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

   

    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让我想起十年前。那时我还是一张白纸，不带伞的少年，幸运的进入了一家公司，开始了我的北京都市生活。

 

公司在国贸附近，是北京有名的商务白领区。写字楼出出进进到处是一年四季都不穿裤子的女孩和女人（都穿裙子）。她们打着车，系着小丝巾或大长巾，匆匆下来，脖子上挂着各中蓝带黄带的员工卡。打完卡，或者去洗手间再把自己装扮一番，或者去给自己泡一杯咖啡，或者去给自己办公桌上的绿色植物浇浇水，或者去餐厅吃一顿早餐。

 

那是1999年的冬天。快过2000年了。千年，21世纪，是个让人激动的时刻。城市的很多地方已经搭起了很多人工景。我记得贵友大厦对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卉样子的时钟，在冬天阴冷的天显得非常温馨，让我想起张楚的歌：“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都应该相互微笑，相互微笑，这样就好”。

 

城市里的女孩戴着绒线帽穿着长的白色羽绒服，戴着可爱的毛线手套，手里拿着糖葫芦，红彤彤的。城市里很多商场都已经挂出了圣诞活动的海报，挂着灯笼，一片喜庆的气氛。

 

我坐在公交车上，眼睛望着外面。我要花费一个半小时，穿过半个城市倒一趟公交车去上班。当时公司还没有采取自动门禁，需要等拿钥匙的人来，我早早在门口等着，徘徊着，拿着本英语书背单词。99年的国庆大阅兵时候，北京一线地铁才从复兴门通到八王坟，号称复八线。过去的一线地铁只能从苹果园到复兴门就停止了，现在可以穿过天安门、西单、东单、国贸。现在的八王坟站改成了大望路站。当时的SOHO特性独立，如今大望路、光华路沧海桑田，有一年我去那里参加计算机世界的IT两会，看着巍巍的万达广场，恍如繁华世界。

 

我坐在公交车上，冬天的冰霜花覆盖了整个玻璃。99年的北京公交，很多还是大公共。地板是木条的，司机旁边有一个很大的盖子，有时候发动机有问题，司机就把大盖子掀起来。车一启动，整个车身都在发抖。车门呼呼往里面灌着风，人们把嘴和脸埋进围脖里两脚抖着取暖。对，那就是1999年的北京。很多新来北京的外来者已经见不到那个时候了。那个时候中关村的大杨树还在呢，南三环平时车辆很少。现在连南四环都堵车，北京地铁四通八达，让人算来，才10年啊，变化如此之大。

 

我坐在公交车上，我用月票夹一点点刮着车窗的冰花，希望看到外面。有人在车窗上哈气，有人在车窗上画小人儿。北京的公交车需要月票，每月去贴，有市内公交和郊区公交两种票样。那时候麦当劳肯德基有专人负责卖月票当社区服务。现在都是刷公交卡了。

 

我上班的写字楼是一个台湾的物业，大堂里有循环喷泉，有一棵大的景观椰子树。物业人员男的帅女的漂亮，微微笑着，女孩胳膊和腿都很细很白穿着丝袜像空姐。有一个台湾餐馆，我经常过去吃那里的红豆冰粥、干炒牛河、牛肉面。灯光和情调都很好。窗外是冬日，餐馆内有橘红色的灯，很温暖。

 

快过圣诞了。物业给每个公司都送来了果篮。大家一边吃着一边笑谈着各种圣诞壮举。听说有一些青年要聚集2000对恋人，然后在跨世纪的零点时分，聚集在一个大屏幕前倒数，然后一起接吻。公司每年都订了很多报纸，有计算机世界、北京青年报等等，一年会累积很多，厚厚一打。

 

公司有一个总经理助理，女孩子，很年轻，27、8岁的样子，香港人，很漂亮很有气质，英国MBA回来，来大陆工作，英文名也特别好听。每周五下午，公司都有时间留给大家，公司开办了商务英语，谁都可以免费报名学习。MBA女孩就教大家日常商务英语，给每个人都起一个英文名。我的英文名就是那时候有的。

 

99年是中国互联网狂热的一年。张朝阳和王志东还满脸青春痘。OK，你有什么想法？给我邮件。那时候，如今这些业界神话人物，他们都是那样平易近人，他们的联系方式你能很容易得到。现在你想见到他们都难，只能在媒体中读到。

 

公司要举办联欢会。公司人比较多，各地办事处人员也要齐聚一堂。每个人都需要准备一份礼物，然后投入到一个大礼物箱，联欢会入场的时候，每个人都从箱子里面摸一个礼物，打开纸条，里面有礼品的编号，然后领到。我领到的是一个水晶钢琴，不知哪个同事放进去的。我准备的是一张王菲的CD，有一首《闷》很好听：“是不是谁说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唯一结局就是无止境的等 是不是不管爱上什么人 也要天长地久求一个安稳”。王菲迷幻奢华之音，颇适合这种都市时尚。

 

物业也准备了一场冷餐会，还有抽奖。平时文文雅雅的女孩女人们，这时候大笑大叫的，一群一群的，从一个冷餐桌到另一个冷餐桌，每个人的盘子上都有很多饼干、小蛋糕、大虾、水果，手里拿着冷饮围着群扎着堆。我在旁边冷眼看着，这难道就是平时吃东西怕胖、好几年不吃饭只吃水果酸奶、喝保健茶、学瑜伽、跳健身操、做心理调节的白领女孩女人么？她们在今天这么露脸的地方当然要打扮的漂漂亮亮，她们围在一起引人侧目，但是她们彼此之间是否冷醋妒忌呢？有同事是老油子，把顾盼生姿的女人们逗的花枝乱颤。我第一次听到一个词：ONS。这让我一个新毕业的、从地方城市来北京北漂的初出茅庐小伙无处适从。

 

我们平行在这个世界，互相不交叉。这个都市有形形色色的人，天黑了，长安街的路灯亮了，昏黄色，人们都在匆忙赶自己的路。如同玻璃幕墙，我眼睛惶惶的看着。生活怎么会是这样？

 

物业的节目开始了。他们邀请了一个儿童艺术团来表演。孩子们很早就到场了，估计晚饭都没有吃。他们化着妆，老师带领着他们，他们很守规矩。冷餐会在一直开，男人女人们到处乱窜吃着大笑着。孩子们过一会表演一个节目过一会表演一个节目，节目与节目之间是抽奖环节，先从最低奖抽起。表演完了，他们就在台旁边静静的规矩的排列着，站着，等待下一次表演。他们没有喝水，没有吃任何东西，哪怕一块小饼干。而大人们却在四处挤着吃。这难道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甚至留学归国的精英？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孩子们表演的“铃儿响叮当”。孩子们每个人的双手都戴着一串小铃铛。他们就是清唱，没有任何伴奏乐器。他们的和声声部非常完美，小手打着节拍，小铃铛脆脆的，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这是圣诞的歌曲。

 

最后的大奖要揭幕了。孩子们在台旁静静的等着。

 

全场到了最高潮，人们都期盼着获得最大奖。因为最大奖是1万多块的欧米茄手表。主持人开始一个字的一个字的念号。但是，主持人每念一个数字，就有一批人低头看看，发现自己的号根本不是，就揉成一团走了。

 

随着主持人念的数字越多，走的越多。因为特等奖就一个，所以大量的人都不可能中奖。主持人大喊着：“大家不要走哦，还有最后精彩节目啊”。但是，没有人听主持人的，这些衣着鲜艳的白领骨干精英全都自主离开，很干脆，没有任何犹豫和考虑。这就是利。商业浸泡过的商业男女。他们演示着PPT熬夜做着方案搞着头脑风暴，戴着上万的手表，穿着上万的西服，喝着咖啡，他们的工作之外就是如此而已。我突然想起何勇在红磡体育馆演出时说的一句话：“现在的钟鼓楼，和过去不一样了”。你可以留恋，但你无可奈何。

 

最大的奖终于出来了，获奖的人大呼大喊急匆匆的上台领奖。但没有人关注获奖者，大家都在往外走散。大堂里只剩寥寥无几的一些人，一地的零碎残渣和废餐巾纸。

 

孩子们看着老师，好像在问：“我们还该不该表演最后一个节目”。

 

老师看看现场，拍拍手说：“该我们表演了”。

 

孩子们整整齐齐回到舞台上，站好，老师一打指挥，孩子们开始唱了起来。那是平安夜的祝福歌曲。

 

我一直在大堂里远远的看着。不管有几个人在观看，孩子们都唱的非常好。

 

唱完了，大堂里仅剩的几个人给孩子们以掌声。孩子们排着队下了台。他们终于结束了今天的演出，估计他们为了今天的演出做了很多次的排练。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唧唧咋咋的小声说着笑着，小孩子们都非常漂亮。他们各自到椅子上找到自己的羽绒服和帽子，自己穿戴起来，然后在老师的带领下排好队上了校车走了。这就是他们的平安夜。

 

我至今怀念这些孩子们。他们回忆起来这场圣诞表演会有怎样的感受呢？大人的世界给了他们怎样的影响呢？

 

对的。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大家都应该相互微笑，搂搂抱抱，这样就好。我喜欢鲜花，城市里应该有鲜花，即使被人摘掉，鲜花也应该长出来。鲜花的爱情是随风飘散，随风飘散，他们并不寻找并不依靠，非常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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