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魔王冢(楔子)

其时已然黄昏，血样的残阳将整个天空映染成了橙红色。天边一抹火烧云逐渐淡去，黑夜即将再次笼罩在这片土地上。

山顶上，有一座规模很小的道观。它的大门朝南，那古老腐朽的门板和破旧的砖墙仿佛在诉说着这座道观上百年甚至于更久远的历史。大门顶上的牌匾已经颇为倾斜，字迹亦已模糊不堪，仅仅能依稀辨认出“□王观”的字样。在大门的两侧，一副对联分左右，曰：

多少身后事

都付笑谈中

院子里，有两个年轻的道士正在做着例行的清扫。他们有如木头人一般一言不发，整个院子之中唯有扫地所传来的“沙沙”声；间或天空有那么一两只老鸹沙哑地鸣叫着飞过，这便是圈子里除人类之外唯一的生命迹象了。

院子的东西两侧分别是道徒们和观主的禅房。在观主的西禅房内，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正坐在书桌前，在一本大小约16开的小册子上用自来水笔写着什么。看起来，这像是一本类似回忆录的东西，因为他每写一点就会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嘴中还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事实上，对于如此一名老者而言，若说他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一写的话，似乎也只有回忆录这一种可能性了。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老观主如释重负地长长呼出一口气，合上了桌上的小册子。他眨眨眼，把自来水笔放到一边，然后又操起书桌上的一杆小楷毛笔，在封面上小心翼翼地题了四个字，曰：

皇陵随笔

写完后，他放下毛笔，小心翼翼地将墨迹吹干。接着，又揉揉发酸的手腕，站起身来，向窗外的远方眺望。突然，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自言自语道：

“嗯……是时候了。”

说着，他从书桌下面翻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红酸枝匣子，然后将这本名为《皇陵随笔》的小册子放了进去。在确认匣子封好后，他便将它夹在腋下，继而步履蹒跚地蹩进位于院子北侧的大殿内。只见其中有另外一名年轻的道士打坐在一旁背诵着《道德经》，他那洪亮铿锵的声音有节奏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中：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老观主闭上双眼聆听起来，脸上显现出满意的神色，头也习惯性地拗起了圈子。当那年轻道士背诵完这一段之后，老观主睁开眼睛，对着年轻道士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是第十七章吧？”

年轻的道人一怔，有些尴尬地答道：“师父……这是第十六章。”

老观主的表情霎时僵住了。他沉默少顷，话题一转，仍然微笑着说道：“门上吾徒，解释一下这几句经文来给为师听。”

被老观主称作“门上”的道人恢复了先前那平静顺从的表情，朗声答道：“这几句的意思是，芸芸的众生都各有其归宿，它们的生老病死都在无休止地循环往复着。深刻理解了这个规律的人才是明理的人，不理解的人如果胡作非为，妄图逆天而行，就会有难以预料的后果。”

“好！”老观主赞赏地颔首道。但是，他的目光很快又黯淡了下来。他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地扭转身躯，面朝向大殿中心的神像，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面前的这个庞然大物。

这尊神像呈坐姿，高度约三米许，那魁梧健壮的身躯上穿着一副明黄色的盔甲——由于年代久远，说成是土黄色或棕黄色的盔甲也并不为过。神像的左手抚膝，右手掌则虚按着一口通身碧绿的宝剑，剑尖刺入了地下少许。再向上看，同样是明黄色的头盔里乃是一张表情狰狞的兽脸，仿佛是镶嵌在其中一样。一双圆瞪的眼睛，将那神像的威严与凶狠凸显得淋漓尽致。

老观主沉默良久，缓慢移步到神像前方正中的蒲团边上。他俯身将匣子放在地上，用手提起道袍的下襟，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并连续叩拜了三次；继而起身，再次跪下，又叩拜三次；最后第三次起身，跪下，叩拜三次。完成了这整个的三跪九叩的仪式后，他已然是筋疲力尽，只能用双手撑伏在蒲团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直在一旁关注着的门上道人连忙站起身来，快步上前搀起老观主，关切地说道：“师父，您说您也是这么大年纪了，这又是何苦呢？”

老观主费力地变换了一下姿势，就势盘着双腿坐在蒲团上。在稍事休息之后，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均匀，惨白的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咳！嗯！”老观主清了清嗓子，说道：“门上吾徒，你也看到了，刚才为师所行之礼，并非拜神所应有之礼。”

“是的，徒儿也注意到了，倒更像是……”门上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老观主。老观主点了点头，门上便继续说道：“——俗家的君臣大礼。”

“那么，你且听了，”老观主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为师就要去了。”

“师父！”

老观主抬手做出一个制止的手势，继续说道：“从今以后，你就是这魔王观的观主了。你替为师保管好此物。”他一面说着，一面轻轻地拍了拍身旁的红酸枝匣子，“日后若是遇到了有缘人，可将此物赠送于他。”

“……但是，究竟何人才可以称得上是有缘之人呢？”门上问道。

老观主绷了绷嘴，沉默少顷，一字一句地说道：“进我观者，对我尊神行三跪九叩之君臣大礼者，即为有缘人。”

门上道人郑重地叩拜下去：“徒儿谨遵师命！”

老观主微笑着点点头，从鼻腔中轻轻的“嗯”了一声，有些遗憾地说道：“嘿……这么些年了，还真有点想念你四师弟呢……”

“师父，要不要叫门下回来？”门上顿了顿，接着道：“他离得近，一天光景应该就能赶过来！”

老观主听罢，费力地抬起手来摇了摇，道：“不必了……恐怕天不假我时矣……”说罢，略略欠了欠身，自顾自地喃喃吟唱起来：“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地，最终完全安静了下来。

“师父？”跪拜在一旁的门上道人察觉到了异样，忙起身查看老观主的情况。

这时，院子里的两位道士已经结束了清扫工作。他们放下了扫把，走入大殿。

“门左、门右二位师弟，”门上道人的语气就像一杯白开水一样，让人察觉不到任何的感情色彩，“师父，他老人家，已经羽化成仙了。”

“无上天尊！”二人的表情依旧木讷，只是双手合十，对着老观主的遗体一揖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