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老汉

父亲是个66岁的老汉了，再不是早些年那个乐观的好脾气的中年汉了！也不再是哄我睡觉温暖我小脚的粗汉子，在养育四个女儿成人后，真的老了！

父亲在村里是个少见的妻管严，母亲个性极强，家里大小的事基本都是她拿主意，但我们都知道父亲才是她最大依靠。她脾气极烈，特别是四十岁时，真是段难熬的岁月，但我没见过父亲责骂母亲，在母亲责骂我们时，他总是默默地走开了，他不想给母亲压力，更不会给我们四姐妹压力。

他爱我们，虽然没能给我们宽裕的生活，但总想法子给我们最好的东西。他手巧，竹片在他手中会变成可爱的小鸟、蚱蜢等，是我们最爱的玩具，至少能在小伙伴们的惊羡中满足了小小的虚荣心。家里的吃食有限，但在春节时，会炸很香的鱼块给我们吃，而他却吃着炸猪油余下的肉沫子，还连说那才好吃。

他是单纯的汉子，因为读书不多，会写的字不多，面对困苦他很少提起，只是笑嘻嘻地对我们说：你们读书如果不能拿第一就不要再读了！打工潮席卷乡村，已经穷苦不堪，再让家里的女孩读书使很多人觉得父母很傻，甚至不惜当面奚落，但他们都没动摇，至少在母亲的默然坚持下，四个女儿都没被卷入那风潮中。我真的一辈子感激他们！

父亲不是个漂泊的人，早年他只去过海南岛开荒。但在我到外地读书时，因为生计，他去了深圳当建筑工人，因为老实被欺负得差点拿不到工钱。每每说到这段日子，母亲就伤感心疼不已，而父亲就旁边就笑嘻嘻：现在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最难忘的是他的双脚，因为他干的都是力气活，所以他的脚承受的力量已无法衡量。他如大多乡下汉子一样，极少穿鞋，地上的荆棘坎坷从不在乎，毫不犹豫地踏上去，这就这样安踏了几十年。小时候，挑着担子跟在他屁股跑，总怵路上的石子，一不留神就会打趔趄，甚至摔跤，而他仍健步如飞，回头看我的模样，宽容一笑，回身接过担子转身向前。一次，我分明看见他的脚趾在流血，我忍不住叫起来，他却无所谓地向我笑笑，若无其事地继续忙开了。他总说：这算得了什么！？他给我的父爱就是这样简单直接，连言辞也省略了，但给予了我勇往直前的力量。

但在他五十多岁，他的脚终于受到了不可挽回的伤害。那年冬季，他的大脚趾被工地上的石子戳开了一个小洞，他没在意，他以为会象以往无数次的伤口一样很快痊愈。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那小洞仍不时在发炎，他才意识到那工地上的水泥和石头给他脚趾的深深伤害。母亲埋怨他，怜惜地为他上药，但总不见明显的好转，连小腿也浮肿起来。

在九六年春节后，父亲终于听从劝告，住进了县人民医院，进行全面的检查和治疗。当时在县城实习的我承担起照顾他的重任。拍了片，医生说：脚趾炎症严重，建议进行切除手术！父亲进了手术室四个小时后才出来，出来时他身上的麻药作用还没消退，他在昏睡中，那一刻的他真是嬴弱呀！我差点要哭了！

那三十五天真是炼狱的日子，我看到曾经充满干劲的他的无助和无奈，极力忍住伤口的疼痛，极力掩饰被女儿照顾的尴尬，一直好脾气的他有时甚至忍不住向我发脾气，挑剔我，数落我的照顾不周。我不懂安慰他，我真切感受到他的内疚，但我能说什么！我正处毕业分配期间，远方的男朋友对我无法理解逐渐冷淡，心中苦闷也无处发泄，于是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在大街狂冲，一路泪狂洒，心念我可怜的父亲。之后若无其事回到父亲身边，他则默默地看着我，似乎一直在期待我的归来。

手术后父亲的体质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变异，有时突发的难解的瘙痒令他坐立不安，皮肤的触觉似乎突然消失了，手和脚总是不知什么时候就被烫起大水泡。有一次竟然用开水洗澡，烫得大腿冒起了一大串大水泡。他的那种烦躁呀，和谁说去？苦了母亲。因为我们四姐妹都没在他身边。

手术的伤口一直无法完全痊愈，不时流一点水；如走路时间稍长了还会流血，骨髓炎带给了他永难磨灭的伤痛，正如生活给了他沉重。

他还得了老年风湿，手指僵硬麻痹，连筷子也抓不稳。那一刻他真的很尴尬，他羞愧地承认自己老了。

他与母亲到姐家住，看得出来他们并不十分舒心自在，依靠女儿的处境他们不习惯，而且还得辛劳。父亲郑重地对待他的风湿，认真地坚持到一个安徽女人的诊所治疗，他回来还把那里的治疗手法吹一通，有内服药、外敷药、针灸、按摩，还有气功，姐嘲笑他的迷信，但我认为只要令他有了信心，都是非常的治疗方法。

俱往矣的日子无法重拾，父亲再无法拥有健全的双脚，走路总是蹒跚着。他的确老了。

我真的想说：父亲，如果下辈子可以选择，我仍选择您为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