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达哥拉斯的面包规矩

公元前505年，意大利的梅达彭提翁。

希巴索斯被一句木牌上的话迷住了。

既有神，也有人，也有像毕达哥拉斯这样的生物。 --- 毕达哥拉斯

「到底是怎样的生物呢？」希巴索斯忍不住自问着。

一个月以后，在街角一栋大房子里，有着天真眼神，却有些慌张神色的希巴索斯，被两位一胖一瘦的中年人领着，参观毕达哥拉斯教团的教会。希巴索斯今年２２岁，看到告示之后的他突然感受到自己对于生命的无知，又机缘地遇见了毕达哥拉斯教团的人，遂在怂恿之下加入了教团。

这两个领着他的人，较胖的为「大师兄」，较瘦为「二师兄」。

「所有房间都可以自由使用，食物与饮水也是共享的。」大师兄道。

「当然，你也不可以保留私人财产。财产都是共有，共享的。」二师兄道。

「喔！」希巴索斯答道。

「生活很辛苦，但也很自由。要敬重别人，更要把毕达哥拉斯师傅放在尊敬的首位。」大师兄道。

「喔！」

「在行为上或心理都要这样。师傅是这个时代的圣人，知道吗？」二师兄道

「喔！」

「你能不能不要答「喔！」，答「是的」。」二师兄用不耐的语气对他道。

「喔～对不起，是的。」

「这写的这些规矩，你一定要打从心底敬重并且遵守，不可以违反，知道吗？」大师兄指着刻着教团生活守则的木板，上面用整整齐齐的字写着。

1.不可以吃豆子。

2.东西落下了，不要去捡起来。

3.不要去碰白公鸡。

4.不要掰开面包。

5.不要迈过门闩。

6.不要用铁拨火。

7.不要从整条面包吃起。

8.不要采集花环。

9.不要坐在测量斗上。

10.不要吃心。

11.不要在大路上行走。

12.房檐不许有燕子。

13.锅从炉子上拿下来时，要把上面的灰抹去。

14.不要在太亮的地方照镜子。

15.脱下睡衣时，要把上面的痕迹抹平，然后卷好。

「喔……是的，对不起。没问题。」希巴索斯回道。

转眼之间，希巴索斯在教团的生活已经过了生活了半个多月。这里生活的确很平静，教团主张灵肉二元，提倡追求灵性，贬抑身体，并崇尚灵魂转世之说。众人会分享食物，分享知识，彼此关心，过着共产式的集团生活。

除此之外，教徒们也会做数学与科学的研究。研究纪录会冠上教团的名字，有时也单冠教主毕达哥拉斯的名字。单独冠教主名字并不算违背规则，因为对教团的人来说，教主像是神一样的存在。

追求智性与灵性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好，但对希巴索斯来说，在这边生活唯一有点不满的，大概是伙食了，他每次都会拿到别人分剩下的面包。他对面包的规矩有一点点的疑惑，不过问了两三人，都不了了之。此外，他还没见过教主，因为教主正在苦修与打坐。

半个月之后的今天，终于有一次，可以见到教主的机会。这一天，大家聚在教主房间的前听，等待教主的降临。

「教主～」群众们大喊着。希巴索斯连忙垫高脚尖，引颈张望。穿过拥挤的信众，希巴索斯看到的是一个包着奇特的头巾，标准希腊卷曲的头发与胡子，鹰勾鼻，配上深邃的双眼的中老年人。他脸上的皱纹比他想象要来的少，实际上，教主看起来也比同年龄的人较年轻。身子看起来骨瘦如材，据说是长年的苦修以及吃素造成的。

有弟子想上前搀扶老师，但被他挥手拒绝。他对弟子道：

「别担心，我还走得动。」

他的声音低沉而洪量，宛若一只大钟。

大师兄上前，用极为恭敬的声音对老师道：

「恭喜老师这次出关。弟子有一要事要请问，奥尔非神庙的人下午来拜访，有需要特别准备什么吗？」

毕达哥拉斯皱了一下眉头，露出不怎么想管的表情回道：「不用特别准备，准备一些常用款客的水果、面包与茶叶就可以了。我现在想出来见见大家，跟大家简单聊一下。」

「请师傅跟大家分享，让大家聆听您的智慧。」二师兄用恭敬的声音，对师傅说道。

「让你们聆听智慧？」

毕达哥拉斯露出一个寓意深长的微笑，对大家道：「智慧不是聆听来的，而是寻找来的。你们在生活上或思考上有什么问题吗？」

在场没人敢答腔，连窃窃私语的人都没有，气氛安静。

「任何问题？」毕达哥拉斯又再度强调了一遍。

在场没人敢答腔，连窃窃私语的人都没有，气氛安静。

「任何问题？」希巴索斯在心中自言自语道。其实他有很多想问的问题，只是平常不敢问，当下又说不出来。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那个面包的问题，这困惑他很久了，他突然有提问的冲动。一股勇气冲上他的胸口，他举起了手。成了唯一的提问者。

「新来的希巴索斯，你有什么问题吗？」大师兄的口气有点不悦。

「有问题很好，别吓着人家。提出问题是寻求智慧的第一步。」毕达哥拉斯道。

教主用深邃充满智慧的眼睛直看着希巴索斯，用清楚而且具安慰性的声调说道：

「任何问题都可以，告诉我。」

希巴索斯感觉师傅眼神中充满了赞许的意思，他觉得应该什么问题都没关系才对。与此同时，大师兄与二师兄，正因师傅的赞许眼光而妒火中烧。

「是的，师傅。我对吃面包的规矩有疑惑？」

「什么疑惑尽量说。」

「是的，有一条诫命说「不要掰开面包」，又有另一条诫命说「不要从整条面包开始吃」。这两条诫命加在一起，不成了，只能吃别人吃剩下的面包吗？」

原本许多人都因为希巴索斯单独问出问题而忌妒，但听到他的问题时，不由得放声笑了出来。连原本有些恼火的大师兄与二师兄，也在努力憋笑。

「只要是经过思考，诚心发问的问题，都是智慧的象征，都是值得尊敬的。」毕达哥拉斯用严肃的音调道：「而且这个问题明明就有人答不出来。你们还好意思笑吗？」

师傅说这话的口气很严厉，大家只好赶快收敛自己的笑声。

「让我重复一次你的问题。有「不要掰开面包。」的诫命，又有「不要从整条面包开始吃。」的诫命，同时遵守这两条的话，要怎么开始吃一块新的面包。对吗？」

「对的。」

「你可能觉得掰开面包是唯一将面包分成小块的方法，但事实上可以用刀子切开面包。这就是答案。」

「啊～」希巴索斯忍不住叫了出来，他觉得自己之前怎么那么愚蠢，居然没想到用刀子。

毕达哥拉斯继续说道：「用刀子切比较清洁，而且能切出精准适当的大小，避免食物的浪费，过程产生的面包屑也比较少，这就是饮食的好习惯，所以我们将它变成一种诫命。诫命或教义都是有道理的，可以进一步思考与提问的。」

希巴索斯突然觉得，突然看见了智能之光本身。原来诫命或教义都可以进一步思考与提问。而他十分享受这种豁然贯通的感觉。

「那还有人有问题吗？」毕达哥拉斯看了一下其他人，但所有人都闪避他的眼光。

「我可以再问吗？」希巴索斯再次表明他想问问题。

大师兄跟二师兄都恶狠狠地瞪了希巴索斯一眼，不过反正他说已经说了。当然，毕达哥拉斯的响应道是十分温和有善的。

「可以的。因为你提出的问题，很可能是别人也有，只是不敢问的。」

「好的。师傅」希巴索斯的眼中也开始闪出光芒，他道：「那我就问啰！」

「请说吧！」

「其实我一直不懂，为什么要强调灵魂与肉体是分开。大部分仪式都会强调这点，大家谈话问安也把这点视之为理所当然。但我想问的是，将灵魂与肉体二分的想法，也有背后道理可言吗？」

从教派的基本教义问起，希巴索斯这个问题好像是比较有冒犯性的，其他的弟子开始窃窃私语，大师兄气得说不出话来。

「希巴索斯！ 你真的知道你在问什么问题吗？」二师兄怒道。

毕达哥拉斯伸出了手做了一个阻止二师兄的姿势，说道：「他问的问题是很有意义的。」他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众人，然后缓缓道：「这个人要求的是彻底的了解。要求彻底了解是一种灵魂的美德，而这一点，大部分人都做不到。」

除了希巴索斯以外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那我再来重复一次问题。你的问题是灵魂与肉体是分开的，这有什么理由或证据吗？」

「是的。」

「这个自然是有的，而且不少。我问你，你见过尸体吗？」

「见过。」

「尸体与人在身体或外观上『一定』有什么不一样吗？ 注意我是说『一定』。」

「不一定，有时候没什么不一样。」

「这是第一个灵魂与身体分开的理由。如果不是灵魂的去留，我相当难理解，活人与死人的身体有甚么差别。死人不是非得坏掉身体的哪里才会死，但死亡对所有的死人来说是一样的，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不同。」

希巴索斯点点头。

毕达哥拉斯补充道：「不过，我也承认，既然我们现在还活着，这个理由也只算是旁证而已。除了这点之外，还有一个跟我们自身的意识更直接关切的理由，更直接与教团的理念相关。」

「什么理由？」

「这理由就是我们的意识与身体的不同调。举个例子好了。相信在场的各位，都有过肚子饿却没办法吃饭的经验吧！」

希巴索斯点点头，大部分人也都点点头。

「在这个经验中，你会明显感受到，身体的饥饿是意识不想要的，不是吗？」

希巴索斯点点头，大部分人也都点点头。

「这种经验是我们感受到同一个思考里有两种不同的力量，一个来自于身体，也就是饥饿。另一个则自于灵魂，要求抵抗他。这是在我们自己的意识中感受到两方力量的拉扯。」

希巴索斯开始陷入思索，不过有另外一位弟子举手了。

「老师我还是听不太懂。」

毕达哥拉斯回道：「不懂没关系，尽量问。我再举另一个例子，相信在场的各位，都有过生病或受伤时，身体疼痛的经验吧！」

希巴索斯点点头，大部分人也都点点头。

「在疼痛的经验中，你会明显感受到，身体的疼痛是你的意识想要移除的，不是吗？」

「是的。」

「疼痛也是我们的思考意识与身体感觉两种不同力量的较劲。一个力量来自于肉体的感受。另一个力量来自于灵魂的判断，假设这两股拉扯的力量背后有两种不同事物是合理的。」

许多弟子开始点头，彷佛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似的。

毕达哥拉斯说道：「我们还可以从灵魂与肉体的拉扯中观察到自由理智的灵魂，被困限在身体的牢笼之中。不管是饿、病、老、恨、悲乃至于死，你都可以很明显地直接感受到，灵魂不得不被影响，那种被囚禁的感觉。」

「所以，老师的意思是灵魂与身体的不同，是我们在刚刚这些例子中可以直接感受的。」希巴索斯问道。

「是的。虽然多半在苦难之中才能明显感受到这种矛盾拉扯的感觉，但这正跟友谊或正义感一样，是要在苦难当中仍然保有，才值得钦佩。我们从苦难当中，发现了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面。」

在场许多弟子开始议论纷纷。希巴索斯本人倒是陷入了另一问题的沉思。

「在这两者中，灵魂是平静快乐的源头，身体却常常在不满足的躁动之中。」

「可是老师.....」二师兄弟一次提问了，或许他是出于不服气，或许他是开始觉得问问题有趣了，他问道：「可是有时候知道某些隐藏起来的事情，不是会让我们感觉不快乐吗？」

「是的，的确。有时候知情的确会对灵魂造成冲击，产生不快乐。但这些不快乐其实来自于灵魂的不够强壮，而不是来自于『知道』这件事。就好像有些食物对身体有益，却因不好消化引起肠胃不适。试想，不管是妻子或丈夫的不忠，比起发现而产生短暂的痛苦，终身被蒙蔽而造成的愚蠢，不是更严重，更令人感到羞耻吗？」

众人纷纷点头。

「所以『知道』会带来的不快乐，多半是短暂的，可以克服的。反而是肉体的生病，若没有用灵魂寻找到病因，常常是怎样也去除不了的。没有知识与智能，必将困于更多的痛苦之中。永远记得：神是灵魂，凡人是肉体，而我们则徘徊与两者之间，要向着神明彼端前进。身体以谷物为食，产生的快乐是短暂的，灵魂以智慧为食，产生的愉悦是永久的。这正是我勉励你们研究数学与其他知识的主因，知识能让我们的灵魂愉悦，并且成长强壮。」

毕达哥拉斯这一段清楚的问答，让弟子们对他的佩服又更深了。这时，希巴索斯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事一样，突然又回了神过来。

「老师我可以问您最后一个问题吗？」希巴索斯又举手了。

「有疑问尽管问没关系，这是今天最后一个问题，但以后也还可以问。」

「就算我们接受了灵魂与肉体是不同的这个想法，那『灵魂轮回』这一个想法是从哪来的呢？ 为什么老师相信灵魂在世界上轮回呢？」

又问到基本教义的问题了，大师兄忍不住怒道：「希巴索斯！ 问了这么多！ 你还不相信老师的智慧吗？」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希巴索斯的话反而被毕达哥拉斯打断。

「是的。他不是，光是问问题不代表否认。问问题可以出于怀疑，也可以出于对智慧的追求，而且现在显然是后者，你明白吗？」

「是的。」大师兄不情愿道。

「那我再重复一次你的问题，好让大家听到。你想问的是，我们有什么合理的理由相信灵魂的轮回吗？」

「是的。」

「我先提供一个初步的理由，有些更细的，更具体的，我们以后再慢慢谈。先从例子开始。假设你有一颗完美没有一点瑕疵的宝石，放在你的房间里。有一天你发现你找不这颗宝石，你很确定没有人进过这房间，但你也找不到这颗宝石任何一丁点儿的碎屑，那你会怎么想？」

「这宝石应该还在房间的某个地方，只是我还没找到。」

「没错，很合理的推论。那我再问你，如果有一天，你在你搬进的房间找到一颗完美没有一点瑕疵的宝石，这宝石不是你的，也不是你带进来的，而你很确定除了你搬进之后除了你以外没有任何人进来这个房间过。所以你会怎么想？」

「我会觉得这宝石应该在我还没搬来之前就在房间里了。」

「是的。这也是很合理的答案。」

「那请将『宝石』换成『灵魂』，把『房间』换成『世界』。你就会明白灵魂轮回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们生不知灵魂从何而来，死不知灵魂往何而去，找不到构造灵魂的素材，也从没见过灵魂的碎片，认为灵魂仍存在于这世界的某处，或曾存在于这世界的某处，并不是不合理的。」

希巴索斯在第一时间就懂了。其他人开始陷入一阵骚动与讨论。紧接着是一两个人的弄懂与讨论开始，大家渐渐了解这说法的有趣。而大家也透过这一段对话，实际地见识到，智能的追求与提升，以及智慧所带来的快乐。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对希巴索斯莱说，这真是一段快乐地追求精神的愉悦与知识的日子。不过好景不长，后来，希巴索斯先是违反了教派的规矩，再来因船只失事而死，据说这是众神因他的不虔诚而震怒的结果。

毕达哥拉斯终身致力于哲学与数学的研究，死于公元前５００-４９０年，享有８０－９０岁的高寿。他对灵肉二分的看法深深地影响着西洋哲学思想的发展。另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勾股定理，一值到两千年后的今天为止，仍是数学与科学思考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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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毕达哥拉斯（公元前５００-４９０年），古希腊哲学家与数学家。直角三角形勾股定理的发现者。毕达哥拉斯建立了一个宗教的团体，他本身是教主，实行着团体互助与谨守戒律的生活。

毕达哥拉斯同时具有宗教与科学的色彩，他是古代地圆说的倡导者之一，也是吃素（甚至于禁食豆类）并倡导灵魂转世的重要人物。但在他的晚年，他却是第一次数学危机中迫害新发现的人。本篇故事中的主角希巴索斯在后来发现了根号２无法以等比数表示，却被教团的人下令处死，成了数学史上的一大憾事。

后来的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特别在世界的结构与灵魂方面的看法，受到毕达哥拉斯理论很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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