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镜

来源:互联网 发布:ubuntu分区之后unsable 编辑:程序博客网 时间:2024/05/01 06:40

   羁宾王养一鸾,三年不鸣。后悬镜照之。鸾睹影悲鸣,一奋而绝。
    ——《异苑》
  
    我生在西域的山中。
    那山静谧,林木森森。空气是澄澈的淡碧色,宛如一块无形质的猫睛石。我曾
听一只自远方来的燕子说起,在西域,到处是大片大片的沙漠。那地方黄沙莽莽,没有
树木,没有水,有的是酷烈的太阳与狂风。人们将一种叫做丝绸的东西,从遥远的中
原,送到西域。很多人迷失在沙漠里,永远不再出现。
    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
    我一直在这山中。渴饮流泉,饥餐野果。春天的繁花,冬天的雪。这样平静的
流年,没有任何痕迹。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是什么原由,一个生命,无中生有,从虚空的虚空之
中,就跌落在这个世界上,占一席之地。有血,有肉。
    这座山,便是我全部的记忆了。
    我生着宽广的双翼与修长的尾。从头到脚,一身淡青色。
    爱惜自己的羽毛。入夜必择一棵高大树木,栖于枝巅,让尾巴如奔流的瀑布倾
泻而下。
    每天的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我会振翅飞上天空。那个时候的天是空灵的青
色,我知道自己在这里,失去轮廓。
    除了如此,我看不到与自己相同的颜色。
    于是我在西域的天空上飞翔。一圈,又一圈。
    被融化的感觉是快乐的。
                   
    山中飞鸟无数。
    自我有记忆以来,便是如此。此地从没有过走兽,只有飞禽。
    五颜六色的,穿梭来去的,飒杳轻疾的。寂静的林中,有一根枝桠落地,众鸟
便齐齐举翅,四散惊飞。
    一场又一场变幻的烟花。
    清澈的天空中掠过阵阵鸟群。总是鸟群。带来回旋的风声,象无数流星同时划
过。
    每一年的春天我都看到这山中充满诡秘的舞蹈。他们一对一对地,飞翔,追
逐,羞怯而狂放地翻飞。
    夜间处处响起哀怨美妙的歌声。
    空气变得热而香。缤纷的羽毛,象矢志凋零的花,不管不顾地坠落。
    然后他们会双双地衔来树枝和泥土,筑成窝巢。蹲在巢里,他会用嘴为她梳理
羽毛。她会生下晶莹的卵,孵出小小的孩子。次年春天这些孩子又会重复相同的过程。
    我目睹这些神秘的事件。年复一年。
    每个飞鸟都找到和自己同样的一只。每一只巢都住着同样的两只鸟。
    燕子是黑色的。鹭鸶是白色的。杜鹃是棕色的。锦鸡是彩色的。
    但我看不到与自己相同的颜色。
    很想知道身上被其它鸟儿的嘴轻轻梳过的感觉。但那是在巢里才发生的事。两
只鸟,一个巢。我没曾得到过,进入那个世界的许可。
    只得爱惜自己的羽毛。栖于枝巅。长长的尾,如瀑布华丽地流下。
    从来没有谁告诉我,为什么独独是我,生成天空的颜色。
                   
    我没有名字。他们叫我青色大鸟。
    不会唱歌的大鸟。
    每一只鸟都会唱歌,但我不会。生来就不会。我沉默地度过那些骚动的春夜。
因为我是唯一的一只,没有名字的青色大鸟。
    春天的繁花,冬天的雪。啊,这样平静的流年,流年,流年。
    有时梦见我从没有见过的黄沙,骆驼,狂风和丝路。
    但是梦不见自己的名字。
                   
    林中的鸟全都飞起来了。黑压压地遮蔽了天空。
    他们急急振翅,飞往同一个方向。
    凤凰来了。
    我听到千万个声音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
    我展开翅膀拦住飞过的一只白头翁。
    凤凰是谁?
    他惊讶地看着我。他是百鸟之王啊。难道你不知道吗。凤凰来到哪里,那里的
所有飞鸟都要去朝拜。凤凰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鸟王。
    他不再多说,匆匆飞走了。
    我便也尾随其后。
    方圆百里的鸟大约都集中在这里了。树林好似被覆上一条巨大的锦被。他们没
有发出任何叽喳声。百鸟朝凤,静穆地肃立。
    凤凰站在被簇拥的中心。最高的一株巨树的树巅。他们真美丽。他们。因为凤
凰有两只。
    我惊异地发现凤凰竟与我如此相象。同样的广翼,长尾,连头顶那簇小小的羽
冠也一模一样。
    但他们是七彩灿烂的。披挂了天下的彩虹与朝霞,呵,光华耀目,百鸟之王,
从未见过这般的光荣与伟大。
    我敬畏地飞过去。鸟王静静地旋过身子。虹飞霞舞。
    鸾,你来了。
    凤凰说。

  鸾。
    第一次,从这无所不知的鸟王口中,得知我的名字。
    我叫鸾。原来。
    我敛起翅膀谦卑地低下头去。凤凰。
    鸟王笑了。不。鸾,我是凤。我旁边的,才是凰。凤是鸟王,凰就是鸟后。你
明白吗。
    我不明白。凤是鸟王,凰是鸟后。一个王有一个后。但鸾可以有什么。
    鸾是不会唱歌的青色的大鸟。
    凤的眼睛温和地望着我。鸾,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回答你。
    鸟王,请告诉我,为什么只有我是鸾。
    鸾,你不可以选择自己。你已经是一只鸾。在人间,你是与我齐名的祥瑞之
鸟。你是神秘而美好的生命,人们以看到你为荣。你想知道他们是多么地珍视你吗。
    我只想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其它的鸾。
    有。但是你永远也找不到它。凤微笑地说。鸾是只能孤飞的鸟。我今年一万五
千岁,没有看到过一只鸾被允许找到其它的鸾。
    鸾是孤独的祥瑞。
    世上没有成双的鸾。
    凤高高地站在朝阳下,光彩流动,如七宝楼台,慈悲庄严。
                   
    我离开了我出生的山林。
    展开巨大的翅膀,掠过青色天空。风声在我耳边呼啸。云朵在我翅下破裂。
    我要去找,另外的一只鸾。
    鸾是只能孤飞的鸟。但是凤说,这世上有其它的鸾。凤是无所不知的。
    我相信世界上一定会有另外的一只鸾,一只,象我一样的青色大鸟。
    也许永远都找不到。但是这种寻找本身,就已经是那不可实现的青鸟。
    在飞翔中我感觉到那另外的一只鸾。它在那儿。我不知道它在哪儿,但是它一
定在。它在我飞翔的任何一个方向的尽头。
                   
    我俯瞰着身下掠过的大地。风生云起。
    我看到了梦中的沙漠。烈日灼身。莽莽的黄沙,没有生命的迹象。
    还有丝路。原来丝路并不是一条路,它是看不见的。中原来的商旅,将丝绸驮
在骆驼的背上,穿越沙漠跋涉到神秘的西域。丝路只是一个方向。茫茫的,与死亡和失
踪相邻。但,多少人前仆后继。
    大鸟啊大鸟,你是谁,你要去哪里。
    有时遇到别的飞鸟,它们会惊奇地问我。
    我说,我是一只鸾,我在寻找一只鸾。
                   
    西域的沙漠真的很多。一片连着一片。
    我毫不回顾地穿过那些海市蜃楼。干渴中,也知道那是精美的骗局。
    然而我巨大的翅膀,击不碎这样的虚妄。
                   
    鸾!
    我坠落在沙漠中央。我没有力气了。
    我听到一个声音惊呼着。有一双手把我从灼烫的沙上抱起来。
    那是人。一队走在丝路上的商旅。
    人们迅即围拢过来,窃窃地议论着。
    天啊,真的是一只鸾。天降的祥瑞啊。
                   
    后来我知道那天我坠落的地方是属于羁宾王的领土。羁宾是西域无数小国中的
一个。但君王一样是君王,有无上的光荣与威严。就象凤。
    所以我这个祥瑞被送至羁宾王的王宫。
    他高踞在王座上。披一袭紫红锦袍,虬髯满腮。坚定傲岸的眼神。
    这只大鸟是什么东西。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君王是不会少见多怪的。生来就拥
有太多好东西。对他,我只是个“什么东西”。
    商队中领头的老者双手交叉于胸前弯腰行礼。
    启禀国王陛下,这只鸟叫做青鸾。在我们中原,它是吉祥如意的征兆。传说
中,青鸾是神仙的坐骑,它象鹤一样地长寿,象凤凰一样地珍奇。它是可遇不可求的神
鸟——
    我乏力地躺于阶下,做梦般地,聆听这白须白发的,来自中原的陌生老者细述
我的来龙去脉。
    不不不。我不是鹤,不是凤凰。凤有凰,鸳有鸯。一个王有一个后。
    而我是孤独的鸾。
    忽而觉得十分疲倦。我飞了这么,这么久。
    恭喜陛下,这鸾鸟降于贵国,可见陛下恩泽广布,国运昌隆,不日必有喜事。
鸾的鸣声更是天籁,所谓鸾凤和鸣。在中原,是夫妇合好的吉祥话。
    你说错了。我从来就不会唱歌。我极力地想要反驳,但知道他们是听不懂我的
话的。
    王高傲地昂起下巴。既是如此,把这鸾留下,你们下去领赏吧。
    老者及从人眼中闪出光芒,恭恭敬敬地,行礼而退。
    他们多得意。因我替他们赢得了什么。鸾降于国,极大的吉兆。每个人都欢
喜。
    鸾降,那是我精疲力竭的坠落。或者我是人人的祥瑞,但不是我自己的。世间
充满了讽刺。
                   
    或许是那老者的一番言语打动了王。他花费时间心力,亲自为我设计了一只美
丽的樊笼,命巧匠连夜打造。为了匹配我巨大的身躯,用去无数黄金珠宝。
    宝石在错落的纯金栏杆上,闪烁幽深冷冷的艳光。从此这便是我的天地了。
    我离开山林。飞越沙漠。寻觅的旅程,终结于一场豪华的,终生的禁闭。
    我出不去了。但我还是相信,这世上有另外的一只鸾,在某处。象我一样,寂
寞地回旋,融化于晓色天空。它一定在。
    王把我赐给他的一名宠妃,唤作迦丝黛。
  

  金笼矗立在幽暗的殿角。一张巨大的波斯地毯从宫殿彼端铺到此端,繁复艳丽的花
纹,无穷尽地伸展着。那样环环相扣,永不疲倦的图案,是一种贪婪。日复一日地,生
生不息地。我恨这张地毯。广袤的繁华里,我占据一角。
    迦丝黛不喜欢光亮。她寝宫的窗子全部由丝绸窗帘遮挡着。那些,穿越丝路从
无限的荒凉中来的华美织物。
    她用得起整幅整幅来自中原的丝绸做窗帘。即使是在宫中,亦是奢侈的。但她
毫不在意。从未正眼看过它们。
    是啊,她有理由这样的不在乎。王肯给她,不管她要什么。最好的东西要给最
好的女人。王说。比如我。
    人们总是倾心遥远难以得到的物事。我是远方来的异物,就被提拔为最好的东
西。没人去想中原的祥瑞是否也适用于西域。
    迦丝黛并没有要过我。她甚至不知道我。是王将我赐给她。
    迦丝黛,这是一只青鸾。那个中原的贩丝商人说,它是神仙的鸟。我把它赐给
你,它应该和你在一起。王忽然降低他高贵的头颅,贴近她的耳边。迦丝黛,你就是神
仙。
    妃子谢陛下恩赐。
    看这只鸾,有多美。你喜欢吗?
    喜欢的,陛下。
    我自笼中旁观这一切。他是王,永远高高在上,龙行虎步,偶尔给些什么与
人,便是“恩赐”。
    但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他不自觉地流露软弱的恋慕。他“赐给”她东西,惟
恐她不喜欢。
    迦丝黛面无表情地说她喜欢我。我没兴趣也没信心去博得她的喜欢。
    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迦丝黛,请为我一笑。
    于是她苍白无奈而美丽地笑了。
    她一定要笑的。她不可以不笑。王说,请为我一笑,那是命令。但看到王的眼
睛,我知道,这个笑容,是迦丝黛赐给王的。他们的地位,忽而颠倒。
    王变得很小很低,俯伏尘埃,施尽解数,换得这个女子苍白的一笑,便欢喜满
足,得以生存。只因他先她而心动。啊,在爱中,众生都颠倒。
                   
    迦丝黛是波斯与中原人的混血。她生着漆黑的头发,自头顶泼墨至脚跟。苍白
的脸上,一双淡碧色的眼睛,清澈透底,但是诡谲。就象她那只波斯猫。
    猫亦是王弄来逗她欢心的好东西之一。与我一样。我这神鸟,忽然变成给女人
解闷的消遣,但我不在乎。以这只猫的体积,加上笼子的阻隔,它不对我构成任何威
胁。
    况且迦丝黛本来也不理会我俩。我和猫。她只知在阴暗的宫殿里坐守着羊脂油
灯,遣开所有侍女,默默出神。她只穿黑衣服,看到她就是夜晚。
    那些鲜艳的丝绸,她把它们挂在窗子上。
    王下朝后,便来找她。带来各种奇异的东西。水晶杯,夜明珠,石榴石,祖母
绿。迦丝黛,你喜欢吗。
    喜欢的,陛下。
    为我跳一支舞。
    于是迦丝黛将所有珍宝都披挂在发间、身上,开始在华丽的地毯中央,跳她擅
长的胡旋舞。她的黑衣裳飘散开来,长发飞旋,踏着颠狂急切的步子,呵,一切都来不
及了来不及了,天堂地狱,只此一舞之差。那些珍宝,幻化成夜色中的流萤。
    王手中那杯葡萄酒倾流在地上。迦丝黛,你不是人间的人。王的喉间挤出热切
痛苦的呼唤。啊,迦丝黛。他颤抖着取下王冠,戴在她的头上。我只是人间的王,你却
是天上的神啊。
    陛下,妃子当不起这样的称呼。
    迦丝黛屈膝下跪。灿灿的王冠照亮她的脸,但她的绿眼睛,不泛半点波澜。
    她不喜欢王冠,她不喜欢珍宝,她不喜欢彩衣,她不喜欢光线。
    她不喜欢猫。不喜欢我。
    迦丝黛什么都不喜欢。
                   
    自从王把我赐给迦丝黛,我便不见天日。金笼永远矗立在幽暗的殿角,没人记
得把我搬出去透透气。这里没有昼,没有夜,永远是亮着昏黄的油灯,照耀着四壁和地
上,那些缠枝连环的艳丽。时间在这儿,失去意义。
    我敛着翅膀,局处于这金碧辉煌的小小空间。我都快要忘记,曾经怎样地展开
我巨大的双翼,天风在身下呼呼地吹。但我记得,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那只鸾。
    我将要在此地被幽囚至死了。但没关系。那只鸾一定是存在的。
    白发的贩丝老人说,青鸾是神仙的坐骑。于是我沾上圣洁的神光,受世人尊
崇。
    可是飘渺的云雾,孤独的飞升,多可耻。
    世上没有成双的鸾。
    我和迦丝黛在一起。王说她就是神仙,但我知道她不是。她只是一个穿黑衣服
没有笑容会跳胡旋舞的波斯女人。
    笑容是恩赐。在这颠倒的世界。
    呵,这世界里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凤有凰,鸳有鸯,王有迦丝黛。是什么令
一个生命,得有另一生命。生涯茫茫,迢迢千里,都找到。
    我蹲踞在笼中,思考着这些问题。与猫镇日相对,互不理睬。
                   
    她总是坐在梳妆台前。在窗幔下,一张宽大的胡桃木妆台,乌沉沉的光泽。雕
饰复杂的花纹围成拱形,围绕住一片微光的青铜。从我所在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迦
丝黛半侧的背影,她对住那片青铜坐着。一坐便是一整天。
    我知道那东西叫做镜子,但我不知道迦丝黛为什么要坐在它对面。
    昏沉盲目的宫殿里,流光在镜子上闪烁。
    王伸出硕大的手掌,掌中横卧一个小小的黑玉瓶。迦丝黛,这是和阗来的玫瑰
油。
    谢陛下赏赐。
    听进奉之人说,要用三百斤花,才制得一两油呢。迦丝黛,不要小瞧了这一小
瓶,它比金子还贵几分。
    陛下之恩,天高地厚。
    让我为你涂上。王站在她身后,将玫瑰油倒在掌心,全部涂抹在她长长的黑发
上。
    不通风的宫殿里,霎时狂香浓溢。三百斤花,一两油。被压榨的多少精血,在
打开瓶盖的彼刻,凶悍地喷薄而出。花不甘心就死,诡异地还魂。
    迦丝黛的黑发上,满附着花魂。
    王扶着她的双肩,向镜中望着。啊,我的迦丝黛,我不知道我要怎样对你。王
雄壮的头颅埋进她的发丝里,声音颤抖。我疑心他可是要被那浓香熏死了。
    他是王。在他的国度内,纵横披靡,睥睨所有的人与兽。她只是他的一个臣
民,被他供养的,受他控制的,她的生命都属于他。但,他迷恋她,不可理喻,变成弱
小婴儿,要依附在女人的头发里。三千烦恼,都归他了。
    迦丝黛反手抚摸王的头颈。她的眼睛遥远冰冷,象没有表情的祖母绿。
    花的冤魂飘散在宫殿里。死亡可以这样地芳香。
  
 迦丝黛,这只鸾叫过吗。
    陛下,没有。它没有叫过。
    中原人说鸾会唱出世上最美的歌声。可是它怎么不会叫?
    陛下,也许再过些日子,它就会叫了。
    不,我是不会叫的。在山林中和在笼子里,我都是不会叫的。
                   
    迦丝黛坐在铜镜前,头上戴着一张发网。是王刚刚赐给她的。他亲手为她戴
上。王对于打扮这个只喜穿一身素黑的女子,有一种狂热。纤细的黑丝线消失在头发的
底色中,从上到下,这丝网络住无数颗夜明珠。女人的黑发,凭空生出万点明光。王离
去的时候,眼中也充满星夜。
    她真是美。我也觉得。
    她忽然直勾勾地瞪住铜镜,身子颤抖,双手死死地抓住梳妆台的边缘,指甲陷
进木头里去。她好象看到了极恐怖的物事,整个身体绞扭成剧痛的表情。
    仿佛有一世纪。真长。
    阿普!迦丝黛以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惨厉声音叫道。
    她猛然拧身。
    她身后,远远地站着一个人。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这里除了王,几乎是没有
人来的。那人一步步走过来。
    迦丝黛站起身来,紧握双拳。掌心渗出丝丝红血。她那双眼睛鲜凄凄地绿,燃
烧着一种妖艳的火焰。
    冰冷的迦丝黛,苍白的迦丝黛,漆黑的迦丝黛,忽然变得可怕地美丽。
    迦丝黛,我来了。那人说。
                   
    一开始我以为这个名叫阿普的人是迦丝黛的仇人。因为她忽然间就扑过去,双
臂用力地抱住阿普,死命地勒紧他,好象要把他勒死。
    她眼中发出异光。突然间,她一口咬在阿普的肩头,鲜血顺着他的衣衫淌下。
阿普也用力抱着她。他们不出声地,安静地厮杀作一团。
    阿普,阿普,阿普,你为什么现在才来?迦丝黛抬起头来,嘶声问道。她嘴边
有一抹血迹。
    阿普抚摸着她的脸。迦丝黛,我一直在找你。
    你让我受这么多的苦。
    你也是。
    啊,他们才是一对。原来我全盘猜错。但,谁说他们不是仇人?这样的你死我
活,不共戴天。
    迦丝黛,我听说国王很宠爱你。
    你的肩膀还疼吗?
    她无限温柔地亲吻着他肩上的伤口。阿普闭上了眼睛。他们不再说话。宫殿内
如此安静,我和猫,我俩注视着这缠绵的一对。时间多宝贵。
    迦丝黛,我要走了。
    她脸上变色,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不不不,不要走不要走,生世荒凉,碰
上了,就不要放他走,这一走,又是千年——
    我替她急。
    阿普,不要走!终于喊出来,双臂放任地缠住他——啊,我不放他走!
    ——那男人眼中有泪落下。迦丝黛,你是国王的妃子。
    阿普……但你是我的男人。
    他轻轻地推开她。迦丝黛,我,不是男人了……为了进宫,我做了太监……
    呵,这样决绝的残毁。他要来见他爱过的女人一面。什么都敢做。男女之间,
最最无理可喻的因缘。但他不再是男人。
    迦丝黛惊诧地望着他。
    阿普!她封住他的嘴唇,用她的唇。不准他再说,不准他再说,不准他再说。
    泪水痛切地流下。
    发网不知何时断裂了,千万颗明珠滚落下来。我想起那遥远的日子里,在山林
的春天,啊,那些缤纷的羽毛,象矢志凋零的花,不管不顾地坠落。
    散落,一地的星光。
                   
    阿普是常常来看迦丝黛了。他是宫中的太监,可以自由出入,不会惹人疑心。
    知道迦丝黛的秘密的,只有我和波斯猫。
    太监是宫中地位最低的人。还不及宫女。宫女尚有得宠晋升为娘娘的可能性,
而且,宫女毕竟是完整的人。而太监,永远是最卑贱的尘泥,阴山背后,没翻身的希
望。噩梦且成为他人口中的笑柄。世上的人有男人和女人两类,太监被划出两类之外。
    人类不要他们了。太监是人中的孤魂,阳世的野鬼。凄凄惶惶。
    阿普是太监。他的职责之一,是伺候国王,来——临幸他的宠妃迦丝黛。
    他要随着国王前来,一路捧着长长的紫红色王袍的后裾。他要清洗葡萄和哈密
瓜,给王和妃子享用。他要整理迦丝黛的象牙床,在床褥洒上麝香粉末,以便王能度过
一个芳菲醉人的春宵。
    王哈哈大笑着,挥手令众人退下。阿普默默行礼,退出寝宫。回头一眼,看到
王正把一串翡翠项链环绕在迦丝黛的脖子上,同时深深地嗅着她发间的香气。
    阿普咬碎钢牙,咬不碎耻辱和发狂的嫉妒。我看见迦丝黛妖艳的绿眼睛,在阿
普消失在门外的时刻,一下子寂静。象两只营营乱飞的萤火虫,死去。
    王跪在地上,把头埋在迦丝黛的双乳之间,发出模糊低沉兽类般的吼叫。迦丝
黛的脸上,忽然挂下了两行泪水。
    我以为,她的泪水也会是绿的。但不是。她的眼泪透明,透明得,仿佛没任何
心事。
    那个人已沦落尘泥,残缺不堪。
                   
    每一次王临幸迦丝黛,都如最初一般的不可置信。太渺茫了,这苍白恍惚的美
人儿,仿佛不可到手的。就真的到了手,她在他身下了——还是觉得渺茫。不,这不是
真的。缠绵到紧要关头,王忽然咝地倒吸一口冷气,抬起他强壮的身子,象第一次一
样,惊奇地俯视身下的女人。忽觉愧疚。这奇异的女人呀。纵使他娶了她,锦衣玉食,
金珠宝玉地供养着她,纵使她谦卑地侍奉着他,自称臣妾,他还是没权利。
    他占有她。但在心里,是她占有他——只是她不屑,不愿,也不知。
    王不知道,每一次他在她身上时,迦丝黛心中只想着一个,永远不能和她这么
做的人。
    我目睹这样的展转。凤有凰,鸳有鸯,王有迦丝黛,迦丝黛有阿普。王不能有
迦丝黛,迦丝黛不能有阿普。不,太复杂。世界是不讲理的。
    只有我简单。什么都没有。
    王越来越宠迦丝黛。陛下之恩,天高地厚。她这样说了。但,王有恩,王有
爱,恩与爱,不能合成一个恩爱。恩爱之间,不能两全。迦丝黛,不知不觉,负尽深
恩。
  
  阿普,带我走吧。
    迦丝黛,我们逃不出去。
    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你带我走。
    迦丝黛……你跟我走,还有意义吗。
    阿普转过头去,不看她。迦丝黛不明白,对于男人,生理上的重创足以使他不
复为人。阿普不再是她认得的阿普。她只知她要他,是太监有什么关系,她爱他不单是
为了在床上。女人,情深似海,一意孤行,固执地——我要跟你走!
    阿普不懂得迦丝黛的纯粹。迦丝黛也不懂得阿普的耻辱。啊,什么时候,这样
的两个人,开始隔膜?
    他们远了。他们远了。他们远了。
    她无限辛酸地抱住他。鼓起最后的余热:阿普,带我走!
    迦丝黛,你好——
    相拥的两个人回过头来。王自长垂到地的丝绸窗幔后走出来。
                   
    迦丝黛的脸瞬间苍白,但迅即宁定。艳绿的眼睛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光辉。
    她放开阿普,径直走到王面前。
    陛下,我背叛了你。请处死我。
    王不眨眼睛地看着她,忽而哈哈狂笑。迦丝黛,你,你竟爱上一个太监!
    陛下,他是我的男人。迦丝黛一字一字地说。
    哈哈……一个太监……
    他是我的男人!她凶悍地,全身迸发灼人的烈光。
    王的笑声渐渐止息。他的眼神悲哀。迦丝黛,你要为他求情吗?
    她回头看阿普。整个事件,他袖手旁观,若无其事,他在微笑。迦丝黛也微
笑。不,陛下。我终于明白了,他生不如死。他已经变了,虽然我仍然爱他。这样也
好,趁我们,还没来得及互相轻蔑——她双手交叉于胸前,弯下腰去:陛下,请处死他

    王浑身颤抖,如即将爆发的怒狮。他将要发怒了。他要处死他们了。
    ——他忽然跪了下去。啊,迦丝黛,我宽恕他,我宽恕你们。他是太监,你没
有背叛我,迦丝黛。我原谅你。我会放他走。王无助地呜咽着。迦丝黛,我那么爱你!
我求求你,请你求我饶了你们。
    迦丝黛漠然微笑。陛下,我一直都在背叛你。
    请处死他。
    王脸若死灰地站起来。仿佛被判了死刑的,是他。
                   
    三天后,王又来到迦丝黛的宫殿。他好似一下子老了数十岁。
    他知道他永远地失去她了。
    迦丝黛,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拍了拍手。
    一名宫女端着雕漆盘子走进来。
    阿普——的头颅。
    他还半张着眼睛。有奇异空洞的目光。苍白的脸上,神色如此地安宁。
    结局对他,是慈悲的。时间完美地停顿。
    迦丝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眼中无泪。王把那个头颅摆在案上。迦丝黛,这是
我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
    王倒了一杯葡萄酒,坐在锦垫上。他又拍了拍手。门外走进两个大汉,抬着一
块巨大的木板,木板上,布满向上的刀尖。
    他们把它放在地毯中央,躬身而退。
    迦丝黛,你可否再为我跳一支舞。
    迦丝黛笑了,啊,前尘,多么错综的,酸苦的,都过去了。这一生一死的两个
男人,一个了结了她的留恋,一个清洗了她的罪孽。如今他们都在这里,她生命中的两
个男人,一起看着她,跳最后一支妖艳的舞。多干净。
    她纵身跳上刀尖,象蝴蝶一样,轻盈地飞舞。长发散乱,黑裳飘扬,那颠倒众
生的胡旋。哦,一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天堂地狱,一舞之差——
    木板渐渐变成红色。迦丝黛的绿眼睛,散尽了一切魅惑的光,变得前所未有的
纯净。她一直在微笑。
    她终于跌倒。一只巨大的黑蝴蝶,如此优雅地坠落。
    鲜艳夺目的红花,朵朵开出来。
    王手中的水晶杯被捏碎。

  迦丝黛不在了之后,这宫殿里就只剩下我和波斯猫了。王不再来。除了喂食的宫
女,没人再记得我俩。我这个神鸟终于被人遗忘。
    我有足够的时间来反思一切。一生那么长。啊,我的一生,难道就只为了要见
证这一场残酷灭裂的情缘?之前和之后,我有过什么?
    人们说,情由心生。孽,也由心生。或许无法分清。有了情,孽就跟着来了,
就象形与影。迦丝黛,阿普,王,一场情孽,劫灰飞尽。茫茫的生涯里,大家遇到,悲
欢生死,闹一番,各奔东西。不知不觉,已是一生了。
    他们都有过。只我是空白。我不甘心。
    鸾是孤独的祥瑞。鸾的宿命里,没有情,没有孽,只有吉祥的空白,不然怎得
飞升,与神仙同在?
    神仙居于,无喜无恨,九重天上。
    但我真的吉祥吗。我降落此地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我整日思考着这些问题。
    还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只鸾。
    或许我是一只有凡心的鸾。所以没资格给人带来吉祥。
                   
    很久之后,我忽然见到了久别的王。
    他陪着一名长袍儒巾的人走进来。
    欧阳先生,这就是三年前敝国降临的鸟。可正是贵国传说中的鸾?
    那人衷心赞叹:善哉,正是青鸾临世,福气,福气。
    曾听贵国一名商人说,鸾的鸣声甚是动听。但此鸾来后从未开口。
    陛下,据史书记载,鸾见同类则鸣。此鸾形单影只,如何能鸣?若见到同类,
它便会一鸣惊人了。
    可是到哪里去找另外一只鸾。
    王始终郁郁的神气。
    那人环视四周,忽然脸现喜色。陛下,我有一法,可令鸾鸟开口。
    他打开笼门,将我抱至落满灰尘的梳妆台上。我望向那面看得熟了、却从未见
识过其中内容的铜镜——呵,我看到了,一只广翼,修尾,青如晓色天空的巨鸾,昂首
而立——另外的一只鸾!我终于找到它。
    忽然间,一股辛酸甜美、剧烈疼痛的暖流冲破了我的心。胸中有个什么东西,
哗地一下,碎裂了。我抑制不住自己——
    我唱出了从前在山林里没其它鸟儿唱过的绝美歌声。
                   
    后记——不得不说的话:
    我要郑重地检讨,我写了一个错别字。重要的错别字:羁宾王的“羁”——正
确的写法,是一个“四”字,底下一个“厂”字,再一个“剡”字。 (罽)
    这么重要的一个字实在不应该写错,但电脑的字库里,找不到这个字。于是用
一个同音字来代替。
    我坚信它一定是存在的,就象那只神秘的鸾一样,存在在我寻找的任何一个方
向的尽头。但我就是找不到它。
    就操机技术而言,我也是一只青色大鸟——菜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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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一颗尘埃
你也许不明白
飘进你眼里流出泪来
是我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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