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远方，向高处

去远方，向高处

Y  阿忆

    为什么周围的人，对你不以为然？

    如果你自视拥有天才，或者的确是个天才，你一定会不断惊问自己，为什么周围的人总是对你不以为然。莫扎特年轻时，曾反复追问旁人：“您是否肯定您爱我？”这位天才一直与平凡的世界隔着一堵墙。他的演奏轰动了天下，但公卿们却在他的钢琴旁昏昏欲睡。理解他的只有萨烈瑞，但萨烈瑞并不爱他，相反因为妒嫉，最终害死了他。

    不被近旁的亲朋重视，这是许多天才少年的共同遭遇。他们更多地摆脱了凡人的庸见，渐渐脱离了人群。成名之前，他们总是被时代疏忽，情如赘物。他们的成功，常常是在亲朋好友之外，偶然遇到一位高度富有的陌生人，经过他的精心提携，才得以完成。

    但即使他已得到大社会的承认，他的生活小圈子仍对他是否是一株好苗，报以怀疑。

    在远处，你是一颗星。回到家，你还是双亲的儿子。而在中国，双亲是一个在吃饭问题上对你百依百顺，在精神生活上对你漠不关心的典型代表。他们内心里渴望你能出人头地，行动上却不给你任何出人头地的必要条件。这包括限制你的自由。实际上，他们是以培养庸人的手段，企盼你成为天才。在他们的想像中，天才的诞生，是因为谨慎地循规蹈矩。但事实上，天才全是些轻视清规戒律而大胆标新立异的人。

    天下父母都有一个通病，认为天才都在别人家生活。你不必愤愤不平，因为这句话的反义是，在别人的父母眼里，你也是一个天才。你的每一点天才，都是在反对清规戒律的造反中显现。你的父母讨厌你的起义，不是镇压你而毁了你的天才，就是成全你的天才而忌恨你的起义。但别人的父母，不会知道你家内部的这些麻烦，只知道你像一位天才。一个被认为有思想有口才的青年，当他面对老爹或姨妈时，常常会说不出一句话。只有在欣赏他的人中间，他才会口若悬河。而欣赏你的人，常常在远方。

    父母不相信你有天才，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他们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的普通身躯里，能生出大人物。在他们永恒的记忆中，你是一个贪吃贪睡、一无所知、不断啼哭着向他们寻求保护的小宝贝儿。当你的知识和真理在心底秘密生长时，他们已无力了解你的现状。他们对你难以磨灭的印象，来自你的过去。你曾尿床，曾经撒谎，曾经是个病秧子，曾经从他们那里学习最初的常识，你曾经弄坏过许多家什和钟表。而你转瞬即逝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种丑闻。你只清楚你的现在。于是，你宣布了一个真理。但在父母眼里，你的真理不过是狗屁，是一个尿过裤子的真理。这样，自以为是的你，一定会与对你不以为然的父母，形成尖锐的冲突。

    老师也是对你不以为然的主要代表。为此，在学生时代，你会相当沮丧。

    在你童年的时候，父母是你的绝对真理。当你进入幼儿园，特别是进了学堂，你开始怀疑绝对真理。由于你的视野拓展，你会把权威信任转移到老师身上。但上中学之后，你的观察力有了进一步提高，你会发觉，老师对你的不以为然远远胜于你的双亲。在父母那里，即使得不到赞扬，至少能得到真心的谩骂，可老师干脆不记得你的名字，仿佛你从来不存在。

    只有多年后返校，去探望老师，这个秘密才会揭开。那个时候，你会发现，老师很矮，因为你长高了。还会发现，老师并不神秘，因为从心理上，你已经摆脱了对她的跪拜和畏惧。你会发现老师是个普通人，就像你的父母一样。和你不同只是，她仅仅比你多活了几年，提前知道了你当年正在学习的知识。而这类知识，并不足以使她成为圣徒。她曾经为了长1级工资，去拆别的老师的台。曾经格外注意有家庭背景的学生。曾经在公共汽车上与人互骂。曾在政治纷争中，说过后来听上去十分可笑的话。这些庸人的品质，或许是由于她的良知，为了不提早腐蚀你，她曾在你面前精心地遮盖了过去，或许是因为你当初的观察力有限，无法透视长辈间的龃龉。你把老师神化成一个偶像，又为在她身上发现灰尘而大为不满。实际上，她对你的不以为然，只是她像别的大人一样，也觉得晚辈身上不会有什么高妙玩意儿。

    当你到了高处，你会知道，老师只是你精神发育的一个阶梯。当你没有攀援上它，你不知道它是要折断后摔死你，还是正像一只有力的手臂，把它认为优秀的人托向更高的阶梯。多数情况下，它只是像一节真的梯子，默默而不太经心地背负你走过。当你紧张地跨过它，登上更高一级，你便不再需要它的肯定。低头望去，你一定会发现，你已经远远超过了它。

    在你的步伐走不了多远，手攀不了多高的时候，你只能跑到同学和朋友中间，寻求认同，十分渴望凌驾于一班之上，仅次于老师。你们在一起自由地谈论国家，传播小道消息和性的秘闻，还品评流行音乐。但当你的话题脱出旧范，你会发现，同学们也会对你不以为然。为此，你会困惑不已，郁郁寡欢，感到怀才不遇。其实，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简单的道理--只是因为，他们太熟悉你了，你的优点大多淹没在你的平凡之中——他们也许清楚地记得，你刚刚受过数学老师的呵斥，又在课下遭到高年级学生的羞辱和毒打，记得你早晨冲出家门，造了爸爸的反，可为了吃饭睡觉，傍晚便去求和。你或许还记得，你在老妈的辱骂下，穿着拖鞋，去垃圾站倒土。这些锁事，简直太不容易让周围的人对你另眼相看。所以，当你宣布一项决定，或者写了一首新诗，他们自然地不会予以重视，并会用沉默表示：“我看不进去叻塞。”而这些东西，要是能送到一个不熟悉你的圈子，可能大为不同。他们既不知道你是遭人暴打的窝囊废或贪生怕死的叛徒，也不知道你是受压迫的清洁队。他们对你一无所知，只晓得你是一个能够做出决定的、一个能够写出诗篇的人。他们会把这类人，想像成仙人。反过来，这种印像会刺激他们认真理解你的决定和你的诗，最后得出一个你喜欢的结论：“这家伙，是一个判断力和作诗的天才，没错儿！”

    好理解，问问你自己就知道了。你对你周围的人是否以为然呢？为什么？道理亦然。所以，不要依赖别人——特别是你周围的人——去评价你自己的灵魂。大多数人正是摆脱不了旁人的意见，才变成平凡大军的一员。当你没有能力离开父母的餐桌、离开老师的教鞭、离开你同学的范围去塑造自己的灵魂时，要怀有一个希望，去远方寻找，向高处攀登。那里的人们，会去除杂念，发现你的价值。

 

                                              95年春天
                                         北京东四七条四号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