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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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岁时,我单身一人离开扬州,到南京求学。那时并不提倡说普通话,当然也不像现在这样,以讲几句粤语、沪语为荣。南京话我觉得很难听,从内心里不屑于学--后来才知道,被人讥为"大舌头"的南京话,主要是指南京城南的土话,并不是泛指今天流行的南京话。那时,我便只管讲我的扬州话。不料,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说的那样,这一口扬州话,就成了我是扬州人的"招牌"。但是别人却不叫我"扬州人",而叫我"扬州虚子"。
    "扬州虚子"当然不是只指我一个人,而是指所有扬州人。凡是扬州人出门在外,外地人就喜欢叫他们"虚子"。这中间也没有多少恶意和蔑视,可是确有一些戏弄与调侃的成分在内。
    "虚子"的真正含义,我到现在还说不准确。扬州人口语中说的"虚",有手忙脚乱、沉不住气的意思。前些年,有个外地人在扬州购物,只因他催促了一声:"快一点。"女店员就回敬他一句:"不要"嘘"!"扬州人的这句口头禅,使这位外地人感到奇耻大辱。他后来在报纸上写文章,抱怨扬州人没有礼貌,竟然叫一个外地客人"不要"嘘""。其实,扬州人所说的"不要"嘘"",也就是"不要急,等一等"的意思,并非是骂人。
    "嘘"字,现在一般写成"虚"。
    "扬州虚子",一称"扬虚子"。论起"扬州虚子"的名字,也已经有了相当长的历史。早在清末的宣统元年即公元1909年,当时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小说月报》第一卷第六号上,就发表过苏州包天笑先生的一篇《吴侬琐记》,云:
    扬州俗尚繁华,人多虚伪,故有"扬虚子"之称。居人尤喜摆官派,甚至曲巷私娼,亦自名为公馆。有人嘲以诗曰:
    扬州无事不繁华,曲巷私娼也宦家。
    借问何人曾出仕,舍亲始祖做三衙。
    这是讽刺扬州人好摆场面,明明是寻常百姓,也要冒充"官派"作风。记得在清人笔记里,曾谈到苏州人是喜欢冒充"官派"的,那怕是一个豆腐店的王老太,也自称是"某某翰林外甥家隔壁对门豆腐店之王老太",扬州人曾予以嘲笑。想不到,到了晚清时候,扬州人也被苏州人嘲笑了。
    "扬虚子"的名字,在扬州最繁华的清代中叶前后未见记载,直到晚清才突然流行开来。究其原因,当与扬州的经济盛衰有密切关系。清代中叶的扬州,盐商们都腰缠万贯,市民们也都丰衣足食,加上康熙和乾隆两个皇帝多次南巡,仿佛瘦西湖里的水都是银子,用也用不完似的。那时的扬州人,哪里用得着"冒充"什么"官派"!可是等到这一片落日的辉煌过去,大清帝国进入了无歌的长夜,扬州人便只好打肿脸充胖子,才能维持昔日的那一份体面了。晚清时候的扬州,就如《红楼梦》里那句话说的那样,外面的架子看起来未倒,实际上内囊已经上来了。"扬虚子",其实也就是外强中干,色厉内荏。
    对于"扬虚子"的剖析之尖锐,莫过于朱自清先生在《说扬州》一文说过的一段常常被人忽视的话:
    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如曹(聚仁)先生那文所说;现在盐务不行了,简直就算个"没落儿"的小城。
    可是一般人还忘其所以地耍气派,自以为美,几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这真是所谓"夜郎自大"了。扬州人有"扬虚子"的名字;这个"虚子"有两种意思,一是大惊小怪,二是以少报多,总而言之,不离乎虚张声势的毛病。
    朱自清要写一篇谈扬州的文章,其实可谈的东西很多,不一定偏要揭扬州人的短。但是他谈了"扬虚子"。我想,在朱自清的时代,"扬虚子"一定是已经出了名,以致他在谈扬州的时候一定已经不能回避这一条了。
    朱自清关于"扬虚子"的分析,可谓入木三分。一是大惊小怪,因为扬州在近代史上沦落为僻居一隅的小城,不再像"大唐开天"和"大清康乾"的盛世那样得天下风气之先,故扬州人对于新鲜事物常常难免少见多怪。二是以少报多,扬州在近代虽然落伍,在先前却几度雄视天下,故常常不免做些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朱自清是老实人,他一向反对"虚"。在另一篇《我是扬州人》里,他坦率地说过,"我讨厌扬州人的小气和虚气"。他说,小是眼光如豆,虚是虚张声势。小气无须举例,虚气例如扬州某要人坐包车在街上走,除拉车的以外,还要带上四个人在车旁跑着推着。这种虚张声势的做法,除了可笑,到底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虚张声势,也就是有哗众取宠之心,无实事求是之意。近年读陈白尘先生的回忆录《对人世的告别》,见他在《漂泊年年》一章里说到他的一个扬州同学:
    阎哲吾是扬州人,在同乡中被称为"扬州虚子",又戏称他为"阎折五",意思说他的话不足信,要打一折五扣的。
    后来在《剧影生涯》一章里,陈白尘又说:"这位阎哲吾是扬州人,凡事张皇,南国同学们都叫他"扬州虚子"。或者用他的名字开玩笑,说听他的话要打一折五扣,信不得的。"作者在书中一再提到此事,表明此事给他的印象很深。
    "哲吾"这个名字正好谐音"折五",固属偶然。可因为是扬州人,大家便一起叫他"虚子",便认为他的话要打一折五扣,其中恐怕也自有必然的因素。
    扬州人说话的"打折",应该看成是虚张声势的一种表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珊瑚》杂志上,发表过一篇署名含凉写的《居然江北复江南》,文中说到作者在扬州游玩的经历时写道:
    到了扬州,自然要游瘦西湖的。在绿杨村吃了一顿有名的"扬州点心",去雇船。说起雇船,可发一笑。船家的索价,从三元四角以次递减到八角成交,这个"扬虚子"的雅号,真是名副其实。
    在历史上,苏州人的爱报虚价是出名的,所以名叫"苏空头"。不料扬州人也步其后尘了。
    差不多同一时期,郁达夫先生乘兴游览绿杨城。他除了对扬州的"瘦西湖船娘"感到兴趣外,对扬州的风景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在后来写的《扬州旧梦寄语堂》游记中,郁达夫说道:
    扬州之美,美在各种的名字,如绿杨村,廿四桥,杏花村舍,邗上农桑,尺五楼,一粟庵等;可是你若辛辛苦苦,寻到了这些最风雅也没有的名称的地方,也许只有一条断石,或半间泥房,或者简直连一条断石,半间泥房都没有的。张陶庵有一册书,叫作《西湖梦寻》,是说往日的西湖如何可爱,现在却不对了,可是你若到扬州去寻梦,那恐怕要比现在的西湖还更不如。
    你既不敢游杭,我劝你也不必游扬,还是在上海梦里想象欧阳公的平山堂,王阮亭的红桥,《桃花扇》里的史阁部,《红楼梦》里的林如海,以及盐商的别墅,乡宦的妖姬,倒来得好些。枕上的卢生,若长不醒,岂非快事。一遇现实,那里还有Dichtung(诗意)呢?
    扬州风景的颓败,是晚清时的事,这并不是扬州人愿意看到的。但是,古迹名称的风雅和实际景况的凋零,对比过于强烈,不能不给人留下名不副实的印象。"扬州之美,美在各种的名字"--这不是对"扬虚子"的婉转而中肯的批评吗?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扬州人要说什么话,要做什么事,常被嘲为"江北《空城计》"。因为扬州人说的、做的,往往都是空的,不能兑现。毕倚虹《人间地狱》第八回写杭州人唱戏,咬字不准,说:"这叫杭州《空城计》,和江北《空城计》同是具有一种特色。"张秋虫《海市人妖》第十七回写上海旅馆人声嘈杂,混乱不堪,说:"隔壁房间里又拉着杀鸡的胡琴,唱了一段江北《空城计》。"凡是令人失望的事情,大约都可以喻之以"江北《空城计》"。
    对于扬州人的这种习气,非但外地人深有感触,本地有识之士其实也深恶痛绝。清末民初扬州小说家李涵秋,以写扬州风俗人情出名。他在《广陵潮》第九十五回用讥嘲的口吻写道:"论办丧事,原是趁家之有无。但扬州地方,摆空场面是已经成了习惯。何况伍晋芳是个绅衿人家,更不能够草草办理。"摆空场面,在扬州居然已经成了习惯,说明已是顽疾。另一位民初扬州小说家李伯樵,在小说《邗水春秋》(即《丛菊泪》)第二十四回以笑骂的笔调写道:"诸位!须知扬州的财主,都是乱报水荒。有了一万,便讲十万;有了十万,便讲百万;甚且一万不(没)得,瞧他食场、住场,房子租着几进,姨太太讨着两房,好像倒是个财主。俗说,家里盖帐子,外面充胖子。扬州人的浮夸习惯,大概如此!"这都是将近一个世纪前扬州人自己说的话,可不是写《闲话扬州》的易君左说的。
    "家里盖帐子,外面充胖子。"这的确是过去扬州人常常挂在嘴边嘲笑人的一句俗话。如今的风气是有钱的不想露富,昔日的风气却是无钱的偏想装阔。这些无钱而想装阔的人,可能有两种情况:一是原来殷实,后来破产,却仍要硬装富翁;一是本来潦倒,从未发财,但也想冒充阔佬。原因虽然有别,本质并无不同,都是太爱虚荣罢了。清末周生《扬州梦》卷三云:
家无斗储,一掷百万,汉称豪杰,广陵诸无赖皆能之。
    这实在是很可悲的。
    奇怪的是,即使是在潦倒没落的晚清,扬州人也总是保持着一份矜持。他们虽然在上海人面前显得有些自信心不足,但在其他人面前俨然是当年扬州盐商的阔派。比方,正如朱自清在《我是扬州人》中说的:"其实扬州人在本地也有他们的骄傲的。他们称徐州以北的人为侉子,那些人说的是侉话。他们笑镇江人说话土气,南京人说话大舌头,尽管这两个地方都在江南。英语他们称为蛮话,说这种话的当然是蛮子了。然而这些话只好关着门在家里说,到上海一看,立即就会矮上半截,缩起舌头不敢啧一声了。"朱自清说扬州人笑镇江人说话"土气",的确,扬州人打心眼里瞧不起一江之隔的镇江人。这里可以举几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扬州梦》卷三里说的。晚清时扬州人出行喜欢坐"官轿",轿子的顶像亭子一般,如果是雨雪天就在轿子外面罩上油衣。轿子有讲究的窗帘,分暖、凉两种,座位上有舒服的褥子。另外还有一种比较简陋的轿子,没有装饰,只是以布围着而已。每当后一种轿子从街上经过,扬州的小孩老远就会笑着,指着,喊道:"镇江人!"
    第二个例子,是《广陵潮》第二十九回里说的。扬州人到镇江游玩,在一家酒馆吃饭,叫跑堂的先端上八个碟子,又点了一个海参头菜。待到头菜上桌,扬州人说:"你们镇江这海参卖几多钱一斤?我们扬州至贵也只得一百九十,二十文酱油,一匙荤油,什么葱儿蒜儿,外加几片鸡皮,几片火腿,统共也要不了四百文,怎么天高地远的说着这样大谎!"
    第三个例子,是《丛菊泪》第五回里说的。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酒,其中有扬州人,也有镇江人。有个扬州人"奚落镇江人,形容镇江人未免过甚"。一个镇江人则借助酒劲,"马上开动话箱,一嘴一个"怎底哥"(镇江的土音),"那里叩"(同上)"。镇江人反驳的话是:"敝处镇江人难道没个可遇吗?"扬州人的答复则是"发起酒狂,使起呆性,竟然破口大骂起来"。
    在扬州人看来,镇江人不但说话"土气",而且办事"小气",为人"俗气"。然而,扬州人似乎从来没想到,不妨用这几面镜子照一照自己。
    扬州人对于别人叫他们"扬虚子",是不以为然的。"虚子"?谁是"虚子"?不会是扬州人吧?台湾高阳先生在他的小说《徐老虎与白寡妇》中借白寡妇之口说道:
    外路人笑扬州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喜欢大惊小怪,叫扬州人是"扬虚子"。我就不服这口气!
    --说的正是扬州人的心里话。
    "虚"的对立面是"实"。对扬州人的"虚",扬州人中的有识之士从来是深为厌恶并反其道而行之的。张舜徽先生在《清代扬州学记》一书里,褒赞清代扬州学者的治学作风是"笃实不欺"。曹聚仁先生在《广陵对》一文中说过:
    扬州人本来习于都市的浮夸,有"扬虚子"之称;而扬学以笃实宏通称,值得我们再加深求的!
    所谓"扬学",是指以汪中、焦循、阮元为代表的清代扬州学派。他们是乾嘉学派的一个分支,做学问以实事求是为旨归。为什么在华而不实的扬州,会出现这样一批实事求是的学者呢?这个有趣的"曹聚仁之谜"确实需要进一步探讨。
    关于南北各地的人群,民间一直流传着许多稀奇古怪的"谚语"。如北方有谚云:"十个"京油子",赶不上一个"卫嘴子";十个"卫嘴子",赶不上一个"保定狗腿子"。"南方也有谚云:"三个宁波人,滑不过一个湖北人;三个湖北人,滑不过一个广东人;三个广东人,滑不过一个南京人;三个南京人,滑不过一个"扬虚子"。"据此,"扬虚子"似乎倒是很厉害的。这些近乎"顺口溜"的所谓民谚,究竟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流言呢,还是一些包含着地域文化信息的等待破译的密码呢?我想求教于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