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鸟(张焰铎)

来源:互联网 发布:宁波行知 编辑:程序博客网 时间:2024/04/30 19:29

    从歌坪这儿可以远望巴玛雪山。歌坪飞着太阳雨,巴玛雪山却在飘雪。太阳雨十有九次总是雨长不过太阳。我们都像小蘑菇喜欢太阳雨喜欢淋着暖暖的雨透过亮亮的雨看夏天飘着的雪,看远远的暑夏的巴玛雪山像位庄重的老人戴顶雪白的帽子。清晨,歌坪还能看见金沙江峡谷升起的云幕。阳光把云幕照得雪白;云幕把阳光变得雪亮。歌坪在大雪山和金沙江之间。歌坪可以同时领略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但歌坪的神奇不在这些而在歌。


   春天的一万种鲜花在歌坪开放的时候,歌坪的十道溪水漂着花瓣流向十个村庄。花瓣飘得任多任密任缤纷多彩也是顺水流去;只有当雪莲从巴玛雪山走下,走入歌坪,只有当雪莲那洁白如雪的花瓣流入溪水时,十个寨子的男女老少才唱着歌一齐涌上歌坪。雪莲不仅把白族祖祖辈辈崇尚的白,在春天最早赠给十个白寨,还因为雪莲花瓣飘落时一百种鸟一千种鸟也聚来歌坪唱歌了。这时的歌坪;溪也歌,鸟也歌,人也歌,万种鲜花也在春风里贪首微笑唱着无声的歌,无字的歌。


   十个白寨把歌坪的这一天定为迎鸟节。


   凡去歌坪迎鸟的男女老少都穿节日盛装都唱迎鸟的歌。白族歌多如牛毛,但迎鸟时别的歌都不唱,只唱鸟能听懂的歌,鸟喜欢听的歌。一边歌一边舞一边把炒荞粒、炒燕麦、松籽仁、像子果、洋芋丝、萝卜丝以及临时捕捉的昆虫等鸟最喜欢的食物抛撒出去,把百种鸟千种鸟迎到人身边接到人群中。人舞鸟也舞;人歌鸟也歌;人乐鸟也乐。这一天所有迎鸟的人都不升火只吃带去的冷食。怕黑腾腾的热辣辣的烟火熏坏了鸟的衣羽、鸟的歌喉、鸟的眼睛。


   人们迎接活鸟,同时也祭祀大迁徒中死去的鸟;飞不过大雪山的鸟,飞不过江海河谷的鸟,飞不过丛林沼泽荒原的鸟。所以白族人的迎鸟节也叫祭鸟节。


   迎鸟节这一天,我的姐姐喜欢一个人去鬼眼潭,喜欢一个人去那儿迎鸟。


   鬼眼潭在龙山深处,河水流动得像鬼的眼睛。在我们花木箐山乡,鬼是可爱的“活物”。它们大拇指般大,在树枝上在水藻间甚至在花蕊里像调皮的孩子眨着眼扮着鬼脸跳来跳去。


   照影鸟是可以握在手里像织网木梭一般大的鸟。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羽毛一圈一圈披在身上。它们专拣大山深处林莽深处幽深清澈的水潭飞落。飞落水潭第一件事就是跳到水畔照照自己是否变形,是否有败损的影子。像水仙花一样的顾影自伶,所以它们也叫水仙鸟。水潭边有什么吃什么,若有粮食之类佳美的食物它们会高兴得把七色羽毛像七圈彩环一样在身上竖起来。


   鬼眼潭的照影鸟是爹在一次春猎时发现的。他听祖父讲过照影鸟的故事,但他不相信。现在他垂下手里的弓弩把它们挂在胸前,腾出手掏出羊皮口袋里的荞面粑粑掰成碎木向潭畔撒去。那群织网木俊一般的小鸟果然高兴得每一只都把七色羽毛竖成七圈彩环。那些像花朵一样顿时开放的七色彩环谁见过都忘不了。从此每年迎鸟节爹都去鬼眼潭。


   心细的姐姐对什么神秘事都有好奇心。爹不去歌坪,一个人去鬼眼潭,她就悄悄地跟着,姐姐也爱上了那些美丽的照影鸟。
   爹告诉姐姐照影鸟很会认人。第一次吃了谁的粮食,它们就记住了那人抓粮食时留在粮食上的气味,就不再吃别人的粮食。除非粮食上一直有两人的气味,它们才会吃其中第二个人的粮食。否则它们便受到惊吓就再也不飞落这个水潭,任疲惫任饥渴任无力也继续飞,有的鸟直到累死在空中像一片树叶子样掉下来。


   姐姐问爹要间隔多少年才接受另一个人的食物?


   爹爹答,五年。


   姐姐说她等不到了,那时候她已经二十岁,早嫁人了。突然她高兴地嚷起来,扳着指头数她今年十五岁,九岁去鬼眼潭跟踪爹,十岁替爹准备粮食一直到去年十四岁,不多不少刚五年。


   以后姐姐一个人代替年迈的爹去鬼眼潭,如今姐姐十八岁。迎鸟节她就不让我去歌坪而领我去鬼眼潭。因为姐姐要嫁人了。姐姐要把照影鸟的秘密告诉给我,并郑重其事跟我一个人交待照影鸟的事。


   姐姐说得认真。说她现在丢给照影鸟的食物已经不是她给爹随随便便准备的粮食,而是她精心制作的鸟眼一般大的糯米团子。她说糯米团子营养高,耐饿。她还说她嫁走后,糯米团子从婆家做好用布袋严包紧再带给我。我去鬼眼潭喂照影鸟时了不准用手接触团子,只能提布袋底子倒在水潭边的绿草地上。姐姐说团子不能有我的气味只能有她的气味。也就是说只准照影鸟认她,而她不管嫁走多少年都喂照影鸟。


   姐姐还要我给她采公鸡花种子。公鸡花种子薄如笛膜,状如小脚趾甲片,中间有一黑点。龙山还没有,要到龙山后面的狮山采。公鸡花落土就活,见阳光就开,风一吹就红。姐姐把公鸡花种子揉进团子里。照影鸟把种子从鸟粪里排出来。以后照影鸟迁徒的路就变成一片通红的公鸡花路。照影鸟在天空顺着这花路飞,又快活又不会迷路。而这条花路,只有照影鸟、姐姐和我知道。


   姐姐还说她会亲自给我做一个哨子,不是竹哨更不是叶哨,是木哨,能吹出各种各样的鸟声。今后我去看她就在房后的竹林里先吹出各种鸟叫,她就知道我来了。


   姐姐是谷雨节时嫁走的,在迎鸟节后的半个月。


   鸟群从山外飞来。姐姐嫁出山外。姐姐嫁走的路同鸟飞来的路刚刚相反。


   姐姐上花轿要弟弟或妹妹搀。姐姐只有我一个弟弟,当然是我搀她。她已经进了轿还紧紧拉住我不放。她在往我手里塞什么东西。那东西一进我手里我就知道了:是木哨。


   一天夜里我去外边看星星。姐姐在世的时候就讲过:嫁出山岗外一个姑娘,山寨夜空就少一颗星星。


   我走到爹妈的小窗前就停住了步。听妈说,嫁出山外一个姑娘,当妈的都要去本主庙烧得烧一大把香。那一大把香整整齐齐烧尽,表示姑娘一生幸福平安;如果一大把香有几炷香没有同时烧尽,表示姑娘会遇到麻烦。如果一大把香独有一炷香没有烧尽,表示姑娘不走好运甚至有生命危险。妈的那一大把香恰有一炷香没有烧尽。有些机灵人上这种事不说,埋在肚子里,让事情悄悄化掉。可妈不是机灵人,而且她什么事情都要同爹说。


   爹说姐姐命相好,心眼也好,遇事会逢凶化吉的。


   我从爹妈的小窗前回自己的屋里。我忘了星星,忘了山鬼,只躺在床上捏着那支木哨想姐姐。


   花木箐大山的果子总是苦梅先熟,接着是甜梅和杏子。苦梅生硬青绿没一线柔黄。姐姐嫁走还不到一个月,妈的眼睛老疼,眼睑上总贴一片柳叶。妈一定是今天去看了姐姐,从姐姐那儿回来。


   我决定下个星期天去看姐姐。


   寨子到姐姐的山外八十里路,一去一来一百六十里。我也得像妈早早离家天黑才能回来。


   雀鸟完成迁徙后的夏天,闷热的山路又宁静又漫长又寂寞。天空一片瓦蓝,只有灸热的太阳。


   终于看到了姐姐用梦幻声调多次讲过的那块橄榄形的坝子。姐姐的家在山脚下坝子边沿,屋后有几株火把梨树。夏天梨子和树叶一样油绿,入了秋满树梨子就像火把一样鲜红。除了梨树就是姐姐要我吹木哨的那片竹林。竹林和梨树簇拥着的水泥平顶的新式三层楼房就是姐姐十分富有的婆家。


   掏出木哨我犹豫起来,不知道该不该吹。已经到了这儿,没有别的选择,不吹就见不着姐姐我硬着头皮钻进竹林,按姐姐教给的程序,先吹百灵叫,再吹画眉叫,最后吹金嘎嘎的鸟叫。百灵刚叫完姐姐就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了。


   还不到一个月,姐姐瘦得变了样,一张脸像大病之后一般苍白。


   姐姐一把抱住我,把我按坐在在上:“我们就在这儿坐坐,不要进家。你没吃饭,等一会儿去拿一点东西给你。”


   姐姐数叨婆家的吝啬,说,婆家装满大米、麦面、荞面、包谷面的囤子都一律抹得又光又平,上面按了手印怕别人偷出去,但自己不知道。谁还回东西来,人一走公公和婆婆都要用秤称一称,生怕自己吃了亏,人家占了便宜。姐姐婚后有一天没戴一只玉手镯,丈夫就问她放哪儿去了。有一天换了一副耳坠,丈夫忙问她原有的那副放在哪儿了。姐姐说得又伤心又气愤,再说下去就流泪了。我可怜姐姐嫁错了人家,闷闷地走回家走。


   没多久妈又去姐姐那儿。姐姐讲了我去的事。妈回来一脸严肃地警告我,我以后没有姐姐的口信,我不能去姐姐那儿。


   没多久妈叫上爹一块去姐姐那儿。


   爹和妈深夜才回到山寨。我没进他们屋里。他们也没说什么。只听爹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管怎么样毕竟是夫妻,总不会像我挖矿、赶马、经商遇到的那些人。”


   打这以后相隔半年,妈才一个人去姐姐那儿。也是一百六十里山路当天去当天回。


   一天我听见妈与大姨妈叨咕姐姐的事。


   姐姐婆家既开饭店旅社又雇人搞汽车修理,还做皮毛生意。姐夫也跟着旁人叫她老板娘,请她出马管饭店,实际是让她在饭店当跑堂。驾驶员深更半夜来吃饭,姐夫也叫姐姐服侍。驾驶员是饭店旅社的好主顾,他们还给姐夫带来修理汽车的好生意,姐夫还能托他们捎运皮毛。姐夫万般殷勤,每夜都把姐姐叫上。姐姐看出这有另外的用意。


   一天夜里一个驾驶员喝得微醉,要姐姐陪酒,姐夫忙把姐姐推去。驾驶员以酒盖脸,桌子下面一只手在姐姐大腿上捏来捏去。姐夫装做没有看见推说灶上有事要走开。只扣“啪”的一响,一记响脆的耳光先甩给驾驶员,然后姐姐拉住姐夫,问他为什么装没看见。姐夫说:“我们不能得罪顾客。我们是做生意。”“啪”的又一响,姐夫也挨了一记耳光。姐姐气得浑身哆嗦,背过气倒在地上。姐姐这次不是病恹恹的样子,而是真正病倒在床上了。


   妈劝她是不是回山里去。她说她不像爹,她要活在山外。
  
   雪莲又从巴玛雪山下来走入歌坪,雪莲花瓣又把雪白的河谷云幕的白投递给溪水。歌坪又是一片溪歌人歌鸟歌花歌。姐姐托进山的马帮找着我,悄悄给我捎来了去鬼眼潭给照影鸟投食的糯米团子。袋子用白丝绸做得极讲究,糯米协和子装得又严又紧。姐姐不准我接触团子,只准照影鸟认她。她要一年又一年地给照影鸟投食。


   鬼眼潭畔,我照姐姐的吩咐提着袋子一边走一边把团子倒在绿草地上。每一只照影鸟都高兴得把身上的七色羽毛竖成七圈彩环。我相信山外的姐姐在同我一道快活。


   这年中秋节姐姐托人带回来五百元钱。同时捎来话:五百元钱是好清清白白、实实在在、干干净净挣来的。要给爹买一群羊,羊粪种药比砍树烧灰土又有肥效又省力又护了树。姐姐还说:等她将来带回五千元时就要筹划给家里盖一幢新房子。


   这天爹从狮山的窝棚回家过团圆节。妈把那沓钞票交给爹,爹却推回给妈,泪水汹汹涌涌滚出来。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看见我爹哭成这样。第二天他大清早就返回狮山,五百元钱全部带走。他照姐姐的吩咐买了三十多只羊,能爬山能爬树能直立起身子用角斗架的黑山羊。


   秋末的一天,妈要我陪她去看姐姐。


   姐姐婆家的村庄有一条宽宽的柏油公路从中穿过。以前就是集市,现在更加繁华热闹。我和妈躲在姐姐饭馆对面小吃店的门口,远远看她。姐姐穿着一身白族服装,正忙忙碌碌,同进进出出的顾客对讲一口流利的汉话。小吃店的女老板见我和妈定定地观看姐姐,便像介绍新闻人物一样向我们讲起姐姐来。说饭馆全由她一人操持,既是老板又是掌灶师傅。她已经把饭馆从她丈夫手里划了过来。她说不这样就离婚,而法院一旦判决离婚她得到的就更多。丈夫无可奈何只好依了她。如今她同丈夫已经分居。说到这里,女老板操一口外地口音赞美姐姐:看不出这个山里女子,性情这么刚烈。


   妈含着泪拉着我,离开小吃店,离开宽宽的柏油公路,离开繁华热闹的集镇。


   在花木箐山乡,比杜鹃花粉团花开得更早的是山茶花。它们在冬末春初开放。姐姐的黑色棺木就是这年冬末春初顺着山茶花的山路抬回山乡的。姐姐风湿病严重又患重感冒,离烧不退,合并成心脏病死去。


   姐姐留下遗嘱要把她埋到鬼眼潭边。她要同照影鸟一块,她至死都在爱着照影鸟。


   从棺木进山到姐姐下葬以后的几天,爹妈同照影鸟在一块,她至死都在爱着照影鸟。


   从棺木进山到姐姐下葬的几天,爹妈始终像一座沉默的山,一动不动。


   迎鸟节到了,我一个人去鬼眼潭。走到鬼眼潭边,便看见墨绿色的郁郁苍苍的森林环幕之上挂着一个赫然的花圈。那是一只又一只照影鸟竖立着身上的七色彩羽在各个树枝上连缀成的一道花圈,表示它们对姐姐的哀思!


   花圈对着姐姐的坟墓。照影鸟既然能认准粮食上人的气味,当然也能嗅出这土堆里埋葬着什么人。聪明绝顶而又感情澎湃的照影鸟啊!
  
   以后我就去狮山的窝棚同爹一道种药。每年狮山的公鸡花盛开怒放红成一片的时候,我就想起姐姐和我一件相约的事:把公鸡花种子拌进鸟食里,让地上铺成一条照影鸟的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