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国

来源:互联网 发布:14年网络炒作事件 编辑:程序博客网 时间:2024/04/29 02:45
谨以此篇,纪念伟大的数理逻辑学家希尔伯特七格“作为数学家,我同样认为理想元素是摆脱困境的灵丹妙药。”――艾卜·哲耳法尔·穆罕默德·伊本·穆萨·阿尔-桃    昆布踩着那朵云梯向上爬时,天空中出现了一长列彩虹,它们一贯又一贯排得整整齐齐,从我们村子的上空,一直延续到北方天地相交的地方,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最后溶在天光里看不见了,昆布目睹此景,一激动,脚都有些站不稳了,幸好她是我们各族里挑选出来的足踝最精巧的人,所以很快又恢复了平衡,云梯上仅留下一处色泽变暗的小凹坑,淤在昆布刚才使了坏劲的那格横档上,由于这横档是云做的,所以过了会儿,横档下方就渗出点水来,聚在那儿,半天不滴下来。小危险过去了,昆布继续向上爬,橙色的脚底板交替踩在云条上,逐级上升,像是两条快活的鲷鱼。我们下面看的人也都吁了一口气。要知道在我们这里,雨季里雨量最充沛的日子就这么几天,而雨过天晴后,虽然天上漂浮着不少适合做云梯的云朵,可是要从中翻捡出一长条合适的来,那可就不容易。首先,云梯要足够长,一头连地面上后,一头还能顶到天空尽头,其次,云梯的横档间隔不能太大,免得人无法攀爬上去,最后,重要的是,云梯上的云,不论是做横档的,还是做直竿的,都必须厚薄适中剪裁适当,要是太厚,爬的人就会爬着爬着被粘在云梯某个位置上,上不去下不来,最后被风连云带人不知给吹哪儿去了,要是太薄,那爬的人就会随时踩破梯子,从半空掉下来,就算足踝再精巧也没用。  今年我们非常幸运,找到的这把云梯绝对理想,据年纪最大所以下巴这里围着一圈白胡子的族长阿杜说,他这一辈子还没找到过这么理想的梯子呢,要是他也有昆布这样的足踝,他就亲自上去了。扎了一脑袋小辫子的宫廷琴师兼厨师萨果,也认为这是个瑞兆,他见昆布摆脱了危险,就一个手势下去,在场的无数人马上应和着拍起了鼓。萨果算是指挥,他今天高兴得要死,因为昆布口袋里的蒸糕就是他亲手做的,为了做这个蒸糕,他特地挑了最好的蜡烛米来捣成粉末,又把最新鲜的食蕉片、鲱鱼片、羊肉片拌在里面,由于非常好吃,所以昆布最后只带了小半个上去,还有大半个被熬不住的萨果自个儿趁热全吞了,我跟萨果这么熟也没吃到。  萨果虽然现场指挥得很卖力,下面的人也给足面子,鼓声打得很大,但由于有大量外族的人来,所以鼓点乱得很,而且速度也不行,于是萨果就像一个傻瓜一样,在那里自顾自地乱挥手。我站在人堆里,努力想把鼓点堆得再整齐一些,但没办法,那些大娘大嫂只顾自己快活,嘴里嚯啰啰一阵乱叫,哪管自己鼓拍得好不好,尤其是提玛的女主人,也就是我的后妈莎莎,人胖鼓也胖,一巴掌下去,旁边三四个人的鼓声全被她盖了下去,她拍的鼓点乱哄哄的,跟她那一头蘑菇发一样乱,亏她还是个理发师呢,我决定以后头发再也不叫她打理了,直接找提玛算了,听人说萨果那一脑袋辫子就是她一手扎的,有七百多根,提玛扎了整整一天,萨果脖子酸了整整三天,但很好看啊,莎莎也不得不承认,她的仆人提玛真是心灵手巧。  提玛和我们不一样,她家祖上来自遥远的中国,那里的人皮肤是黄的,奇怪吧,竟然不是黑的,而是和土一样的颜色,黄的。传到她这一代,不知怎的,可能是在这里呆久了,被太阳使劲得晒,如今她的皮肤就提成明黄色了,就算是站在树荫下,亮晃晃的也很扎眼,再加上她也喜欢和其他女人一样,在腿上绑黄铜护腿,于是整个人在太阳底下走时,像是个会活动的黄金人。提玛的祖上当年是个丫鬟,随中国的一个大船队来到马林迪后,当地国王送了头长颈鹿给那商人,作为交换,她祖上就被当礼品送给了当地国王,等到提玛这一代时,正好遇上埃塞俄比亚那里的阿拉伯奴隶贩子南下掠夺,就把她逮了去,起先卖给了埃及人,又转手给了摩尔人,辗转数月后她被卖到了我们阿散蒂,被莎莎在集市上看中,用四根铁条给买了下来,否则,她老早就装船去古巴了。  本来,我,提玛,昆布,还有另外十几个伙伴,都是好朋友,但现在那十几个伙伴都陆续不见了,被隔壁芳蒂人全逮去送荷兰人了。芳蒂人比北方的摩尔人还厉害,他们住的离海近,所以做起生意来比我们赚头要多出许多,我们抓来的奴隶转卖给他们,他们再转卖给荷兰人英国人,当中差价真是太大了。现在倒好,内地人口抓得差不多了,他们竟开始动起我们的主意来,心狠手辣,一抓就一大批,有时女人早上出去采果子,晚上回来,家里男人和小孩就不见了。我们和他们打过几次仗,可他们枪多,而且有荷兰人撑腰,所以总打不赢他们,阿杜也试图说服我们的国王,把沃尔特河口抢下,从而加大我们和葡萄牙人及法国人的奴隶贸易,以换取更多的滑膛枪和火药,可我们还没商量定当,芳蒂人已抢先一步发达起来了,那些帮他们的荷兰人还扬言,要把我们阿散蒂人的金凳子也抢过去。  头可断,血可流,金凳子可千万不能丢。听住这里的祖辈们说,这金凳子是很久很久以前,天上的神从云端里降给我们的,是我们阿散蒂人的灵魂,要是没了金凳子,我们不但会失去土地,失去亲人,我们还会失去我们的肤色。那是多么值得自豪的肤色啊,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比这肤色更纯的黑色了,那些骑骆驼北方佬是棕色的,那些在丛林里吹毒箭的小矮人是红色的,南面石头城那些顽固的家伙是褐色的,他们根本都不能代表这片土地,这片土地唯一的天然代表,只能是我们阿散蒂人,所以,只有我们才有资格去买卖他们,去换取我们所需要的枪支、玻璃珠、铜丝、烟草等等。可是要是我们失去了肤色,那我们还做什么人呢,做河马算了。我们的族长阿杜有一次说,他很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劝我们的国王,和骑骆驼贩盐的北方佬搞好关系,合力弄出条通往埃塞俄比亚的奴隶之路,然后和遥远的中国搭上关系,这样,整个内地的奴隶就全在我们掌握中了,我们可以把奴隶全部卖给中国人,中国人把丝绸全卖给我们,他们的宝船巨大无比,活像天上飘下的朵朵云彩,他们的东西也比荷兰人强,而且个个长得眉清目秀,斯斯文文,有些男的连胡子都不长,一看就是好人中的好人,哪像荷兰人,浑身一股子毛骚味,说话还打卷,比南面那些讲话吸气的家伙还说得差。可现在,我手里只有这么件中国货了。那天阿杜说到这儿,无限落寞地轻抚起披在肩上的中国丝绸。  遗憾归遗憾,该做的事还得做,我们加固了我们的防守工事,晚上派更多的人巡逻,还有,就是我们抓住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将一个伟大的使命托付给了昆布:请她背着金凳子,爬上云梯,将金凳子重新放回到神那里,等到安全的时候,再请神赐还给我们。  昆布现在就背着金凳子,身手敏捷地爬到了十棵库马西树叠一起才有的高度。在明朗的蓝色天空下,她的身影看上去又小又瘦,倒是她背上的那只金凳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光芒四射,使得更高处那无数贯彩虹显得更加鲜艳欲滴。  等昆布的身影慢慢消失后,我们把固定这把云梯的八条绳索解开,让云梯自己随风而走,免得风万一大起来,昆布还没到天上,梯子倒被吹散了架。至于云梯飘走后昆布怎么回来,我们事先已经和昆布交待过了,她把金凳子放好后,要是发现云梯移位了变形了稀薄了或者索性不见了,没关系,她可以往村子南边的河里跳,那里河面开阔,而且仍在我们阿散蒂人的势力范围下,所以她尽可放心跳下来,我们会派人划着独木舟在那里守候她的,当然,要是神愿意亲自送她回家,那是再好不过。不过阿杜叫昆布尽量不要去麻烦神,能自己解决的事情就自己解决,否则万一得罪了神,那麻烦就大了。  等昆布爬到我们谁都看不见的高度后,高歌纵酒的时候就到了。阿杜请客,几百桶香蕉酒棕榈酒芭蕉酒,要怎么喝就怎么喝,大家纷纷拿瓢拿碗来盛,莎莎的酒量最惊人,喝到后来她索性直接打开木桶,头往里一探,一会儿功夫后,她整个人就在桶里了,然后她爬出来,神情轻松,身上衣服是干的,跟没事一样,我们自己见了,见怪不怪也没什么,其他外族的人见了,都轰然叫好,连已经道别要走的国王图图和几个大酋长,也不得不停下脚步,连连跺着手中的包金权杖赞叹,到底是头面人物,跺出的节奏非常有弹性,根本不是我们村里那帮人可以比的。莎莎一得意,就一桶接着一桶这么个喝呀,间或到林子里去一下。阿杜再大方,见了也有点舍不得,就想了个主意,差人把莎莎唤去,说今天高兴,想请莎莎帮忙理个发,最好能设计一个新发型,以示我国地大物博、历史悠久、雄兵百万、气吞山河。可怜的莎莎恨得痒痒,只好最后牛饮了一大口酒后,站阿杜身后,冲着他一头斑马辫冥思苦想,一股股酒气喷在阿杜脑袋上,阿杜装不知道。  我对酒可没大兴趣,就在人群中搜寻提玛,想找她一块儿玩,后来在一堆绳索上找到了她,她正无聊地剥着柯拉果,望着空中出神。  “还在看昆布哪,看不见啦。”我一屁股坐到她旁边,顿时我靠她一边的身子就被照得泛黄光。  “仔细看总能看得见的。”她边说,边用手指指天上。  我顺着她的手势往天上看。  “哦,我也看见了,她正在撒尿呢。”我胡诌一句,然后躲开了她扔过来的半只柯拉果。  “我真烦,昆布肯定不喜欢你。”提玛气呼呼地跟我说。  “行,你继续看吧,我回家吃饭去了,对了,你吃好饭后来找我吧,下午我就出发了,你和我一起去吧,我们一起到河那儿等她去。”见提玛点过头后,我就乐颠颠地穿过东倒西歪的人群,回家了。    提玛兴致勃勃地坐在船尾,说我妈正在为设计新发型而上心呢,压根就不想管她,所以她这次就算外出三天三夜都没关系。她还捧着一芭蕉叶的香蕉干来,边吃边眯着眼看天上,好像昆布这会儿就要跳下来一般。下午河面上热得晃人,大家还在村子里狂喝酒,所以来这里打算出发的并不多,即便是来的,大多也醉醺醺的,只是想找个借口下河去醒醒脑。在所有的独木舟里,我这条不但是划得最快的,而且是最漂亮的,甚至可以说是漂亮得一塌糊涂,它是我爸用整棵桃花心木焖烧了三天做出来的,所以淡褐色的材质上,一条条木纹又长又滑,从船头可以连到船尾,人皮肤蹭上面,一下子就能蹭出好远。我爸在娶莎莎前,一直和我一起住在贝宁靠海那边,我在那里也有许多好朋友,我是他们当中潜水最出色的一个,我能潜到珊瑚礁以下的地方,还能沿着水底斜坡一直往深里游,一块玩的那些都不行,他们要跟着我潜这么深,一上去保证耳朵鼻子全流血。我有一次潜得特别远,竟然还碰到了一个人,他坐在一张摸上去像毯子的东西上,。后来我上去和他们一说,他们都不信,说我又吹牛了,算了,不和一帮庸人一般见识,从此我没事就潜下去找那人玩,下面黑乎乎的,谁也看不见谁,大家都是拿手指在对方手掌上画,摸着手骨节我知道那人是男的,来自一个叫花拉子模的地方,那里有个数学家叫花拉子密,曾画过一张海图,他就是顺着这海图,从黄金海岸的那里一路晃过来的。这男人头上戴了个大帽子,被水浸了后特别饱满,里面全是桡足虫,惹得不少鱼和水母都在他帽子前后左右绕来绕去,而他就坐在毯子上动也不动,津津有味地欣赏它们发出的斑斑磷光,连气泡都不怎么吐。他碰到我也很激动的,毕竟这么深这么黑的地方没什么人,很快我和他就成了朋友,彼此用手掌心互相画来画去来交流,我画给他各种深海里的有趣事情,他画给我有方向的数字有内积的空间等等更有趣的事情。再后来,我爸那里的学习小组我就索性不去了。要知道在那时,我爸是当地有名的木匠,木工活没得挑,无论是雕人像还是刨船,手艺都是一流的。他做出的船,就算立一头象都不会沉,要是用力划的话,可以和海豚一样快,而他做的头像,更是贝宁城里最棒的,没人能像他那样同时抡十来把长短不同粗细不一的刻刀来刻木头,玩飞的时候,他能把木头抛到空中去雕刻,那木头在空中上上落落几百次,木屑碎片满天抛洒,忽然啪的一声,掉台子上的就是一尊身价百倍的人像,我爸则已把所有刻刀袖子里一收,神定气闲地站一旁目观远方,等着周围雷鸣般的喝彩声响起。他倒是想用心教我的,硬叫我参加他办的学习小组,那学习小组在贝宁那一带可是名声很大的,多少有钱人的儿子皮肤晒白了都进不来,可我实在是不上心,只想着潜水去看那人,就算拿了扳锯也当它是鱼鳍在玩,所以在班上几乎就没学到什么,更别说碰到那个奇怪的海底画掌人了。  本来,在帮我造船的那段日子里,我爸说过些日子,他要在船头再加工一下,让它速度更快些,但后来他被抓走了,就在这船造好后没几天,他说到河对岸去砍点阿洛树来,家里牙刷棍快用完了。我左等等右等等,想他怎么还不回来,就去河对岸找他,结果只找到几大束劈好的牙刷棍,用海藻绳扎着,还有一把小斧子。听人说被抓走的奴隶都先集中送到黄金海岸那里,然后会有铁皮大船先往北划,再往东划,把他们运载到很远的地方,什么墨西哥秘鲁巴西之类的,那里本来不缺人,但荷兰人西班牙人还有其他白人,开了很多种植园,然后把当地人都吃光了,他们没吃的了,就把我们黑人抓到那里去,供那里的白人吃。  我想我爸一定被他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所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抓个白人来给萨果吃,因为萨果吹牛,说他吃过人,味道很好,比鹿肉还香,我们都不信。提玛在阿拉伯奴隶贩子手下吃过不少苦,所以很支持我,还说要和我一起去抓,她说她见过白人,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但昆布就不同了,她整天盯着我,由于她皮肤黑得出类拔萃,所以夜里没月亮时,只要她不张嘴露牙,我根本看不出她躲哪儿。只要一发现我背上箭筒拿好砍刀,她就马上报告族长阿杜,说不好啦敦鲁又想抓白人去啦,于是我又得挨一大堆骂,什么我一个人不是他们对手啦,白人牙齿比象牙还长啦,阿杜骂人时,白胡子上全是他自己的唾沫星子,攒多了他头一甩,你躲都躲不掉,这时昆布就拉着提玛的手,站在一起,躲在哭哭啼啼的莎莎身后,幸灾乐祸地偷笑,提玛总是起初不笑,没多大会儿就心肝全无,跟后头一块儿乐。  现在好了,昆布上天放凳子去了,没人管我了,所以这次出发,我一是要接昆布,二就是要趁人不备,沿着河流溜到出海口那里,去抓个白人回来。提玛我一定要带上,像她这种是非不分的墙头草一定要争取,到时候白人抓了来,看还有谁会帮昆布。  我掀开船头暗板,从下面拿出一根牙刷棍,问提玛要不要,她不要,于是我给自己刷。牙刷棍一碰到唾液,棍头就裂成了很多须须,刷着刷着,红色汁液溢了出来,我含了不少后,伸头吐在水里,看着这些粘乎乎的汁液奇形怪状地荡了几下,然后消失。  “敦鲁,头冲下干嘛?昆布在水里啊?”我头一抬,见萨果划着他的独木舟凑了过来。  “她什么时候下来呢?”我想萨果在宫廷里干活,应该见多识广。  “不知道啊,谁知道神住哪儿,昆布大概要找上一会儿吧。”萨果擦了把头上的汗:“我要不先回去休息了,明天我还得回都城上班呢。提玛,看着他哦,当心他又要去抓白人啰。”  “放心吧,萨果大叔,昆布也在天上看着他呢。”提玛打趣道。  萨果划走后,提玛忧心忡忡地说,她到现在还没发现昆布,整个天她都翻遍了,还是找不到。  “那是,天上么,你怎么看得见。”我含含糊糊地说完,把又溢出的红色汁液涂在嘴唇上,提玛的嘴唇比我们的要薄许多,头发也不卷,直直地垂下来,皮肤么明黄明黄的,我想我要是以后娶了她,生下的孩子会不会是上嘴唇薄下嘴唇厚,头发一边卷一边不卷,皮肤一条黄的夹一条黑的?  提玛见我傻愣愣地冲她发呆,就不理我了,单眼皮往上一翻,继续眯着眼对着天扫来扫去,一边扫一边吃她手里那一大捧香蕉干,等这眯眼全吃完时,太阳已经掉水里了,独木舟只剩下我们这一条,他们都回去继续喝酒去了,水面墨绿墨绿的,提玛的身体被月光照出一层晕乎乎的色泽,黄里泛绿,像是雨季来临前的棕榈叶子,散发着酸酸的味道。  我正眼盯着提玛,然后压低声音问她:想不想和我一起去抓白人?  “想。可是你妈要是知道了,准又哭。”提玛斜着看你时,她的单眼皮会弯起来,我们没人会这一招。  “没事,把白人抓回来就该轮到萨果哭了,我敢打赌,他不敢吃人肉。”  “可是,万一白人把你吃了怎么办?”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把暗板掀开,将早已放里面的箭筒和砍刀拿了出来。  “听村里人说,出海口那里有座堡垒,里面全是荷兰人,我们远远地停在海面上,要是有荷兰人出来,我就用箭射他,把他麻倒,然后我们悄悄把他拖到船上,再运回村。总之,我们不靠近他们,所以要是被他们发现,他们也抓不着我们,你和我一起划桨逃,肯定逃得掉,我这船最快了。”  “他们说荷兰人的铁皮船很快的。”  “我这肯定比他们的更快!”说着,我坐到她那头,然后两手各拿起一支桨,用力往后一扳,随着提玛一声尖叫,我们停在了离村子很远的地方。  “这什么船哪?这么快?”提玛抢过一支浆,惊讶万分地掂了好半天。    |  在月光下,我们飞速穿过了阿丹西族、邓克拉族、还有死对头芳蒂族的领地,两岸的树枝不断刮擦在我们身上,等划到海面上时,我和提玛浑身都是股树液的味道,海面开阔得令人神往,让我想起以前在贝宁那儿的海上日子。提玛这时被月亮照得更晕乎乎了,她腿上的两块黄铜护腿,闪出的黄光又粘又稠。  现在这季节,夜里海面上总会浮起很多半透明的枪乌贼,月光下密密杂杂的,数都数不清,我们船划到哪儿,哪儿的枪乌贼就齐刷刷地散开,而且一律大头冲外,就像一大捆整理好的芦荟叶子从筐子里掉出来,不落停当就没法收拾。海面上还有好多尾随而来的其他动物,有些还发蓝光,闪啊闪的,天上星星虽然一颗颗又大又亮,看上去结实得很,但水里这些星星要比天上那些闪得更加飘忽诡异,再加上我们船速快,所以从没出过海的提玛都看傻了,我们的独木舟划出枪乌贼产卵区好远后,她还在喃喃地反复唠叨:好看呀好看呀,什么时候帮我抓些来吧。  我只管自己划桨,她的话当没听见,这个笨蛋大概一辈子连灯笼鱼都没见过,所以不知道被它那排小尖牙咬上一口是什么滋味,还是昆布好,她虽然也没见过海,但水性好,我们一拨人平时没事就比谁潜得深,她回回都能拿第二,有一次她甚至跟我一起潜到了河底,别人都吓坏了,只敢在我们上方转来转去,我躺在河底看她,阳光在水上方,像一束金子做的碎布头缠在一起,跟着水势一块儿晃,昆布像条盲鳗一样扭动着被照得更加苗条的身子,那节奏,我敢说全阿散蒂没个比她更强的了,我在河床上打着节拍呼应她,河泥腾腾地就起来了,她就扭得更欢了,还忽然腿一并冲到我肚子上,将她的肚子和我的贴一块儿磨,又痒又滑的。我浑身发热受不了啦,赶紧往上浮去,探出水面抹一把脸,看见提玛正朝我扮鬼脸。  提玛是个旱鸭子,对水的体会是一点也没,我想这得怪中国的大宝船做得太大太稳了,只要不自己放火烧了,根本就不会沉,所以会不会水无所谓。有时私下我也想过,到底是娶个会潜水的做老婆呢还是娶个连游泳都不会的,但总是没个结果。莎莎老催我,一天她还严肃万分地提醒我,说再这么挑下去,昆布和提玛的年纪比她都要大了,究竟她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我是一点都不知道,反正她脑子一向糊涂,数数从来不能超过二十,因为她一共才十根手指和十根脚趾。好在她只管理发,不管粮仓,否则阿杜老爹非被她气出病不可。  前方突出的海岬上,矗着一座方头方脑的建筑,我猜那就是荷兰人的堡垒了。我给提玛打个手势,叫她提高警惕,然后放慢放轻划桨动作,让独木舟慢慢驶向那儿。  今晚月亮很帮忙,把那八角形的堡垒还有它周围的沙滩照得清清爽爽,堡垒西面远处,是一排排房子,一看房子样式,就知道那是我们的老对头芳蒂人住的的。  我和提玛仔细观察了很久,也没见什么动静,岸上空无一人,像是全到海里去产卵了一样。  天快要亮了,我甚至看到有个别海鸟的身影了。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靠了岸,然后取了武器,叫提玛留在独木舟上,打算一个人潜进去。提玛吓得大气不敢出,就把整个身子全卧在独木舟里,就漏个脑袋,单眼皮眨巴眨巴地替我放哨。我跟她说好了:要是发现苗头不对,就嚯啰啰地叫,要是我听到警告后,还是来不及赶回来,那她就自己划桨逃回去。我再三叮嘱她,这种时候,别牵牵扯扯,保命最要紧。  沙滩上的沙凉得要命,跟白天不好比,靠近堡垒后,我游过放满水的壕沟,绕过又粗又大的一座炮台,顺着堡垒外山岩上的树丛,从一个哨眼翻爬了进去,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外面海水冲刷沙滩的声音。  等提玛终于见到我向她走来的身影时,天空中的云层已如水母般透明了。她见我还真带了个昏迷不醒的俘虏回来,顿时喜得不行,帮我把他安顿好后,就急急把桨给我,我也兴奋得哆嗦个不停,第一划连方向都划反了,结果独木舟在沙滩上冲了个急停,差点把我们三个人全扔了出去。  划出老远后,我开始吹嘘起自己的经历,说自己在堡垒里一连射死了十来个,又砍倒了二十来个,最后抓了一个得胜归来,提玛起初还乐呵呵地听,听到后来她实在憋不住了,就告诉我箭筒里一根箭也没少,砍刀上一滴血也没有,我这才满脸通红地说了实话。实际上,翻爬进堡垒后,我什么危险都没碰上,就是堡垒里的路太复杂,根本没有土丘、小溪、灌木丛之类的标记物,害我兜到后来竟然又从堡垒大门处兜了出来,差点被堡垒对面的芳蒂人岗哨发现。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间门没关拢的房间,里面有光线透出来,看来有人,我吸了口气,把门轻轻推开,结果门年久失修,很不识相地吱嘎了起来,我只好把门一下子用力推开,然后猛闯进去。里面的人正背对着我,就着桌前的灯光,两手不停地动作,不知在干什么,压根就没注意我进来了。我想都没想,上去就给了他一下子。砍刀刀背正砸在他后脑勺上,于是他就歪了下去,手里握着小刀和一块木头也掉在地上。我一看那木头,再看看桌上一个制作好的人像,就明白这个家伙是在搞木雕,看来贝宁那里的木雕实在是著名,这手艺活都传到芳蒂人这儿了,看来这白人也是干这行的,不过他好像是新手,做的东西很烂,要是我老爸见了他的作品,准会门牙都笑掉的。  进了河道后,我们逆流而上,把独木舟划得贼快贼快,再次穿过层层压着头顶的树枝,不顾沿途其他各部落人的大呼小叫,顺顺当当回到了出发点。太阳正从树梢上升起,光线被树叶扯得毛拉拉的,看情形一时半会还升不了天。那个俘虏这时也醒了,摸着后脑勺上又胀又亮的包,很不满意自己的处境,提玛识货,告诉我这人准是荷兰人,因为荷兰语她听到过,轰隆轰隆的,跟野牛打响鼻的声音差不多。这俘虏年纪看上去和我们相仿,细皮嫩肉的,但长得很难看,尤其是鼻子,又窄又高,把两边眼睛全挡了,我怀疑他的左眼打生下来后就没看到过右眼,右眼也是。  放好独木舟后,我们押着俘虏,兴高采烈地走在回村的路上,河那边几十头象刚喝好水,正耷拉着大耳朵,慢条斯理地跨过河,朝河对岸的树林里走去。水里的鳄鱼还没完全醒,对我们踏水而过的六只脚理都不理,几只出来巡逻的黑蚂蚁听见我们的动静,个个把头抬起,牙钳张得大大的。  哈库纳玛塔塔,真是很有意思。哈库纳玛塔塔,简单又好记。  前面就看得到我们村垒的防御工事了,一股股不新鲜了的酒气,从工事里面飘出来。组成工事的一段段粗原木被拆散了架,上面敷着的树叶枝条也丢了一地,现出一个大窟窿,好像被什么庞然大物给捅过一般。  “一定出事了!”提玛也不管俘虏和我了,闪着沾满泥的黄脚板就奔了进去,我因为押着俘虏,走不快,只好骂骂咧咧地落在后面。  村子里一片狼藉,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头一个想到的是象群,但马上否定了,因为这里没有象脚印子,再说刚下过雨,象有的是吃的,没必要冒险闯村子来抢食物;其次我想到的是鳄鱼统统爬上岸,撞破防御工事后爬进来吃人,但想想也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在他们的巢穴里打扰它们,然后我想到了黑蚂蚁军团突然袭击村子,于是大家全逃个精光,又想到了国王邀请他们去宫廷里继续喝酒,就在我绞尽脑汁想再找些理由的时候,提玛从我家里飞奔出来,抽缩起来的脸上布满恐慌,她嗓音嘶哑地喊了一声:“全被抓走了,抓走了,莎莎阿姨也不见了,都不见了!”  于是我才正视眼前景象:地上有破碎的陶罐,有折断的树枝,有血迹,有死人。    我们在村子胡乱兜着,最终在堆绳索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活人,是昆布,她一言不发地瞪着我们,眼圈红红的。绳索看上去少了许多,剩下的全乱糟糟的。   “你回来了?”提玛总算帮忙先开口了。  “金凳子放好啦?”我接着问。  昆布轻轻地点了下头,然后就哇的大哭起来,她嘴巴咧地那么开,使得她两只耳朵都快被挤到脑门上了。我们都上前安慰她,那个俘虏也想上去安慰,被我用刀背拍了个满脸是血,顿时就倒在地上打转,再也不敢爬起来了。  好不容易昆布才止住不哭了。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们,今早她从河里回到村子时,正好看到芳蒂人押着村里人往外走,她连忙躲起来,看到队伍里有莎莎,有萨果,有阿杜,总之全村大人都被抓了,他们都醉醺醺的,被我们自己用来绑云梯的绳索捆着,一个接一个地押出了村,还有十来个白人和几百个芳蒂人在旁压阵,谁要是不听话,他们就用皮鞭抽,用枪托打。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们袭击的堡垒没人守卫。  我把箭筒在肩上一紧,握着砍刀就想奔到独木舟那儿去,结果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一瞧,就那俘虏,就又给了他一下子,不过这回是刀刃,所以他就脑袋一分为二地裂了。就这么缓了一缓,我被昆布死死拖住了,提玛也说,就算要去救人,也应该晚上摸过去,现在最好把死去的村里人先埋了。她边说边帮昆布擦溅到脸上的血。那血是红色的,我再看看地上这堆砍坏了的肉,奇怪,竟然真的是红的,跟我们的血颜色一样。  村里被杀害的全是儿童,还有婴儿,因为他们被抓了也没用,卖不了钱。我们阿散蒂人抓奴隶可不是这样,小孩都放过不杀的。我把尸体全堆在那些被毁了的工事上,到了晚上,放把火点了,火很快就蔓延到整个村子里,噼噼啪啪很是热闹,  独木舟上三个人。我坐中间,头上坐着昆布,尾上坐着提玛。本来,昆布还提议我们该到都城向国王图图报告的,但被我否决了,因为跟图图报告了我们也打不赢,到头来还是得跟荷兰人谈条件停战,烦都烦死了,还不如就跟抢那荷兰俘虏一般,把我们村里人偷偷抢回来,我船快,保准能比他们早到堡垒那儿,要是我们能在那里先设好埋伏,准能把芳蒂人和荷兰人揍趴下,那儿不是有炮么,我们可以开炮,把他们押俘虏的队伍打散。  但几周之后,当押解亲人的队伍出现时,我们的营救行动可耻地失败了。这主要得怪提玛和昆布,本来我都弄清如何开炮了,她们偏说我瞄不准,说我这一炮发出去,我们只能把亲人的尸体再埋一次,我只好对着天空开炮,结果炮生气了,就没响,然后就是一大群乌压压的芳蒂人冲过来,我们三个死命逃,结果在沙滩上全被搞掂了,她们两个是被活捉的,我是脚脖子这儿挨了一枪,才没逃成功。  关押我们的木头大笼子做工很差,要是我爸见了准会帮他们重新刨整一下的,都什么呀,连钉子都敲得不得法,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挤边上的一不小心就会被钉头刮得哇哇乱叫。给我们喂的食物更是差劲,我怀疑他们的厨子是直接拿沙滩上冲上来的死鱼在打发我们,好在萨果是烹饪一把手,他刨了坑,用随身带着的盐把那些糟烂伙食使劲擦了个够,然后埋沙下,又问看守我们的芳蒂人要了些干树枝。白天,他在埋食物的上面堆上树枝,用钻出的火焖,晚上则扒开吃烤鱼,哎呀那味道真是好多了,香味道甚至能把芳蒂人给引来。后来,萨果就和他们做了个交易:他们给我们好一点多一点的伙食,以及更多的盐巴及树枝,我们则把烤好的食物分一点给他们。再后来,他们就把萨果给放了出来,专门当厨子。  吃好晚饭,就着满天被木条隔得一段一段的大星星,我们开始长吁短叹将来被吃掉的命运,虽然荷兰人已经叫萨果转告过我们,说他们不吃人,把我们抓来是要送到巴西去工作,去享受新的生活,可我们不相信。后来在阿杜的提议下,我们就让昆布给我们讲送金凳子的经过。她讲了一遍又一遍,我们听了一遍又一遍。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天天仰望着头上的星空,有时大家全默不作声,遥想着空中那美妙的世界。有一天,在长时间的安静后,萨果拉起了他新得到的一把琴,琴声幽咽低沉,提玛跟着轻轻唱了起来:月亮在白莲花似的云朵中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故乡的歌声,我们坐在大大的木笼子里,听昆布讲那天上的故事。我们坐在大大的木笼子里,听昆布讲那天上的故事……  那时候,昆布满头大汗地到了云梯顶端,她一脚跨出,踩在柔韧的云朵上,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白云,一朵朵云浪顺着风势向东滚卷而去,昆布得不时两腿踩云,才能不至于被云浪打到云底下。好在她踝骨精巧,每一次踩云,都能使她身子高高跃起,要是正好有一些薄云从她身边滑过,她还能借力飘上一段路程。就这么她在云海里东奔西走了好久,可还是什么都没看到,太阳明晃晃当头照着,把她背上的金凳子照得滚烫滚烫。正在她焦急的时候,忽然她感到身后一轻。  昆布回头一看,见一个巨人正蹲在她前面,聚精会神地琢磨着金凳子。那巨人说来真奇怪,它只有轮廓线,其余什么都没有,云哗哗地从他身体里穿过,他一点也不在乎,那轮廓线也是没颜色的,只是由于云流过轮廓线附近时,被分成了两股随后又合并时造成了不少小漩涡,所以昆布才能分辨出轮廓线来。  昆布试着跟他打招呼,还做了表示尊敬的手势,那巨人这才回过神来,把金凳子还给昆布。  昆布问,你就是我们的神吗。那巨人笑笑,于是大量的云从他的嘴唇线里穿过去,把他的嘴唇线给扩大了好多,几乎把整个脸都挤了一半多。  这下昆布高兴了,说那好吧,那请你帮我们收起这张金凳子吧,我们现在正被荷兰人还有芳蒂人欺侮着,怕保护不了当初你赠给我们的礼物,所以还是先你这儿放一放,回头等我们收拾了荷兰人芳蒂人,我们再回来向你要。  那巨人想了想,说不行,他一人做不了主,因为当初赠给阿散蒂人金凳子的主意,不是他一人做出的,他得问问另外三个兄弟,他们分别是面巨人、体巨人和点巨人,至于他自己,他说昆布可以叫他线巨人。  于是昆布就跟着线巨人一起走。线巨人把昆布抱在自己手臂弯上,说这样就可以走得快些。果然,线巨人迈开大步,唼的一下就走出了好远,风裹着云急速向昆布迎面扑来,幸好线巨人手臂弯处的反向涡流,将昆布的小屁股紧紧粘着,昆布才能被一块儿带着前进。  很快,昆布就看到远处云雾缭绕的地方,有一间硕大无朋的云屋,像只海螺一般,高高矗立在那里,上面的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砂红色的釉彩,看上去非常厚实。线巨人说,那就是他们的家,还说到了晚上,海螺式的云层表面会全铺上月光颜色,到时候会有晶莹的珠光时不时折射出来,肯定会漂亮得让昆布看个目瞪口呆。  走到云屋前,体巨人听着动静,跨出门和线巨人打招呼,两人互相拍了下手掌,昆布坐在线巨人臂弯上,就看到前方空气里出现了两个硕大的手掌轮廓印,风吹了好一会儿后才渐渐消散。体巨人是实心的,但却是透明的,所以光照得过去,但风穿不过,他就像一座在空气中的玻璃城堡,你只有一头撞上去后才发现他的存在。昆布从线巨人臂弯里下来,向体巨人的方向走了几步,试图小心地去碰碰他的皮肤,但就是测不出自己的手指离他还有多远,一旁的线巨人呵呵笑了,就挥了下手,把几片云扯过来,让它们撞在体巨人身上,于是昆布才找到了位置,她马上将手指触到那个位置,感觉那里硬硬的,一点弹性都没有。她收回手指,看到那里残留着一个她食指的指纹印,又小又淡,一会儿就没了。  线巨人把昆布的意思和体巨人讲了,体巨人说他这就进去把面巨人叫醒,面巨人正在第三层睡着呢,不过点巨人还得等到晚上才能碰到,他到其他地方去采集数字了,就是那些平时我们地面上人们一直在用但从来没看到过的东西。  昆布由线巨人带着,跟在体巨人后面进了海螺云屋。里面非常空旷,巨人们住着都显宽裕,更不用说昆布了。一到屋子里面,由于屋子内壁上折射出的砂红色光泽,使得线巨人的轮廓线和体巨人的外表面都染了色,他们一走动,这些色彩就顺着他们的运动姿势,光滑而均匀得变换着明暗关系。屋子里的光线有些古怪,好像什么形状得都有,不单单是只有直线,还有空心圈、螺旋管、球面、凹陷三角形、点阵等等各种样子,昆布发现自己的形体也在发生各种无法意料的变化,有时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是立体的,又有时她发现自己可以同时向无限多个方向迈出步子,这时线巨人拍拍她肩膀叫她放心,说他们住的地方,空间是由他们按照自己的规则制定的,所以和昆布在地面上的空间不太一样。  屋子当中还有根大柱子,一直通到忽而变尖忽而变粗的房顶上,围着大柱子的是一圈圈的阶梯,它们像藤蔓一样攀附上去,整个房子内壁都挂满了一块块裁得四四方方的云板,上面涂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符号,线巨人说,这些都是他们四个平时演算问题时留下的痕迹,昆布跟着两个巨人,沿着阶梯往上走,绕了一个大圈后来到了屋子的第二层,那里有一大片斜斜的云舌,从屋子内壁上生长出来,然后以和阶梯一样的上升走势,一圈圈地升腾上去,线巨人说,这里是整个屋子里面积最大的一片云舌,所以他们把他们要思考的所有问题,都堆放在了这里,每一个问题搭一间小阁,昆布数了数,这里一共有二十三间小阁。昆布拉拉线巨人的小脚趾,说能不能打开一间小阁,让她看看里面的问题是什么。线巨人和体巨人商量了一下,便把第七间小阁打开让昆布看了。昆布不敢进去,只是站在外面往里看,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什么,就看到乱哄哄的东西堆了一地,还有无数个不同大小的空心圆圈和空心方块飘浮着,没一点声息。线巨人介绍说,这里主要是在解决怎么化圆为方,虽然他们已经得到了这是不可能的证明,但有关超越数的许多性质,他们还是一无所知,线巨人接着嘟噜嘟噜说了一大通,听得昆布脚下一个趔趄,还好有体巨人在旁扶了一把。昆布跑到墙上开的一个小窗孔前,呼吸了几下新鲜空气后,才回过神来问线巨人,你们神天天就在思考这些问题呀。  是啊,线巨人非常自豪地回答。  那我们阿散蒂人怎么办呢?昆布把背上的金凳子往上搡了搡。  这个啊。体巨人来回搓搓手,说没关系的,只要我们在天上把这些小阁里的问题全解决了,你们地上的那些事情也就全会解决的。线巨人应声说,对,这叫群的不变代换,不过可微性还是个困难,体巨人用他的大手拍了拍他自己的大胖脑袋,说他可以尝试绕过可微性来解决这个问题,线巨人皱起眉头说这么办好像不行喏,两人就争吵起来,没一会儿他们双双飞到没涂写过的空云板前,用手指刺刷刺刷写了起来,一个还没全写完,另一个就挤上去抢着继续写,嘴里还叽叽呱呱说个没完,至于昆布,他们早就忘个一干二净。  昆布起初还有兴致看他们吵,时间长了脚又站不稳了,就从云舌那里的小阁处返回到阶梯那儿,自个儿继续往第三层那里登。  第三层的云舌果然比下面一层得小了不少,那里有四间房间,其中有一间传出了均匀的鼾声,昆布悄悄走上前去,看到一大卷东西躺在床上,也不知哪里是头哪里是脚。  大概是下面那两个巨人的声音太吵了,这一大卷东西停止了打鼾,不满意地地哼哼了几下,就把卷起的身体打开来,很快,一张巨大的人形面皮出现在昆布面前,昆布想他就该是面巨人了。  面巨人把身体来回抖了好几个波浪,算是伸完了懒腰,然后他非常吃惊坐起身,揉揉眼睛,看着昆布发了好一会儿呆,又伸出扁得跟树叶一样的手去摸摸昆布背的金凳子,然后大声叫线巨人和体巨人过来。  三个巨人围在了一起,咕嘟了一阵后,他们叫昆布今晚就和他们一起吃晚饭,然后等点巨人回来。  晚饭很简单,三个云做的大桶,线巨人那个桶里是一捆线,他把嘴就上去,下嘴唇唇线从当中破开,把那线的两头接上,很快,桶里的线全咝溜咝溜转到他身上去了,线巨人说他每天吃一桶这样的线,就可以保证他一日的消耗,否则,他的体形就会变小的,同样,面巨人吃的一叠来回堆置起来的面,体巨人吃的是一桶实梆梆的体,等他们全心满意足地抹干嘴巴后,看了看昆布,才想明白这些食物对人来说,都是不能当饭吃的。  还好,昆布口袋里有萨果给她做的蒸糕,她拿出蒸糕,一股扎实的香味飘了出来,昆布邀请三个巨人一起来尝尝,说很香的,但他们都说闻不到,也吃不了,并且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些地上的人,要花这么多功夫在这个上面。线巨人说,要是人都不吃五谷杂粮,光吃点线面体,那就不会贩黑人了,这都得怪他们当初四个没设计好。体巨人听了就不乐意了,说贩黑人就是在设计中的,这样能加速人种分布,没什么不对很正常嘛,于是两人又吵起来了,面巨人把身子抖得哗啦啦地响,他们才没在昆布面前继续斗下去。  点巨人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海螺云屋真的不时迸射出一颗颗明艳的珠光来,昆布这才知道,原来流星就是这么产生的。点巨人实际上就是一个会发光的点,但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在巨人形状内的全部位置上,都迅速无比地闪现一次,这样,在昆布眼里,点巨人就成了一个会发光的虚巨人,他看上去很实在,但手伸过去,却什么都没有。  点巨人一回来,就马上把采集到的数字往海螺云房里的一个球形地窖里扔进去,另外三个巨人看着这地窖被这些数字涂得又薄又均匀,个个都非常开心,连声说这下大概稠密了稠密了。  办完正事后,四个巨人经最终商量后决定,把金凳子暂时收管起来,放到海螺云房中的一个叫不动点的地方,那地方是点巨人看管的,非常安全。等阿散蒂人危险过去后,他们会再叫昆布来取。另外,他们还劝昆布就在云屋里睡上一觉,跟他们讲讲人间的故事,明早天亮时,他们再送她下去。    □  这就是昆布每天晚上要讲的天上经历,其间,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问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什么线巨人是不是特别爱和体巨人顶嘴,面巨人是不是侧面看过去就什么也看不见,点巨人睡觉时是不是就会静下来成为一个点。昆布起初还能回答清楚,到后来有不少细节也是牛头不对马嘴,好在我们也巴不得每次听到的都有些不一样,所以昆布到后来也就不再多考虑讲的是不是真实,她只要考虑讲得是不是好听就行了。  白天莎莎没事就在阿杜的脑袋上花功夫,她什么工具都没带身边,就只好全部用手编,但编了好几个不是她自己不满意就是阿杜不满意,觉得不是没体现出我们的地大物博,就是没体现出我们气吞山河。提玛也没心思给莎莎去出主意,她有事没事就甩甩自己明黄黄的脚掌,就跟牛甩尾巴一样,我脚胫上的伤口在红肿化脓,引来很多蚤蝇,所以她得不时帮我赶走它们。  昆布则没精打采地坐在地上,我估计是每晚讲故事给讲累的,她有时睁着一双大眼睛瞪着我,问我将来到底会怎么样。我发烧发得厉害,就胡乱回答,说我们一定没事,天上的巨人都帮我们收管起金凳子了,要我们全完蛋了,那他们找谁还这累赘?  阿杜有时会披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来察看一下我的伤势,见我满身冒虚汗的样子,就催笼子外的萨果再多弄点草木灰来敷伤口,莎莎在这时就得努力做些当妈的样子来,她会小心地帮我擦擦汗什么的,免得有人说闲话,我也只好配合配合她。我和她没吵过架没翻过脸,一直都客客气气的,不像我在贝宁时,和我原来的老妈整天要呕气,因为她不让我跟着我爸学刨船学木雕,说这没意思,更不要说玩潜水了,她一心要把我送出国去留学,英国荷兰什么的,不要一辈子连字都不会写。后来她就一个人去荷兰了,反正她信了白人的教,自有白人给她出钱去,再后来我就和我爸离开那伤心地方,走走停停来到了阿散蒂,然后莎莎就和我爸在一起了,她傻乎乎的,除了理发什么都不会,就会整天催我娶姑娘,现在好,提玛和昆布全在我身边了,就是没法娶,嘿嘿。  过了没几天,荷兰人他们从别的部落里抓来了更多的人,笼子里越来越挤。由于大家不是一个族的,所以就经常会吵架斗殴,当有一天大波波族的一个黑家伙被邓克伊拉族一个更黑的家伙给打死后,一场混战就爆发了,人多,没法抡拳头,他们就用手捏用肘子开,不少人脖子耳朵眼球乳房什么的就捏坏了开爆了,后来荷兰人芳蒂人匆匆赶来,把笼子门打开,人全放出来,再用棍子枪托皮鞭铁链一阵乱打,总算平息了风暴,地上躺着还能呻吟的,基本都还活着,那些不动弹的,十有八九是死了。  这以后他们就又造了个大笼子,但可气的是,他们把男女分开关了,所以提玛或昆布没办法和我说话了,要说话就得把头贴在木条空档上,对着我这里大声嚷嚷,可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么干,所以谁的话都听不见。看守我们的芳蒂人个个愣头愣脑的,叫他们传话压根就没戏,幸好我那可怜的莎莎后妈,耳朵不好使,嗓门倒是惊人,所以提玛她们就托她传话,每回她开口,都技压群芳,而且她还会边喊边敲笼子上的木条,节奏虽然很烂,但声音很响,所以几番较量下来后,莎莎一开口,大家就不响,结果满世界都是她洪亮无比的声音,和奇差无比的拍击伴奏,当有一天这噪音把一个男人给引到跟前时,我想我们终于全得救了。  我爸多年不见,看上去还是像以前一样健壮挺拔,他穿着上好的蓝丝绸大袍,上面别着几个华丽的象牙饰针,脖子上挂着金项圈,一条天青石链缠手腕上,脚蹬一双白人才穿的翻毛皮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认出莎莎和我,第二件事就是把我俩全救出来,第三件事就是立刻叫了西医帮我治枪伤。  再也没第四件事了。  所以等我腿伤好了以后,再跑到木笼子那里去看望村里人时,发现阿杜族长没了,一打听早已死了,被拖走了,还有其他一批不够健壮的,也都死了,被拖走了,昆布和提玛看情形也不太行,幸好萨果手里有的是吃的,他不时接济她们一点,情况才不至于太糟糕。  我马上找我爸,叫他把她们放出来。  我爸现在住在城西一间大房子里,手下给他打工的好几百人,他现在是这片黄金海岸最大的贝宁木雕生产商,他招募了贝宁那里最好的一些木匠来给他干活,而他自己则负责监督,并设计一些更新潮更时尚的木雕款式,以满足广大白人消费者的需要。  对于我的要求,他的回答是:他的能力仅限于救出妻子和儿子,其他人都无能为力,这里是芳蒂人的地盘,虽说他有荷兰总督做后盾,但毕竟强龙只有和地头蛇合作,双方才有利可图,而他不过是双方夹缝里的一条虫,只有在夹缝里才安全,所以,他不能做得更出格。  于是我说我要娶提玛和昆布为妻,而且是马上。这时莎莎从里屋拎了一大罐酒出来了,她比以前更肥满了,浑身油津津的,脖子上戴了圈象牙骨饰,她咕嘟了口酒,说现在她手头有更好的姑娘了,是当地芳蒂人一个酋长的女儿,长得肯定能称我心如我意,还说那姑娘不但踝骨细巧,而且肌肤明黄,身兼昆布和提玛的优点,出身又好,以后我可以和她双双到荷兰或英国或其他地方去留学,莎莎最后乐滋滋地说,反正你老爸现在有的是钱,不但能送你们出去读书,还能让你们周游世界玩呢。  我没理她,就问我爸这算是怎么了,怎么现在成这样了。  我爸也没顾回避莎莎,直截了当地说,他要让我妈看一看,他现在多有钱多幸福,他儿子现在多有钱多幸福。  我问他我妈现在怎样了。  他说她嫁给了当地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基督徒,两人现在过着蜜里调油的日子,但也就这么着了,不会有更多发展了。但他的事业却随着贩奴业一起蒸蒸日上,现在,整个欧洲和美洲大陆,都盛传着他的名字,那些白人还当着面夸他,说他是黑非洲之父。  “凭什么呀,他们这么喜欢你?”我也不知和我父亲说什么好,走之前慌慌张张地就随便问了一句。  “凭什么?嗯,凭我的艺术,离天堂仅一步之遥。”  后来我没事就往大笼子那里跑,我在外面蹲着,她们在里面蹲着,当中隔着那些粗糙难看的木条板子,在芳蒂人的监视下,我从空档里给她们递送吃的。空档缝虽然不小,可一不小心手还是会划出血痕,烦得要死。后来我实在憋不住,就重操旧业,到我父亲工场里找了把刨子,把障我们视线的木条板子给刨得又光又滑,那木料真的是很差,刨上去磕磕绊绊个没完。本来,如果我在我父亲前坚持下去,死活要娶她们两个,说不定还是有希望的,但我有天说漏了嘴,把一刀劈死个荷兰人的事情对他说了,这下完蛋了,他勃然大怒,说那荷兰人是他弟子,人家是听了他父亲,即我们这里的荷兰总督在一次沙龙上的慷慨陈词后,不远万里自费跑他那里来投师学艺的,又虚心又聪明,而且学得特别认真刻苦,没想到就这么被我一刀给劈了。  日子过得真快,海边的大笼子也越来越多,有一天早上,他们所有人都走出了大笼子,因为有很多贩奴船靠岸了,芳蒂人个个喜气洋洋,看来他们又有不少钱进帐了,萨果给他们烧了那么多顿饭,一个子儿也没捞到,还要他每晚到他们营房去拉琴,伺候各路贩奴商,要是人手不够,还要他去扛象牙。萨果越想越恼火,就想偷偷逃回阿散蒂,结果被他们发现追上打死。我连忙跑到我父亲那儿,把这事跟他说了,他专心致志于他的木雕头像上,嘴里嗯嗯啊啊的,就等我说完了,他好花大工夫把脸颊这里修圆润,那是块黑檀木,修理起来非常花功夫。  然后我说今天开始所有黑人都要装船了,如果昆布和提玛都装了,那我就跟着一块儿上。  这下他终于停下来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多年不见,他的脸也和木雕比较像了,上面没什么皱纹,皮肤像绸缎一样光滑。  “想和她们在一起。”  “你是不是疯得没完了?”他不耐烦了,放下手里的凿子,两手手指叉开往天上举。  “你才疯了呢,天天刨这些木头。”不过说真的,我发现这些头像做得真好,海龟蛋似的长脸上,分出一双忧郁低垂的大眼睛,厚厚的嘴唇轻轻努起,像是在吹潮热的空气。  “总比呆阿散蒂那儿刨云梯强吧。”他拿出了很亲近的口气,一听就是假亲近。  “云梯要你刨?那是我们用绳子抓来的。”我继续保持强硬。  这下他真的火了,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到后面的木工间里,他手下的那群木匠好奇地看着我,他们个个手里都抓了四五样木工工具,几个领班更厉害,耳朵上都插着两把铁锉,空气里一股各种木头刨开的混合香味,木工间抵墙根的地方,是一大堆长长的来回折叠起来的木架子,漆成白色,好些地方都已经开裂了,看来堆放得很不小心。  他手指指这些木架子,说这就是我一直念念叨叨的云梯。  我用脚踢了踢,说鬼才相信你的鬼话。  他叫来旁边几个木匠,他们一致证实,这些木架子是芳蒂人在押解村里人时,一块带过来的,因为我父亲不想把他以前的手艺留在马上就会荒成丛林的废墟里,不过,他们只带回来了这些,金凳子实在是找不到。  “云梯、独木舟这类玩意儿,做得再好,也赶不上人像,”父亲环抱双臂,目光对着远方一个虚点聚焦:“每一处的微妙,都要用心中的神去雕琢。如果真能竭尽这里面所有的变化,那再敷绿锈或镶铜片就没必要了,更何况包银箔。对了,还有我最近在想,如果当初我把金凳子四个凳脚的弯度再做得弓些,几处镂空的地方再做得含蓄些,那镶上黄金后是不是会更饱满些呢?”  我听都不想听,赶紧就奔出木工间去找昆布。  “最高的境界,是不用任何工具!”身后父亲的声音很响,整个房间都轰隆隆的,他那些手下个个停下活计,满脸肃穆地朝我父亲站的地方望去。  老远我就认出了昆布,烈日下所有排队等着上船的人里,就她的脚踝最漂亮,提玛陪在她身边,看上去像是衬着昆布的一面黄铜镜子。  “昆布昆布。”我一连声地叫住她,旁边那些管押送的都知道我是谁,都没拦我。  “怎么了?你老爸终于说通上面,我们可以不装船了?”提玛在昆布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半是嘲讽半是期冀地问。  “不是不是,”我低下头,猛吸一口气后,直接问昆布:“你说,你爬的云梯,到底是云做的还是木头做的?”  昆布笑了,又厚又红的嘴唇里吐出一串好闻的蒸糕气味:“你都知道了?”  “是真的?”我想我眼珠子一定瞪得和鼻孔一般大。  昆布点点头。  “那你,那你遇到那四个巨人呢?”  提玛叹口气,接过来说,自然也是假的了。  昆布说她没办法,那天按照国王图图的意思,她背着金凳子攀云梯,到了顶端后就等神来取。这样的活动已经办了好几次了,大家都希望这次神能眷顾我们。可是等了半天,还是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没见什么神来。虽然云梯做得很高很结实,底部还有绳索缚着,但昆布一动都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掉下来,下面的云飞速地向东滚动而去,看得她头晕目眩。正当她想要背着金凳子原路下来时,一个骑毯子的奇人出现了,他头上缠了个大头巾,又松又软比云朵还云朵。他对着金凳子左看右看,说这金凳子的凳脚弯度是很有意思的双曲面,说要拿来研究研究,作为报答,他就编了一套天上四个巨人保管金凳子的故事,叫昆布记住,到时候可以向村里人交待,至于金凳子,等他研究完后他会帮忙藏在森林里的,芳蒂人什么的肯定找不到。  “他们需要我编的故事,否则都会撑不下去的。”昆布眼睛红了。  “那人骑的毯子有多大?”我想我总得有样结实的东西可以抓来撑一下。  昆布比划了一下,和我曾摸到过的差不多大。  “对不起,你平时吹牛时,我和提玛都嘲笑你,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人。”昆布开始抽泣起来,提玛搂住她,但昆布还是觉得冷,她皮肤上的毛孔都结了起来,太阳光再强也晒不开。  我陪她们一起站着,脑子里空荡荡的,好像里面除了风就没其他东西了。  等装船的队伍实在是长得很,到中午了,还有一大半的人没上去,几个一直用皮鞭在维持秩序的荷兰人也抽累了,就各自找了个荫凉地方去歇息。  昆布站累了,就原地坐了下来,提玛也想坐,但小腿上的两块黄铜护腿被太阳照得滚烫滚烫,一动就痛得慌。于是我问芳蒂人要了一小桶水,给提玛浇了一泼子,冒起呲呲白汽。接着,我们三个就坐成一圈,你一口我一口喝了个透饱。旁边被脚镣铐成一线的其他黑人见了,把嘴唇都舔烂了,全拥了过来,结果被芳蒂人用枪托和皮鞭给打了回去。  “金凳子就这么保护我们吗?”提玛瞪着空水桶,手指甲刮擦着她的护腿。  我把我父亲的夹缝境遇跟她们说了,还说了我父亲自己造金凳子的事。  昆布和提玛互相看了一眼,又一起看了我一眼,我被她们看得心都慌了。  昆布挪到我身边,就着我的耳朵说,我父亲是个不祥的巫师。  我大吃一惊,问她到底想说什么。  昆布把眼泪擦干,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对我说,金凳子是神赐给我们的,但我父亲一直对他的手艺很骄傲,虽然搬到了这里,但一点都不想学着尊重金凳子,在村里的时候,他一直在私下摹仿金凳子的样子,偷偷跑到树林里,用木头造了好些个木凳子,虽然他干得很隐蔽,而且做好一个就毁掉一个,但还是被村里人发现了,在他帮我做好独木舟后没几天,阿杜他们就决议把他驱逐走,理由是只有不祥的人,才能做出比神的手艺还漂亮的凳子,来和神挑战,以至于金凳子再也不能保护阿散蒂人了。他走的那天,听说是想帮我再削一捆牙刷的,就冒着危险到河对岸去,没想到遇上猎奴人给抓走了。  我问昆布我怎么不知道这些呢。  提玛说我们以前跟你说过,你就是不相信,你只相信你老爸是个好人,就是不相信他是一个坏人,你看看,现在所有好人都倒霉了,就他这个坏人最开心。  不,是他们一家都开心。昆布侧着脸补充一句。  “那你们要我怎么办?”我荤素不分乱哄哄地问了她们一句,才感到内心压力小了一些。  昆布把提玛小腿上两块黄铜护腿解下来,交到我手上,我接过来,沉甸甸的,虽然被水浇过,但是很烫手,提玛没了护腿,现出的两个脚踝,看上去也很精致,好像敲上去就能发出黄金的声音。  昆布低低地说,去,把你老爸杀了,金凳子就能救我们所有人。  提玛一把抓住昆布的肩膀,说你疯啦,跟敦鲁说这种话。昆布不为所动,眼睛盯着我说,你能杀那荷兰人,就能杀你爹。  我站起来,把黄铜护腿往地上一摔,没好气地说,你们还是统统装船去古巴吧。  提玛抬头看看我,眼里全是泪水。    今天晚上菜很丰盛,因为他们要招待荷兰总督,所以一张大桌子上全是菜,当中放了一盆烤蟒段,看上去晶亮肥嫩,酱汁淋漓。连我这个对吃一点都不讲究的人都早早坐在了饭桌上。外面站着的侍卫也个个精神抖擞,拿着镶宝石的盾牌和镶黄金的宝剑欢迎荷兰总督的到来。荷兰总督不知道是我杀了他儿子,父亲一直瞒着这事,谎称是临近阿克拉人杀的,所以总督待我很是亲切,还叫我父亲翻译给我听,说他觉得我长得和他儿子像。我想我可没你儿子有那么难看的一只鼻子,但我不敢说,更不敢说他儿子就是被我一刀劈烂的,于是就指指自己鼻子,对他友好地笑笑。  莎莎今天做了个雄狮发型,松蓬蓬的长发浮在头上,里面缠了不少细细的金丝,所以她头左右摆动时,会发出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莎莎说这是在阿杜死了以后得到的灵感,她说她听见阿杜的魂离开时,就是脚踩落叶走的。荷兰总督留着山羊胡,他不停地点头,叫翻译告诉莎莎,他很欣赏这个发型,看了让人顿生豪情壮志。莎莎得意死了,放开嗓门哈哈乱笑,连盆子里的烤蟒段都颤巍巍地抖了几下。  我见缝插针,马上把这翻译叫过跟前,对他耳语了一番,于是他告诉总督,我认识一个阿散蒂姑娘,叫提玛,马上就要装船走了,可她打理头发的技术连莎莎都比不过,如果需要,现在就可以叫过来,当场示范,要是不好,马上装走,要是好,请把她留下,正好给我娶老婆。  父亲听得懂荷兰语,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了,他侧头和莎莎说了几句,于是莎莎马上跟总督说,我有病,根本没提玛这个人,我从小就爱吹牛,爱说谎,总是喜欢胡言乱语。  我蟒蛇肉也不要吃了,愤愤然站起来说,我这就把提玛带过来给你们看。  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到海边时,昆布已经排到快装船的地方了,我问她提玛呢提玛呢,昆布一脸麻木,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递给我两只黄铜护腿,说提玛黄昏时脱水死了,不过不是她一个人,好多人都在队伍里倒下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留下的准是最强壮的。”昆布挺了挺腰,由于长时间没水喝,夜色中昆布嘴里的气味都有些发馊。  “我一定要救你出来。”我两手各抓着一爿黄铜护腿,觉得它们份量很是称手。  “得了吧,都快排到了,你救什么救呀。”昆布把头转向不远处的贩奴船,那些船又长又阔,一艘叠着一艘,黑压压的停在岸边,人们排着队伍,一个一个填进去,昆布跟在队伍里往前移,很快就排到她了。芳蒂人见她和我熟,就没拿鞭子催她上去。  “照我说的去做吧,否则我也会死的,死在船上。”昆布说完,凄惨地对我咧咧嘴,血从干裂的嘴唇里流出来,把她下巴分成了两半。  我失魂落魄地看着她消失在船舱门洞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家里还在请客人吃饭呢。顿时我怒气丛生,提着黄铜护腿一路狂奔回去,到了门口,侍卫见我一脸杀气,想拦又不敢拦,我直接冲到我父亲面前。  “你捡两块铜片来干什么?”父亲很奇怪地问我。  “那是我们族里姑娘们穿的护腿。”莎莎忙着对荷兰总督解释,也不管他是不是听得懂。  我对着我父亲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发现他变了,变得那么有教养,比我以前的妈妈更有教养,他的脸型也是长圆型的,眼皮像波涛一样舒展,鼻子宽阔得像鲸鱼翘起的尾翼,还有那可吹出圆润气流的厚嘴唇,是了,他刻的所有木雕人像,都是以他自己的脸为原型,或者他自己的脸,不断在往木雕人像那儿靠。反正,那已经不是我父亲的脸,我记得我父亲的脸不是这样的,他的脸应该是可以用手去触摸的,可以沾上汗水、泥土或树叶什么的。  然后我举起这两块黄铜护腿,转身后用力向下拍去,把荷兰总督的脸给拍得跟烤蟒段一样,看上去晶亮肥嫩,酱汁淋漓。  在四周慌作一团的时候,我对我父亲说,家里牙刷已经用光了。  荷兰总督的运气比他儿子好得多,竟然没被拍死,不过我这回惨了,铁定要被吊死。关在监狱里的那段日子,我就想念昆布,有时还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因为本来我是打定主意把我父亲干掉的,但事到临头我不知怎的就搞错了,结果还是对荷兰人下了手,照我父亲的话说,我不像个非洲人,要是我能对自家亲人下手,那才叫像呢。在这事上,我很服他,当时唯一镇定自若的就他了,是他吩咐侍卫快把我抓起来的,也是他第一个看出我起初想杀的是谁的,最搞笑的就是莎莎,一开始还难过得不得了,一会儿为我担心一会儿为她丈夫担心,后来见我父亲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她也就学起来了,来看我的时候神定气闲的,还告诉我将被吊死的具体日期,并问我那天要梳个什么发型,她可以提前准备准备。  行刑的那一天,父亲来看我最后一眼,带了一根新削的牙刷,我拿过来用力在嘴里搓,把满嘴的牙齿搓得全是个血。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发泄,等我刷完了,他问我,怎么好久没听你说提玛昆布他们了?  你干嘛呢,提玛已经死了,昆布已经装船了,你什么意思嘛你。我把牙刷小心藏好,没好气地嘟囔。  他叹了很长的一口气,以至于牢房里全是他的这口气在打转,他说,反正我也救不了你了,就跟你说最后一次吧,听不听由你。听着:从来没有提玛这个人,也从来没有昆布这个人,从来没有云做的梯子,也从来没有什么点线面体巨人,你说你杀了一个荷兰青年,还硬要让我相信他是我的弟子荷兰总督的儿子,不不不不,没有这回事,这里没有会刻木雕的荷兰人,我也没收过什么荷兰人做弟子,你和你村里的人都被抓过来了,是我把你和莎莎救出来的,你脚脖子上挨了一枪,是你企图在半路逃跑时被打的,萨果就是那时被打死的,阿杜族长受了重伤,后来关笼子没多久后也死了,这些才是真正发生的事情。还有那什么金凳子,没有,阿散蒂人没有过金凳子,就算有也是我们阿散蒂人自己做的,而我可以做得比任何人更好。你总是喜欢胡思乱想,打小你就是喜欢胡思乱想,什么潜到水里去和朋友聊天,这一点倒是和我们非洲人很像,以前我也是,总想造一艘比鸟还快的船,你妈就是受不了这不切实际的幻想,才一个人跑到荷兰去的。现在你看,我终于清醒了,活得很现实,他们欧洲人都赞赏我,说我不像个非洲人。可你,还总是被幻想左右,结果害了你自己。  他还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包括阿散蒂最后会消亡等等昏话,这些话我一点都不当回事,但他说得太多了,于是整间牢房全是他的话,把我堵得一动都不能动,到最后我实在忍受不住了,就问他:  “那到底你父亲这个人有没有?”  他不说话了。  “还有我原来的妈妈,还有死去的阿杜、萨果,还有莎莎,还有村里好多人,还有这里的芳蒂人,荷兰人,这些人到底有没有哪?”我问得声嘶力竭。  终于他开口了:“你愿意都有,还是都没有?”  “都没有,我不怕。”我挣扎着站起来。我发现我和他一样高。    后来,我只身一人从埃尔米纳出发,沿着贝宁湾走到刚果、安哥拉,然后又到了腹地,经过石头城大津巴布韦和布满金矿的南非,又绕过坦噶尼喀湖,顺着蒙巴萨、马林迪、拉木一路向北走,直到埃塞俄比亚后又进入埃及,然后折向西穿过撒哈拉沙漠,向南向东沿着西非海岸又回到了这间牢房。牢房看来废弃好久了,里边一股子霉气。埃尔米纳堡垒还在,看上去斑斑驳驳的。自我说了我不怕后,我父亲就不见了,所有人都不见了,我走遍了这片大陆,再也没看到过一个人。我心里有些害怕,怕这又是我的幻觉,真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柄发黑的牙刷棍子。  反正这块大陆像是被遗弃了,连我都不想多呆,整天就只能看到长颈鹿大象犀牛狮子什么的,但我又不想离开这里,总是希望能在这里碰上昆布或提玛,然后说说话什么的。我想既然以前我能把她们想像出来,那现在我应该还能再来一遍。  我就这么无聊地一圈又一圈在这块大陆上走着,到底走过了多少岁月我也记不清了,直到有一天雨过天晴,我终于遇见了一个女人,她的踝骨无比粗壮,一看就是刚从猿猴那里转过来,但她很自信,拍着胸脯嗷嗷说她将会成为所有人类的母亲,还问我愿意不愿意娶她为妻。嗯,管她是不是梦中情人呢,我抬头仰望天空,对着插满一贯贯彩虹的无数云朵说:   “好吧。”  后记  虽然哥德尔最后把希尔伯特的宏伟设想给摧毁了,而一大堆热衷于去中心去神话的后现代批评家们也跟在后面齐齐喊好,但我还是想站在希尔伯特一边,就像面对罗素我会站在弗雷格一边一样。――破坏基础是智慧的,但打造基础却不仅是智慧的,而且是要背负西西弗斯之石的。  当我把关于四个巨人的构造基础给层层拆掉后,我发现这对想像中的美丽并不构成损害,相反,这反而使得想像中的形式国永远安全了,正如想像中的希尔伯特纲领,还是那么的安全。  放开种种语文抒情,拆单看建构和颠覆,这本来都是些可以理性化的事情,但很多人却放弃了我这种模棱两可的想像之路,走上了他们非此即彼的革命生涯。  至于奴隶贸易在历史上的建构和颠覆,由于里面有了太多的苦难,所以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更容易在感同身受后产生过分的同情,于是我们的教科书就隐瞒了一些历史,将当年发生的所有一切罪恶,全然推到殖民者身上,而非洲则成了毫无污点的善良之地,事实上,这类贸易在非洲本土古已有之,欧洲贩奴业并不是始作俑者。当然,这么说容易给人一种错觉,似乎就是在说,既然海洋里大鱼吃小鱼的规矩是早就有的,那么,像日本人那样过量捕杀蓝鲸和蓝背金枪鱼就不算是罪恶发起人。  于是,辩题进入了精细之处,但粗人被不幸筛在了外面。  没办法,超越的永远是超越的,即便时光倒转,不能改变的还是不能改变。    2002年9月3日    主要参考书目    《古今数学思想 (四)》M·克莱因 著 北大数学系数学史翻译组 译  《泛函分析》 刘炳初 编著  《希尔伯特》 康丝坦丝·瑞德 著 袁向东 李文林 译  《希尔伯特的科学精神》 赵树智 著  《非洲:四百年的奴隶贸易》 斯·尤·阿勃拉莫娃 著 陈士林 马惠平 译  《黑母亲 买卖非洲奴隶的年代》 巴兹尔·戴维逊 著 何瑞丰 译  《古老非洲的再发现》 巴兹尔·戴维逊 著 屠尔康 葛佶 译  《非洲黑人文化》 宁骚 著  《加纳史》 威·恩·弗·瓦德 著 彭家礼 译  《达荷美史》 罗贝尔·科纳万 著 上海师范大学达荷美史翻译组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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