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外婆

外婆仿佛从我出生，就注定是我的外婆，她总是那么佝偻着腰，低着头做事情，仿佛年龄一直都是那么大，皱纹一直是那么的多。

外婆从来都很好，我也从来没见过她跟什么人争吵，没见过谁讲她不好的地方。

外婆仿佛从来就是善良、慈祥、勤劳、朴素的化身，或许就是这些美好名词的人间代理。

外婆是在我女儿出生几天之后离开的，而对于我和我的妈妈来说，一切来得太突然，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远在他乡的我们，心里对着家的方向，磕了一个又一个的头，许了一个又一个愿，叹了一声又一声的气。

外婆最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好，每年冬天基本上都要住院，心脏一直不太好，累着或者着凉都容易不舒服。之前医院也下过病危通知，后来慢慢好转起来，从卧床休息到下地走路做点轻活。妈妈一直是外婆的依赖，一方面是因为外婆有几个女儿，而妈妈最大，所以共同话题最多，妈妈的大女儿也就是我姐姐和外婆的小女儿也就是我小姨差不多大，所以两人虽是母女，实则多数时候外婆遇事都要问问妈妈，犹如姐妹一般。谁曾想，几十年从没出国的妈妈，离开家乡来美国照顾我老婆生孩子，外婆就这样去了。妈妈离开的时候是一月中旬，到了下旬的时候，我们那十几年没有下过雪，偏下起雪来，成了近十几年来非常冷的冬天。

外婆是在八十几岁时去世，这八十多年，该有多少故事发生在她身边，该有多少故事藏在她的心底。妈妈说，外婆年轻的时候，家里是镇上的富豪，家中叔伯兄弟垄断了我们当地的医院药房，基本上买药就是在他们家买，生病就是在他们家医。外婆当年，该是个大家闺秀，该是多少人巴结的对象，不知道相亲的人，把门槛踩烂没有。嫁给我外公的时候，我外公一家也算是镇上有名气的门第，家族在学校教育方面颇有建树，土地也多。这么两个门当户对的家族的结合，也算合情合理，在当年也是风华正茂。外公当年，在我们当地办学做校长，也在生产队做过高级干部，那也是相当的青年才俊。可惜我从未见过外婆年轻时候的模样，连照片也没有一个，但是从外婆的几个女儿来看，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漂亮的。可惜土改的时候，因为家族风头过盛，外婆的父亲被批斗，弄去跪在烧过的碳渣上面反省自己的错误，而我这曾祖书读的多，人很清高，被折辱之后实在气不过，生病去世了。后来文革，家里存着的孔夫子像也被毁掉，存着的书也被统统充公，而抄家的小年轻因为看不懂，出于阶级斗争需要，大量的珍贵书籍都给烧掉，灰都不知道去哪了。据说当年造反派也是搞招聘，都是招年轻力壮、人高马大、目不识丁的小伙子们去做武工队，只要听话干活就行，其他不需要，而干的活大多就是劫富打土豪，绑人抄家烧书游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而自抄家之后，外婆家道中落，以前的富家小姐变成丫鬟，每日只能下地干活，养家糊口。外婆从未向我讲过当年发生的故事，估计也是久远了，人年纪大了就不再去想了。我本想着以后有机会跟外婆好好聊聊，比如当年多少人提过亲，怎么提的，家里多少丫鬟几个厨娘，年轻的时候有过哪些有趣的故事。可惜啊，就像那些歌里唱的一样，还没好好说再见，就已经再也不见了。

说外婆的故事，就不得不说几句外公了。外公这个青年才俊，当年因为粮食关的问题，辞去学校教师不做，回家务农，而这一务就再也没出过山。后来学校来请，外公也不愿再去，也就耽搁在了家里。而外公的第弟，却在外公的支持下，考取师范学校，而后在我们当地教书，直到做到中学校长退休。两兄弟说话特有意思，我外公，人送外号“大炮”，经常口无遮拦，想到就说。而外公的弟弟，却是天天笑笑咪咪，很少与人争吵，遇事不急不忙，颇有见地。他两的故事，估计也是源远流长，写本书不嫌多。外公当年想要儿子，因为在农村，儿子毕竟是以后劳动力的主要来源，可惜我有个舅舅年轻时候夭折了，后来再生，竟都是女儿，生了五个女儿，在当地号称五朵金花。我妈，自然是最大的一朵。这些故事现在看来就如历史一般，可是谁又想过，这背后，外婆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和痛苦。可喜的是，几个女儿都还孝顺，外婆心里，估计也是颇为欣慰的。

其实我一直觉得，一个家庭教育，或者说是对子女的教育，最重要的是来自母亲的教育，或者说是来自母亲身体力行的榜样。比如我的外婆为人谦和，她的几个女儿都算谦和，而且外婆特别好客，通人情，遇到亲戚朋友红白喜事，都是要去参加，随礼之类，几个女儿基本都是这样，我也没过他们几个姐妹为什么事情争过，基本上大家简单说一说就很快达成共识。相比而言，我的奶奶为人就很好强，而我父亲的兄弟姐妹都很好的继承了这一传统，每逢过年过节，家里聚个会就跟吵架一样，因为大家都争着说话，争得个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有时就是打个牌，也因为没打好之类的互相怄气拌嘴，过一会又是酒桌上觥筹交错，我想来都觉得忍俊不禁。写着外婆，不想扯了这么远，思路就像收不住，再写下去估计真的要连载一般。

印象中，最近几年见到外婆，最深的一次，是我和老婆来美国之前，当时外婆听说我要走了，一个人步履蹒跚的从家里走到我家，就为了跟我说，以后你们要小孩的时候，千万不要吃生肉，像什么羊肉兔肉之类。本来是要打电话的，后来总觉得没当面说不放心，所以自己亲自走一趟。说完了，坐了几分钟，就要回去。我爸赶紧叫我送外婆，我和老婆陪着外婆走了一段，还有一个小山头翻过去就要到家的时候，外婆叫我不要送了，她自己走得回去，让我们也回去。而我们当时就站在公路旁边，目送着外婆一步一步慢慢的走着，逐渐翻过了那个小山头，而那个佝偻的背影，蹒跚的脚步，就一直那么印在我的心里。遗憾的是，外婆竟没有亲眼见过我的女儿，就离开了。

以后，等我的女儿长大，我会告诉她，爸爸的外婆的故事，让她知道，爸爸有过这样一个平凡而伟大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