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故乡与我的故乡 IT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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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一篇:鲁迅的故乡与我的故乡
  
  我在内部咨询部工作了大概5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在网上逛,无形中看到了鲁迅先生的《故乡》,我一口气读了好几遍。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起来我研究生时候的创业的事情,那些岁月,已经我加入EEG公司大概一年后的一天,再次去我当年创业的城市的事情。
  不管怎样,我都睡不着了,起来,把鲁迅的故乡改变成我自己的故事。
  让我们先看一下鲁迅先生的原版故乡,再看下我的山寨版。
  希望大家能读出来我当时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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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故乡》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年;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检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猥,猹。月亮地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是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很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把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责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捎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鲁迅,一九二一年一月
  
  
  
  
  
  
  
  
  
  
  
  完全改写鲁迅先生的《故乡》,是我自己完全真实的故事,当时的心境就让我想起来小时候能熟练背诵的课文《故乡》。我上研究生的时候和朋友一起建立一个小公司,在一个二级沿海城市的科技园,一直靠朋友介绍的项目过活,有时候我手里有项目也介绍过去,后来实在没有多少项目了,撑不下去了,我就回去出售。合伙人是我大学的哥们,也准备和我一起来北京混日子了。
  以此文向鲁迅先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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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om的《故乡》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三年多的那个城市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那个城市的创业科技园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出租车中,呜呜的响,从车窗缝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写字楼,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当年创业科技园?
  
  我所记得的当年的创业公司所在的科技园全不如此。我的创业科技园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当年的辉煌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来,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当年创业的小公司,已经卖给一家更大的政府背景的公司了,交接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他们公司新财年以前,永别了熟识的写字间,而且远离了熟识的创业科技园,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公司门口。写字间里到处散落着光盘,资料,打印机和几年前就过时的电脑,正在说明这小公司难免易主的原因。大多数员工都已经跳槽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己当年的办公桌前,我的合伙人早已迎着出来了,跟着后面的是一个年青的程序员,刘宏。也是目前唯一没有走还跟随着合伙人的技术人员。
  
  我的合伙人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抽烟,喝茶,且不谈出售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叫了声何总后就低着头也不敢说话。
  
  但我们终于谈到出售公司的事。我说北京的写字楼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台电脑,此外须将现在这地方的桌椅什么的卖掉,再去增添。我的合伙人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桌椅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我们老客户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我的合伙人说。
  
  "是的。”
  
  "还有王闰土,他每到我们公司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这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漆黑的写字楼里面唯一亮灯的房间,一盏小台灯,照亮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两眼炯炯,飞快的打着键盘。忽然停下来,自信的点燃一支烟,等着编译器编译刚才写下的程序,几百行手工代码,没有一个错。嘴边闪过一丝微笑。
  
  这少年便是王闰土。我认识他时,大概是99年,我也不过二十多岁,离现在将有十年了;那时网络经济刚刚兴起,行业内非常好,到处都是.com 黄金。我正在上大学,正是一个小工作室的老板。那一年,我也接到不少项目。我公司里面只有我一个能架构项目(当时我们这里给人招的人分三种:一直在公司,签合同,交保险的是正式工;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有工作室,算是项目经理,本身就是高手,只在别人有项目忙不过来来帮忙的分包高手),忙不过来,我的合伙人就说,他认识一个分包高手,虽然才大三,可以帮忙的。
  
  我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王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一个超级高手,而且在黑客圈子混的。
  
  我于是就盼望他快点过来,而且答应给他一半项目分成。第二天王闰土也就到了。我便过去打招呼。他刚到我的工作室,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耐克的运动帽,颈上套一个日本法力藤的运动项圈,这可见他也是喜欢运动的。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到我这以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从来没有想过学生的工作室能开的和公司一样。
  
  第二日,我便要他show下黑客技术。他说:
  
  "这不能。你这公司IP是固定的,太容易被追踪到。得到学校图书馆最好,在那根本就不知道是哪台机器。而且要等到有什么政治事件的时候,比如美国炸掉我们的大使馆,那时候你去黑美国网站,政府根本不管,随便黑,真TMD过瘾"
  
  我于是又很盼望有啥事件能让他一展身手。
  
  闰土又对我说:
  
  "做黑客没有意思,最爽的就说改游戏脚本,在登陆战网,对,就说自己弄个外挂,到时候见谁灭谁,最好是在美国的服务器上,气死那帮子美国鬼子"
  
  "GM不管么?"
  
  "不是,我们不违反游戏规则,我们只是重新包装一下客户端的数据发包,把发包数据包装后来迷惑游戏服务器,我一个哥们就干这个,一年能赚个好几万呢!"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重新包装数据包是怎么回事,可能到现在也不知道。
  
  "难么?"
  
  "不难,不过高级语言可能做不到,估计得用汇编了,最好会windows汇编,得写挂钩"
  
  我素不知道IT江湖上有这许多新鲜事:可以去黑美国网站,还没人管。游戏可以写外挂。汇编有这么大的作用,玩游戏还能赚钱。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他的圈子玩的很爽的时候,他们都和我一样只想着下一个项目能赚多少。
  
  可惜项目做完了,闰土就要离开我的工作室了,我们都挺伤感,喝了个通宵,大醉一场。后来还联系过几次,都是在校的时候,也都是喝酒。我毕业后离开,后来到北京,就没有再见过面了。
  
  现在我的合伙人提起了他,我这当年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当年创业时期的感觉和激情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合伙人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东西,知道我们搬不走,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合伙人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把刘宏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几年工作经验了,可愿意去北京跟我。
  
  “我们在那边项目多么”
  
  “恩,比现在多多了,北京啊!当然机会多”
  
  “我有机会多学点东西吧?项目肯定技术很深吧”
  
  “那肯定的!”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三十五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当年你们公司的广告牌子就说我做的啊!”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合伙人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对面创业楼的杨总啊,……开广告公司的。”
  
  哦,我记得了。我们刚搬到创业园的时候,对面创业楼有个小广告公司,就一个人,就说她,成天的在停车场门口坐着。但是化了妆,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广告公司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阅历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何总,你阔了,买卖大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桌椅啊,电脑阿,让我拿去罢。我们小买卖,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都赚美国人的钱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几辆宝马了;在北京都是几栋别墅的人了。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不知道谁放那的一盒打印色盒放在自己的包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创业园邻居和客户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东西,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抽烟,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皱纹;眼睛也没有我记忆中的那种精神了,这我知道,做技术的人,终日对着电脑看,大抵是这样的。他身上只一件极薄的羽绒服,有点冻的瑟索着;肩上背着一个电脑包,一双破旧的皮鞋,那眼神也不想我记忆中的那种自信了,有点躲躲闪闪的。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黑美国网站、外挂,游戏赚钱,改数据发包阿,耍美国人,……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何总……"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来见过何总。"便介绍他背后的一个青年来,这正是一个看上去十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发力腾的运动颈圈罢了。"这是我刚招的一个毕业生,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的,呵呵,技术还不错了……"
  
  合伙人和刘宏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王总。您的电子邮件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何总回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何哥儿,呵呵。"合伙活跃气氛的说。
  
  "阿呀,王总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年轻,没啥阅历……呵呵"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见过王总,水生问了王总好,但是言语有点冷漠。眼神是很孤傲的。
  
  "他就是水生?你那边带的徒弟吧,听说技术很不错,大学里面还是拿过奖的,呵呵,不错不错;还是刘宏和他去谈谈技术吧。"合伙人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抽烟了。合伙人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打开书包来,说:
  
  "我这边没啥给何总带的,最近自己写的本技术书,还没正式出版,先打印了本,请李总有空指点指点……"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虽然在现在的小公司是资深架构师了,也有股份,技术入股,但是经济不好……公司没有多少利润,客户也抠。技术上毕业多少年也没有提高多少,只是在外贸ERP这个行业做的,别的项目也不会了…… 年龄也大了,有深度的项目做不了,多少钱也离开这个城市,这个城市机会也不多,唉 …… ”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默默的吸烟了。
  
  合伙人和他们公司有些来往,知道他的很忙,公司离的也远,得3-4个小时才能过来,明天就得赶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楼下食堂先吃个饭。
  
  他出去了;合伙人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只会技术,小公司,工资低,累,成天加班,结婚了,老婆失业,孩子正是花钱的时候,第一代移民,父母身体都不好,独子,两边父母那经济都不好,都是农村的。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合伙人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一个服务器,两台老电脑,十几本书,还有我们这所有的旧地毯,我们这公司内是铺地毯的。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租了个面包车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两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出门去坐上出租车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出租车向前走,创业园两边的楼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车后去。
  
  刘宏和我靠着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何总!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做项目么?"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呵呵,没事,水生说哪天还一起探讨技术呢,看来只能msn了……"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合伙人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总,自从我们公司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包好的地毯里,发现了几个鼠标和键盘,还有几条内存,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故意藏的,他可以在运地毯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总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台打印机,飞也似的跑了,亏伊穿着这么高的高跟鞋,竟跑得这样快。
  
  公司离我愈远了;这当年创业的创业园的一草一木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半夜做黑客的天才的自信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晚上,火车卧铺,合伙人和刘宏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火车铁轨的声音,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后面的青年还是一气,刘宏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的追求梦想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的做技术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的为了金钱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十几本技术书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喜欢追求计算机技术,什么时候都不忘却,一点不了解社会需求。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喜欢的一种追求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二零零九年四月二十九 经济危机中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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