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奈何作贼

来源:互联网 发布:域名注册免备案 编辑:程序博客网 时间:2024/05/17 07:09


1

第一次认识,我27,她19,我们相差8岁。

她说,你老得都可以做我爸啦。

我笑笑。

27与19差的8岁,不像37与29差的8岁,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们恋爱了,她喜欢叫我爸爸。

时常粘过来,坐在我腿上,爸爸,你说我明天去面试好呢,还是和同学去唱歌好?

我喜欢这种感觉,奇怪的是,我竟然喜欢。


当一个女孩子叫你爸爸时,你感到你对她的宠爱绝对应该是无条件的。当她在床上,大汗淋漓地叫,爸爸,快一点,再快一点时,好刺激,简直让人兽性大发。当她乖乖地躺在你怀里,和你一起看碟时,你给她做鸡翅吃,她拿着送到你嘴巴里,然后自己只是抿一抿手指上的酱汁,然后撒娇地说,我孝顺吧?--的时候,她好乖。


这只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当我们一起出门去街上,看起来是这么般配。她挽着我的手臂,我淡淡地走着,在人群中,她显得是这么成熟,这么游刃有余,只是回到家,她的孩童本性才暴露无疑。她才19岁,在爱的人面前,9岁都不为过。


的确我也渐渐发现了这一点,刚开始的新鲜刺激都变成了怀疑,她真的只像是我的女儿,永远在问,我这样好还是那样好?永远调皮捣蛋,永远在我骂过她后第二天在学校给我发来消息说,爸爸,我错了,对不起。我工作上的压力,我在这个人际场上遭遇的挫折,永远别想在她这里得到舒解。我跟她探讨一些形而上的问题时,她永远眨着眼睛。在钱柜里,她只认识S.H.E。我只是在不断地宠爱她,渐渐,这宠大过了爱,这和女儿有什么区别?和真的女儿有什么区别?


女朋友难道不应该是那个和你有精神交流的人吗?

恋人之间难道不应该是彼此扶持吗?我好累。


我说我们还是分开吧,或许你真的只适合做我的女儿。她说爸爸你是不是要给我找个后妈?我看着她,哭笑不得。

她说,那你还会疼我吗?像爸爸疼女儿一样,我说嗯,我会的。

她走了,双目含泪,问我,爸爸,我还可以找男朋友吗?


我有了新的女朋友,和我一般大。她没有了消息,我们几乎不联系。我渐渐忘了她,女朋友很好,我们在一起,我感到宁静,不那么累,她是如此善解人意,我开始有信心,工作有起色,只是偶尔会想到,曾经有过一个女孩子叫我爸爸。


有过一次在一个酒吧遇到她,我牵着女友的手走出去的时候,她和一帮男女嬉闹着拥进来,她没有看到我,我却注意到她,头发长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和女友正准备睡觉,她打电话来,外面正在下雨。她站在我家门口,说太晚了,回不了宿舍,女友过来问是谁,我说是我认识的一个小妹妹,她有些愕然,但马上甜甜地唤,嫂子好。我给了她另一个房间,去卧室睡了。


半夜睡不着,去洗手间上厕所,一进门差点魂飞魄散,她正穿着牛仔裤坐在马桶上发呆,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只是看着我说,爸爸。


我们心急火燎地拥进另一个房间,在房间我们互相脱着彼此的衣服,互相野兽一般地吻,我突然想到套子在我与女友的卧室里,她说不要紧,进来。


黑暗中我搂着她,问她现在还好吗,她说好的。


回到卧室,女友已经起来了,在床上吸烟,我问她大半夜吸什么烟,她淡淡看我一眼,说我在计算时间,一支烟五分钟,我想看你厕所上了多久。然后一字字道,让她走。


第二天大清早,她早已不知所踪,留了张条子说,嫂子,对不起,爸爸是好人。女友嗤了一声,看我,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抄起手机就去上班了。


再一次看到她是在几个月后,也是在一个酒吧,我也很奇怪怎么我偶尔去酒吧,怎么每次都遇到她,她居然是这个酒吧的DANCINGQUEEN,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甜甜地笑着问我,爸爸,我孝顺吧的女孩了,我走出酒吧,回头发现她站在门口,穿着小可爱,远远地用手掌在小腹上划了一个圈。

这个动作让我莫名其妙了很久,回到家,用钥匙插进锁孔扭动的刹那,突然全身每个毛孔都沁出一滴冷汗。

那晚她说不要紧,进来。


我拨她手机,没有人接听,我再拨,接起,我冲着电话喊,你不要那么任性!突然电话里是我女友莫名其妙地问,你说什么?

我一个人呆呆地想,是的,这都是计划好的,她来我家,与我做爱,然后我拨她电话,第一遍她看着手机不接,然后在我拨第二遍的时候迅速把号码转移到我女友手机上。

她行事如此眉头也不皱,我毛骨悚然。


我们在一起时她曾说过,要和我生个孩子,叫她妈妈,让他爱上自己的妈妈,她叫我爸爸,我们是乱伦家族。我当时觉得她无比可爱。


其实我不知道她在肚子上划个圈究竟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点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怀孕,只是我开始明白,她从来不是我以为的那个小孩子,她太了解我,从一开始她就了解我,她用一个动作就可以让我魂飞魄散,我一直以为她很幼稚。


原来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人有时候喜欢自以为是地去解决什么问题,到头来捉襟见肘,我认为我应该主动地坦白从宽。

出乎我的意料,女友并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和"女儿"究竟做了什么,不过现在她知道了。

也知道了爸爸是什么意思。

她冷笑地看我,我努力让自己有勇气面对她。

努力让自己有勇气面对我和女友的将来。

可惜,没有将来了。


女友走了,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住了三天,突然跳起来往女儿的学校跑。

我在校门口堵住她。


你那天那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什么动作?她眨着眼睛看我。

我闭起眼睛,叹气。

她笑了,笑得阳光灿烂。

我如坠冰窟。

朝她赞赏地竖起大拇指,话也讲不出。


她笑得像只甜蜜的小狐狸,一个男生远远跑来。

对不起,下课迟了。

男朋友?我斜着眼,望她。

她朝我吐吐舌头,搂着男生的手往校门外走去。

回头招手,爸爸再见。

男生远远狐疑地问,爸爸?

认的啦!她笑,两个人如初春的阳光般慢慢离开。


晚上,她和那个男生来了,来做客。

我不动声色地,"慈祥地"招待他们。

我"爸爸"对我可好了,他喜欢我的朋友们。

男生胆怯地望着我,我朝他点点头。

把刚才买的碟拿出来!爸爸这里音响好!


音响都是我和她一起时买的,我愿意砸钱在这种地方,她当时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

啧啧,好贵。

贵死啦!

怎么会有这么贵的东西?爸爸,你买这个干吗呀。

你好罗嗦……

嗯……嘟嘴。


我把音响全部打开,把他们的碟放进去,她和男生坐在沙发上。

我……去厨房,给他们做吃的。

看看他们买的一通碟,我实在嗤之以鼻,完全没兴趣陪他们看。

我把薯条、水果、鸡翅端到茶几上。

吃吧吃吧,我说,撑死你们。


谢谢叔叔。男生说。

叔叔……

我真是想掐死他。


转眼看她,对着鸡翅发愣。

怕是想到以前的情景吧。


你们慢慢看。

叔叔你不看吗?男生问我。

这孩子真是傻得可爱。

我去自己房间看书,我跟你们有代沟。

男生真是懂事,好像很体谅地朝我点点头。

她听到代沟这个词,朝我飞了个媚眼。

神采飞扬。


我回到房间,给女友写MAIL。

我向她求婚,希望她嫁给我。


外屋一声尖叫。

我张皇冲出去。什么事?

可乐喝光了。

她拿了可乐瓶冲我招摇。

我下去买!男生蹭地站起来。

你给我坐下!她斥道,笑吟吟望我,爸爸,你疼我的吧?

我微笑,我去买。

这男生好爱她,看她的眼神都惊慌。

她不该如此骗他,利用他。

今天周末,不用上班?我微笑看着她,盯着她问。

每个周末她都会是一个酒吧的DANCINGQUEEN。

那男生不会知道,果然他瞪大眼睛望她,上班?

她亦微笑地看着我。


不用,有爸爸养,我干吗要上班呢?她盯着我。

说得也是。我叹气。

下楼买可乐,突然很想哭,拿着可乐上楼,打开门。

他们正在接吻。

听到开门,男生想挣脱,她箍住他。


没关系,就当在自己家好了。我慈祥地说道,把可乐放在桌上。

鸡翅一只也没有动过。


我回房,隐约听到。

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呀?

爸爸呀。

真的吗?

不信就给我滚!

其实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后来记得不是很清楚。

后来到了一点多,我在卧室里辗转反侧的时候,她推门进来。

你又想叫我买什么?女儿?我讥讽地看着她。

她哀求地看着我,不发一言,我突然心软,搂住她,你怎么了到底?

不要赶我走。


我看着她的眼神,突然记起以前好多个这样的夜晚,她调皮捣蛋的样子浮现在我面前,她对这里是多么熟悉,这里曾经是她的家。


如果女友回来怎么办?我问自己?

我和女友再无可能。

可她,我说了,我会此生像爸爸一样疼爱她,宠她。

或许,今夜,事情会有转折,或许,我会和她重新开始。


你想住下来?我问她。

嗯。她重重地点点头。


我同意了,出乎我意料的,她马上兴高采烈地转身向客厅里的那个男生大叫,我爸爸同意啦,我们去睡觉吧。

我呆呆看着她,他也住这里?

他是我男朋友啊,你不是说我可以找男朋友吗?

我感到我的心脏因为愤怒而颤抖,是的,她在玩我,她在用尽她19岁的智力玩她曾经深爱的人。


我想我不会玩不过你。

好啊,我微笑道,当然。

我们注视着对方,她狠狠地盯着我,凶巴巴的。


曾经无数次,她这么瞪着我。我们在一起时,每当她不高兴时,她会大声宣布,我生气了!

然后整个人嘟着嘴坐在那里。

乖啦,我恐吓她,再不乖把你卖掉!

她就抬起头,用这种眼神看我,瞪着我,凶巴巴的。

然后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撒娇道,爸爸,我看起来吓人吧?


无可否认,当时她这样看着我,我没有感到恐惧。可是,心痛如绞。

他们去睡了,音响,电视,统统不关。

我一一关掉,突然看到一张碟片,是他们刚才买来的。

《我的野蛮女友》。

她曾经无数次央着我陪她一起看,说实话,我实在看不下去,看到一半就跑去阳台抽烟,每次被她拽回来,我就开始假寐。到后来,我乘她不注意,把碟找出来,扔掉了。

她看了无数遍,看得台词都背得出来,居然今天又找人看了一遍。

这个疯子。


收拾完客厅,我回卧室,刚要进去,他们那边房间打开,她打开门,笑嘻嘻地说

老爸。

干吗?

借个套子。

什么?

借个套子

我操你大爷!

她呆呆地看着我,过了一会,低下头开始掰手指--你是我爸,我大爷就是……


4

在第一个版本里,我躺在卧室的大床上,瞪大眼珠望着天花板,任凭隔壁欢愉的尖叫潮水般一波波涌来,我跳下床,翻箱倒柜地找棉花,塞耳朵。


不容怀疑,我是故意翻得惊天动地的,在翻弄的过程中,我脑中反复出现一个被遗弃的怨妇的经典形象,头发散乱,动作迅疾且频率很大,还兼抽搐症状。如果你看过尼古拉斯·凯奇演的《离开拉斯维加斯》,那会比较好理解一点,对,就是浑身发抖的那一种。最后我瘫在写字桌下,手里握着惟一找到的两片邦迪创可贴,上面还有一只小熊,一只小兔子。那是她上次从楼梯上摔下去,我给她买的,她觉得太可爱,不忍心贴。于是我把它们撕下来,贴在脑门上,呼呼喘气。


在第二个版本里,隔壁是很安静的,好像很纯洁,但这安静在脑中变成了最最恐怖的声音,他们现在在做什么?他们在用什么姿势?没有声音,他们不会在台灯下研究杜蕾斯包装上的英语语法吧?


老爸,这玩意好好玩哪。

老爸,你戴这个不难受吗?

老爸,这活像被人死死勒住脖子啊。

老爸,会不会里面的血倒流啊?


我走出家门,凌晨三点,到了女友家,灯还亮着。

我敲门,她开门。

又是一场相对。

她讶异地看着我。

能不能进来坐一坐,我说,突然发现自己嗓子都是哑的。

你怎么了?她问,你哭过了?

没有,我想抱抱你。我说。


那天晚上我是在女友家度过的,这是我生平最稀奇的一夜。

我住在分手的前女友家,原因是我被自己的前前女友从自己家活生生逼出来。


女友为我铺床叠被,当然,好笑的是,她在为我打地铺。

她睡床,我睡地。

一旦分了手,最狭小的空间也要分隔出最远的距离。


我躺在地板上,听着女友安静而均匀的呼吸声。

想与之共度余生。

她睡得这么安稳。

她会同意吗?

她翻了个身。


她翻身时呼吸的频率一点没有改变。

她根本没有睡着,她在装睡。

我想她会的。


你会不会嫁给我?黑暗里我问她。

你说什么?

你会不会嫁给我?

不会,永远不会。

我心凉了下去,为什么?

她沉默了很久,一字字道,

你太变态了,我不适合你。


有没有人告诉你什么叫万念俱灰?那个时候我就是万念俱灰的。


我本来与她有最温馨的感情,我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周末看电影,一起逛家具店,经过钻饰店,她会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让我觉得,随时我牵她手进去,出来她就会是我的妻。


直到有一天,那个19岁的女孩闯了回来,把我打回原形。

那段过去,原本是恋人的私密,现在全成了险恶。

我无法往前走,前路全被堵死。


早上回家的路上看到那个男生和她正去上学,迎面走来,她朝我摊开手。


什么?

给我点钱。

做什么?

老去你家也不好,还是去开房。


OK。退无可退,也就无需再退了。

那一刹那,我决定正式应战。


我微笑望着她,伸出手指抵住脑门--那个贴着小熊创可贴的位置,笑。


地狱一共有几层?


5


我讲故事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我从来不喜欢给人物编名字,这是一件非常头痛的事情,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称呼这样东西。

一个人只有一个名字,但是可以有无数个称呼。

每一个称呼是一个故事。

所以这是一个没有名字,只有称呼的故事。


但是我不知道这种只靠他和她的称谓能坚持多久。


要报复一个人有多少办法?

其实要惩罚她最好的办法就是接受。


于是我接受了"女儿"和她的男生。让他们自由进出我的房间,为他们所欲为的任何事。

那段时间是我记忆中最为诡异的时光,每天下班回到家,就可以看到她和那个男生坐在桌子前,要么在看电视,要么凑在一起做作业,那个场面极其温馨,甚至好几次,刹那间我产生异样的幻觉,对面坐着的长发女孩确然便是我的女儿,而她心之所系的并非是我,而是边上那个男生。


她亦变得温驯起来,看到我回来抬头望我,乖乖道,爸爸,你回来了。

男生道,叔叔。

我带回匹萨给他们吃,问他们的功课,陪他们一起看幼稚无聊的韩国片,每当边上的男生笑得浑身抽搐时,我都感到边上一双冷冷的眼神,注视着。

她越来越频繁地住在我隔壁房间,而她的男朋友则大多回宿舍。每次我们都站在门口,朝他挥手告别。

路上小心。她叫。

有空来玩。我说。

有一次,我私下问那个男生要张照片,他很奇怪,但还是给了我一张报名照。

后来一天晚上我和她一起晚饭,吃完我不动声色地起身收拾碗筷,她无限幽怨地看着我。

我把刚学的新歌唱得兴高采烈。

我洗碗,她从背后抱住我,从额头抵住我背脊,我转身,从口袋里掏出放大N倍的那张报名照,乐呵呵地展示。

她的"男友"在相片里无限肃穆地望着她,仿佛像遗容。

她无限怨毒地望着我。

猪。

不孝!


一个星期后发生了一件事。

那夜从女友家走出来时,我抱住她喃喃自语,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一定要告诉我。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她改变了主意,可我再也没有机会得到她。

那天我在家,临时下楼买包烟,上来的时候发现女儿在哭,我没有理她,回到房间,上网,突然发现MSN里女友已经消失,我心生不祥,马上打开聊天记录。

我冲到她房间,拼命砸门,她死也不开。

女友试图与我重新开始。

而她则冒充我严厉地拒绝了她。

女友觉得不对劲,打电话到我家,她接了电话,甜蜜温柔。

装疯卖傻。


开门!你他妈给我开门!

不开!死也不开!

你给我等着!

那天晚上,我去了一个酒吧,叫了一个鸡,把她带回家。

她在客厅呆呆地看着我带着一个艳俗女人回家,开门进了房间。


妓女脱了衣服,站在我面前,展示身材。

我一眼没看她,从皮夹里点出一千块钱。

叫。

叫什么?

床。

我凑近她,低声说,我什么也不跟你干,你只要使劲叫。


所以说有些东西是需要专业素养的,那只鸡在我房间叫,我皱着眉头在边上翻杂志。

她困惑地望我,怕是从来没碰到如此疯的客人。

十分钟后,我嘴角泛起微笑。

她终于来了。

她在门外砸,使劲砸。

开门!开门!

不开!死也不开!我冲着门外叫。

让她滚!

我置若罔闻,看着站在我面前的鸡,不要停!

屋外开始号啕大哭,她已经疯了。

我宁愿和只鸡做爱也不想抱她。

开门!你给我开门,她开始在门外使劲踹门。


她整整哭闹了十分钟,我懒散地去开了门。

她已瘫软在地上,哭着朝我喊,让她滚。

这是我家,要滚你滚。


她走了。

什么也没说,默默走了。

我闭上眼睛,但愿从未认识她。睁开眼,我已痛得躬下身去。


事情本来就这样结束的。


几天后,我接到那个男生的电话,他问我女儿为什么好几天没去学校。

我默不作声。

她失踪了?

电话那里沉默了很久。


6


她怀孕了?

是的。

我心脏一阵痉挛,是我的孩子?

是的。

我闭起眼睛。

电话里问:你是不是想问,那天晚上我们……他笑了笑。

我不喜欢女孩子的,他轻轻讲。


全明白了。

万死莫辞。


在普通的故事里,我找到了她,我们幸福地在一起。

对不起,这可能是你们想看的,却不是我想说的故事。


我去了她学校,教务处的人说她已经办了退学手续,我到她寝室,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一空,空荡荡的床上轻轻飘动着粉红色的纱帐,那是学期开学时我买给她的。


她寝室的同学说,她整理东西时,大家都问她干吗,她笑吟吟地说,搬到男朋友家去住。

大家都羡慕地看着她,东猜西测。

她同学嫌弃地看着我,仿若我是纠缠不清的第三者。


我去了她跳舞的酒吧,所有人都说她辞职了,我不信,天天去那里等,我拽着新上任的DANCINGQUEEN,一厢情愿地肯定她知道她的去向,然后我就被打了。


我做得确然有些过分,我把那个女孩子堵在女洗手间门口,她不告诉我,我决不让她上台,她耸耸肩,拨了电话,过了会儿来了几个人,先是好言相劝,我朝他们翻白眼,他们拖着我往酒吧门口拉,经过一张台子,我抄起一个酒瓶,然后我就被打了。


我爬回家,坐在家门前擦着眼泪一遍遍拨她手机。

没有"您拨的用户已关机",没有"您拨的是空号",没有"您拨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没有"您拨的用户正在通话,请稍后拨"。什么都没有,就是无止境的空白。


躺在地上,还在痴痴笑。

明天她就会回来了吧,摇着我的胳膊说,老爸,我好饿。

老爸,我出去逛了圈,还是喜欢你这里。


我就这么痴痴笑着睡去,我把房间整理得很干净,我在门上贴着对联。

上联是"欢迎你回来。"

下联是"不许再走了。"

看了看,对自己的书法很是满意。


三个月后我撕掉对联。

揉成一团,放进嘴里使劲咽,最后趴在马桶边干呕。


我大病一场。

睡梦中常见一个华丽的景象。

一个婴儿在天花板上缓慢地爬,转过脸来,面容与她一般无异。


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一年后的一天,我有事坐出租车路过一个师范学院,我靠在车窗,远远看见一个与之一模一样的背影。我连忙叫司机停车,我冲下车,追上去一把拉住她。


回过头,是个陌生的女孩子。惊恐地望着我。

对不起,我放开。

她笑了,认错人了吧。


她要赶去一个地方,打不到出租车,为了道歉,我送她,到了目的地,她下车,我留下了她的电话。


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在她后面保持一段距离走着,因为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背影,我常常痴痴地望着那张背影,然后缓缓走上去,搂住她,对她说,别离开我。

她摇着头笑,傻孩子,我不离开你。

她25岁,叫我傻孩子。


渐渐地,走在一起时,我离她的背影的距离越来越短,当我们终于可以并肩走着,而我转过脸和她说话没有一丝怀疑时,我向她求婚了。


我确实是爱她的。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我不爱她。

爱只是一个词,内容千差万别。

我不这样爱你,不代表我不爱你。


婚礼很简单,然而我们却异常幸福,我没有问过她的过去,她曾与谁恋爱,她也没有问过我有什么过去。


她从师范学校毕业,在一个幼儿园兼托儿所的所在教授小孩子。

我辞去工作,开了一个广告公司,渐渐居然也招了些人来,添置了一部车。


周末,便与妻开车去近郊,归来时买些当地零碎杂食供奉她的同事,我的员工。


时间,就是这样慢慢过去的,我把她的照片放在最最隐秘的地方,隐秘到自己都不敢翻动,也不敢销毁。


婚后的四个月零三天,如往常一样,我去接妻下班。

妻正在和一个穿着长裙,化着淡妆的女子聊天,她们并排坐在绿色的小长木凳上。

一个小孩子在他们四周调皮蹒跚地跑来跑去。


妻看到我,笑着介绍说,这是我先生。

我一动也不敢动,呆呆望着她。


我的女儿,她不再扎着马尾,长发流泻下来。

震惊从她眼眸中一闪而过。


你好,两秒钟后,她礼貌地伸出手,淡淡笑道。


小孩子摇摇晃晃地抱着我腿,牙牙地唤,爸爸。

笑得春光灿烂。


妻笑起来。

那不是你爸爸。


7


如果你日夜思念的人在你面前,你只能装作完全不认识她,是什么感觉?

因为她装作不认识你。

我甚至怀疑她从未认识过我。

她爱怜地捋捋小男孩的头发,抱起来朝我们点了点头,离开了。


我开着车,带妻去吃饭,不经意问。

那是谁?

哦,她很漂亮吧。

是哎,我嬉皮笑脸地望着妻,不过及不上你。

于是妻满足地讲起了她的来历。


前两个月一天,突然看见她隔着幼儿园的栏杆,无限贪婪地看着,我回望她。

她朝我笑笑,我请她进来坐。

过了两天,她带了那个孩子来。

她似乎很忙,总是周末来接他,平时都归我们园照管。

妻的幼稚园有日夜寄宿的一项服务。

类似孤儿院。


那多少次我去接妻时,我的孩子正在我边上玩着积木?

我极疲倦。

累了吧,早点回去吧,妻温顺地讲。

晚上,我抱着妻,一次次进入她,流着眼泪。


妻摸着我的脸颊,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爱你。


礼拜一,我离开公司去了那里,妻只是惊讶我怎么给她惊喜,没空顾我。

我找到那个孩子,问他妈妈好吗。

他只是笑着唤爸爸。

似乎妈妈只教过这一句。


第二个周末,我早早等在那边,她抱着孩子与妻出来,似乎与妻很谈得来。

望见我,朝我点点头。

不如回家一起吃个便饭。我提议。

妻极热烈地赞成,搂住我。

我老公做的鸡翅可好吃了。


我迫切盯着她,她惶恐地看了看妻,低下看了看孩子。

好。

我便开车送她们回家,一个人在超市里买了许多菜,路过速冻鸡翅,独独跳了过去。

看到她再吃我做的鸡翅,会想起"我孝顺吧"的笑容。我会崩溃。


回到家,妻正带着她展览我们的家。

她何尝不熟悉每一寸。只是淡淡随着妻介绍,笑。

望着妻幸福的笑容,我决定与她一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于是这顿饭吃得极其圆满,我讲起公司的趣事,她笑得十分开心。

喝了酒,更是笑得手舞足蹈。

时光刹那倒流。


晚了,妻让我送她回去,她点头。

下楼时,她抱着孩子,我心跳得很厉害。

我手里握着车钥匙,口袋里的信用卡还有钱。

如果此刻我拽着她的手,开着车,从此天涯海角,为什么不?

当时,真有一瞬间是这样想,豁出去算了。

真的豁出去算了。

房子,公司,一切都留给妻。

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

然而不行。

抵不过,便是责任二字。

恨自己恨到骨子里。


到得楼下,她说就到这里吧,我打车回去。

我一把拽住她,装到什么时候?

我没装呀?她笑了,笑得还是那么好看,说,我已经不爱你了。

不相信?


我深呼吸,两次,笑。

真的?

真的!她看着我,无比认真地回答。


似乎真又有交锋感。

于是我笑,好呀,那时常来玩。说罢,还是盯着她眼睛。

人,总是斗不过好胜之心。


只要你没意见。她笑得眼神复杂。


然后,她便成为我们家的好友,妻会到周末,由我开车送到商业区。

她候在那里,两个人亲如姐妹般携手逛街。

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回来,在房间里互相比试,笑着让我进来评比。

有时候她们甚至在饭桌上同气连枝地嘲弄我。


哟,今天戴的领带很帅的嘛,秘书买的呀?

呀,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开不起玩笑啦。说说你老公,怎么这样呀,多不好。

妻笑吟吟地看着我们闹。

他就像个孩子,什么都说不起。妻笑着挡驾。

乖噢,妈妈给你买糖吃,妻胡捋我头发。

我坐在那里装疯卖傻,谢谢妈妈。


大家笑,一室春光。


我从来没问她一年多来如何过的,我不敢问。

是怕回答。

她让我送她了,只是永远送不到目的地,在快到时,边叫,下来下来,到了。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放她下来,她跳下去,像小鹿一样。

是啊,她才21。

我抱住孩子,逗弄着不肯放。

她先是在边上看着笑,笑着笑着捂住嘴,然后失声痛哭。

我走上去,轻轻搂住她。

她一把抱住我。

老爸!


刹那间我肝胆俱裂。


那天晚上下着雨,她在我怀里哭了很久,浑身颤抖,哭了整整两个小时,仿佛一年多来的全部爆发出来。

我紧紧抱住她。

贪得一秒是一秒。


最后她放开我,抬起头。

这不是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死了!


8


那天晚上我要送她回家,她依然不肯。

她还是怕我知道她住处。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好像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压迫。


不如去那里。

她似乎已不屑与我玩对望游戏,随手指了指路转角的酒店。

那是个三星级的酒店。

她需要休息和倾诉。

我点点头。


开了房,服务生带我们进房。

她将孩子放下,我走上去轻轻搂住她。

她笑笑,将我推开。

我拉住她手,告诉我,低沉着嗓子。

让我休息会,她说。

说完自顾自躺在床上,蜷起身子,闭上眼。


我望着她甜美的睡容,突然忆起以前相处时的时光,常常早上醒过来,咫尺间便是这样一张甜美的睡容,安详,宁静,像个孩子一般好看,她的皮肤,好像吹弹便破,每当那时,我便会恶作剧地使劲吹她的脸,看看到底能不能吹破掉。被我吵醒,她都会大叫。

肆无忌惮地尖叫一番。

叫完,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我慢慢走近,把她遮盖在脸颊的长发掠过耳边,自己都不知自己微笑着。

她突然惊醒,一脸惊惶地望着我。


原来真的睡着了,过了一会,她笑笑,吁了口气,起床开了罐咖啡。

靠在衣柜前问我。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

好吧。

说完这句话,她低着头不再说话,好像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她抬起头。


那天我从你家出走,我根本就没有离开,坐在楼道里。

一个男人走上来,后来我就和他生活在一起,后来他生病死了,这是他的孩子。


她快速地讲完,只是看着我,耸耸肩。

我坐在沙发上,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我海角天涯地找她,她竟在我楼下。

我们的孩子呢?


他死的时候,把孩子托付我送去孤儿院,我没送,把自己的打掉了。她淡淡说。

……

你好狠。

我爱他!她回敬我,你一直不相信我会爱上别人!可是我爱他,为了他,我可以带大他和别人生的孩子,把我自己的打掉!

我不信。我一边摇头一边使劲笑,你怎么说我都不信。

她突然笑起来。

你真可爱,你不会以为这孩子是我拐带来的吧?你可以去查查公安局有没有失踪案。

你爱他?我冷笑。

你从我房间出来就爱上了另一个男人,第二天从学校搬走所有东西和他住一起?

你的爱真珍贵!

她毫无征兆地打了我一耳光。

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突然心中如此疼痛,一切是我的错,我怎能再讥讽她。

真真就是不甘心。


好,你真打算带他长大?你拿什么养他?

你管得真宽。她微微一笑。


那个时候我和她又四目相对地对峙着。

在她的笑容里我突然发现我还爱她。

或者说,我竟然重新爱上了她。

恋爱后期,我已疲倦地不想望她。


她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看着你第一次领你的老婆进的楼。


我有妻。

有完美的妻。

看了看手表,我站起来,走吧,送你回家。

你先走吧,我想在这里睡一晚,她看了看气派温适的房间。

毕竟付了钱。

况且孩子也已经睡着。


心烦得不知怎么再去坚持。

我竟然会还爱她。

或者说,我竟然重新爱上她。


如何区分?

结果不还都一样?


她已不爱我。

好悲哀。

妻尚在等我。

连悲哀资格都没有。


好,你早些睡。

我转身走。

她突然叫住我。

我回头。

她怔怔望着我,突然问。

我还能到你们家来吗?

我笑笑,点了点头。

她似乎一下子松弛下来,给了我一个甜美的笑容。


慌忙走出房间,下了电梯。

走在大堂,想拨个电话给妻,现编个理由。

尽管并未对她不起,但送她送了三个小时,无论如何讲不过去。

摸了摸口袋,这才想起来,手机留在房间,刚才调了无声了,顺手放在桌上。


上楼,敲门。她不开。

我使劲敲。

一个服务生走过,我让他开。

开了门,房间里空荡荡的,毫无一人。


抬头看门号。却并没有错。

你看到这里的小姐走吗?我问服务生。

噢,×小姐。

×小姐?

×是我的姓,心中突然不妥。

是,她一直住这里。只是不是这间房,他笑了笑,带我坐电梯上楼。

我呆呆随着他。

他将我引到一个房门前。退开。

我犹疑着敲门。


然后门开,她站在门后,震惊地望着我。

我呆呆望着她,突然明白一切。

用什么养那孩子。

她已是个高级妓女。


我一把冲过去,掐住她脖子,将她撞在墙上,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的声音。

呜呜作响。


9


她脑袋狠狠撞在墙边,并不呼痛,只是看着我。

多少钱?

什么?

多少钱?

什么?

睡你一晚多少钱?我毫无控制地叫起来。

三千。她说。

当时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毫无情绪波动,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所以三千。

我怔怔地望着她,渐渐浑身抽搐,无可遏止,我掏出皮夹,想找三千块扔过去。

但翻了半天,没有那么多现金,只有卡,气势全无。

我掏出卡。

可以。她脱去外套。


我流眼泪了,我走过去轻轻抱住她。

她外套脱了一半,被我抱着。

什么话也不说。

只是任我抱着。

我养你。我在她耳边反复轻声说,我养你好吗?

你养不起的。她似乎在说给自己听,苦笑起来。


那晚我从酒店走出来,知道自己命中注定要喂食她一生。

因为她是我女儿。


第二天,我叫秘书拿了报纸给我,查了市区一家小户型楼盘。

当天下午,自银行提了三十万,作首期。

她真的好贵。

恋爱时,一小碗米粉都叫她高兴半天,非但如此,还逼我也必须吃得干净,不许浪费。

男男女女,就喜欢这么作践自己。


这个礼拜,还是按时回家与妻吃晚饭。

她答应我,会乖。

妻对我的变化毫无察觉,或许是我年岁一大,伪装功夫高明。

然而,在床上,妻的脸还是毫无障碍地变成了她的。

充满讥讽。

那时我竟然一点不行。


房子买得很顺利,眼看三天后她就可以住进去。

虽然小,可是很温馨。

而且着实不便宜。

谁说温馨便宜?


那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我在那间房里和女儿彻夜做爱,孩子也变成我们的。

除了会叫爸爸,也会叫妈妈。


那天早早地,我去酒店接她,她早已等候着我。

收拾好一切。

穿得像个新学期开学的女生。

我搂住她,她靠在我怀里。


我带她去她的新家,她看着,转头在我脖子里吻。

我心中苦笑,终于走上成功男人无可避免的路。

放置好她的东西,我开着车去妻的幼儿园,我们再一起回家吃晚饭,晚上她就会回到这里。

但愿钢丝走得成功。

获得满场掌声。


10


那些日子,准确地说,是一个月零三天,我与妻与女儿维持着友好的情谊。

周末她们都会一起出门。我去接她们回来,在我家吃完饭,我再送她去那栋小屋。

妻给我们开车门,笑问我,这么下去,你不会爱上她吧?

我转过脸笑问女儿,这么下去,你会爱上我吗?

女儿总是白我一眼。


送她到小屋,我们坐在沙发上,她枕在我腿上,听着爵士女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听S.H.E.了。

可能是楼下那个男人喜欢爵士,以前常听到楼下放爵士的。

一个叫SOLVERGSLETTAHJEII的挪威女歌手用一种随时会断气的声音哼唱着。


当然会动情,有时候我会坐着躬下身去,把她的脸完全笼住。

她就开始练习闭气。

我不屑地抬起脸看着她。

她示威似的继续闭气,我捏住她鼻子,她自动抿住嘴。


我得意洋洋地望着她,她双脚乱蹬,白眼翻飞,终于张嘴深吸一口气。

谁说那个时候我不想吻她呢?


可是她爱的男人生的小孩在边上地毯上爬。

音响里放着她爱的人爱的曲子。


我从不在那里过夜,再晚,晚上九点必然回去。

我也从不让她为我做饭。

那具有某种可怕的象征意味。


我与妻会约她一起看电影。

我们一起看过一场《花样年华》。

在电影院里,妻坐中间,我与她坐两边。

看到一半,我去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她也正好走过来。

我到今天也不能确定她是否有意在我上洗手间的时候也上洗手间。

我只记得我们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在她耳边问。

好看吗?

她踹我一脚,飞快地跑向洗手间。

由于大家都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就妻抱着大爆米花桶,我和她各自探出手去拿。

有时候手就会碰到。


那天晚上,我和她吵了一架。

事情是这样的,在我们在爆米花桶里手碰到之后。

也就是电影散场之后,我们一起走出来。

她说她打车回去。

那时电影刚散场,打车的人很多。

妻说我们送你,她坚持不要。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

那情形尴尬极了。

你再客气我不睬你了!妻说。

女儿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朝她微微点头。

她吸口气,笑,好啊,欢迎来玩。


于是我们去她家了。

那个我为她买的家。

打开门,我夸张地叫。

你家好棒。

我们坐在沙发上,她为我们端出煮好的咖啡。

我兀自在那里左顾右盼,赞不绝口。


赞了半天,所有歌功颂德的词全部用光了。

我就坐在那里傻笑。

女儿突然说了一句我差点摔下去的话。

要不要看我的相册?

妻大为兴奋。

好啊好啊。我要看。

于是她捧出相册。

那时,我几乎心跳停止。

她这边有我们许多合影。

妻打开相册,一张张照片翻过。

合影全部没有了。

全是她单人照,在游乐场里,在学校里,在一些商店前。

当中好多张万分熟悉。

因为是我拍的。


当时她随口讲解,这张是哪里拍的,那张是哪里拍的。

好像和我完全没关系。

我突然又夸张叫起来。

拍得真好!技术真好!

她抬起头,笑骂,神经病。


送走我们,回到家,妻洗澡,我打电话给她。

她没有接。

睡到半夜,我悄悄起来。

开车到她家,用钥匙打开门。

她正坐在地上哭。


我走过去,从背后搂住她。

她疯狂地踢我。


对不起,我说。

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安静下来后,她说。

什么?

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房子的钱我会慢慢还给你。

你怎么还?你拿什么还?!三秒钟后,我跳起来朝她吼。

你不用管。

你别闹了你别闹了你别闹了。

你很享受吗?她大叫,你为什么从来不顾别人的感受?

我若不顾你感受,我就不会过来了!我也冲着她喊。

你脑子真是猪一样!我不是说我!我是说她!


我呆呆望着她。

你说什么?

她!她!她!


如果我是她,我会死的!我会自杀的!她对我喊。

我理屈词穷。

虽然设想过千万次,但我没想到先造反的竟是她。


好。挣扎良久,我吐出这个字。

累得半死。

但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不许干那种事。

什么事呀?她突然又调皮起来,笑问我。

我抽了她一耳光。

打她后,我自己也呆住了,她也呆住了。

我从来没打过她。


我开玩笑的。她低下头轻道。

我抱住她,反复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在印象中,那个晚上,我说了无数声对不起。

好像真的没有机会再说了。

她似乎也明白了,我已决定真的不再来,于是任我抱着。

一个小时后,我走了。


回到家,妻迷迷糊糊地问我去哪里了。

我说明天提案的资料忘在公司里。

妻嗯了一声,把脑袋蹭在我怀里又睡了。

这个理由差到极点。

我决定不再找女儿了,也就没力气编更好的理由了。


第二天下班回到家,桌子上有一张纸上写。

不要来找我。


我怔怔地站在当地。

真觉得在做梦。

噩梦总是连着一个噩梦,永远做不醒一样。

天渐渐黑了。

终于有人敲门,我冲过去开。

是女儿。

那时我失去理智,拽住她喊。

你跟她说了什么!

她只是怔怔望着我说。

孩子失踪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

那是相册中的一张,是三年前拍的。

当时我们都没有注意到。

她的背后,有一面镜子。

镜子里那个人是我。


11


照片里那个女孩站在一个商店橱窗前,拿着一个绒毛玩具举在头顶,对着镜头笑,她身后是服装店放在门口的试衣镜。

我把目光静静地移到她身上。

她也似想起来。

她现在身上穿着的正是当年的那天,在那家商店我给她买的衣服。

羞涩地低下头。

我微微叹气,搂过她。

她将额头抵着我肩膀,不说话。

我们同时感受着这不平静的平静。


终于败露了。

我心中明白,这大半年来的步步精心,步步惊心。

到此,竟有种大势已去的踏实感。

心中竟还偷偷松了口气。


我带她进屋,坐在桌前,双手半交叉握住,慢慢点着手指。

她知道我在想事情时,就是这副德性。


她不会伤害孩子。我抬头道。

这是我第一个结论。

她点点头,妻个性决不致做出那样的事,这点我们都明白。


她会不会伤害自己?我抬头望她。

她看着我。

突然静静地凝视我。

我呆呆看着她,突然明白过来,心猛地一抽。

我谁不好问,竟在问她。


猛然站起,穿上外套,拿起车钥匙。走到她面前。

我送你回家,然后我去找。

其实我们都明白,等我找到,女儿的家也不是她的家了。

她点点头,我松开她。

扳过她脑袋,看着她的眼睛。

对不起。


她明白这对不起。

在妻与女儿之间,我终会放弃她。


我开着车,她悄然坐在副驾驶座上。

送到那栋小屋,她打开车门,回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都没说。

我咬紧牙关。

宝贝。我唤出声来,她回头。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宝贝,在这里,我第一次讲出来,在以前,我是怎么叫她的。

她叫我爸爸,我叫她宝贝。

几年前的事了。

此后再也没叫过。


再叫一遍。

宝贝。

再叫一遍。

宝贝……

我心抽搐得像要绞出水来。叫多少遍,不还是要放手吗!


她笑了,放开我,打开车门走下车。

车灯照着她,长的影子,一个人走进门。

没有回头。


我一个人在车里默默坐了很久。

不知道是不舍离去,还是不知往下究竟往哪去。

我究竟往哪去找妻。

人生被自己弄得这样糟糕。

突然,我怔怔看着前方。

是妻。

她从黑暗处慢慢走进车灯光。

被我车灯打得睁不开眼,还是强撑着眼睛,注视着我。


那时间,我真不知是把灯关掉好,还是怎么。

她像舞台上的演员,在灯光下用夺目的眼神震慑着我。

没有经过这种眼神的人,永远无法明白,当一个人毫无表情,就是这样似困惑,似探究,但如此执著地望着你时,虽然你在暗处,但你无所遁形。


她慢慢走过来,走到车门边。

我打开车门。

开车吧。她说。

我似傀儡般,发动车子,也不知要开向哪里。


妻一路沉默,我也一路沉默。

气氛竟然形成气压,我不自觉伸手,打开音响。

传来SOLVERGSLETTAHJEII的爵士女声。

手忙脚乱地关掉。

她看也没看我一眼,只是嘴角冷笑。


那天晚上我们在深夜无人的街道开着,我不知开向何处,她也不开口。

终于我把车猛然刹住。

你说吧。

在武侠里似乎唤作起手势。

妻不答,突然笑了,无比好笑似的,你要我说什么?她真心诚意地问我。

说我看着你们抱在一起什么感觉?

我怔怔望着方向盘。

你想离婚吗?我问她。

我不能再承受这样的压力,我快七窍流血。


最不愿离婚的是我,死中求生是惟一的办法。

妻看着我,仿佛全身力气都用来看。

我也回应。

于是妻似乎终于绝望地发现我竟然还有勇气回看她。

好!她点头。

我心沉下去。

猛然掉转方向盘,车向家中疾驰。


凌晨两点,我们在家里商议离婚。

我显得特别若无其事,拿出各种证,和妻商议财产分配。

像加班的同事一样坐在桌前。

用在办公室与人探讨工作的口气与妻商议。

我知道自己残忍,但我已不是当年的少年。

心里很清楚,只有我先让她崩溃,我才能安慰她。

我若先崩溃,这一局全部输光。


妻红着眼睛,不断点头。

我一件件事情落实。

眼看要落实的事项越来越少,我心中狂泣。

别再点头了,别再点头!


终于,全部谈完,妻看着我,笑了笑,明天早上吧。

我朝她点点头,回到卧室上床。

假寐半小时,不见妻回来,打开门,看到她呆呆在桌前枯坐。

我将门关上。

在床上坐着。

终于门底看到客厅灯灭了。


十分钟后,我打开门,走到客厅,听到厕所里妻的哭声。

那是掩着嘴的哭声。

我久久地站在门边,终于拧开门。

五雷轰顶。

妻坐在浴缸里。

一只手捂着嘴。

另一只的手腕流出的血顺着底流进水槽。


12


我在病床边陪了一个星期。

妻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每天早上,我都去公司上班,坐在办公桌上发呆,下了班,到了病房。

坐在妻身边,默默看着她。

妻不抗拒,也不坚持什么。

她似乎全然已经无所谓。

我给她削好水果,她朝我点点头,说声谢谢。


那时我没有问孩子的下落,我问不出。

她接过水果时,手腕上的疤痕清晰。

于是我便打开公司提案的资料,低着头,工作。

偶尔抬起头,调节下输液的速度。


每天,我都会在妻边上工作好久。

我尽力集中注意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公司居然接下了两笔很大的案子。

与人签下合同的时候,默默下决心,所有的所得都用来赎罪。

我必竭尽全力去弥补那道疤痕。


一个星期,妻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那天如往常一样,到了夜里,我看看表,朝妻笑了下,便去拧熄灯,让妻睡觉。

妻突然开口说话。

和我聊聊。

我手僵硬在那里,鼻子一酸。

乖乖坐下来,握住她手。

你想聊什么?


你先把灯关了吧,护士会查房。

我再乖乖站起来,凑过妻身边,把灯关掉。

黑暗中,妻半躺在床上,我坐在她身边。

窗外的月光撒进来。


借着月光,我想看清妻的眼神。

然而,她的眼神竟是异常的温和。

一种让我心中浑然找不到着落的温和。


你和她怎么认识的?妻轻轻问。

我吸了口气,刚想打断她。

不不,我只是想知道,妻微笑道,真的好奇而已。

我久久地看着妻。

妻好耐心地,回应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她这种眼神,是一个妻子在宽容,还是已然一个朋友在放松。

我勉强地朝她笑了笑。

你介意我抽烟么?

妻笑着摇摇头。

我心中好不后悔,我怎么在助长这种关系的推远。


我拿出烟,用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

我看着妻,三年前猛然照亮。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不认识你,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

是我刚认识你的时候的公司么?

我点头。

讲下去。


那时候刚毕业两三年,整天写广告词骗人,骗得心安理得。

有一天路过同事的办公桌,在他的挡板上钉着一张照片。

我问同事是谁,他说是上个广告的女主角,还是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


当时不知道是照片的关系,还是阳光正好从窗外照进来。

我一下子觉得这个女孩子像精灵一般。

我回到办公桌,把正在写的案子的主角从男的,换成女的。

还照着照片,把角色特征描绘得细之又细。

于是每天睡前,都兴奋地等着拍的那天。


到了那一天,我一早就从家里去了片场,你知道,作为文案,其实跟片拍摄也是工作内容。

只不过拍摄枯燥无聊,以前我从来都不去。

那天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工作人员还在布灯光。

拍广告,一个镜头准备要几个小时。

导演高谈阔论地和客户在瞎聊。

我满场找她。

忽然看见她远远地坐在片场角落的长凳上,非常安静。


我不敢打扰,远远看着她,我看不清她在干什么,慢慢走过去。

看清了,才发现根本不是她。


妻的手一震。


是另一个女孩,如果按角色描述居然也符合,但不是她,眉宇眼神,五官通通不是。

形容这种东西,就看你怎么理解了。

我呆呆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女孩似乎发现我看着她,朝我点点头,微笑下。


我也与她聊起来,可能我与那精灵无缘吧。

她问我是做什么的,我也告诉她。

她笑着说,看来要感谢你,不然我得不到这工作。

我苦笑。

一天就是这样拍摄了,那女孩只在拍摄时专业认真,该微笑时微笑,该嗔怒时嗔怒,在电扇下长发飘散,我呆呆坐在下面,百无聊赖。

她拍完一个镜头,等转位间隙,便跑来与我聊天。

很快便成为朋友。


我不知是走是留,就这样拖到深夜,一组戏便拍完。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打算告辞。

那女孩说有朋友来接她,要我稍稍陪她等会。

但没想到她说的朋友竟然就是她。


我陪着那女孩站在片场门口等车,其他人员都挥手告别了,朝我眨眼笑,那女孩也不以为意,朝他们挥手告别。

一辆出租车远远开来,停在我们面前,她从里面打开门,朝那女孩笑。

我呆呆看着她。

那女孩向我介绍她,我的好朋友。

她朝我挥手,眨眨眼。

我竟有些涩然。

那天本来是她去的,她推荐了她同学。


后来那女孩常常和她到我公司来玩,每次她们来,我都会把同事那拿来的那张照片收起来。

然后等她们走后,我再钉上去。


有一天我下班,请她们吃饭。

那女孩去洗手间,她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让我再努力。

什么再努力?

皱着眉头,刚想问。

她笑着吐舌头,原来那女孩已经走过来。


吃完饭我送她们回学校。

她把我们推到后座,自己坐在前座。

开到半路,突然回过头来问我几岁了。

我说27。

她吸了吸鼻子。你老得都可以做我爸啦。

我心里一疼,那女孩已经靠在我身边,只有很近的距离。


送她们回寝室,我打电话给她,让她出来。

她不在。

过了一会,我再拨,接电话的是那个女孩,我在电话里告诉她原由。


凌晨一点多,我接到她电话。

赶到学校边的电话亭。

她湿着头发,拿着脸盆。

看着我,用冰冷的眼神看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由于我卤莽地处理,那天她洗完澡,被那女孩锁在寝室外。

整整两个多小时,她在冬天的校园穿着睡衣睡裤。

我说我喜欢你。

她恨恨看我。

你去死!


13


那天在妻的病房,到了两点多,我点了一支蜡烛。

你不困吗?我问她。

我要听。


我背对着妻,久久不动。

其实我已经快讲不下去了,很多往事你以为你忘记了,其实竟然没有,有人问起,你居然可以不看对象的,全部流露出来的。

我妄图悬崖勒马,已然势如泻洪。

我回身。


她跟我说,因为我,她失去了这学校惟一的朋友。

27岁的我,还是个莽撞少年,脱口而出,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她冷静地看着我,端详我。

我热切地。

然后她笑起来,残忍地建议。

不如你做我爸爸?


我闭上眼,我听过朋友变恋人的,听过兄妹变恋人的,我何尝听过父女的爱情。

男人追求被拒,女子总说,我们做朋友吧,我们做兄妹吧。

当事人绝望成狂,但尤存一线生机,哪像我,用"辈"字生生隔开。


我低着头,说不出话。

她凑过来,爸爸?

眨眨眼,这样叫。

那时候,我觉得她残酷极了。


我吸吸鼻子,好啊。强笑道,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是生也生不出。

那你跟我朋友解释解释吧?她搂着我。

当时她搂着我,亲密的。

第一次居然觉得,没有距离的残酷,比有距离要深邃得多。

距离竟然代表希望。


看着她单薄的棉布睡衣,我点点头。

去了她寝室,把那女孩叫出来。

对不起,不该伤害你,我指指女儿,她比什么都重视你们的友谊,别误会她。

她站在那女孩边上,猛点头。

你是她什么人呢?那女孩慢慢地,问。

爸爸,我笑出来。

那女孩本来满是嘲讽的口气,听到这话,皱眉看女儿。

她做鬼脸。


回到家,仰面躺着。

决定不再去招她。

爸爸,我27岁,何必苦撑一个笑话。

就像你生命中认识的无数擦肩而过的人。

因为肩和心始终差着那段永远无法企及的距离。


没想到,天快亮时,她就被送到急诊室。


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五点了。那女孩在急诊室外哭了,反复跟我说着对不起。

是她的罪孽。

她烧得特别厉害,只是反复叫着爸爸,我知道不是你,但只能把你叫来。

我皱着眉头看着那女孩。


她没有爸爸,她低下头,很久后,嗫嚅地说,她从没见过她爸爸。

所以我想她喜欢你,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走进去(我没有和妻说的是,我看着窗外说着,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这个医院,在我视线里,楼下的那个急诊室,我仿佛可以看见当时的场景),她吊着盐水,看到我,虚弱地朝我笑笑,无比自然地说。

爸爸,你来啦。

她坐在躺椅上。

难受吗?我问她。

她微笑,摇摇头。


黎明前,我走出医院,呼吸到清冷的空气,发誓要穷尽一生力量保护她。

讲完这个开始,我闭着眼睛久久不动。

数年前的事情,誓言早随风飘散。

妻何苦如此,逼着我反刍。

本就是好不容易才消化的。


妻也好久没有说话。

我们还是离婚吧,她是你女儿。

我看着妻,那一瞬间,几乎充满对她的憎恨。

绕了一圈又回到开始,把我心痛全部逼出来,再要和我离婚。

她是你女儿。

妻提醒我。

我盯着妻的眼睛,咬牙,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妻哭出来。

我们也没有!


妻说这句话的时候充满了绝望,我相信刚开始她不愿与我离婚,但听了故事后,她似乎再不想去争求什么。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崩溃前的疯狂。

我慢慢走过去。

蹲下来,用很慢很慢的语速对她说。

不,我们有。

不要再哄我!


我没有用医院的血浆。

你身体里因为伤心流出的,现在补全的血,全是我的。

我笑了笑。

你难道还要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吗?


妻闭起眼睛,终于哭起来。

我坐在她身边,箍住她。

我们不分开,把孩子还给她,我闭起眼睛,狠狠说下去。

我们再不和她联系。

把什么还给她?

孩子,我吸了口气,重复道。

妻久久没有说话,突然用很困惑的语气回过头问我。

什么孩子?


那时,距离孩子失踪整整第九天。


14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寂静的医院走了很久。

不知道是潜意识的关系,还是什么,等我意识到,我已经走到了产室外。

听到里面一些婴儿的啼哭声。

深更半夜,我一个人站在黑暗的走廊里,听着门另一边的婴儿的哭声。

仿佛是两个世界,其中有我和女儿的孩子。


天快亮时,我去了女儿的寓所。

我告诉她,妻已经找到,孩子不是她带走的。

她愣愣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轻轻吐了口气。

然后抬起脸,兴高采烈地问我是不是饿了。


你饿了吧?她笑了笑,穿着睡衣跑去厨房。

听到油锅的声音。

她在给我煎蛋。


她端出煎蛋,放在我面前。

我拿起筷子。

老爸,她反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看着我,突然问。

嗯?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学会煎一个鸡蛋,你就娶我?

我握筷的手突然僵住。

开玩笑的!笨蛋!她笑起来。


吃完早餐,她让我睡一会。

天亮陪我去报案好吗?她站在我面前说。

我点点头,这一个多星期来,我几乎没有睡过。

她又服侍我睡觉。

帮我准备好热水洗脸,帮我重新叠好被子,给我换过拖鞋。

笑得非常非常地甜蜜。


按理说我应该尽快睡下,天亮后陪她出门。

但当时起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她的行为举止,怎么说。

太像一个妻子了。


我不动声色地上床睡觉,闭着眼睛。

微微从缝隙中留意着她。

她远远地坐着,过了一会,似乎确认了我已经睡着。

悄悄地站起身,打开衣柜,将衣服一件件从衣柜中取出来,塞到一个旅行袋中。


整个过程她都做得很轻,几乎没有任何的声音。

理完衣服,她又去书桌前,拿过一张纸,开始写着什么。

我突然全明白了。

她知道孩子去了何处。

而且她打算不再回来。


所以她才会在最后的时间里,给我做东西吃,伺候我睡觉。

好像在用最后的机会,做我的妻子。

尽管我心里刹那间全部抽紧,我依然不动声色地均匀地呼吸着。

用眼帘的缝隙,跟随着她。


她写了很久,停停想想,偶尔还起身倒了杯水,前后用了近一个小时左右。


终于,她拎着旅行袋,站在了门前。

悄悄打开了门,回过头,突然站住,远远地看着我。

分明可以看清她脸上的泪水。


半分钟后,门发出几乎细不可闻的"咔哒"一声,她关上门,我从床上跳起来。


用消防队员穿衣服的速度穿好衣服,抓起桌上的纸,冲出门。

电梯口显示其中一部下降的层数。

我拼命地按着第二部的按扭。


我紧紧地盯着那两个闪烁的数字。

一个下降,一个上升。

从某种程度上,这具有一种奇怪的象征意味,但当时我并没有明白它到底象征着什么。


我下了楼,奔出大堂,看见她钻进一辆出租车,我冲向停车位,取了我的车,旋转钥匙,缓缓开出停车场。远远跟着她。


开出第一个路口,我们就遇到红灯。

当时她的车在停车线后,我的车在她的两辆车后。

等灯的时候,我拿起那张纸看。


爸爸,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么叫你。

但我想应该没有了。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信给你。


我很少写信,所以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

首先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已经结婚了。


后面的车在按喇叭催促,我猛然抬起头,前面绿灯已经亮了,面前空荡荡地,她那辆车在远处越来越小,我茫然地看了一会,踩下油门跟了上去。


第二个十字路口,她在前面刚停下,我在后面踩下刹车,刚想拿起纸,红灯便换掉,我只能继续跟,直到第三个路口,我们又保持着前后两三辆车的车距离。

我拿起纸。


我一直在想,隐瞒和欺骗,究竟哪一个更不可原谅。

我无法隐瞒你,在我再一次遇到你时,我就知道我无法隐瞒什么。

只有骗你。


其实我结婚远比你早,大概距离我离开只有一个月吧。

结婚前一天,我从楼下走上来,走到你门前。

看到你写的"对联",欢迎你回来,不许再走了。

我用圆珠笔在纸下面写了四个字。

爸爸再见。

你看到了吗?我写得很小很小的。


他说他爱我,愿意娶我,愿意和我一起养大孩子。

我嫁给了他。

我知道你不会让我保留那个孩子的。


我们搬走了,刚开始一切都很幸福,我只是偶尔偷空想一想你。


车又在后面按喇叭,我哆嗦着再次换挡,踩动,跟着前面的车转弯,这一下,车似乎开得极其顺当,连过五六个路口都是绿灯,我从来没有这么咒骂过绿灯。

终于,那辆出租车奇怪地在一家超市边靠停了,可能司机没有吃早饭,走下来,我连忙在远处停下车。


刚开始一切都很幸福。

直到孩子生下来后。

他不止一次说把孩子送去孤儿院,有时候我从外面回来,发现他竟然整整一天没有喂他。

我跟他吵,他说他爱我。

我要和他离婚,他跪下来恳求我。

我相信了他,我相信他是爱我的。

他看我的眼神,和你早些时候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那恐怕就是爱一个人的眼神吧。


他比你小。

我觉得我也是爱他的。

有时候我问自己,是不是我做错了呢,但是我真的很想要那个孩子。

那种心情,恐怕是他,甚至你,都不能理解的。

为了弥补他,我对他好。


爸爸,我对他好,那种好是我从来没有对你过的。

我有时候想,如果当初我对你这么好,没有对你任性,撒娇,发脾气,会不会到现在这个样子。

是不是这就是长大的代价?

你这么宠我,我觉得理所应当。

我越对他无微不至,他越认为我是在弥补,我根本不爱他,于是他越恨。

直到有一天,我半夜醒来。

借着月光。

看见他双手放在孩子的脖子上。


司机慢吞吞地从超市走出来,拿着两个面包,打着哈欠走向车门,拉开车门,钻进去。

我抬起头,一滴眼泪就落下来,落在纸上,发出扑地一声轻响。


15


一路上我已经不是轻微地颤抖,而是整个人都在那里痉挛,我躬着身子,踩着油门。

脑子里嗡嗡作响,偏又一片空白。

眼前的出租车在我眼中忽而放大,忽而缩小。

前面的车又开始发动。

我动用所有的力气来跟着。

我们还是这样开过了五六个路口,偶尔稍稍有些塞车,但基本属于一停下来就要再启动,我根本无暇再拿起纸,终于,车在高架下口处停住了,前面有起码十辆车静静候着。

我再次拿起纸。

眼前已潸然一片,根本看不清楚字迹。


我当时一定是疯了,不然我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尖叫。

他看着我。

我还是冲着他一声声地叫,我想停,但停不住。

他过来抱住我,我挣开他,把他手咬得全是血。

他给了我一巴掌,我仇恨地看他。

他问我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他。

我看着他,想坚持住,可是眼泪却全部掉下来。

我抱着孩子走了。

我离开了那个地方,这么长时间来,我一个人,和孩子一起生活。


直到我再次遇到你。

爸爸,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再遇到你。

我想把这一切全部告诉你,但是我说不出来。

可能是因为自尊,所以我只有撒谎。

接下来的这几个月,更是我无法想象的,每次和你单独在一起,我一直紧紧地抿着嘴,你发现吗。

我怕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什么。

最好连呼吸都停顿。

我也从不愿给你惹那么大麻烦,如果是的,当然是的,你原谅我,我再也不会了。

因为我要走了,当你告诉我孩子不在姐姐那,我就明白,我已经被他找到。


我只想求你最后一件事,醒过来以后,不要找我。

还有,把这间屋子卖掉,别留着它。

它不应该存在。

但至少我留着那把钥匙,证明那些日子存在。

对我来说,那已经足够了。


很想在最后吻你,但怕把你吵醒,还是算了。

我走了,再见。


看完整封信,我把头埋在方向盘上,良久不能呼吸,感觉脑汁在头颅中全部干涸,直到后面的喇叭再次粗暴地催促,我才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跟着前面的车流上了高架。


一上高架,路况陡然好了起来,我跟着前面的出租车,只是脑子里还是一片嗡嗡作响。

我不知道我应该追向哪里,或者说,追到目的地,我又能怎样。

但我知道我不能放手,更不能掉头。

有些路,就像高架,一旦走上,就再没有掉头的余地。


如此约莫开了十多分钟,在第四个道口,出租车终于打了右侧灯,移向外道。

我跟了下去。

下了高架,又开了一段路,看到前面有人招手。

前面的出租车开始减速,缓缓靠边。

我奇怪地看着,心生不祥。

直到那人坐进去,关上车门,车再次起动,我再不犹疑,猛踩油门,斜刺过去,拦在它面前。

冲下来,趴在车窗上,里面根本就没有女儿的身影。


她早下车了,司机奇怪地看着我。

我面如死灰地看着他,司机又补了一句。

在上高架前。


再次回到那个高架口,除了或停或走的车流,什么都没有。


接下去的几天里,公司非常忙碌,因为接了新的项目,全公司都在打仗一样。每次下班,我都会绕道去那个高架口待着。

一站就是半天。

常常看着无数车,无数人在我面前匆匆而过,从黄昏到晚上。

我总觉得女儿会再次出现,或者一个人,或者抱着我们的孩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但是没有。


我接了妻出院,她恢复得很好,举止言谈也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只是绝口不再提女儿这个人,好像她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过。

直到有一天看电视。


那天妻在洗澡,我在电视机前看电视。

那是一档娱乐节目。

主持人去街头采访,拽着行人问东问西。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看,一边研究遥控器,突然全身一震,呆呆地看着屏幕。


她和一个男人,抱着孩子在镜头前匆匆而过。

主持人死活不知趣非要拦上去问什么。

那男人冲主持人摇了摇手。

两个人就是在镜头前一晃而过。

总共不过两三秒钟的时间。


主持人一脸尴尬地对着镜头自嘲,然后接着再去骚扰另一个路人。

直到屏幕上放到第三个采访,我还是没有动,全身僵硬。


妻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俯下身看着我。

我也抬头看她,朝她笑笑。

她拍了一下我的脑袋。

我愣愣地,站起身去洗澡。


我一个人在浴室里站了很久,直到我出来,我们一起上床。

她拿起一本书看,看了一会,趴在我胸口。

我解开她的衣领,和她做爱。

做完爱,她长久地吻着我,然后沉沉睡去。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

一种油然而生的恐惧让我手足冰凉。

我一直没有告诉她,镜头里这个男人,已经在我公司整整工作了一个多月。


16


我还记得一个多月前他来面试的情形。

本来是创意总监面试他的,我那天兴致很好,便坐进会议室。

是我定下要他的。


他看起来很有才华,眼神清澈。

也许是自恋,我都能看出当年的自己。


事实证明我的抉择是正确的,创意部门原先的几个同事在他手里根本不堪一击。

别人满地打滚,恨不得以头撞墙才想出来的东西,他轻而易举就做出来。

而且无懈可击。

不出半月,我便把重要提案全部交给他做。


但尽管如此,他并不骄傲,闲时一个人坐在远处。有女同事常常站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他也会奉陪。

我知道,公司好几个女孩暗恋他,就我所知,我的秘书就托我打听他有没女朋友。


那天我叫秘书帮我找小户型楼盘,托付完,我看她还不走,问她什么事。

她把她的贪婪要求告诉我,我目瞪口呆地看了她一会。

好,我帮你问下。

她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周末下午,我带他去客户处提案,回来的车里,我便笑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他只是腼腆地笑笑。不再搭话。

我甚至怀疑他是同性恋。


周一早上,我叫秘书不要多动歪脑筋了,估计没可能。

她不服气地告诉我,他们已经上床了。

还警告我不要告诉其他同事。

我当时还指责她好端端一个万人追求的美女,怎么混到这个地步。


此后他们果然没有在公司表露任何蛛丝马迹。

只是晚上加班时,她会借各种理由留下来。

时常到最后,全公司就剩下我们三个人,我和他坐在办公室,讨论执行策略。

秘书一个人在前台,开着一盏顶灯,看小说。

好几次,我都觉得,那是几年前的我,和女儿。


终于有一次,我不争气地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加班到十二点多,秘书终于忍不住,进来问我们好了没有。

我说还没好,你赶紧走。

他就在那里看着她笑,笑得很温暖。

秘书跑过去,一屁股坐在他腿上,指着我道,扁他。


我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突然心头一阵难过,说休息一会。

一个人冲了杯咖啡,在天台站着。

我纵容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我纵容他们。

过了一会,秘书跑过来把我拉进去,说他说外面冷,叫我进去。


我坐了回去,可能是深夜的关系,可能是当时的情景让我很难按捺。

对他们说,曾经也有一个女孩子,像她对你一样。

秘书最喜欢听故事。

立刻睁大眼睛。

他搂了搂她,安静地听我讲。

那个时候我和她还没有恋爱,或者说,谁也没有确定恋爱的关系。

那时候,我还在一个公司做文案,她常常下了课便到我这里陪我加班。


说是来陪我加班,但起到的效果完全是捣乱。

如果一个人我可以到晚上八点搞定的工作,有了她相陪,能到晚上十二点搞定,就谢天谢地了。

但尽管如此,我从来没有以此拒绝过她。


她常常会在人家都下班后,带着几张电影碟片,跑到我公司,美其名曰我这里可以看碟。

然后就一直在我边上坐着。

明明会议室有好的音响,巨大的银幕。

她非要霸占我的电脑,把我赶在写字桌旁,然后特别好心地分配给我一张纸,一支铅笔。

然后我就坐在她边上,时常耳中伴随着她的笑声,倒吸一口冷气声,叹气声,哭泣声。

我心惊胆战,思路全部堵死,又不好说她。


你是这样才辞职,自己开公司的吧?秘书问。

我哈哈大笑。


当然没有,但那个时候做出来的东西简直不忍卒睹。

她那个时候很寂寞,因为一些原因,和最好的朋友也很难往来,所以一下课就会到我这边。

她们宿舍有规定,12点之前必须回去。

所以每次我都以全副精力看着钟,到了11点多,便送她回学校,再一个人回公司。

然后一切推倒重来,往往到凌晨三四点才离开。


有时候,她不看碟的时候,就会去聊天室和人聊天。

常常更换身份,扮完病人扮护士。

忙得不亦乐乎,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

我一直以为她是属于一种自娱自乐,没想到有一天深夜她突然跟我说要去见一个网友。


那天已经很晚了,就像现在。

我正在做一个很重要的策划,抬头问她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说男的。

我说不许去。

她气死了,问我有什么权力干涉她。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有种很奇怪的关系,或者类似于约定。

我可以以此制约她,但我根本不想用。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眼神里满是挑衅,我心里火一点点窜上来,她看我没什么话说,转身就要走。

因为她,那些日子我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当时脑子的弦突然就绷断了,我一点也不想和她争辩,但行为快过意识,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把手上的资料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撒了一地,指着门让她现在就出去。


她惊呆了,看着我,竭力咬住嘴唇,过了一会,扭头便走。

我一个人坐在公司里,尽量集中精神工作。

但脑子很乱,到了快两点了,打电话给她寝室,她们说她还没回来。

到了三点多,依然没有回来。

我看工作也差不多了,马上拿了衣服就出去找她。


因为全公司就我一个加班,所以除了我这块的区域开着灯,其他都是暗的,我走到前台这里,突然看到她坐在地上,抱着膝一动不动。


我心突然放下来,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表示抱歉。

她看着我,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不要再吓我了,我怕的。

然后我们就这么互相看着。

最后她伸出手臂,抱住我。


这是她第一次抱我。

17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给秘书和他讲过我的事情,但无可非议的是,经过那个讲故事的加班之夜,他们和我的关系更接近私人。

我也曾不止一次地私下对他说,能抓住的时候就千万不要放手,男女感情这种事情,一步错,步步错,再也回不来。

他回应我的往往是一个笑容。

闭上眼,笑容展开,然后睁开眼的时候,眼神仿佛看进我心里。

我一直不明白,他何以笑成这样。

但现在我明白了。

寒彻心底。


在电视里看到他匆匆一眼的下个星期里,我照常上班,照常下班,照常在公司里和他讨论工作,照常看着他和我的小秘书亲密。

直到那个星期四。


那个星期四的下午,我从办公室到楼层的洗手间,看到秘书红着眼睛。

事情终于开始渐渐裂变。

怎么了?

他要和我分手。


我心里明白,秘书的价值只在于女儿的地址。

等到女儿回去,她就失去价值。

这和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


他说他不爱我,他爱另一个人。

她抬起头,看着我。

他为什么突然不爱我了呢?

我望着她的眼神,如此熟悉的眼神,几年前,有另一双眼睛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爱你了,和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两者哪个更容易接受一点?

得到后失去,和从来不曾得到过,哪一个更让人难受?

我笑笑,拍拍她的背脊。

至少她认为她被爱过,只能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天加班,秘书再也没有留下来,她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全公司全陆续走了,她也走了。

我和他相对坐着。

我们研究最后方案的定夺,后天就要参加决战。

坐在一起研究了半天,他始终不露声色,我终于放下案卷。

聊一聊?

他看着我,突然说,给我一支烟好么。

我皱了皱眉,把烟推过去。

突然觉得很像电视里被审问的犯人问警察要烟的画面。


他拿起烟盒,抽出一支。

没有点起,而是把烟放在手里,用手指慢慢捻动,细小的烟丝碎屑纷纷掉出来。

聊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的。

那一瞬间,我知道我们已经互相摊牌。


听说你们分手了?因为另一个人?

我玩弄着打火机,不经意地问。

他点点头。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笑起来。

我也笑。


我们就这样对视而笑。


过了一会,他收敛笑容,很认真地看着我。

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但……受过很大伤害。

我心脏狂悸,努力压制自己,淡淡问,她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我,眼神纯净。

和你没关系吧?

是吗?

他嘴角扬起。

不是吗?

我点点头,然后低头笑着翻着资料,不经意地问。

她爱你吗?


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我安静看着他,等他回答。


他不说话,指着桌上的碎烟丝。

你说我把这些再塞回去,这烟会比原来松呢,还是会比原来更紧?

我皱眉。

他一边把烟丝慢慢捻起,一点点塞回烟卷,一边跟我解释。


这支烟本来是你的,现在是我的,无论是我把它捻碎,还是弄回去,但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这支烟还是我的,无论是松是紧,完全不重要。你明白吗?


他把烟恢复原状,放在唇上。

打火机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他静静看着我,等着我手里的打火机。

我缓缓把打火机递过去。

然后他笑了。


他笑着打火,六次。

没有点着。

我轻轻从他手里取过打火机,微微用力。

火苗就窜了出来。


让火苗燃着,等着他把烟凑过来。

这个打火机不是谁都会用的。

他没有把烟凑过来。

一个人低着头,他也明白。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坐了很久,也没有说话,没有看我,我甚至有些不忍心。

怎么说他也帮过女儿。

但也是他,让女儿从一个地狱到另一个地狱。

他苦心孤诣,他的爱很可怕。


最后他深深吸了口气,问我,你想见她吗?

我看了他很久,终于点头。

好。他说。


第二天中午时分,他进来说带我去见她,我开着车带着他一路走着,心情紧张,好像去见我的岳父母般,甚至在心里反复练习见到她的第一句话。

甚至还不顾身份地,稍稍有些紧张地问。

她知道我去见她吗。

他点点头,不发一言地朝我指着方向。


我们在一个宾馆前停下来,他先下车,对我说,她在房间里,我上去和她最后交代点事,你半小时后上来。

他告诉我房间号码。

我坐在车里,半个小时,如半个世纪。


我一直看表,半个小时终于到了,我下了车,进了宾馆,找到他告诉我的房间。

凝立半天,敲门。

过了好些时候,他来开门,看着我。

眼神很奇怪,一步步往后退,我一步步走进去。

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

我的妻。


她在床上,把被单遮着身子。

惊恐地看着我。

我脑子一懵,居然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呆呆地转头看他。

他看着我,背着妻,对我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18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景象,我的妻子,睡在旅馆的床上,拿着被单遮住身体,惊恐地看着我。

她在他面前坦陈身体。

在我来到后却拿被单遮住身体。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我的表情里,困惑大过震惊。

但我终于还是明白了。

整整十几秒后,我终于明白了。

他在耍我。

他早就布置好一切,他潜入我公司,打探我一举一动,他利用秘书得知女儿的住所,抱回孩子,然后他接近妻,勾引妻,然后最后在我面前奉上妻赤裸的身体。

他完全成功。

这是他最后一击。

干净,有力,致命。


我反应过来,彻底反应过来,我发出了我自己也不能想象的吼声,冲过去把他扑倒在地上,挥拳,连续不断地打下去。

他没有还手,甚至躺在地上,虽然被我殴打着,仍在安静赏鉴我。

妻冲过来,拼命地拉我。

我扭过脸看着妻,眼神无法形容,痛到骨里。

她被我的眼神慑住,一动不动。

我冲着她大喊,走!


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怔怔看着我们,不知在看谁。


我再也没有管妻,我把他从地上活生生揪起来,往门外拖。

拖进车里,扭转钥匙,疯狂地开出去。

他在我后面,自然地拿着边上的纸巾擦着鼻血。

经过一个幽暗的弄堂,我把他拽出来。

用一种近乎崩溃的眼神看着他。


她需要好强烈。

他用手擦了擦鼻血,笑着对我讲。

我已经不想打他了,我要杀了他,我必须杀了他。

这是一定的。


那个时候我脑子里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的顾虑,无论我是否会被判刑,无论我是否会被偿命。

我一言不发地转身,自车后备箱里,开始挑选工具。

他逃不掉,天涯海角,我都会杀掉他。


他低着头,拿出手机,一边按一边对我说。

你先忙你的,我发个消息。


我躬着身,心里突地一跳,静止了动作。

他的自言自语开始传入我耳朵。


其实刚开始,我只是一个跑错病房的人。

他笑道,然后继续讲。

然后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就陪她聊天。

然后渐渐,她居然把什么都告诉我。

然后你就把她接出院了。

然后在你在高架边等着发呆的时候,我就一直陪着她。

你应该感谢我。

是我让她觉得有了爱情,他自言自语地笑笑,你知道她有多需要我?

为什么你知道吗?

因为我让她觉得我多需要她。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起来。

如果到最后,让她知道,一切原来还是个谎言,全是假的,全是因为同一件事,全是因为同一个人,她还是一个牺牲品。

哇,你说那有多开心?


我背脊的神经突然一阵巨痛,是神经痛。

原来真正的杀手锏在这里。

他要的并不仅仅是让我目睹妻的出轨,那是正常的,每个正常男人都可能会遇到的场面,不足为奇。

现在才真正致命。

绝对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经受得住这个,绝对不会有。

因为那是一种绝对的摧毁。

那是对一个女人,最最残酷的摧毁。


我一直低估了他。


我紧紧地抓着扳手,一步步朝他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

他看着我,笑着说,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


他的手按在手机的发送按键上,对我说,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

你来杀我,我来按按键。

我们看谁手快。

如果你快,我就死,如果我快,你老婆死。

他笑了,是不是很像西部牛仔片?


我开始数数,我数到三,就开始!

一……二……


我突然就崩溃了。

彻底崩溃。

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喊起来,你要什么!要什么!你要什么!我答应你!

我玩不起这个游戏,根本玩不起。


他看着我,满心疼爱地笑起来,像一个父母在看淘气的孩子的眼神。

不如你把公司给我?

我给你。


回到公司,我签文件,转让股份。

他一直站在我身边,带着谦逊的笑容,像个被传衣钵的好徒弟。

而不是一个篡位的贼子。


快下班时,我召集了公司所有同事,宣布了这件事。

他坐在我边上,还是静静的样子。

同事们虽然有些惊讶,但他们很快接受了,好像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终于把数年心血拱手送人。


回到公司的停车场,坐在车里,一时脑子发涨,痛得厉害。

是,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面对妻。

我不容许她对我解释,因为那一定是拙劣的。

如果她一定要拙劣地解释,那我就全盘接受。

她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到了家楼下,停好车,下车往大楼走。

就在这个时候,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发出短消息的声音。

我突然止步,默默站了很久--可能也只有几秒钟--才拿出手机,打开看,里面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与此同时,一个人从楼上坠落下来,砸在我的车上,车被完全压得凹了进去。

发出了一声巨响。

我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

看了很久,直到人们拥上来,我才慢慢走过去,把妻的手轻轻掰开,拿出她握着的手机。

翻到她的通讯记录。


我不该相信他。

直到那时,我终于一无所有。


19


我几乎忘记之后的一个多月我是如何度过的。


我跑到"他"公司,像个疯子一样,拿着酒瓶砸,被保安拉出来。

没有人认识我。

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名字还是那个名字。

只是所有以前的同事全部消失,只有一张张陌生的脸。


我整天候在公司楼下,逐渐像个乞丐。

等着等着,我连等的兴趣也没有了,就一个人走在路上,有时候会突然摔倒。

爬起来继续走,但是我不知道走去哪里。


我再也没有住在家里,那些房间对于我来说,已经变成禁区。

取而代之的,我常常睡在街心公园。

因为天也不是很冷,而且那个公园到了晚上,会有绿色的光,从树下面散发出来。


每次回家,只是拿一瓶酒,从橱柜里取出一瓶瓶当年自己买的,别人送的酒,小心地灌在一个小玻璃瓶里,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


一个月十七天后我遇到秘书。

那天我早早地就睡了,我在外面走了一整天,非常累,走到街心公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

我坐在公园门口,呆呆地看着人来人往。

一辆车经过,是我以前用过的车型。

我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向公园内冲去。

蜷缩在石凳上,狠狠闭上眼。


我在公园角落的石凳上睡了很久,老感觉被人拍。

终于醒过来,迷茫地看了好一会,这才认出那是我秘书。

她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俯身搀起我。


她把我带到了她家。

我在她家昏睡两天。

从她嘴巴里得知,他在我走之后的第二天,就开始换血,不到一个礼拜,所有原来的同事全被陆续辞得干干净净,包括她。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好像她在说一件和我毫无关系的事,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先住在这里,她对我说。

我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她伸出手,按住我,看着我的眼睛。

以前你照顾过我,现在我来照顾你。


后来每天早上,她去新公司上班。

我就在房间里睡觉,睡一天。

到了晚上,她回家,我做好一桌菜等她,她在饭桌前吃,我就去洗澡,洗完澡出来,也不理她,躺在地毯上闭上眼睛。


我听着她洗碗,洗澡,穿着睡衣上床,打开电视,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电视。

到了十一点多,她拧熄了灯,躺下睡去。

我就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看着,直到天亮,听见她起床的声音,再把眼睛闭上。


整整一个星期,我们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那个星期天的晚上。

她看完电视,关上灯,半个小时后,她在上方的被窝里轻轻问我。

你睡着了吗?

我不理她。

我睡不着,你给我讲故事好么。

我还是没有理她,任她自言自语。


过了一会,她抓着头发坐起身。

喂,你在我这里住了一个礼拜,讲个故事哄我睡觉又怎么啦?

我讲不来故事。

那就讲真事。她躬着膝想了一会,嗯,就讲以前和你加班的女孩子,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我身子一抖,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我睡在地板,秘书睡在我边上的床上。

她俯下脑袋,看着我的眼睛。

后来呢?

黑暗中,她的眼神和女儿一模一样。

我翻身闭上眼睛,狠狠地闭着,但往事还是潮水般涌来。


那天加班的晚上是女儿第一次抱我,我们蹲在地上,无声地,安静地抱了很久。

你回不去学校了。

我去你那里。她轻声地说。


我闭着眼睛,点点头。

我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突然想起还有碟片存在我电脑里。

我打开电脑,取出给她。

打开电脑之后,我彻底呆住了,一股凉意在我背后窜起。

我电脑里所有的工作文件全没了。


怎么可能?

我关电脑前还是好好的。

怎么会这样?我语无伦次地看着她。

我不能不紧张,事实上,当时我已失措到眼神焦点都聚不拢的程度。

明天,我就必须拿着这些文件,画稿,去为公司争取一个很大的项目,一套产品的系列广告。

公司的宝全押在我身上。

但前一夜所有努力荡然无存。


我惶然看着她。

桌面上的鼠标一直没动,过了一会,屏幕保护程序启动。

是一个我没有设定过的程序,一行字幕一直划过。

是女儿在聊天室用的ID。


是她那个网友干的。

我静静地望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怯生生地站在边上,一会眼泪从她眼角滴出来,她低着头狠狠地擦去。

就这样左擦右擦。


我看了她一会,决定辞职,我深深吸了口气,让她先回去。

你先回去吧。

我不回去。

回去好吗?

不回去。


我终于爆发。

我都不干了你还赖着干吗!

她身子一震,但没有吓倒,咬着嘴唇,突然扬起头,对我大喊,我可以演啊!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所有的准备,不就是为了让对方知道这广告出来是什么样吗?

你可以带我去演给他看啊!


她像个精灵一样,远远看着我,负气地,不服地,甚至,坚决地。

眼泪滚落下来,再也顾不得擦。

我呆呆地看了她很久,才不确定地朝她点点头。

她笑着奔过来。


那时天已经快亮了,远处都有鱼肚白。

我和女儿在无人的办公室,我一遍遍给她排戏。

投入到角色中去,她不再调皮,不再孩子气。

而变得成熟,风情万种。

这边,看这里。

这里?

嗯,然后再这样……


我跟她讲完,她一个人在大堂里反复练习,碰到不确定地,再跑来问我。

我坐在角落,用她早先发配给我的小本子,小铅笔,回忆资料里的一鳞半爪。


我要讲稿,而她,变成了我的作品。

居然是我第一次见她照片时的夙愿。


三个小时后,我们出发,去了客户的公司,比稿。

后来呢?成功了吗?

秘书在黑暗中,静静地问我。

蜡烛早就熄掉。

一个小时后,对方总裁指定由她主演这条广告片。


那天晚上,她对我说,让我答应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经历什么困难,都不要放弃。

我靠在橱边,额头顶着橱柜。

我答应了她。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宿舍,刚睡下没多久,她打电话来。

爸爸,答应我。

嗯?

无论怎样,你都不会放弃。

什么?


原来我答应过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经历什么困难,我都不会放弃的。

黑暗中,秘书没有看见。

我很轻松地说着,其实已经泪流满面。


我一夜无眠。


妻死后的两个月十四天,我重新走进这间熟悉的公司。

看到我徒弟,那个杀人凶手。

他远远地,一边和什么人高声说着话,一边笑着迎面走来,看到我,脸上突然怔住。

我们相隔三米站着。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我是来面试的。半分钟后,我抬起头,淡淡对他说。


20


眼前是万分熟悉的场景,陌生的人我们四周穿梭。

他站在我面前,过了很久,露出笑容。

好。


两个月不见,他看来比以前疲惫得多,似乎也少了敌意。

我跟他走进去,那一刹那,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我会见到她。


她会在办公室里,或者和我在通道擦肩。

总之,她在这里。

这个预感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我一步步走在这个公司里,呼吸越来越艰难。

但是没有,那天我没有见到女儿。

只有一张张陌生而稚嫩的脸,陪伴了我一整天。


一整天,他都在我以前的玻璃外墙的办公室内坐着。

或许是没有料到我来,或许是没有料到自己会留下我。


我们总会做一些自己不愿的事。

或许那仅仅是因为骄傲。

一整天,他都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办公桌前的相框。


我就这样留了下来,从老板变成员工。

我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的座位上,静静地看着窗外。

一页页翻阅他这两月来的工作。

使我意外的是,公司并未就此颓败。

他做得很漂亮。

一个星期后,我见到了那张相框。


那天我一个人留在公司,九点多的时候,公司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泡了咖啡,安静地扫视。

最后落在那扇门。

我走进去,坐在我以前的座位上。

看着面前的相框。


我呆呆地看着相框,慢慢开始颤抖起来,眼神再也无法转开,我依然看着。


在一个昏黄的楼道里,一个女孩子靠着墙,坐在楼梯上。

昏暗的灯光洒下来,女孩子的脸苍白而冷漠。


是的,那天,那我不曾亲见的情景。

一个女孩子无处可去,在昏暗楼道里一直坐着,眼前出前的是一幕幕残酷的画面。

她依赖的"爸爸",从床上爬起来,懒散地叫她滚。

她没有哭,默默地在楼道里坐了一夜。


这时,一个男人走上来,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在我镜头下的女儿如此甜蜜而释放。

在他镜头下的女儿,眼珠都毫无灵魂。

然而他依然把它放在桌前。


我呆呆地坐着,突然公司回廊外的大门口,有了脚步声。

我连忙放下相框。

但动作在那一刹那顿住。

我听到了一个女孩子兴高采烈的声音。

到了到了。

累死我了。

那是女儿的声音。


那一瞬间,我以为我听错了。

可是没有,是她。

他们远远走过来。

我呆了不知多久,可能只有一秒,我做出了一个举动。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关上门,靠在门上。

心脏跳得都有回声。


你的员工都是些什么人啊?

走了也不关灯。

她小声咕哝着,兴高采烈地路过我的门口。


喜欢吗?他问她。

都是你的?

……

广告公司?

嗯。他微微笑。

不错嘛。


我闭起眼睛,仰起头。

我似乎见到她斜着眼的表情,古怪的表情,我好熟悉。

我带你参观。

嗯。

她似乎跳起来,牵住他手。


他们从我身后走过,我背着门无法呼吸。

这情形,真似梦境。

我突然明白,什么叫阴阳相隔,咫尺天涯。


老爸,别灰心啊,你一定会很棒!

有多棒?

你会有自己的公司,一定会。

会吗?

……嗯!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又由远及近。

他笑。

现在带你参观我的办公室!

我站在门后,血液瞬间冻结。


正在那时,女儿突然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

对不起。她说,顿了一顿,又说。

我爱你。


我闭上眼睛,想尽力抑制,但胸膛在颤抖。

他们的声音隔着门清晰传来。


你还没带我参观你的办公室呢,她嘴被堵住,含糊挣扎。

手无意识地扭动着门把。


我宁愿自己消失。

完全消失。

然而不可能,我血肉清晰地站在门后,女儿和他进门来。

那会是一场我自己也无法承受的相对。


他似乎在掏钥匙。

突然女儿挣开他,向走廊尽处跑去。

又上当!

笑声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安静下来。

我深吸口气,转身打开门。

面前的一切都在原处。

仿佛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她是如此快乐,安稳,他是如此爱她。

那一瞬间,我突然完全放下好胜心,完全放下仇恨。

我决定不再出现。


一个人默默关了灯,关好门。

走出走廊。

回身的刹那,楼梯上层一对拥抱的男女突然顿住。

齐齐向我望来。

我慢慢抬头,看着他们。

数年前拿着相机的人,终于抱着镜头里的那个女孩。


我在黑暗里,他们望不见我。

这却是我再一次见到女儿,她扭转脖子,睁大眼睛往下看着。

但她看不清那个人。


直到我走下楼去。

头顶上还传来她小声地问他的声音。

谁啊那是……


21


一个人所能犯的所有错的根源只有一个。

自以为是。

自以为她爱我,自以为她恨我,自以为在她的世界里依然重要。

有一天,你发现,这一切都是自以为是,她已不再在乎过去。

只是过去在乎。

那是什么感觉?


是什么让我们以为,爱过自己的人,会一直爱下去?

这样的坚持,不是执着,而是自私。


我放了下来,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每天上午起床,去图书馆看书。

下午,走在路上,晒着阳光,慢慢地从草坪边走过。

在市场里买些菜,自己煮给自己吃。


我暂时还没有工作的打算。

虽然有好几家公司,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发一些高薪的邀请来,都被我婉拒了。

每个人都需要康复。

康复需要时间。


四月的那天早上,我醒来后,决定一切重新开始。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中午,我签了合约。

把女儿的那栋小屋终于卖了出去。

下午两点多,我去了妻的墓地。


我在妻的墓地站了很久。

我对妻说对不起,我终于没能狠下心,把他终结。

而我却又要继续我的生活。

我就在妻的墓地前,喃喃自语,近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后,我转身,不知何时,他已出现在我面前。

背对着我,坐在墓地的台阶前,看着面前的山。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两个多月未见,他看上去很孱弱,面色苍白,但以往的神气却没有丝毫改变。


你现在看到我已经不奇怪了。

他笑笑,开口第一句话。

这个时候天上开始下起小雨。


我没有理他,尽管我心里激荡得很厉害,但我依然默默地站在妻的面前。

他坐在我背后,开始自言自语。

一句句从身后传来。


那天晚上,我知道是你,在楼梯口。

他闭上眼睛。

那一瞬间,我像看到三年前的自己。

他深深吸了口气,连那天的气味都那么清楚。


三年前,那天半夜我走上楼梯,看见她。

天亮前,我拍了一张她的照片。

她笑了笑,对我说,我可以住在你这里吗?


那些天,我常常可以听到半夜厕所里的哭声。

她捂着嘴,但是我听得见。

有时候我们一起去逛街,路过某个店的时候,她会突然发呆。

有一次我们看电视,在放一个电影。

看到一半,她会求我转台。


我装作一切都不知道。

但她不能。

她也很努力,但她装不了,因为她开始呕吐。


一天晚上,我站在厕所门外,闭着眼睛,再也忍受不住,跑到楼下的花园里。

把胃里的酸水和眼泪全吐出来。

抬起头的时候,她站在边上。


谢谢你,但我要走了。她笑着说。


我不让她走,我知道她无处可去,她不肯,闭着眼摇头。

我拉住她。

她回身冲我大叫,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不爱你!肚子里还有别人的孩子。

她捂住嘴。

为什么求婚的是你?为什么拉住我的人是你?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来,微笑看着我。

三年零九个月前,那个时候,我在一个医院里住院。

有天夜里睡不着,去了急诊的输液室。

去那里看书。

那天晚上人很少,很冷。

我边上坐着一个女孩子,扎着马尾辫,正在吊针。

一个男人在她边上,微笑地看着她,握着她的手,不断地和她说话。


我看了她一夜。

安静而害羞。

她却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我一眼。


后来,我搬到了你楼下,我看着你们一起进出。

我感觉我离她好近。

我从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和我在一起。


这个时候,墓地里安静的只有雨点拍点石碑的声音。


22


气温似乎降了下来。

他依旧看着面前的山,慢慢地回忆。


我一直没有告诉她,为什么那天我会在医院里。

事实上,我已经在那里住了很久。

唯一的任务就是等死。


他看着我,笑了笑,血管里的病,说出来你也不懂。


如果那天她没有在楼梯口对我说那句话。

可能我已经烂在哪个角落里。


我们搬走,结婚,我尽可能对她好。

守口如瓶。

我知道我能付出的太多,时间又少。


那段时间真的很快乐,我们像无忧无虑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一个真正的孩子出生。


她对我说,她爱我。

我除了点头别无办法。

因为我知道,她频繁说出这句话,只是在让自己相信。


这一切只有在夜晚,她看着孩子时,一切才显露出来。

我常常在睡梦中醒来。

她怔怔地坐在孩子边上,看着他。


原来,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死,不是你爱的人不爱你,不是你爱的人在你身边而不爱你。

而是她以为她爱你,而你必须相信。


但终于她还是走了,在我不能承受的那天晚上。


她找到了你,你给她买了房子,一个星期去看她一次。

我一直看着你们。

不能打扰,虽然她不快乐,但她需要。

直到那天,我从医院拿完通知回来,我去了幼稚园,把孩子领回去。


你知道为什么我把孩子领回去吗?

因为我决定把她还给你。

他笑了笑。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我要她从此和你幸福地在一起,快乐单纯,你永远专一。

所以我必须先让她回来。

我才能开始。


我突然想到什么,整个人狂颤起来。

只是这"什么"太过惊骇,脑子里似乎有个念头显形,但心眼闭上,根本不敢看。

我脖子慢慢转过,看着他。

用手一撑地,慢慢站起来,走到我边上。

你还不明白吗?她要回到你身边了。


他指着妻的墓碑。

她在这里,不是我要报复你,我不想她死。

只是希望她离开。


23


我再也没有说话。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根本什么话也说不出。

爱到如此,我还能讲出什么。


我想问他,为什么要篡位,破坏。

现在也都不必问了,我想起他看到我再度出现时,脸上的笑容。

一个人为了所爱之人谋求幸福。

他的托付需要心安。


同样的,他选择离开。

而不是病死在她面前。

我不想从头到尾没有被爱,最后却只得到同情。

他对我说。


我离去的时候,久久望着他。

他的笑容里竟然有祝福。


两天后,我去了秘书那里。

我把一切都告诉她。

我以为她会有所动容,没想到只是淡淡听着我说。

我相信我走后她会难过。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天没亮我就被闹钟吵醒。

坐起来,呆呆地看着窗外渐渐变亮。


七点的时候,我起床,开始整理屋子。

我理出了很多不再需要,或者不再敢于逼视的东西。

把它们全部打包。

我想放在屋子某处。

但想了想,还是果断地扔掉。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去了超市。

买了速冻的鸡翅回家,路过碟片店,我又去买了一些韩国的影碟。


回到家后,我把这些全部放在合适的地方。

然后环顾了一下。

装作时光倒流,女儿站在我面前。


中午,我喝了一杯咖啡,坐了一会。

下午三点,我去了动物园。

女儿和他三点一刻出现在门口。


那是市内一个很大的动物园,由于是礼拜天,游人很多。

当时是下午三点一刻,他抱着孩子,女儿走在他边上,他们并肩从动物园门口走出来。

像一幅画。


他们说笑,她挽着他,走到马路边等车。

在街沿,他突然转头对女儿说了句什么。

女儿接过孩子,朝他点点头。

笑着拍拍他。

快点回来。


他微微一笑,朝马路对面走去。


他转身的时候朝我看了一眼,或者仅仅是朝我这边转身。

视线移过我,又自然地投向马路对面。

仅仅是一瞬间,完成了交接。


我知道,他会消失在车流中,然后选择一家乡村的小医院。

在病床上等待那一天。

我会去看他,告诉他女儿的现状。


那是一条非常宽的路,可以同时开六个车道。

我看着他慢慢隐没在车流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也只有几秒钟。我深吸了口气,一步步朝女儿走去。

心跳越来越急促。


她看到我的时候我距她只有两米。

一瞬间,她呆住了。


我们安静地对望着。

她长发披肩,在下午阳光中熠熠闪光。


我先笑了笑。

嗨。

她也放松下来,好像被我启发,笑拍胸脯。

你怎么在这里?

什么你啊你的,没礼貌。我鼓起笑容,笑斥。


她很不屑地白了我一眼,嗤……

然后鼻子轻轻皱起来,眯起眼睛笑起来,那该叫你什么啊?


我想努力笑,但不再成功,转头看孩子,孩子好像还记得我,张开嘴朝我笑。

她似乎意识到,紧了紧孩子,含笑道。

你还好吗?


我还好吗?一言怎尽。

难以回答,只得反问。

你呢?还笑着,撑尊严。

她眨了眨眼,很好呀。


我们默默站着。

那段共同生活的日子又在彼此脑中呈现,只彼此笑笑。

只是彼此笑笑。

过了会,她好像想不出什么话,用手指了指马路对面,嗯--嗯,买水去了。


这个动作在我记忆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用一个谎言离开。

她全无知晓,伸出手,有些调皮,有些满足地伸手朝马路对面指去。


当时下午的阳光照在她的笑脸上,还有伸出去的手。

突然有很奇怪的感觉。

我明知女儿毫无心机,恐怕是为了配合她,我依然顺着她的手指往那边看。

同时,一声巨大的刹车声扑面而来。


我呆呆地看着女儿,女儿怔怔地看着我,我们都有些错愕,女儿的手僵硬在半空。

手指神经性地微微一颤。

两秒钟后,我第一个反应过来,转身拨开人群。

往那边冲去。


一辆卡车停在其中一个车道上,司机一脸惊惶地站在车门边,身后许多车都安静地排着。

人群慢慢围过。

他躺在车前的柏油马路上。


我慢慢朝他走进,蹲下来看着他。

他尚有余温,看着我,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胸膛起伏。

朝我伸出手来。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他第一次面试时,到我公司来,在办公室看到我的情景。

还有他和我在一起工作。

后来残忍的微笑,很多场景突然一下子涌到面前。


我闭眼,再睁开,终于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终于伸出手握住他的手,紧紧握住。


那时他早已失去余温。


24


直到很久之后,我都无法确认,为什么他最后用这种方式来结束。

是在向我赎罪,还是向女儿表白。

或许是累了,更或者事到临头,真的无法承受。


我们总觉得我们足够坚强到承受一切。

事实上我们不能。

所谓的一切,只是我们能想象到的。

尽管如此,我们也只能承受其中一小部分。


那时,我一直握着他的手,尽管已经冰凉。

等我回过头的时候。

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我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只是怔怔地看着,既像看到,又像没有看到。

只是眼睛每过几秒,会微微眨一眨。


直到有人报警,直到尸体被抬走,直到人群慢慢散开,她依然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

我站起来,走过她身边,搂了搂她。

她一动不动。


我背着孩子,把她拉回了家,一路上她极乖,只是手被我牵着。

坐在车里,也一动不动,任凭我把她带回家。

整整一个星期,她再没有说过话。

安安静静地,看着墙壁,一坐就是一天。


无论我与她说什么话,她都用一种困惑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听不懂,又像是根本没有在听。

或者说,她根本不再认得我。

她已拒绝一切。


我心中明白,长久以来,女儿都在为着心中的某种东西去努力,去颠沛。

尽管吃尽苦头,她依然不放弃,仍然相信。

为此,她从未安稳和幸福过。


直到他出现,来来去去,她终于说服自己,可以彻底告别过去。

她真正爱上他,以为可以长此以往。

然而她只看到一具尸体。


他的死,绷断了她脑中最后一根弦。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回大楼的时候看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来了。

正站在楼下,眼巴巴地望着楼上。

我分辨不出她望的究竟是哪一扇窗户。

是我们的家,还是那间收容她的屋子。


我轻轻走过去,牵住她手,带着她上楼。

在进楼的那一瞬间,我突然眼眶发热。

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牵着她的手,带她上楼。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到我家来吗?


因为明天要拍那个广告,要早起,前一天你住在我家,就是在这里,你敲的门。

我开门之后,你大声说,你家真破。

我把门关上,在猫眼里看你,发现你不见了,我吓了一跳,开门后发现你笑嘻嘻地蹲在门下面。

记得吗?


女儿安静站着,好像我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


那天,我给你做鸡翅吃,你在门外等得不耐烦,一直冲进来,说我要饿死你。

我给你一块。

你很怀疑地撕下一块给我,问我能吃吗?

我吃完后点头,然后你笑着搂住我,说爸爸,我孝顺吧?

我才知道上你恶当,记得吗?就是在这里。


女儿牵着我的手,呆呆看着灶台。

我吸了口气,忍住眼泪,把她从厨房往电视机边拉。


那天吃完晚饭,我们在这里一起看《我的野蛮女友》。

我一直在东张西望,你一直在扳我的头。

我真的觉得难看啊。


看完之后你认真地建议,让我被你打一巴掌,你就正式变成我女朋友了。

我没有采纳,你满屋子追我。

记得吗?你看就是这张影碟啊,喏,我没扔掉。

你想打我吗?你可以现在打啊。


我望着她,鼓励地看着她,她依然站在我面前,无动于衷。

我笑了笑,拉起她,指给她门边。


那天晚上你站在这里说要回去了,我其实不想你走,我就说了,然后你好像受了很大侮辱的样子,恶狠狠地看我。

我很内疚,把你送到门口。

你看着我,笑嘻嘻地从书包里抽出一件睡衣,说你本来就没想走。

而且要一直赖在这里。

对吗?


我恳求地望着她。

她只是呆呆望着我。

……对吗?

我鼻子发酸,仍使劲地问她,你说一直要赖在这里的,对吗?


那一个月,我一直翻来覆去地和女儿说着我们的过去,我们身边点点滴滴发生过的事情。

她会很安静地听着,眼睛眨也不眨,我说得眉飞色舞,然后声音渐渐低下去。

她盯着眼前一个虚无的点,始终没有动过。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去了酒吧。

那个几年前女儿做DANCINGQUEEN的酒吧。

坐在人群中,呆呆看着台上,震耳欲聋的音乐下,一个妖艳的女人在上面扭动着腰肢。

想象着,上面是那个三年前调皮的女孩。


我一边喝酒,一边笑。

人事流转,我们还怎么回到从前。

一个多小时后,我买了单,摇摇晃晃地离开柜台。


事情就发生在我离开门的一刹那。

一个女人与我擦肩而过。

我出门,她进门。

徐徐交错。


有时候所有的事情就发生在一念之间。

等到我意识过来,我已经抓住她手腕。

只是心中火花爆开的瞬间。

她转过头来。


我慢慢颤抖起来。

我们对视着。

我认出她。

她恐怕也是,朝我笑起来。


那个三年前我带回家的妓女。


那天晚上,那个妓女又跟了我回家。

开门的时候,我的手使劲地发抖。

钥匙两次都掉在地上。


门好不容易打开,我装作没有看见沙发上的女儿,牵着那个女人的手往卧室走去。

经过女儿怔怔地看着我们的眼神。

五步路,竟走了我三年。


关上卧室门,我把皮夹里的钱统统翻出来,神经质地洒在床上。

那妓女笑。

我闭起眼睛,站在门口,跪了下来。

没过多久,她的呻吟开始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我跪在门边,使劲捏住门把。

眼泪滚落下来。

每一声都刺穿耳膜。


是的,同一个女人,同一个场景。

我不得不如此。

仿佛时光倒流,好像中间的三年,这一切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时间一分分过去,十分钟后,我擦干脸,走出门,浑身已被汗湿透。

女儿低着头坐在沙发上。

长发遮住脸庞,仍然一动不动。

那一瞬间,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慢慢走过去,跪在她面前,用手捋开她零乱的头发。

她面无表情。

但眼角赫然有一滴眼泪。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泪无声流下脸庞。

我轻轻地抱住她,感觉她顺势就在我颈后,我的脖颈很快就被打湿。

然而她仍是悄无声息地流着眼泪。


不知抱了多久,小房间的孩子不知何时走出来。

大睁眼睛看着我们。

看了会,牙牙唤了声,爸爸。


这个时候,女儿的肩膀抽搐了一下。

她仿佛被什么突然击中。

开始浑身发抖,然后大口吸气。

我反复摩擦她的背脊,一次,两次,三次。

一分钟后,她终于像咳嗽一般,咳了出来,瞬即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紧紧抱住她,用尽气力。


这种哭声是我从未听过的。

纵然一年前再次遇见的那晚,她也在雨中哭泣,然而此时,却仿如一头濒死的兽。

这时,突然隐约听到歌的声音,那个挪威的女歌手。

歌声竟然似楼下传来。


我留了一根琴弦,在我走的那天。

从此心中的曲子,无法完全。

我带走所有的爱,在我走的那天。

因为你说过永远。


五分钟后,她开始失控。

不断地推我,咬我,打我。用手推我的脸,撕扯我的头发。

要把我推开。

我的脸被她抓出血来,不能擦。

她的手上都是我的头发。

我仍死死抱住她,因为我知道,一旦放手,她将分崩离析。


她开始尖叫,狂叫着哭。

她推我,推不开。

朝我的肩膀狠狠地咬下去,皮开肉绽。


她在让我感受她此时心中的痛楚。

然而我除了抱紧她外毫无办法。


走后的一百零五天,我唱过海角天边,

断绝了思念。

走后的一百零七天,我望见沧海桑田,

还有那炊烟,

多么像我的琴弦。

记忆中,

我的琴弦。


就像一场暴风雨,一个小时后,她慢慢平复下来,不断地喘息,抽泣。

我慢慢放开她,捧住她脸,托起来。

她眼睛抬起来,噙满泪水。


爸爸……


我擦去她眼泪,死命抱她。

不知何年何月。

那个女人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再也不能放手。

此生此生,再不能放开了。


孩子在边上瞪大眼睛看着我们,对他来说,一切都未曾发生。


25


三年前的那天晚上,你第一次睡在我边上。

我们手牵着手,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黑夜就在我们边上走过。

凌晨的时候,一丝光透进窗帘。

你突然翻身,笑嘻嘻地看着我,露出两颗虎牙。

你吻下来。


那是我们第一次做爱。


天还未亮,我们就起身出了家门。

赶到公司门口,一队人已经集合。

我们坐上巴士,在这个渐渐亮起的城市开着。

开到码头,我们一起坐上快艇。

去了邻近的一个小岛。


在快艇上,我和导演商量着一会拍摄的进程,时不时斜眼望你。

你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的浪花。

一会站起身,走到小卖部,买了茶叶蛋回来。

继续看着浪花,一口口吃着。


到了岛上的时候,天已大亮,阳光洒在海面上。

还有海滩后的树。

你大叫一声跳下海滩。

我在边上,一边工作,一边微笑看你。


中午的时候,我们开始拍摄。

我坐在一边,看着一大群人围着你,你却旁若无人般笑着。


我远远看着你,渐渐觉得与你很远。

我一个人在岛上走了很久,发现了那里的小木屋,那是晚上我们要住的地方。


回到海滩,进度已七七八八。

太阳也已快下山,一天的进程便已到此。

你正在和导演与工作人员嬉笑。

看到我走来,便如不认识般,继续与他们说笑。


我和你们一起吃着小饭馆里的海鲜。

听你讲学校里的好玩事。

从下了船后,我们便不再说过一句话。


回到岛中的小木屋时,已经是夜晚了。

我躺在房间里。

隔壁的你正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和我一样想念?

是不是一样和我想念彼此将来。


我披上外套,悄悄走出旅馆。

步行十分钟,来到海滩。

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夜空繁星点点。

海滩上空无一人。

只有潮起潮落。


我朝海走去,突然依稀看到远处,一个女孩子蹲在沙滩上。

正在拿手指划划写写。


我慢慢向你走近。

你觉察到我,在我在你身边时,转过头朝我嫣然一笑。


你在做什么?

玩。

穿得好少。

你来做什么?

我想你。

那你今天干吗不理我?


我理你的。

嘁……那你疼我吗?

嗯。

会保护我吗?

嗯。

如果有人欺负我呢?

我扁他。

如果你不爱我了呢。

我不会。

如果我不爱你了呢。

你会吗?

我有说过爱你吗?


我笑笑,不来与你争辩。

在海浪处走了两步。

你突然轻声说了句。

你是头猪。


这时海涛汹涌而来,远处浮标点点。

我转身。

什么?


你看着我,笑着。

然后你冲过来,我一把抱住你。


爸爸。

嗯。

爸爸。

嗯?

爸爸!她笑起来。

我会怀上你的孩子吗?


那年,我27,她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