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彻千古的一声清响：说说霸王别姬

响彻千古的一声清响：说说霸王别姬
finalwish

这本来是一部我不敢去评论的经典作品。在那个伟大的年代，1992年，中国的第五代导演有3部伟大的作品诞生：田壮壮的《蓝风筝》，张艺谋的《活着》还有陈凯歌的《霸王别姬》。《蓝风筝》那种淡然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压抑着的青春，不同于《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张扬的青春，有的是一种看破和淡然。《活着》虽然在导演上有点失控，但仍无愧于一部杰作。里面葛优的背影都可以让所有的人流下眼泪。我们平常提起那个辉煌的1992年，都是沉住气，把前面的这两部作品臧否得差不多了，大家定定神，然后喝点酒，几乎是虔诚的开始说出那个名字。
《霸王别姬》。

第一次看《霸王别姬》的时候，自己刚上初中，对中国的历史几乎是不熟悉的，也对那个疯狂的年代根本没有什么了解。一开始看小石头和小豆子学戏，心里只是很心疼，但是也有一分新奇。那个时候不明白什么叫做从一而终，不明白为什么可以在戏里戏外都是那一种爱恋的眼神，也不明白霸王这样的英雄为什么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或者，为什么戏里可以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但在生活中居然可以为了自己的私利屈服和出卖自己最亲的兄弟。看完了，小小的心中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只有那些漂亮的戏服还有热闹的锣鼓。

第二次看《霸王别姬》是刚上大学，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和几个兄弟中午喝了点酒，庆祝一个兄弟找到今生的最爱。大家喝得很兴奋，那个年轻的年代，为了一段爱情可以纵情悲喜。那天，那哥们搂着女朋友，脸红红的说，叫嫂子。我们大声起哄，大声的叫嫂子，然后看着那个腼腆的女孩子低着头不敢看我们。然后哥们就大声笑着，喝酒。回到寝室，大家叫着看碟。那哥们说：大哥我给你们这些小孩看看什么叫从一而终。开始看得时候，大家几乎都是歪歪斜斜的看着，看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坐直了，已经没有人抽烟，没有人干任何与看碟无关的事情了。当结尾的时候，大家几乎都站起来，用力的鼓掌，眼里含着感动的泪花。然后，几乎没有人管下午的课，把碟推进去，重新再看一遍。
就在那个温暖的下午，一群年轻人看着一部史诗一样的绝唱，看着一个叫做程蝶衣的男人，在一个属于自己的舞台上尽情的舞着，娱宾娱己。当再次看到那一声响彻千古的清响的时候，没有人说话。随着霸王一声惊呼：蝶衣！然后似乎是云淡风清，仿佛早已经知道了结局一样的沉静轻轻的叫了一声：小豆子。我们再次站起来，用力的鼓掌。

一切似乎从头，一切似乎永久。

从那个时候开始，心中就固执的相信，这就是中国最好的电影。不用看别的，我就相信这就是中国最好的电影。对于这部电影，几乎是怀着一种敬畏的心情，不敢去写出一些词不达意的文字去描述。不管是里面的历史的凝重，个人命运与民族命运的结合，从一而终的理解，还是单纯的程蝶衣的一舞，都成为一个时代的绝响。

在4月1日，得知了张国荣跳楼的消息，心里竟然没有一点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了他必然有这么一个结局。作为那个蝴蝶，他必然轻盈一跳，用自己的方式去诠释从一而终的理解。只是自己在屋里不停的走动，心中很乱，在深夜，重新拿出《霸王别姬》，当碟子再次被推进的时候，心里平静了。我知道，我要写点文字，不管是自己满意还是不满意，甚至不去管到底我明不明白我要说什么，只是要去写点东西，去纪念，去怀念。

【程蝶衣】 
应该说，整个《霸王别姬》就是程蝶衣的一生。53年的中国，53年的戏子，浓墨重彩处，繁华似锦。只是，更加不知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

在戏里，程蝶衣是虞姬；他接受了自己师父“从一而终，自己要成全自个”的信念，于是他从霸王；这里的霸王一是段小楼；另外一是整个京剧艺术的事业。电影一开场，程蝶衣的做妓女的母亲带着六指的小豆子来拜师，因为自己的六指而不能被剧团所接受；这时候，母亲一狠心用路旁的菜刀切下了小豆子的六指。从这一幕开始，程蝶衣的命运已经可以初现端倪。被自己的最亲的人残酷的对待，为了京剧而面对人生的惨痛；很多人认为小豆子是在环境的压迫下被修改到男性变女性的地步，在各种压力的作用下，被迫改变性别。但是我认为，作为对艺术一直是怀着朝圣心情的陈凯歌不是这样安排的；在剧中，小豆子个性倔强，他一开始并不对师父的各种教训低头，被打很多次但是一直都没有真正从心里去理解京剧；他还一度要放弃京剧，和小癞子逃跑。但是在路上碰到了“角”，在那个万人注目的舞台上，倾国倾城；小豆子眼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感动，也开始明白师父关于京剧是要美的说法。也就是在那一次，小豆子开始真正的把京剧作为自己的追求，他主动的回来了，并甘愿受罚，一声不吭。那时候的他脸上从容镇定，是一种安宁的感觉。这时候小豆子在对京剧的从一而终上完成了重要的一步。

接下来，因为没能背对“思凡”中的台词，而被小石头用烟袋把嘴里搅出鲜血。在这里，可以很明显得看出小豆子那宛如脱胎换骨一样的变化。一开始，小豆子清秀，怯生生的背“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而在被师哥把嘴弄出血之后的在太师椅上恍惚了“那么一二刻”的小豆子，眼神出奇的镇定，眉目含情，嘴角微笑，风情开始浮现，轻轻移步，仪态从容。在这一刻，小豆子终于完成了自己在从京剧的道路上最关键的转变。他因为戏而放弃了自己的人生。或者说，他把戏当成了全部的人生。而后来的张公公的侮辱，我倒认为不是一个让他放弃自己男性身份的因素。这出戏应该是隐隐的暗示了当时的势力对于京剧艺术的一种摧残；并且暗示了小豆子的一声的悲剧。

小豆子从男性的心理转变到女性，应该说是一种自觉的行为；而不是一种完全被迫的行为。在这里，“从一而终”为他的一辈子打下了烙印。

1937年，时光流转。程蝶衣登场。一出场，风华绝代。真的有那么一二刻，我随着袁四爷一起恍惚了。分不清是不是虞姬再生，分不清何处是人生，何处是戏。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们可以清晰的看见蝶衣对段小楼的从一而终了；第一次看到，蝶衣从后面用手轻轻的撑在段小楼的腰上时，真的恍惚了；那种温柔婉约，真不知道是蝶衣对段小楼还是虞姬对霸王。对着镜子，我们真的不知道那一个世界那一种笑容，那一种神情更让人心醉心碎。

写到这里，我也不禁叹息一声。其实，蝶衣是太入戏了；就像“师哥，让我跟你唱一辈子戏吧！”“这不都唱了小半辈子吗？”“说好了是一辈子，就是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叫一辈子！”“蝶衣，你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啊！可那是戏！”每次看到这里，总是禁不住长叹一声。到底怎么样的活法是戏？蝶衣一直不知道。他就是痴于京剧，痴于霸王。他迷恋上了剧中那个顶天立地的霸王，他爱上了那个别姬的男人。都说霸王别姬，听取悲声一片；而可惜可叹的是，蝶衣是真虞姬，而段小楼是假霸王。这才是程蝶衣一生悲剧的最终的注脚。

于是，他彷徨了，他不知道怎么去分辨，怎么从戏中抽身而退；他只有这一方台，一幕戏，他曾经梳妆打扮，他曾经一笑倾城。他在台上，一亮嗓，一低眉，一声“大王”便是风华绝代。而随着他对段小楼的彷徨，剧中对艺术的追求也有了波折。给日本人唱戏，那是一件很损国格的事情。可是，在程蝶衣眼里，青木是爱京剧的；这就足够了；他可以给他唱牡丹亭，他可以为他一舞。他只是在追求艺术上的共鸣，而艺术是超越了所有的民族和历史的。（说道这里，我一直很彷徨一个问题。就是一个艺术家到底是先为艺术还是先为人。梅兰芳大师曾经削发明志，留下千古美谈；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对于京剧的艺术本身来说，对于其推广和本身的超越国界性，确是一种悖论。）

最终在那个疯狂的年代，狂热的政治和狂热的神话，让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疯狂。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在那场令人心碎神伤的批斗会上，段小楼这个蝶衣从了一辈子的霸王，低头，屈服，变节；在段小楼用京剧一样的腔调揭发蝶衣的罪行的时候，我恍惚了，我仿佛重新看到一开始，蝶衣从后面抱住段小楼的那双手。蝶衣一直以来相信，热爱的人背叛了；他喃喃自语：你骗我！你们都骗我！这时，更深一层是，他所热爱的京剧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所信奉的信条都受到了挑战。就如他说的“样板戏”“在这么一个背景下，怎么也没有京剧的感觉……”“京剧就是得好看……”还有他对小四说的：你这样子，一辈子也成不了“角”。但是，他忽然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他的虞姬，被一个他认为是在糟蹋京剧的人抢了去；他的京剧被“样板戏”改的让他那么温文尔雅的人也当堂发作。于是，一切的伤心，一切的不明白都化作了“你骗我！你们都骗我！”在这时候，蝶衣开始恍惚，开始一瞬间的清醒。他开始发疯一样的揭发，他开始发疯一样的否定。否定自己，否定人生。

到了最后，到了那个我曾经无数次屏住呼吸的时刻，蝶衣依然站在自己的舞台上，从容镇定，仿佛穿越了整个时空，那一刻，微微一笑，说不尽的看破，仿佛所有的百折千回，所有的纷纭复杂，所有的悲欢，所有的爱恨，都已经放下。于是片刻的停顿，然后一声响彻千古的清响。化作蝴蝶一样的叹息。

“徽班进京”，历史留下了沉重的叹息。

歌声响起，“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藏在心底。”每次看到这里，总要静静的听完这首歌。

难道真的就是这样吗？痴于一样东西，反而更深刻的受到了伤害吗？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蝶衣的自杀是对于京剧的一种朝圣还是对于自己人生的一种看透。我想都有吧。每当一种艺术要没落，或是一种文化就要没落的时候，总是要有一些真正的痴子，会义无返顾的作为一个终结。就像未名湖畔的那个落寂的身影，给自己所热爱的东西送上一种虔诚的朝圣。

于是，那声清脆的声响就穿过了千古，于是，那个倾国倾城的微笑就封存于历史；而我们回头看过去，在1993年永远婉转一笑的是那个永远的程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