了赵国大家再来会餐。
  大家一想,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们千里奔袭,人家人多势众,能不能打这一仗都是个问题,你还说我们明天早上把它灭了以后来吃早饭,还大会餐?这不是吹牛吗?但是韩信是大将军,是元帅呀,大家也不敢顶嘴,都说“诺”,然后回去准备。天亮的时候韩信下令出发,部队就向前进,开始布阵。当时战场上有一条河,河对岸是赵军的军营,韩信就把军队调过河来布阵——这是非常危险的一种阵法。所以韩信这个阵一布过去,赵军看了后是大笑,哎呀,汉军来了一个傻子,背水布阵,等着看他的热闹吧。
  这边汉军也是提心吊胆的,说这个事情是怎么弄的?韩信说传令——举大将军旗,擂鼓,进军。什么意思?就是说要把他“汉大将军韩”的旗帜打出来,然后敲着鼓,大吹大擂地进军了。
  韩信一进军,赵军一看,这不是送死的来了吗?就拿着武器从军营冲出来了。两军交战,打了好长一阵子,韩信下令:撤!把大将军的旗子、中将军的旗子、小将军的旗子都给我扔地上;把那个鼓啊锣啊的都给我扔地上;甚至把武器也都扔地上……咱们跑吧,调头跑,走水上军——水上面还有一个军营——往后撤,全部撤到水上的军营里面去。水上的军营马上把门打开,把后撤的汉军放进来,然后再次准备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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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和韩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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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军过来一看,汉军已然败得一塌糊涂,于是大家都去捡那些旗子。为什么他们会捡这个东西啊?因为你捡到将军旗拿回去是可以领赏的——古代打仗,这个旗子是很重要的,你把将军旗拿到手上,会得到重赏。这样,赵军这边仗都不打了,都去捡旗子。
  此前,韩信早就派了两千轻骑兵绕道埋伏在赵营的旁边,这时一看赵兵倾巢出来抢旗子,这两千轻骑兵就一拥而进,冲进赵国军营里面,把赵国的旗子全拔掉,把随身带的汉军红旗子都插上,然后高声喊:这个地方是汉国的了!
  赵军在那边打,往前冲 ;这边韩信的军队已经没有退路了——不是已经退到水上去了吗——只能殊死作战,拼死战,非常勇猛。赵军打不过,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大本营丢了,于是军心大乱。赵军士兵说,这仗不能打了,咱逃命吧!于是都作鸟兽散,一哄而散。
  赵军将领拿刀杀了一些逃兵,但已经杀不过来了。这时候,占领了赵营的两千汉军轻骑兵和水上的汉军夹击赵军,最终结果是将赵军元帅陈馀斩于军中,活捉了赵王赵歇。韩信率军是大获全胜。
  这一仗打得是非常之精彩。打完仗以后,所有的部下都到韩信的军帐中来,对韩信表示祝贺,说,元帅您领导我们打的这一仗确实打得很漂亮,但是我们到现在还没想通这个事儿。兵法上是这么教我们的,“右倍(背)山陵,左前水泽”,什么意思呢?就是安营扎寨、行军布阵,我们的后面应该是山,这样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毕竟敌人要从后面的山上翻过来偷袭我们是很困难的;阵前应该是水,毕竟敌人要过水来打我们也是很困难的,一般像这样安排的营寨才是安全的。可是元帅您恰恰完全相反,哎呀,我等左思右想还是不得其解。
  韩信听了这些疑问,就笑着说,其实这个道理兵书上也说了,可惜各位平时没有留意。兵书上怎么说的呢?“置于死地而后生,置于亡地而后存”,像我们这种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战斗,一定要把我方置于死地才有战斗力。何况诸位想想,我们这支军队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不过散兵游勇、乌合之众,都是没有经过训练的,是临时纠集起来的,这叫做“驱市人以战”,等于是在街上临时吆喝一帮人,也没有经过军训就让他们去打仗了,这样他能打仗吗?惟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置于死地,让他们每个人都感到处在生命的险境,然后必然殊死作战,为自己的生命而作战。
  大家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么个道理,我们是不如元帅您,服了——他们服了韩信了。
  韩信同时又下了一道命令,说,谁要是看到了李左车,都不准伤害他,一定要把一个活着的李左车给本将军带来。后来果然就找到了李左车,众人把李左车送到韩信的军营,韩信一见李左车就让快松绑,然后说,幸会幸会,请。他请李左车到自己的帐中坐下,又非常客气地说,我韩信非常荣幸能在今天见到李将军,现在韩信有一件事情向将军您请教,我想再接再厉去打燕国和齐国,请将军告诉我,怎样才能获得成功呢?
  李左车这个时候说,那好吧,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十六个字可是《史记》的原文,是李左车说的原话——那我也就贡献一点意见吧。出兵作战,攻必克,战必胜,所向披靡这是将军您的长处;但是您的士兵已经很疲劳了,国力也消耗了很多,这是将军您的短处。如果将军您现在平定了赵国以后又要再接再厉去攻打齐国和燕国,那我请问您是打齐呢?还是打燕呢?齐国强大,燕国弱小,您可能是去攻打燕国,可您的军队已经疲劳到这个程度了,攻打燕国有把握吗?如果连燕国都攻打不下来,将来齐国还会臣服于您吗?这是不可能的。今天我李左车为韩将军您设计,我觉得您最好的办法是休兵,不要打了。您可以写一封信给燕国,炫耀你的军威和武力,先吓唬吓唬他们。燕国很弱小啊,看见您在赵国取得这么大的成功和胜利,很可能会不战而降。那么在燕国投降以后,您可以再写一封信给齐国,告诉他们燕国已经投降了,那么齐国会怎么样呢?齐国也会跟着投降。兵不血刃,不战而胜,这是上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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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和韩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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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信说,好,我韩信就按将军您的意思去做。他果然就按李左车的意思那样做了,但这是刘邦不愿意的。刘邦说,你这个韩信怎么能够按兵不动呢?得让他动起来!那么刘邦是怎么做的呢?刘邦先是调动韩信的军队。当时和韩信一起打仗的还有一个人叫张耳,刘邦自己就来到张耳的军中,随张耳的军队行动。而且刘邦是轻车简从,只带了一个随从,这个随从就是他的太仆夏侯婴,他是刘邦的御用车夫。在某一天的清晨,两个人驾着车马,自称是汉国的使臣——汉王派来送信的人——在天不亮的时候冲进了韩信的军营,这时韩信还在睡觉,刘邦和夏侯婴两个人悄悄地走进韩信的大帐,把韩信的官印和兵符拿到了手上,史书上说“夺其印符”——印就是官印,符就是兵符。在那个时代,像韩信这样带兵的将军一定要有两样东西,一个就是他的大将军印,还有一个就是兵符。兵符是一个雕刻成老虎或者其他野兽形状的东西,从当中起一剖两半,带兵的人拿一半,做决策指挥的人拿另一半,要调兵的时候就拿着这一半去到军中,把那一半拿过来对一下,这个东西就叫做符。这两片符如果对上了,就叫什么呢?叫做“符合”——我们现在“符合”这个词就是从这儿来的。刘邦悄悄到韩信军营里把官印和兵符都拿到手上,然后出来调兵,把兵全部重新调动一遍。等刘邦把兵都调完了,韩信才醒来,张耳也才醒来,出去一看说是汉王来了,而且把兵都调完了,他们俩大惊失色,却也没有办法。这时刘邦说,韩信,出兵打齐国去吧。于是韩信也就只好领兵打齐国去了,结果自然又是大获全胜。
  在整个刘邦与项羽争夺天下的过程当中,韩信为刘邦立下了汗马功劳,韩信和刘邦的君臣际遇也历来被视为是一段佳话。那么,他们后来怎么会翻脸呢?韩信在建功立业的过程中又犯了什么错误呢?
  要说韩信犯错误,就是从攻打齐国开始的。在这一过程中,韩信犯了两个错误。
  第一个错误是他不顾大局。当时刘邦把韩信的印符拿过来重新调兵以后,就命令韩信率兵去攻打齐国,韩信当然也就去了。可等他率军到达齐国边境的时候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是齐国已经降汉——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刘邦命令韩信出兵的同时还派了一个人到齐国去,这个人的名字叫郦食其,这个“食其”两个字它的文字是写成“食其”,“食”是饮食的“食”,“其”是其他的“其”,但作为人名要念做“异基”。这个郦食其也是个说客,一个辩士,靠出谋划策、耍嘴皮子过日子。这家伙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跑到齐国做齐王的思想工作,给做通了——齐王同意降汉,归顺汉王刘邦。于是双方就谈好了投降条件,郦食其也派人送信给刘邦,说齐国这块地方已经搞掂了,用不着打仗了,齐王也就留着郦食其在那儿喝酒了。
  这个时候,韩信的军队还在往前进发,路上得到了这个消息,韩信心想,这仗不能打了,都投降了还怎么打呀?范阳辩士蒯通就给韩信出主意了。蒯通说,将军,汉王命令您去攻打齐国,对吧?韩信说,是呀,有这个命令。蒯通问,那他命令您停步了吗?韩信说,这个命令倒是还没有接到。蒯通说,这就对了,你没有接到让你停止进军的命令你干吗要停呢?请将军想一想,将军作战几十年,浴血奋战,打下了多少座城池呢?大概五十多座。这个郦食其一根舌头说下了多少座城池呢?七十二座。请将军您想想看,我们前方将士奋不顾身英勇作战打了好几年还不如郦食其几句话重要了?这个功劳可怎么算啊?韩信说,也对,这话可怎么说?不管他,打,继续去打。
  韩信这一继续进军,齐王知道后就恼火了,不是说得好好的嘛,我都归顺了嘛,条件都谈好了嘛,怎么搞的,又派兵打呢?你这是诈我啊!齐王马上反应过来,气哼哼地说,你郦食其是个骗子,是你使的阴谋诡计让我解除武装的——因为现在整个齐国七十二座城池,齐王已经不设防了,他本想着和汉王是一家人他还设什么防啊?可突然韩信的军队就来了。
  齐王一怒之下,下令:“烹之。”就把郦食其扔到油锅里去了。这样一来,韩信算是破坏了刘邦的整个战略部署。本来能和和平平地把齐国的问题解决掉,为什么要打这场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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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和韩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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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此事而言,应该说是韩信不顾全大局,他为了添增自己个人的功劳,对“和平使节”郦食其的贡献不服气,结果就让那么多人流血牺牲!而这个时候刘邦和项羽的战争正处于胶着状态,是不希望多事的,是不希望节外生枝的,最好齐国没事了,韩信的军队赶快回来,回到荥阳。而韩信那样做肯定是打乱了刘邦的整个战略部署,这是韩信的第一个错误。
  第二个错误是什么呢?还是从齐国这件事上生出来的。韩信在武力打下齐国之后,就派人送了一封信给刘邦,说,齐国这个地方很麻烦,这里的人反复无常,你看它一会儿是站在我们汉国这一边,一会儿它又站在楚国那一边,是“反复之国”,靠不住,不能再让齐国人在这里做国王了。因此,我韩信想请大王您封我韩信做一个假齐王,假齐王就是代理齐王,让我代理一下齐王这个职位,把这个地方镇住。
  韩信这封信被送到刘邦那里时,刘邦是一个什么情况呢?刘邦当时被项羽的军队团团围困在荥泽——就是今天的河南荥阳——正急等着韩信派兵来救他,可是收到的消息却是韩信说他要当一个代理齐王。所以,刘邦看到这封信后气都不打一处来,桌子一拍,说,浑蛋!
  这时刘邦身旁有两个人,一个张良,一个陈平,他俩就用脚去踢刘邦。踢完之后两个人说,大王,您这个时候可不能得罪韩信啊!您想想看,我们现在被围困在这个地方,他要在那个地方称王我们管得着吗?刘邦一想,对呀,这个时候不能骂韩信,不能得罪他,可是我已经骂过了呀,怎么办?刘邦想了个点子,继续骂:浑蛋!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当大王要当真的,你韩信干吗要当假的呢?没出息,是不是?浑蛋!于是刘邦派张良将齐王的王印送到韩信那里,让他当真正的齐王。
  这个说明什么?说明刘邦这个人的应变能力是极强的,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而且变得很自然。他能忍,虽然这个时候他本是一肚子气,但他把这口气吞了下去,很自然就转变了态度,这是刘邦的过人之处,他此举与当年韩信忍胯下之辱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虽然书上没写,我们猜也猜得出——此刻刘邦心里对韩信是恨之入骨,你小子敢敲我竹杠,你敢勒索我!你想想,一个做皇帝的,哪愿意被人敲诈、被人勒索啊?有吗?哪个不记这个仇啊,哪个能不记这个恨?现在刘邦是没有办法,不但答应韩信当齐王,还从假的升成真的了,给他加码 ;但刘邦心里肯定恨得咬牙切齿,一旦有了机会,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韩信你就等着我翻身以后再来收拾你,秋后咱们再算账!
  所以,韩信虽然用这个办法弄到了一个齐王的头衔,但也在他和刘邦两人的关系中种下了祸根,这个祸根有朝一日将变成恶果,当然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得已,刘邦封韩信做了真齐王 ;可爵位封完了以后,韩信还是按兵不动。这个时候刘邦被项羽围困得简直是焦头烂额,一连发出去很多命令,要求各路诸侯前来救驾,可是谁都不来,大家都坐山观虎斗,作壁上观。刘邦没办法,只好又去问张良,说这事该怎么办?张良说,这些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打仗,他们都想做诸侯王,都想多得到一些土地,都想多得到一些封赏——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你不给他们吃点胡萝卜,这些马都不往前走。你现在的办法是给他们许愿,说打败项羽平定天下以后,就分什么什么地方给他们。刘邦说好好好,马上就给这些人封官许愿了,说,只要我们灭了项羽,这块地方给韩信,这块地方给你张耳,还有那一块地方给谁谁谁,这块地方又是给谁谁谁……我们都这样约定了,请你们赶快派兵来。
  刘邦这样说了以后,各路诸侯才纠集起部队开将过来,与项羽会战于垓下。这是楚汉战争中的最后一仗,在这一仗当中刘邦又用了张良的一个计,让军队在四面八方唱起楚国的歌来——四面楚歌——终于瓦解了项羽的军心,打败了项羽,使项羽自刎于乌江之岸。
  楚汉战争结束了。这个时候天下基本上都归于汉王刘邦了,但还有一个国家不肯投降,这个国家就是鲁国。鲁国继续忠于项羽,还要为项羽而战。于是刘邦又自己带着军队,拿着项羽的头去平定鲁国。最后是刘邦把项羽的人头拿给鲁国人看,让大家确信项羽已经死了,鲁国人这才放下武器,投降汉王。在这个过程当中,刘邦又做了一件事情,他故伎重施,带着几个随从飞快打马冲进齐王韩信的军营,把韩信的官印和兵符拿走,再次夺了韩信的军权。这样,齐王韩信就成了一个光杆国王、光杆司令,他没有兵权了,只有一个齐王的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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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和韩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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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就是这个头衔刘邦也不打算给他了。汉五年二月,刘邦正式登基即皇帝位,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汉高祖。刘邦继位以后分封群臣,重新论功行赏。一路封下来,封了韩信什么呢?封的是楚王。刘邦还是给韩信封了一个王爵,但不是齐王,而是楚王。刘邦跟韩信说,你本来就是楚人,你熟悉楚国的风土人情,做楚王比较合适,你就做楚王吧。于是韩信就从一个没有兵权的齐王变成了一个没有兵权的楚王。
  应该说,刘邦这个举措还是蛮厚道的,他并没有报当年韩信勒索他要当齐王的仇,不是把韩信抓起来杀掉或怎么样,并没有那样做。第一,他还让韩信当了王,应该说待遇等级和从前是一样的。第二,刘邦也没有像项羽当年对待自己那样对待韩信——项羽当年对刘邦是很不好的。刘邦是灭秦的第一功臣,项羽要他当什么?让他当汉中王。刘邦是楚地人,南方人,你把他弄到陕西汉中那个地方,他整个军队的军心都不稳,人人思归故乡,郁郁不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很郁闷。相对项羽而言刘邦就厚道多了,韩信你不是楚人吗?那让你衣锦还乡——你是从那个地方走出来的,现在让你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堂堂皇皇地回到你的故乡去,享受你的荣华富贵。
  一开始,韩信在楚国的日子过得也很滋润。刘邦和韩信君臣二人本该相安无事,如果就此发展下去,就不会有我们开头说到的那一幕悲剧了。于是我们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这样的好日子为什么没有继续过下去?刘邦和韩信最后为什么会闹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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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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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系根据我在中央电视台10频道《百家讲坛》栏目所做系列讲座《汉代风云人物》整理而成。该节目播出后,索求影碟和图书的观众甚多。碟片既已由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音像部出版,图书也只好跟上,遂有是书。其中,对某些过于口语化的表述做了调整,因节目长度所限被剪去的内容补了进来,可谓《汉代风云人物》之“完全本”。此事颇费工程,我已力不从心,多承小波君力主,野夫君敦促,军川君捉刀,始得完成。不尽人意之处,尚祈读者谅察。观众希望增补其他相关人物,也因我全力以赴准备《百家讲坛》新系列《易中天品三国》而无能为力,遂邀请郭勇健博士新写了萧何、曹参、张良、陈平、吕雉五人。勇健君读书甚勤而才思敏捷,新作实为本书增色,在下愧莫能也。至于观点看法,则无妨见仁见智,文责自负,也欢迎观众和读者批评。
  是为记,并由衷感谢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组解如光先生、万卫先生、高虹先生、吴林先生,编导魏学来、郭巧红、兰培胜及全体同仁!
  易中天
  2005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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