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飞经 ①洪武年间 第一章金陵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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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落,云逝云飞,宋、辽、金、元走马即过,四朝兴亡、万民生死,数百年光阴流转,不经意间,已是大明洪武二十七年。
“乘黄观”一战早已化为陈迹,天下换了主人,独有长江奔流一如昨日,江涛滚滚,连接秦淮河水,蜿蜒绕过京城脚下,河水静如不流,就像是一片碧绿的翡翠。
突然间,河畔响起了一阵哀怨的歌声: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歌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一阵哀怨歌声,来自秦淮河畔,河水静如不流,就像是一片碧绿的翡翠。
卖唱的两人一老一少,唱曲的老者六十许,枯瘦精神,吹笛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鼻挺目透,肤色白润,浓黑的长眉左右挑飞,一股锐气洋溢眉梢。
丁零当啷,铜盘里掉下来几枚制钱,闲汉们嘻嘻呵呵地一哄而散。老者拾起铜钱,数了数,摇了摇头,望着远空悠悠出神,少年放下笛子,怪道:“老爹,你看什么?”
老者沉吟不答,少年循他目光看去,西天尽头,一片长云火红带紫,宛如火焰中凝结的血块,他心头一动,轻声说:“这云怎么了?颜色可真怪!”
“这天在烧呢!”老者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今天散了吧!”
“这几个钱?”少年皱一皱眉,“还不够吃饭!”
“我累了,回家歇歇。”老者嗓音嘶哑,背过身子,“这几文钱,你先拿着!”
少年接过铜钱,目送老者去远,轻轻欢叫一声,两只俊眼左顾右盼。忽听有人叫道 :“乐之扬!”墙角里跳出来一个少年,八字眉,尖下颌,一双眼溜溜乱转,见面就嚷 :“乐之扬,我等你老半天了,就听你呜呜呜地吹个没完,急也急死了!”
乐之扬笑道:“江小流,急什么?天还没黑呢!今晚干吗,去夫子庙看戏,还是上悬河楼听书?”江小流咳嗽一声,说道:“今晚有《单刀会》,关老爷的大刀耍得痛快!”乐之扬掂了掂手里的铜钱:“看戏不够,还是听书吧!”
“扯你娘的臊!”江小流两手叉腰,大声嚷嚷,“谁说看戏要花钱?你问问这河边的人,哪一个敢收我江爷的钱?”
“是么?”乐之扬探头一看,惊叫道:“江爷,你妈来了!”
江小流应声一抖,头也不回,拔腿就跑,跑了几步,便听乐之扬哈哈大笑,登时醒悟过来,回头怒骂:“乐之扬,你狗东西骗人……”
“我骗你干吗?”乐之扬笑道,“你妈刚才还在,怎么一转眼就没了?哎哟,糟糕,没准儿掉河里了。江小流,你快点儿跟下去,要不然,伯母可叫王八驮走了!”
江小流的父亲在河边的青楼里打杂,乃是下九流中的末等,大号“龟公”、小名“王八”,故而一听这话,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怎奈乐之扬身手灵活,闪身让过一扑,脚下使绊,顺手一推,江小流炮仗似的蹿了出去,一头撞在墙上,登时头晕眼花。正要转身,忽觉头皮生痛,头上的丫髻落到了乐之扬手里,他反手要打,但乐之扬轻轻让过,从腰间摘下竹笛,狠揍他的屁股。
江小流无从躲闪,痛得连连跳脚:“哎哟,别扯头发,哎哟,轻一些,别打重了……”
乐之扬又揍两下,才将他放开。江小流左手挠头,右手揉弄屁股,心里一半是惧,一半是怒,粗声大气地说,“乐之扬,你爹也是个臭卖唱的,大家都是下九流,谁也强不过谁!”
乐之扬摇头说 :“我没爹!”江小流怒道 :“骗鬼,乐老头不是你爹,难道是你儿子?”乐之扬漫不经意地说:“他是我义父,我是他拣来的!”
江小流一呆,两人结识以来,这事儿倒是第一次听见。他盯着乐之扬,心想自己出身微贱,终归有爹有妈,撒谎精是个孤儿,真真叫人意想不到。
是时夕阳落山,秦淮河喧闹起来,一叶小舟披着薄霭从两人身边驶过,一个白衣文士站在船头,面如冠玉,须似墨染,腰间一枚翡翠玉佩,上面镶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明珠。
“好家伙!”江小流见识不凡,“这一块玉,一颗珠子,买得下半座群芳院了……”话音刚落,白衣文士忽地掉头望来,目光凌厉如电,在他脸上转了一转。江小流只觉面皮发麻,心里一阵恶寒,这时文士又回过头去,似在观望两岸的风景。

江小流回过神来,低声说:“这酸丁盯着我干吗?”乐之扬笑道:“你的贼心贼胆挂在脸上,任谁一瞧,就知道你心怀不轨!”
“放屁!”江小流啐道:“少爷我又不是三只手!”
乐之扬笑道:“你是八只手,跟元阳观的八臂哪吒差不多!”
江小流听他将自己比作哪吒,先是一喜,跟着又是大怒:“乐之扬,你才八只手,你他娘的才是螃蟹呢!”



到了夫子庙,天已黑尽,月出东山,浅浅淡淡,弯如娥眉。戏园子张灯结彩,一个老生的声音远远飘来,咿咿呀呀,苍凉不胜:“大江东去浪千叠,引这数十人,赴西风, 架着那小舟一叶……” 戏园门前人潮进出、华服俊彩。两入囊中羞涩,不走正道,一溜烟过了乌衣巷, 绕到戏园子背后的小巷,巷子里有一棵大树,年代久远,轮困如盖,想必是当年谢安石 乘讨凉、刘寄奴聚过赌的。
两人手足并用,一股脑儿爬上树,坐在枝丫中间,前面的戏台一目了然。 望着树下乌压压的人头,江小流只觉痛快,低声笑骂:“这些狗东西,有钱看戏就 了不起么?哼,我起身一泡臭尿,把他们统统淹死!"乐之扬笑道:“好个‘江小流水 淹七军!"’
“小意思!"江小流装模作样地摆了摆手,“水淹七军那是关老爷,瞎,我比他稍 逊一筹!’’ 乐之扬笑了笑,目光投向戏台。台上的关公红脸长须,一口大关刀使得流光滚雪, 一边周仓的胡子也被刀风刮得凌乱飞舞,看到精彩处,下边的看客—迭声叫好。
江小流眉飞色舞,肘了肘乐之扬,低声说:“我看那是纸糊的假刀,关老爷的真刀 八十一斤,凡人哪能舞得动?’’乐之扬说:“真刀假刀,你挨一刀不就知道了?¨江小 流怒道:“要是真刀,小爷我不死透了!"乐之扬道:“也难说,你身上有一个地方,便 是真刀,也无可奈何。”江小流怪道:“什么地方?"乐之扬笑道:“脸皮啊,你这张脸 又厚又硬,什么宝刀也砍不进去!"
江小流大怒,正想回骂,忽听“叮”的一声.微微刺耳。紧跟着,台上的关公脚步一乱, 手中关刀向左偏出,险些儿砍中了身后的周仓。那戏子吓得一哆嗦,慌忙倒退两步。
江小流“咦’’了一声,说道:“邪了门了,关公砍周仓,这唱的是哪一出?”
乐之扬随口接道:“这算什么?我还见过张飞借东风呢!”江小流瞅他一眼,哼哼说道:“那你 你见过老虎打武松没有?’’
“没见过!”乐之扬摇头晃脑地说道,“陈世美铡包公,我倒是见过一回!”
“扯你娘的臊!"江小流怒道,‘‘我是江小流,你就是乐大牛.大话的大,吹牛的 牛……” 正说着.忽听“叮"的一一声.台上刀光回旋,扑,血泉进出,周仓没了脑袋,无 头的身子挺立片刻,“扑通”~声向前趴倒。


戏圈园子里鸭雀无声,看客们看呆了眼.喝彩声全堵在了嗓子眼上。江小流拍腿说道:“真(和谐斯巴达)他(和谐斯巴达)妈神了,刀是纸糊的,人也是纸糊的么?过瘾,过瘾,《单刀会>老子看了斗、 几次,这砍头的戏码第一次看到!"
乐之扬大大皱眉,摇头道:“不太对头,这血流得 哗啦啦的.跟真人没什么两样!” 活没说完。又听“叮”的一声,大关刀忽向右偏,咔嚓,将一根台柱拦腰砍断。 “哎呀!”戏台下尖叫起来,看客纷纷跳起,向着园门狂奔,才跑几步,天上 星星点点,似有急雨飞过。紧跟着,几十人个个僵直,维持奔逃姿态.仿佛木偶泥塑一般。
江小流心眼儿虽粗,也看出形势不对,微微张嘴,刚要叫喊,乐之扬忽地伸手将 他嘴巴捂住。台上的关刀舞得更急,光华团团,恰似—轮朗月,叮叮声不绝于耳,大关 刀上火星进溅。“关公”脚步踉跄,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吼叫,他突然向后跳开.横刀厉 叫:“暗器伤人算什么?滚出来,跟爷爷见个高下!’: 江小流怪道:“邪了,戏文里没这一句!"乐之扬低声说:“别出声,叫人听见, 你这一张嘴可就没了!"江小流怪道:“嘴怎么没了?”乐之扬冷冷道:“脑袋都没了, 嘴还在么?”
沉寂时许.忽听“呵"的一笑,假山后慢慢地走出一人。江小流几乎叫出声来。原来, 这人正是站在船头的白衣文士,玉佩上那颗明珠,在黑暗中闪烁幽光。 “你是谁?"关公盯着文士,眼神困惑。 白衣文士笑道:“赵世雄,二十八年不见,你就不认得我了?”关公眼珠一转,忽 地张口结舌:“你、你……’’
“我什么?"文士笑了笑,“我是不是很像一个人?”赵世雄浑身发抖,指着文土 颤声道:“你、你……”文士笑道:“想起来了么?吴王张士诚,是不是跟我很像……”
“你……”赵世雄后退一步,狠咽了一口唾沫,终于缓过气来,“张天意,你早该 死了"
“是呀,我也奇怪呢!”文士阴森森一笑,“齐云楼的大火没把我烧死,平江里的 江水也没把我淹死,那时候我就想啊,家里人都死了,我干吗还要活着呢?可是活着,就是天意,老天爷要我做一点儿事情。赵世雄啊赵世雄,我找了你好多年,我本想,你 当年出卖了我爹,又砍了我哥的脑袋,早应该飞黄腾达,不说封侯拜相,怎么也得拖朱 曳紫、享尽荣华。谁知道,从那以后再也不见你的影子。起初我尽往深山大泽里寻找, 可那全是白费工夫。我就想阿,小隐于野,大隐于市,你赵世雄人如其名,也是一世奸 雄,没准儿异想天开,来个大隐于市,于是我又向名都郡县里寻找,找来找去,真没想 到,你胆大包天.居然就在朱元璋的眼皮子底下唱戏,更可笑的是,你还有脸演关老爷。 关云长忠义两全,你呢,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没杀你哥!"赵世雄沉默了一下,“吴王的死也与我无关,他是上吊自尽!”


“你怕了么?赵世雄!”张天意面皮抽动,笑得比哭还难看.“拽问过平江守城的 士卒。大伙儿众口一词,平江城的西门是你开的,我也问过王府里幸存的婢女.城破后第—个冲进王府的也是你。至于我五哥,嘿,你杀他的时候,我就躲在—边的大水缸里, 我看不见你,你的声音我却听得一清二楚,你问他要那东西,他不给,你就使刀砍他,呵, 那惨叫声我至今记得,二十八年来,每一晚做梦,那声音就在我耳边晌呢…”张天意 的面庞—阵扭曲,“我还记得,你一共砍了他二十一刀……”
赵世雄站在台上,重枣色的面孔一派木然.过了一会儿,吃吃笑道:“这么说,像 要一刀一刀地砍回来啰?’
“不!"张天意一抖手,掌心碧光吞吐,“我用剑!”
赵世雄冷冷道:“你的金针也很厉害!’’
张天意笑道:“那是夜雨神针!”
“夜雨神针?”赵世雄浑身一抖,嗓音微微发颤,“你、你是东岛弟子?”
张天意笑道:“你别忘了,我爹出身东岛,我再不成器,仗着先父余荫.’也忝为东 岛一员。赵世雄,你别害怕,我不用神针射你,你二十一刀杀了我哥.我也刺你二十一 剑。你若侥幸不死,我俩恩怨两清!" 赵世雄关刀一顿,忽地朗朗大笑,张天意盯着他,目光冷冰冰的,仿佛一蛇眼。 赵世雄笑了一阵.卧蚕眉向上一挑,厉声道:“张天意.我入老了。刀可没老!’
“不敢!”张天意轻轻抚过剑锋,一股冷意透指而人,“‘快哉刀’赵世雄,当年 横行三吴,刀下从无一合之将。平江之战,你单刀突阵,几乎斩了开平王常遇春,他的 淮西十八铁骑,一战之后只活了三个。我始终猜想,是不是因此缘故.尔不见容于大明. 后来一想,又觉不对。朱元璋那时未得天下,务在收买人心,陈友谅的儿子他都不杀. 又怎么会怪罪于你这员虎将?你销声匿迹,怕是别有隐情……”
“闲话少说!’’赵世蝴大喝,‘‘赵某不才,领教一下东岛绝学!”
“好说!”张天意长剑斜指,漫步走向戏台。



树上的两人均是背脊生汗,大气也不敢出。这儿距离戏台甚远,张、赵二人武功虽高, 也没发现此间有人。乐之扬尽力按捺心跳,转眼望去,戏园子外面灯火烛天、人声鼎沸, 远处的河面上,悠悠飘来清婉的歌声。
一阵疾风扫来,屋檐下的铁马叮叮鸣响。乐之扬回头看去,诺大的戏台,已经没 人了一片刀光。
赵世雄的大关刀货真价实,当年他倚仗此刀,冲锋陷阵,斩将夺旗,尽管流落梨园, 这一口刀却没搁下。八十一斤的钢刀轻若无物、任意东西?白茫茫的刀光好似隆冬腊月 的飞雪,不只是快,而且又准又狠。传说当年,这一口大刀削得断人头上的苍蝇.而不 会伤及一根头发,尽管赵世雄年纪老迈,快字上略逊当初.狠准上却更胜一筹,势如 雷掣电,凌空掠来掠去。

张天意的剑是一口三尺长的软剑,青光流转,薄如蝉翼。他的身法快得离奇,转 动起来,好似一团苍白色的烟雾,白雾中青芒吞吐,若隐若现,仿佛—叶小舟,在惊涛 骇浪似的刀光中上下起伏。

“快哉刀’’共有七十二路,赵世雄深知对手厉害,故而七分守,三分攻,大开大 合之余,不乏小巧腾挪的妙处。两人以快打快,七十二路刀法转眼使完,却连张天意的 影子也没捞到,对手压根儿不像是人,飘忽来去,倒像是—个鬼魂儿。

赵世雄的心里起了一股寒意,鬓角微微见汗,一股酸软不经意间涌上双臂。这一 路刀法名为“快哉”,一是迅快,二是痛快,必须一鼓作气,以横扫千军之势压住对手, 如果久战无功,气势一衰,难免疲倦乏力。赵世雄天生神力,使关刀如拈草芥,到了这 个当儿,也觉大刀变沉,使起来不如先前顺手。 正心急,眼前青光闪动,青锋剑刺到胸口。赵世雄一惊,收回关刀,横着格出, 软剑如烟似雾,荡起一片青光,轻飘飘绕过刀杆。赵世雄纵身欲退.忽听张天意喝一声: “着!”跟着左胸一凉,似有微风扫过,他踉跄后退,低头看去,左胸到肩头,多了一 条长长的剑痕,鲜血喷涌,慢幔染红蝴艮。

“这是第一剑,开门见红.好彩头。”张天意语中带笑,赵世雄却是心头冰冷,这 一剑再深数分,就能取他性命,但张天意凝而不发,划出的伤口不过—分来深。

赵世雄瞧着伤口,心里升起一股悲愤,对手如此玩敌.根本将他视为待宰的猪羊, 想着大吼一声.大刀抡成一团圆光,声如风雷,向着张天意滚滚扫出。

树上的两人看呆了眼,只觉看过的任何戏文,也不如眼前的厮杀凶险离奇。乐之 扬好似中了定身法儿,手脚僵硬,无法动弹,嘴里发酸发苦,耳边的叫卖声却穿云绕街。 抬眼看去,不远的广场上,旗斗高处,挂了一盏硕大的走马灯,灯如轮转,光影变幻。 桂花糕的香气远远飘来,其间夹杂着羊肉煎饼的葱油味儿。乐之扬忽觉一阵饥饿,禁不 住咽了一口唾沫。紧跟着,耳边传来咚咚咚的打门声,转跟一看,几个纨绔子弟站在戏 园门口,嘴里骂骂咧咧,冲着园门连踹带踢。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守门的仆役也 不知去向。

不过一墙之隔,墙外十丈红软,墙内却是刀剑地狱。忽听张天意轻喝一声:“着!" 跟着响起一声压抑的惨哼。乐之扬收敛心神,凝目望去,赵世雄的大腿上多了一条伤口, 鲜血淋漓,皮肉翻卷,好似一张大嘴,微微抽动不已。江小流看得如丧魂魄,口中雪雪抽气。

“第二剑!’’张天意笑如春风,白衣胜雪,手中一片青蒙蒙的剑影,好似夏夜的流萤, 吞没了冷白色的刀光。赵世雄步步后退。当此激战之时,两处伤口血流不止,随他旋身 出刀,星星点点地向外飞溅,落在张天意的白衣上面,好比三春桃花,分外炫目惊心。

赵世雄大腿受创,身法慢了下来,刀杆上挑下拦,越见吃力。张天意出剑越来越快. —转眼,赵世雄的后背腰间又多了两道剑伤。
“咄!”赵世雄虚晃—刀,看似斫向对手.张天意转身之际。忽又向后扫出。咔嚓台柱再断一根,戏台摇摇欲坠,栋梁间发出吱嘎嘎的怪响。

张天意看出他的心意,纵身急上,刷刷两剑,接连刺中他的左胸右腿。赵世雄刀 法一乱.屈膝下沉,关刀贴地扫出,张天意纵身跳开,笑道:“还剩十五剑!"话音未落, 关刀抡—个圆,咔嚓,第三根台柱折断,戏台哗然倒塌,一时烟尘四起。垮塌声震响数 里,不止园门外的看客听见,远处大街上的游人也纷纷侧目望来。

突然间,烟尘中响起了一声长长的惨呼,一个身影踉跄蹿出,树上的两人均是呼 吸一紧,定眼望去,赵世雄站在戏台下方,帽子不知所踪,长发四散披落,一道剑伤从 蠲艮划到后颈,不止眼珠进裂,耳朵也被削了下来,左耳连着皮肉,挂在腮边—摇一晃。

“你想惊动别人,好趁乱逃命么?"张天意笑语晏晏,从烟尘中漫步走出,白儒 衫不染点尘,青锋剑光亮胜昔,点点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上聚成了小小的一洼。这 时乐之扬才发现,赵世雄的身上多了不止一道剑伤,若干处皮肉消失,森森然可见白骨。 突然间,乐之扬明白了张天意的居心,他怨毒太深,杀死对手不足以解恨,非得一剑剑 剐了仇人,方能称心快意。

望着赵世雄,乐之扬心生恻然,几乎不忍再看,可是张天意不容对手喘息,剑尖 毒蛇般蹿了起来。赵世雄摇晃后退,挥刀横斩,这一刀拖泥带水,全没了之前的气势。 张天意“呵”的一笑,轻轻让过刀锋,青锋剑向左斜出,扑地洞透了对手的肩窝。赵世 雄虎吼一声,伸手去抓,青锋剑退如闪电,顺势向外—带,五根手借也齐刷刷地落在地上。

“还有十二剑!”张天意的嗓音里透出一股兴奋,他两眼放光,鼻孔开合,脸上 涌起一片红光,唰以垂钓的渔夫,望着一条上了钩的鲇鱼。呜,青锋剑画了—道明亮的 光弧,刺向赵世雄的小腹。

赵世雄尽力向后一跳,落到一个看客后面,那人被“夜雨神针”刺中了穴道,心 里十分明白,身子无法动弹,忽觉后心一凉,青锋剑穿胸而过,登时浑身瘫软,死在当场。

张天意抽出长剑,微微皱眉,忽觉疾风扑面,转眼望去,赵世雄单手挥刀,挑起 —个看客向他压来。张天意转身让过,那人以头抢地,登时脑浆进溅。他立足未稳,赵 世雄又挑来一人,张天意躲闪不开,剑锋上挑,来人齐腰而断,鲜血泼墨似的落在雪白 的衣襟上。

赵世雄一瘸一跛,可是身法如风,他在人群中穿梭,园子里的看客戏子,全都成 了他挡剑的靶子,张天意长剑挥洒,残肢断臂漫天乱飞。 两人均是心狠手辣,一个但求复仇,一个只为逃命,势如两团疾风卷来荡去,园 中的人非死即伤,只因穴道被制,纵然死伤,也无声息。树上的少年望着这人间惨象, 只觉头脑麻木,嗓子发干,心里尽是逃命的念头。

园内刀光剑影。园外的人也越聚越多,冲着大门指指点点、大声议论,敲门撞门 声此起彼落,跟园子里的寂静恰成对比。 张天意满身溅血,心里暗自后悔,只恨戏台上一屯坜撤,没有一鼓作气杀掉仇人。

想到这儿,他左手出掌扫开人体,右手剑招招狠辣,直取赵世雄的要害。 赵世雄借着人体遮挡,步步后退,很快靠近了—处围墙。张天意只觉不妙,低喝一声, 纵剑飞刺。赵世雄向后一跳,闪到~棵垂柳后面。张天意剑锋一绕,柳树断成两截,这 时:忽听一声大喝,跟着上方一暗,赵世雄跳到半空,—抹刀光呼啸落下。 这一刀声势惊人,强如张天意.也不由得纵身躲闪。他的身法逝如轻烟,赵世雄 一刀落空,扑地一声,砍人地面半尺有余。张天意纵身要上,忽听一声轻笑,赵世雄以 长刀为撑杆,腾身跳起,形如一只大鸟,越过二丈高的围墙。

挥刀斩人是假,借力逃走才是赵世雄的本意,张天意料敌失算,惊怒交进。他纵 身跳上墙头,凝目望去,一条人影一跛一瘸地冲出小巷,突人人群之中,惹起了一片惊呼。 张天意手段再高,也不便当街杀人。他迟疑一下,扭头看去,戏园里横七竖八, 尽是残损躯体.受伤的人还没断气,在地上挣扎扭曲。他皱了皱眉,一扬手,空中星芒 闪动,挣扎者纷纷死去,一股血腥气随风飘散,融入了深沉浓郁的夜色。

乐之扬呆了一下,转眼看去,墙头空空荡荡,没有了张天意的影子。 两个少年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对望一眼,双双顺着树干滑落。这一条巷子毗邻秦淮, 少有人来,两人刚一落地,就发足狂奔。跑到河边,回头望去,巷子里火光闪动,人声 喧哗,约摸有人看见赵世雄自巷子里冲出,跑过来一瞧究竟。两人的心子怦怦狂跳,刚 才如果慢了少许,一定叫人逮个正着。

河风悠悠吹来,两人回想刚才的见闻,均是浑身发冷。江小流颤声说:“乐、乐之 扬,接下来怎么办?’’乐之扬苦笑道:“还能怎么样?各回各家!”江小流哆嗉道:“死 了、死了好多人……”乐之扬说:“那又怎么样?你抓得住凶手么?’’

“呸!"江小流面有怒气,“捉凶手,那不是送死吗?那两个人,不,那两个根本 是妖怪。晦气,晦气,老子今天太岁照命,居然遇上了妖怪!乐之扬,以后有人间起来, 就说老子在悬河楼听书,压根儿没来看过戏。”

乐之扬笑笑,掉头就走,走了十来步,取出笛子,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笛声曼 妙飞扬,仿佛干百柔丝在江小流的耳边撩拨,脚边的河水静静流淌,在笛声之中越发沉 寂。波心一轮小月,仿佛鱼龙吐珠,—艘画肪从旁经过,兰桨击破月色,荡起一片清光。




乐之扬家在秦淮下游,地处京城郊外,一路走去,身后灯火渐少,前路越来越黑, 刚刚转过—处墙角,一只大手忽地从旁伸来,狠狠扼住了他的脖子。

乐之扬只觉气紧,不由得连打带踢,可是那只手强壮有力,说什么也挣脱不开。 他不由自主,随着那人步步后退,脱出灯火映照.进入了一条漆黑的小巷。

乐之扬只觉脖子也快要断了,忙乱间,他摸到长笛,反手戳向那人,不料大手忽
地松开,对方后退两步.沉沉坐在地上。 乐之扬一得自由,拔腿就跑,跑了几步,但觉无人追来,忍不住回头望去,但见墙角里蜷缩一条黑影,呼哧呼哧地大喘粗气。

“呀!”乐之扬冲口叫道,“是你?” 那入扬起脸来,血肉模糊,惨白的月光下,半张脸不知所踪,耳朵连着皮肉来回晃荡。 “你认得我?"赵世雄嗓音嘶哑,眼里透出一丝疑惑。

“我……”乐之扬呆了一下,心想戏园子的事情万不能说,于是答道,“我见过你唱戏!” 。

“唱戏?”赵世雄呵呵惨笑两声,低头叹道.“不错。我这一辈子都在唱戏……”说到这儿,忽又抬起头来,盯着乐之扬淡淡说道,“小家伙,你刚刚可以逃走的,怎么又回来啦?"

乐之扬道:“你伤得很重……"赵世雄冷哼一声,说道:“我是活不长了,可惜心事未了,实在有些遗憾。"
“什么事?"乐之扬话一出口,便暗暗恼恨自己,眼前这人心肠歹毒,根本不值得怜悯,可是不知怎的.看他遍体鳞伤,心里又觉有些难过。 赵世雄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我化名不少,不说也罢,本名只有—个,名叫赵应龙,做过张士诚的大将,后来又将他卖了,帮助朱元璋破了平江(按,今苏州),还杀了他的大儿子张天赐。唉,那小子性子太倔,倘若痛痛快快地交出那一样东西,我也不必砍他那么多刀了……”

乐之扬心头怒起,几次想要开口呵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听赵世雄接掌哆道:“许多入以为,我背叛张士诚.为的是加官进爵,可他们小瞧人了,别说朱元璋的官儿不好做,就算他真的封我爵位,我也没有多少兴趣。

乐之扬见他大言不惭,没好气道:“那你对什么有兴趣?’’赵世雄笑了笑,一字字说道:“武功!”乐之扬—愣:“武功?”

‘不错”赵世雄长吐~口气,“这世上有人要财宝,有人要权势,至于我,要的是天下无敌的武功!” 一……。

“天下无敌?”乐之扬越发奇怪,“那有什么好的?”赵世雄摇摇头道:“你无怨无仇,当然没什么好的,但若你有一个大仇人,武功天下罕有,要报仇,除了武功高过他,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 说道这儿,他沉默下来抬起头.呆呆看了一会儿天,长叹一口气,悠悠说道:“我本事泰州虎威镖局的镖师,家父赵师彦是镖局里的镖头。一口斩风刀远近闻名,生平护镖从无闪失。家父母生了三男一女,我排行第二,在我十八岁的时候,这天下已经乱了,道上越发的不太平。 “那一年,家父带着我押送一批红货前往平江.刚出泰州不远,忽然有人拦道。

一开始,家父只当是劫镖的蟊贼,拿出几两银子,打发他们让路,谁知领头的劫匪接过 银子,就地一扔,笑着说:‘打发叫花子么?赵师彦,我知道你亲自出马,押送的东西 一定非比寻常,我近来手头紧,你行个好,分我一半红货,我拍马就走,决不与你为难!’ 这匪首明知家父的来历,一出口还要一半的红货,家父有些吃惊,询问他的来历,那人 只是笑而不答。有镖师不忿,上前挑战,却敌不过他的快剑,两个照面伤了两人。我瞧 得愤怒,正想上前,但被父亲拦住,说道:‘足下好剑法,可惜招式眼生。赵某刀下不 斩无名之辈,你报上名来吧!’那人笑道:‘我拦道打劫,也是形势所迫,说出名字, 有辱师门。久闻‘斩风刀’之名,一刀既出,斩风断云,鄙人仰慕已久,今日正好一并 讨教!’

“家父看他剑法精妙、谈吐不俗,分明不是寻常的劫匪,于是抽刀出鞘,说道:‘些 微薄名,不足挂齿,足下剑法高明,区区很是佩服,可你伤了我的镖师,可不能这样算了!’ 说完两人动上了手。那人剑法虽快,却不够老辣,不过二十招,他的左幔、右臂各中了 家父一刀,长剑也落在地上。我一边瞧着,本当家父下一刀必要取他毙命,谁知家父向 后跳开,说道:‘你伤了我两名手下,我也砍了你两刀,你我两方扯直,大伙儿各走各的!’ 那人盯着家父,古怪一笑,说道:‘赵师彦,你不杀我,将来可别后悔!’家父慨然答 道:‘赵某正道直行,从不后悔!’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好个正道直行,赵师彦,这 两刀我记下了!’说完扯下腰带,丢在地上,一瘸一跛地带人走了。

“我看得着急,埋怨父亲说:‘这人如此张狂,为何不一刀杀了他?’家父摇头说: ‘他的剑法十分高明,只是学艺未精,方才败于我手。这个人来历不凡,我杀了他不难, 若是惹出他的后台,只怕不易对付!应龙啊,你千万要记住,咱们走镖的人,头一个字 是忍,第二个字才是武,若是遇匪杀匪、遇寇杀寇,这天下的匪寇你杀得完吗?’我无 话可说,又见地上那条腰带,一时好奇,捡了起来,只见腰带上绣了一只小小的银色鼍 龙,于是拿给父亲。他看了一眼,忽然脸色大变,不待其他人看见,一把揣进怀里,招 呼镖师们赶路。

“一路上,家父十分沉默,我见他心事重重,几次询问,他总是找话岔开。不久 到了平江,交割了货物,这天下午,家父将我叫到面前说:‘我方才又接了两笔生意, 一笔去扬州,另一笔是走远镖,前往江西九江。我琢磨过了,这两批货都很紧要,常言 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应龙啊,你年纪虽小,但已得了我 的真传,故而我想让你独当一面。你看,扬州、九江,你走哪一路?’

“我听了这话,欣喜若狂,我随家父走过几趟镖,可是从未独当一面,大丈夫任职 以难,若要走镖,当然越远越好,于是慨然回答:‘我去九江!’家父点头说:‘有志气! 不愧是我赵家的儿郎。’说完捧出一个匣子。这匣子楠木嵌玉,人手甚沉,我猜想里面不 是金珠宝玉,就是贵重古董,一时捧着匣子,欢喜得浑身发抖。父亲拍了拍我肩,说道:‘这 匣子五月初八必须送到,收货人是九江北大街吉祥宝行的陈井生陈老爷,你可记住了?’

我心念几遍,牢牢记住,父亲又说:‘你头一次保镖,我把几个心腹镖师派给你,他们都 是老江湖,一路上你要多多请教!’我满心欢喜,只想立马出发,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父亲—瑁艮,忽见他呆呆地望着我,眼里闪动点点泪光…一”

说到这儿,赵世雄抬起头来,独眼凝注夜空,透出一丝茫然。乐之扬忍不住问道: “令尊为什么难过?”

赵世雄沉默一下,轻声说道:“我当时只顾高兴,见了家父神色,也没仔细思量, 只当他年老心软,感伤离别。那一路镖又十分紧迫,我不敢虚耗时日,故而星夜出发。 那时饥疫横行,盗贼蜂起,镖车一路上遭遇了不少坎坷,好在我的刀法小有所成,帮手 的镖师又十分得力,五月初六下午,终于赶到九江,谁知到了地面上一问,只叫一声苦, 不知高低!”

“怎么?”乐之扬忙问,“有人劫镖吗?” “不是!”赵世雄摇了摇头,“九江有一条北大街没错,可是街上却没有吉祥宝行, 更无一个陈井生陈老爷!”乐之扬说:“令尊大概记错了。”赵世雄叹道:“他没记错, 他只是说了谎!” 乐之扬更加糊涂:“他干吗说谎?”赵世雄道:“我也纳闷,家父一向行事方正, 怎么会开这样的玩笑?又想起临走前他的样子,我的心中越发不安。这时有镖师说道, 既无收货之人,那么不妨看一看押送的货物。这一语点醒了我,我打开匣子一看,里面 齐整整全是银锭金条,金银之上,还有一封家父的亲笔书信!我心下奇怪,拆开信封一 瞧,几乎昏死过去。”

“上面写了什么?”乐之扬问道。

赵世雄吐一口气,苦笑道:“家父信中说,我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他也许已经死了。 当日在泰州城外劫道的是泰州盐帮的盐枭,那一枚银色鼍龙,正是他们的标记。盐帮本 身不足为惧,背后的势力非同小可,相传盐帮的主脑均是出身东岛……”

“东岛?”乐之扬疑惑道,“那是什么东西?”

赵世雄叹了口气,苦笑说:“这名字如今说来陌生,三十年前,却是如雷贯耳。当 年起事反元的韩山童、徐寿辉、彭莹玉均是出身东岛,他们以红巾缠头,也是沿袭了‘红 带军’的遗风。红带军本是当年云殊云大侠创立(按,事见拙作《昆仑》),他本是宋朝 大将,于宋灭元兴之际起事抗元,屡克强敌,威震华夏,后来用兵失利,被元军围困在 浙江雁荡山,苦战不屈,壮烈殉国。东岛弟子秉承他的遗志,一直以驱逐鞑虏为己任, 但因为势单力薄,故而广收弟子。可惜弟子一多,难免良莠不齐,我上面说到的三位,韩、 徐、彭光明磊落,都是一代豪杰,可惜不善于争权夺利,结果都死在了东岛的败类手里。 后来与朱元璋争夺天下的几个,陈友谅、张±诚、方国珍、明玉珍,虽说也是东岛弟子, 但个个阴险歹毒、好杀无度,当时的岛王云灿又为人糊涂,是非不明,偏听偏信,为一 群败类裹挟,祸害苍生,流毒不浅,几乎儿毁了东岛的基业。”

赵世雄回想当年群雄逐鹿的情形,心潮起伏难平,沉默良久,才说道:“这些事说 来话长,暂且不提。泰州盐帮本是一群私盐贩子,不知何故攀上了东岛,登时耀武扬威, 不可一世,扬州、泰州一带,可说臭名远播,只因势力庞大,盲府也不敢深究。东岛的 标记是金鼍龙,盐帮身为分舵,便以银鼍龙为号。那时盐帮为恶,大多与私盐买卖有关, 从无劫镖之事。照我猜想,昕以拦截镖车,必是帮中人做了赔本的买卖,对上峰无法交差, 故而出此下策。谁知家父不识相,他们劫镖不成,铩羽而归。这一帮人气量狭小、睚眦 必报,曾因为一笔欠债,杀光了对手满门。以家父的武功,盐帮高手未必能胜,可是东 岛高手一来,镖局绝无幸理。家父看到了银鼍龙的标记,自知难逃劫数,故而预作安排, 以走镖为名,将我远远骗走,以免盐帮斩草除根。他知道我一向心气高傲,两镖之中必 选九江,等我到了九江,发觉不妙,赶回泰州也来不及了。他在书信上还说,随我同来 的镖师,多年来跟随自己出生入死,不应受他牵连,命我将匣子里的金银分给众人,大 家各奔东两,千万不可再回泰州!

“看完书信,大伙儿无不悲愤,个个放声痛哭,都要赶回泰州,与家父同存同亡。 倒是我最先清醒过来,暗想敌人势大,这些镖师武功有限,去了也是白白送死,于是喝 止众人,分了金银,将他们遣散,而后一人一刀潜回泰州。谁知入城一探,当真五雷轰 顶,不但家父遭难,镖局中人也全都一夜而亡,镖局的房屋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就连 远嫁扬州的家姐也没能幸免,姐夫一家十二口,无论男女老少,全都死于非命……”

说到这儿,赵世雄一阵喘息,雄壮的身躯缩成一团,身上创口进裂,鲜血流得满地。 乐之扬望着这个汉子,想到他的血海深仇,心中不胜冷悯,忍不住说道:“你伤得太重, 我带你去看大夫…··”说完伸手去扶,不防赵世雄出手如电,狠—寸巴扣住他的手腕。

乐之扬手腕欲裂,痛得几乎昏厥。这时间,赵世雄眼里的凶光忽又暗淡,松开他的手, 苦笑说:“我失血太多,脏腑也受了重伤,华佗再世也救不了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一段往事在我心底埋藏多年,若不说出,死不瞑目。小兄弟,你是个好人,好人做到 底,听我把话说完!”

乐之扬无可奈何,只好点头。赵世雄喘息一会儿,接着说道:“我当时愤怒发狂, 只想报仇雪恨,于是蒙面更衣,潜入盐帮总堂,暗杀了两个盐帮首领。盐帮又惊又怒, 派出爪牙满城搜捕,更有两名东岛高手赶来,我与之交手,几乎丧命,负伤逃入深山, 得一位高僧收留,调养了数月方才痊愈。可是等我出山,红巾军已在中原起事,南方义 军也纷纷响应,盐帮摇身一变,成了一支义军,赶走了大元的官吏,霸占了泰州、扬州。

“仇人越来越强,报仇的事也越发渺茫,其时天下火乩,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 我混在难民中间,浑浑噩噩过了数月。这一日,来到高邮城外,忽听有人叫嚷:‘张土 诚张大帅来了!’跟着就听号角开道,行来一支人马。这些日子,我也久闻张士诚的大 名,听说他神威了得,屡败元军,于是抬眼望去。但见领头一人金盔银甲,跨了一乘白 马,望见城外百姓,笑嘻嘻抱拳行礼。看清此人容貌,我几乎气炸了肺。这厮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劫镖的匪首,只怪家父一念之仁,没有将他一刀砍死。现如今,这狗贼沐猴而冠,居然做了江淮义军的首领。我当时气愤填膺,,手已按上了刀柄,可是目光所及,忽又看见张士诚身后的两名骑马老者。这两人均是东岛高手,向日打伤我的也是他们。我见这情形,知道杀不了张士诚,只好暂时隐忍下来。

“当天晚上,我反复思索报仇之计,想来想去,想起了家父说过的一句话:‘我们走镖的人,头一个字是忍,第二个字才是武。’如今凭武力无法报仇,那么只有在这‘忍’字上下工夫。当年越王勾践舍身为奴,侍奉吴王夫差,而后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吞并吴国,报仇雪耻。面对如此强敌,我却只想一朝报仇,岂非不自量力。想到这儿,我豁然开朗,第二天卖了祖传的宝刀,打造了一口八十一斤的大关刀,化名赵世雄,投入张士诚麾下,从小卒做起,冲锋陷阵,屡建奇功。过了一年有余,‘快哉刀’之名传开,引起了张士诚的注意,那时我容貌有变,使的又不是祖传的单刀,张士诚非但没有认出我来,反而给我加官进爵。也是天意昭昭,到后来,他鬼迷心窍,居然把我视为心腹,让我做了他帐下亲军的统领。”

乐之扬忍不住说道:“你刺杀他了吗?”

“没有!”赵世雄摇头说,“那时我要杀他,真是易如反掌,但杀了他一个,其他的盐帮头子又可以取而代之。况且我的仇人,不止是盐帮,还有东岛,要想真正报仇,只有让张士诚家破国亡。即便如此,也不过毁了泰州盐帮,后面的东。岛仍是毫发无伤。存了这个念头,我继续隐忍待机,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天赐的机会。”

“什么机会?”乐之扬好奇问道。

赵世雄自得一笑,说道:“张士诚在高邮击退元军以后,隐隐然已是南方义军的共主。t电志得意满,乘胜攻占了平江,此人饶有权谋,可惜胸无大志,不知听了谁的鬼话,居然打算定都平江。平江府水道纵横,步骑木易展开,敌方水军一到,可说无险可据。自古除了吴王夫差,从无一朝一代定都于此,夫差败亡之君,根本不足取法。我以勾践自许,心怀破吴之志,明知此举欠妥,可也并不点破。没过多久,张士诚在平江自称吴王,就在他称王的第二天,来了一个年轻道士,神色倨傲,开口要见吴王张士诚。

“我身为禁卫统领,见他言辞无礼,本想将他轰走,不料那人拿出一封信说:‘你把这封信交给吴王,他看了信,必会见我!’我见他自信满满,心下奇怪,于是让人看住道士,自己持信入宫,到了僻静处,偷偷拆信观看……”

“糟了!”乐之扬叫道,“信封一破,张士诚不就发现了吗?”

赵世雄摇头道:“我为复仇之计,但凡紧要书信,均要——过目,所以自有一套法子,既让信封不毁,又可看见书信。当时我拆信一瞧,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上面写了四个字:灵道石鱼!”

“灵道石鱼?”乐之扬心生疑惑,“那是什么?”

赵世雄慢吞吞说道:“当时我也不知这四字的意思,于是原样封好,交给了张士诚,谁知他展信一看,先是吃惊,继而喜透眉梢。我在一旁瞧见,心中十分纳闷,此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为何见了这四个字,偏偏惊喜流露?张士诚看了又看,郑重收信入怀,命我召那道士。见了道士,又破天荒将我遣开,过了好一阵子,方才遣出道士,唤我入内,张口就问:‘世雄,我待你如何?’我说:‘陛下待我胜似父母,小将死一百次也报答不了。’我为报仇,刻意吹捧拍马,可是张士诚听了十分入耳,他说:‘世雄,你代我做一件事,这件事你知我知,不可让第三人知道!’我说:‘陛下但有差遣,小将在所不辞。’张士诚说:‘那道士你也见过了,今天夜里,你带兵跟他一起去城外虎丘的‘玄天观’,给我取一样东西回来。事成之后,杀光所有道士,连带门外那个,一个也不要留下!’我忍不住问道:‘要取的东西是什么样子?’张士诚迟疑一下,小声说:‘是何模样,我也不知,门外的道士一定知道。切记,事后杀人灭口,道士一个不留!”’

乐之扬怒道:“这个张士诚,还真不是东西!” 赵世雄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非心狠手辣,他一个私盐贩子,又凭什么脱颖而出、裂土称王?说起来,这类事情,我也替他干过不少,唯独这件事情最为蹊跷。我带着道士兵马,趁夜直奔虎丘,将玄天观团团围住。小道士见了玄天观的观主,张口就要他交出‘灵道石鱼’。那观主道号映真,看上去谦和有礼,是个有道之人,他见这情形,自知无法抗拒,于是捧出一个红木匣子,对我说道:‘劣徒利欲熏心,泄露本观秘密,真是可叹可恨。但这东西不过是前代高人的遗物,吴王就算得到,也无实际用处。为这无用之物伤生害命,智者不为,还望将军得到此物,不要再与本观为难。’

“映真道人说这话时,神气哀切忧伤,足见他洞悉世情,明白来者不善。我拿到盒子,展开一看,里面放了一只鱼形石雕,看模样并无出奇之处,为了此物杀光道士,未免小题大做。但那时我大仇未报,不便违抗王命,就问小道士:‘就是这个吗?’小道士眉开眼笑,连说:‘对,对…··’话没说完,我大刀一挥,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乐之扬听到这儿,忍不住脱口轻呼,赵世雄看他一眼,叹道:“接下来就是杀人放火,观里一百多名道士,几乎没有走脱一个。只有映真道人武功不弱,奋力杀出重围。我故意遣开将士,亲自追赶,赶到虎跑泉边,老道身受重伤,不支昏倒。我见四周无人,将他藏在一个隐秘处所,自己返回王宫交差。交纳石鱼以后,张士诚又千万叮嘱,命我不得泄露此事。我假意答应,事后悄悄离开王宫,找到映真道人藏身之地。赶到之时,老道已经醒了。我问他石鱼来历,他起初神气冷淡,绝口不答,后来我无奈之下,只好说出与张士诚的仇恨。他默默听我说完,半晌才说:‘令尊师彦公与我有一面之缘,他的惨事我也有所耳闻,足下如果没有说谎,你为家人报仇,含恨忍辱,真有上古侠士之风。也罢,你立一个誓,将来时机来到,杀了张士诚,为本观道士报仇。’

“我听了这话,跪地立下毒誓。映真这才说道:‘这只灵道石鱼,源自宋朝初年。那时东岛还未创立,岛上始祖释印神,出身佛门,后来还俗。他一身武功兼有佛道两家之长,加上天分奇高,不到四十岁就创出了‘蜇龙眠’与‘无相神针’两大奇功,打遍
天下,全无敌手。释印神志得意骄,在家门前立下一块石碑,上面写道:‘天下第一人, 世间无双道’。”

乐之扬脱口而出:“这人好大的口气。”

“他口气虽大,但武功实在厉害,当时武林之中没人敢说一个不字。过了一年有余, 释府门前来了一个道人,他对着石碑看了又看,忽地伸出手指,在一字下面添了一横, 又将‘双’字轻轻抹去,改成了一个‘足’字,这么一来,就变成了‘天下第二人,世 间无足道’,意思全变,大有嘲讽之意……”

“只用手么?”乐之扬倒吸一口冷气,失声叫道,“这不可能!” 赵世雄笑道:“你年纪还小,有所不知,这世上奇人异士本多,于常人而言,空手刻石, 似无可能,但据我所知,当今之世,就有两三位高人可以办到。道人刻字之时,释印神 并不在家,但他家里人个个识货,看见道人的手段,自知不是敌手,便问道人来历。道 人自称灵道人,云游至此,在附近的‘乘黄观’借住三日,三日之内,释印神如能赶回, 可来乘黄观和他一会。

“道人说完以后,扬长而去。释印神收到飞鸽传书,昼夜兼程,终于在三日之前 赶到乘黄观赴约。他还没进大门,一个道童迎上来说道:‘灵道长托我带话,他说:‘神 人无功,圣人无名,贫道不敢自诩神圣,胆身为出家之人,不愿扬名立万。所以辟出一 间静室,只容释先生与贫道两人证道。今日无论胜负高低,双方均是不必声张。释先生 如果答应,便请人室一叙,如不然,还请掉头回去!’

“释印神听了这话,当即答应。许多江湖中人来瞧热闹,听了这话,大失所望, 只好守在外面,目送释印神走入静室。本想两人交手,必然惊天动地,谁知听了半天, 静室中寂无声息。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释印神方才走出门外,他神气淡漠,不见喜怒, 也不瞧上众人一眼,径直走回家中,闭门不出。在场的武人纷纷猜想两人谁胜谁负,可 是谁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到了第二天,有人突然发现,释府门前的石碑变成了一堆碎 石,府内人去楼空,释家上下数十口,全都不知去向。从那以后,释印神绝迹武林,江 湖上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直到数十年以后,江湖中人才知道,释家离开中土,远走海 外,去了东海的灵鳌岛。”

“释印神输了吗?”乐之扬忍不住问道。

“说不清!”赵世雄轻轻摇头,“只因两人有言在先,所以这一战的胜负,成了一 件武林悬案。那日以后,释印神远走海外,灵道人也销声匿迹,直到百年之后,有人在 王屋山的石洞里无意中发现了他的遗蜕,遗蜕旁边搁着一只石鱼,地上以指力刻下两行 大字:‘囊括天地之宝,希夷微妙之道’。灵道石鱼出世以后,惹起了一阵腥风血雨,可 是得到石鱼的人,从无一人能够勘破石鱼的秘密,它与‘纯阳铁盒’(按,见拙作《昆仑》) 并称玄门两大秘宝。后来几经辗转,此物不知所踪,直到玄天观出了叛徒,想借此物升 官发财,灵道石鱼方才再度出世……”

说到这儿,赵世雄连声喘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说道:“当时我听了这一 席话,心中喜极欲狂。‘仙猬功’之强天下皆知,释印神之后,东岛练成此功的高手也 不过一人而已。灵道人如果胜得了释印神,那么,他的武功当在‘仙猬功’之上,我若 练成了他的武功,必能与东岛高手一争长短。想到这儿,我盯着映真道人一言不发。老 道惨然一笑,说道:‘我知道你的念头,我活在世上,难免泄露你的秘密,赵老弟,记 住你的誓言,为本观的弟子报仇!’说完奋力挣起,一头碰死在了一块巨石上面。”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中凄惨,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只听赵世雄接着说道:“我掩埋 了映真的尸体,匆匆赶回王宫,一路上猜想,张士诚身为东岛弟子,当然知道灵道石鱼 的来历。他让我来取石鱼,又不愿外人知道,其中的居心,无非是想练成灵道人的武功, 一举摆脱东岛的辖制。而他的心腹之中,只有我与东岛无关。换在以往,我一定泄露消 息,挑唆两方厮杀一场,但为了得到石鱼,我再一次隐忍不发。可是得到石鱼之后,张 士诚收藏甚秘,我几次潜入他的内室,均未发现石鱼的踪迹。


“此后又过了几年,朱元璋天纵神武,陆续扫灭群雄,打败陈友谅以后,又向张 士诚用兵。张士诚连战连败,不久平江被围,陷人了绝境。城破之前,他将家眷赶到齐 云楼上,亲手点火,将妻妾儿女统统烧死。哼,这一套把戏,他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 我,他烧死的多是女眷,两个儿子张天赐和张天意根本不在其间。张士诚不愿断了香火, 找了两个替死鬼充数,烧得面目全非,暗地里却把儿子藏在民间,等到战事平息,伺机 逃出平江。平江城破之后,我搜遍王宫,不见‘灵道石鱼’,心想张士诚将石鱼视为至宝, 城破之际,必然交给儿子带走。于是我找到两人的藏身之所,却只见到了张天赐。后来 才知道,张天意也在屋内,就藏在一边的大水缸里。可惜时间紧迫,我没有仔细搜索, 只向张天赐逼问石鱼的下落。那小子抵死不说,我只好一刀一刀地剐了他,割到二十一 刀的时候,他受苦不住.终干日十露了真情。我得到石鱼之后,杀了张天赐灭口……”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中不胜厌恶,重重冷哼一声。赵世雄看他—眼,淡淡说道:“我 本以为这件事无人知晓,但世上无不透风的墙,石鱼的事还是传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 那时我也十分不解,如今猜想,这消息必是张天意传出去的。朱元璋要我交出石鱼,我 只好连夜逃走。朱元璋满天下抓我,可他万料不到,我胆大包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唱戏。呵,我唱了二十年的关公,今夜之前,并无一人知道我的底细。”

说到得意之处,赵世雄呵呵直笑,笑了两声,突然一阵气紧,拼命咳嗽起来。

乐之扬问道:“张土诚呢,这一次你杀了他么?”

“没有!”赵世雄面露狞笑,脸上血肉挤成一团,看上去十分可怖,“我忍了十多年, 一刀杀了他,岂不太过便宜。他当时穷途末路,想要上吊自尽,但他越是想死,我越不 让他如愿,我砍断了白绫,将他生擒活捉,交到了朱元璋的手上。朱元璋折磨了他足足 两天,方才下令将他绞死。可瞄得很,那时我已弃官逃走,没有亲眼看到他临死前的嘴脸。”

乐之扬心想张士诚一代枭雄,死得如此窝囊,真是可悲可叹,又想他滥杀无辜,
活该受此报应。想着冷冷说道:“灵道人的武功,你也没学会吧?要不然,怎么会是这 副德行?”

赵世雄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起初我自负才智,心想日子一久,必能破解石鱼之秘, 谁知过了三十年,仍是一无所获,可是练不成灵道人的武功,我就无法向东岛寻仇,这 是我生平感事,也是我告诉你这些事的原因!”

乐之扬不解道:“这跟我什么关系?”赵世雄挤出笑来说道:“孩子,我把灵道石 鱼送给你,你要答应我,将来有朝一日,练成石鱼武功,代我向东岛报仇!” 乐之扬一果,摇头说:“我不要石鱼,更不会帮你杀人!”赵世雄怒道:“为什么? 你不想天下无敌么?” 乐之扬笑了笑,转身便走,忽听赵世雄发出一串呻吟。乐之扬想他浑身是伤,心 中一软,说道:“赵先生,你别逞强了,还是找个大夫要紧。”

“好!”赵世雄喘气说,“你扶我起来。”

乐之扬伸手去扶,冷不防赵世雄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向前用力一带。乐之扬身不 由主,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来不及挣扎,就听赵世雄在他耳边轻笑:“你越不肯要,我 越要给你。告诉你,石鱼就在……戏园东南方的墙角底下!”说完放声大笑,笑了几声, 忽地把头一歪,靠在墙上死了。




乐之扬奋力挣脱那手,只见赵世雄双眼大张,嘴角挂了一丝诡笑,看上去虽死犹生, 兑不出的狰狞可怕。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狂跳,转身冲向巷口,谁知才跑几步,眼前多了 一人,白衣染血,玉面长须,腰间一颗明珠,冷冷映射月光。

乐之扬望着来人,不由倒退两步,张天意正眼也不瞧他,目光落在赵世雄身上, 默默看了一会儿,冷冷道:“他死了?”

“他”字出口,人还在巷口,语声未落,乐之扬只觉一阵微风吹过,张天意已经 到了赵世雄的尸体前面。 乐之扬心中害怕,支吾道:“我、我不知道!”张天意“哼”了一声,抽出软剑, 刷刷两声,削断了赵世雄的双腿,断口齐齐整整,并无血水流出。 血已流尽,人也死透,张天意望着生平仇敌,流露出失望的神气。他目光一斜, 忽见乐之扬挨着墙角,一步步向外挪去,不觉冷笑一声,低声道:“想逃么?你试试看!” 乐之扬手脚僵硬,心子狂跳。对方神出鬼没,要想逃出他手,根本没有可能。张 天意的目光又转向尸体,长剑一抖,刷刷刷挑破衣暇,俯身摸索一阵,可是一无所获, 思索一下,问道:“小家伙,他临死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乐之扬努力按捺心跳,答道:“说了他的身世。”张天意哼了一声,又说:“那么你
知道我是谁了?”乐之扬听他口风不善,不由心惊肉跳。张天意又问:“除了这些,他还说了什么?”

乐之扬正想说出石鱼之事,但转念一想,赵世雄抓看客挡剑,本意出于自保,这 个牲张的讨债鬼临走之前,却将幸存者全数杀死,比起赵世雄来,还要狠毒一倍,如果 石鱼上真有绝顶武功,此人一旦练成,还不知要害死多少人。想到这儿,他支吾说道:“没、 没说什么!”

“撒谎!”张天意掉过头来,目透锐芒,“你撒谎!”乐之扬强笑道:“你不信就 算了!”

张天意皱了皱眉,打量少年一眼,漫不经意地说:“这么说,你活着也没什么用处了。 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断不能留你活在世上!”乐之扬吃了一惊,忙道:“他只说了自己, 可没有说你!”张天意冷笑道:“你当我会信么?”

乐之扬心念急转,这讨债鬼杀死自己,好比捻死一只蚂蚁,但若说出灵道石鱼的 下落,他又很不甘心。突然间,乐之扬灵机一动,大声说:“我想起来了,他的确说过, 有—件紧要东西,藏在紫禁城里!”

“紫禁城?”张天意一愣,“他说在紫禁城?” “对呀!”乐之扬用力点头,“千真万确!”张天意冷笑道:“好小子,还敢说谎?”

乐之扬心子一跳,冲口而出:“我没说谎。”

张天意见他急得面红耳赤,神态不似作伪,又想他小小年纪,仓促间也编不出紫 禁城的说法。赵世雄狡诈百出,没准儿真的将灵道石鱼藏入皇宫,那儿禁卫森严,地大 人少,倒真是一个藏东西的好去处。 ‘张天意以己度人,先信了几分,又问:“好啊,他说了没有?在紫禁城什么地方?” 乐之扬笑道:“说了!”张天意漫不经意地问:“在哪儿?”乐之扬接口笑道:“你刚才 还要杀我,我说了地方,岂不是马上就没命了吗?” 张天意大怒,盯着乐之扬笑嘻嘻的面孔,恨不得一掌将他拍死,可他一心得到石 鱼,赵世雄一死,这少年已是唯一的线索,想来想去,只好忍气吞声,挤出笑脸说道: “我方才说笑话儿呢,好孩子,你说出藏物的地方,我马上放你走人。”乐之扬嘻嘻一笑, 学着他的口气说:“你当我会信么?” 张天意长剑一抖,刷地刺出,乐之扬胸口一凉,微微刺痛,低头看去,剑尖挑破衣衫, 深入皮肉半分,只听张天意森然说道:“小子,老实说出地方,要不然,我把你的心子 挑出来喂狗!” 剑气森森涌来,乐之扬热血冷透,身子好似堕入冰窟。他见过张天意的手段,心 知真话出口,马上就会长剑牢胸,当即长吸一口气,颤声说道:“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 反正、反正部是一死,与其这样,我、我宁可不说!”

“是么?”张天意冷笑一声,“我刺一剑问你一次,看你能挨几剑。”乐之扬说道:“你哥哥挨了二十一刀,受不了说了,结果还是丢了性命。我年纪小,人可不笨,你若刺我 一剑,今生今世,也休想找到那个东西!”

张天意死死盯着他,两眼喷火,面皮发紫,本想一个黄曰孺子,连哄带吓,一定 能够叫他乖乖吐露实情,谁知这小子奸猾过人,始终不肯上当。张天意患得患失,害怕 一剑下去,真的断了线索,心中尽管恼怒,却慢慢收起长剑,冷冷说道:“小家伙,你 要怎么才肯说?”

乐之扬笑道:“进了紫禁城我就说!”这一句话大大出乎张天意的意料,他本以为 乐之扬要他做出保证,比如写字画押之类。此类契约,事后轻轻撕毁了事,乐之扬还是 难逃一死,但这一番回答,完全让他摸不着头脑,一时盯着少年,心里大犯嘀咕。

乐之扬脸上带笑,心中却很焦急,面对这个杀星,几乎生路全无,或早或晚,得 不得到石鱼,讨债鬼都会杀他。有道是“迟则生变”,如今之计,只有尽力拖延时间, 皇宫大内守卫森严,讨债鬼本领再高,也决计无法进去,他一时不能人宫,一时就不能 杀死自己,时间一久,或许能够找到脱身的机会。 两人沉默相对,心里各自转了几十个念头,张天意忽地慢慢开口:“小子,你说话 算数?”

乐之扬笑道:“算数!” 张天意点了点头,收起长剑,手掌忽地一翻,拍中乐之扬的心口,少年只觉剌痛人体, 忍不住发出~声惨叫。 “小滑头,这滋味如何?”张天意呵呵冷笑,“我在你的膻中穴附近钉人了一枚‘夜 雨神针’,如果老实听话,事后我给你起出金针。要不然,哼,这一枚金针不断钻入, 终归刺破你的心包,叫你受尽痛苦而死。”

乐之扬脸色惨变,但觉中针处发痒发麻,怪怪的不是滋味。张天意瞅他一眼,笑 道:“你若害怕,说出地点,岂不一了百了?” 乐之扬强打精神,也笑道:“你若不要那东西,更加一了百了!”张天意目涌怒意, 厉声说道:“嘴硬的小子,我看你硬到几时?”乐之扬笑道:“不劳关心!”张天意“呸” 了一声,骂道:“我关心你个屁!”乐之扬说道:“好啊,眼下无屁可放,等我有了屁, 再放给你关心关心!” 张天意大怒,欲要动手教训,可一想到灵道石鱼,又把打人的念头按住,心中暗 暗发誓,拿到石鱼,非得一剑剑剐了这小子不可。他心里发狠,脸上却故作冷淡,说道: “小子.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小巷。乐之扬回头望去,巷道幽深,赵世雄的尸首隐没不见。 正瞧着,张天意右手突出,抓住他的肩膀,左手向上一扬,衣袖里飞出一条细长的铁索,
索端铸有精钢铁爪,“咔”的一声扣住了屋檐。

乐之扬不及转念,双脚离地,身子如飞上升。张天意轻捷如一缕飞烟,飘飘然蹿 上房顶,将乐之扬夹在腋下,踩着屋脊飞奔,遇上高墙大厦,稍矮的纵身跳过,较高的 使出飞爪,勾檐挂壁,飞腾直上。

张天意轻功高妙,只管飞檐走壁,乐之扬却觉忽上忽下,头晕眼花、烦恶想吐。 突然间,前方涌现出一面高墙,笔直兀立,不见墙头。乐之扬只觉张天意不住攀升,似 无穷尽,忽然“叮”的一声,两人向下一沉,乐之扬一颗心蹿到嗓子眼上,抬眼望去, 张天意右手的软剑刺人墙壁,颤悠悠地挂住两人。


“去!”张天意吐气开声,借着剑身弹力,奋力向上一跃,两人凌空翻腾,一个 筋斗落在墙头。乐之扬回头看去,只觉一阵头晕,他俨然已经到了京城的顶端,下面的 房舍小如玩偶,密密层层,形似波浪起伏,其间的灯火星星点点,只疑一阵微风,也能 将之吹散。 不容他细看,张天意翻腾向前,时用飞爪,时用软剑,起起落落,翻过一处高墙, 飘然落在地上。他放下乐之扬,呼呼直喘粗气。少年爬了起来,掉头望去,四面古木森 森,掩映飞檐巨柱,许多房屋之中,黑沉沉全无光亮。


“这是哪儿?”乐之扬好奇问道。张天意冷哼一声,答道:“紫禁城!”


乐之扬吓了一跳,张嘴要叫,张天意一把捏住他的脖子,将他到嘴的惊叫堵了回去。

“紫禁城到了!”张天意低声喝问,“那东西呢?”乐之扬张口结舌,一腔热血全 涌到了头上。他本是信口胡诌,对于禁城中的情形,几乎一无所知,一时间使劲挠头, 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张天意疑云大起,寒声说:“小子,你不会骗我吧?”乐之扬见他神情,心头一动, 暗想自己没有来过禁城,讨债鬼怕也没有来过。事到如今,只有乱编一个名字,骗过眼 下再说,想到这儿,他一拍脑袋,叫道:“我想起来了,群芳殿,不错,就是群芳殿!”

“群芳殿?”张天意一愣,这名字十分俗气,不像是皇城宫殿的称呼。但正如乐 之扬所料,他仓促来此,对于宫中的情形也不甚了了,张天意万万料想不到,这个无赖 小子,胆敢欺骗自己,只把妓院的名号篡改了一字,硬生生地套用在皇宫上面,于是又 问:“赵世雄说了么?大抵在什么方位?”

“大抵……”乐之扬假意沉思,心想群芳,群芳,不是女人,就是花草,想着灵机一动, “赵世雄说了,在御花园里面!” 乐之扬说谎的时候,目光闪烁,话语吞吐,如果换了成人,张天意早就起了疑心, 可是乐之扬年纪太小,张天意先人为主,总想着小屁孩儿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儿,胆敢胡 编乱造地欺瞒自己。

这么一盘算,张天意心中大定,冷笑说:“御花园,群芳殿,莫非是宫里妃嫔祭奠 花神的地方?但若是祭奠之所,也应该叫做‘群芳祠’才对。哼,朱元璋乞丐出身,胸无点墨,起个殿名也是狗屁不通。”他的父辈败给了朱元璋,心中耿耿于怀,故而逮到机会, 就要尽情挖苦一番。

乐之扬一边听着,心想:“狗屁群芳祠,群芳院才对呢!朱元璋狗屁不通,你这讨 债鬼的狗屁也通不到哪儿去。”

“走吧!”张天意转身就走,乐之扬叫道:“上哪儿去?”张天意冷冷道:“当然 是去群芳殴。”乐之扬心子一跳,忙道:“你知道御花园在哪儿?”张天意道:“人长一 张嘴,不会问路吗?” 乐之扬暗暗叫苦,恨不得掉头就跑,如果当真遇上宫人,他的谎言立马拆穿,时 债鬼一生气,就算不杀他,也得砍手砍脚,纵不砍手砍脚,削几块皮肉也是免不了的。 —想到赵世雄的惨状,乐之扬连打了几个冷战。

“磨蹭什么?”张天意回过头来,目光阴森。乐之扬无法可施,只好一步步挨上去, 心里拼命转念,两眼左顾右盼,寻找逃生之路。 深宫如海,黑沉沉不见灯火,沿途花木纵横,假山敲斜,如怪兽,似飞龙,若奔若走, 森然相向,池沼间枯荷衰败、乱萍飘零,突然蹿起一只鹤鸟,扑翅的声音吓得乐之扬浑 身打战。

转过一条长廊,一盏灯火冉冉飘来,张天意快步迎上,只见两个华服男子迎面走来, 掌灯的一人大声喝道:“谁?”

叫声方落,张天意扑上前去,只听扑通两声,二人同时摔倒。张天意拎起一人, 扒了衣服头冠,丢给乐之扬道:“换上!”

乐之扬糊里糊涂,依言换上衣衫,他的身量尚未长足,衣袍上身,略显肥大。这 时张天意又将另外一人的外套扒了下来,字在身上,拍开那人的穴道笑道:“得罪得罪, 敢问御花园怎么走?” 那人魂不附体,手指远处:“一直、一直往、往东北走!”张天意笑道:“谢了!” 正要把人放下,忽又想起一事,问道:“群芳殿在御花园里么?”

“群芳殴?”那人一呆,“那、那是什么地方?小的、小的从没听说过!”

张天意脸色一变,回头望去,忽地不见了乐之扬的影子。他又惊又怒,慌忙跳到 假山顶上,举目一看,廊庑交错,木石掩映,夜色漫如海水,吞没了无数房屋,别说是 人,连一个鬼影也没看见。

张天意本想乐之扬中了“夜雨神针”,一定不敢逃走,是以心生懈怠,给了他可乘 之机,这时后巨莫及,呆呆站了一会儿,跳下假山,连环两脚,踢得地上两人头开脑裂。 他抓起尸体,绑上石头,丢人一边的池塘,低头想了想,拎起灯笼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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