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上帝时代的等待者

来源:互联网 发布:复合的sql语句怎么写 编辑:程序博客网 时间:2024/05/16 11:47

后上帝时代的等待者
作者:王晓华


  当尼采在一八八二年宣告"上帝之死"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话语将对传统西方文化产生毁灭性的影响,但他没有料到不少西方人却因此被抛入无家可归的荒诞状态,因为他相信他所说的超人会代替上帝的位置并给西方人以新的归属感。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却证明了以超人为理想存在只能带来灾难。于是不少西方人置身于如下的尴尬处境中:上帝对于他们来说的确死了,但一种可以取代上帝位置的存在却未诞生。这意味着他们失去了其先辈在二千年来始终虔信的生活目标,也就是说,他们处于本体论意义上的流浪状态。一九五二年,贝克特通过戏剧《等待戈多》将部分西方人的这种流浪状态呈现在舞台上,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如今,《等待戈多》已被公认为荒诞派戏剧的经典之作,我们可以更从容和公正地对它进行文本分析,在更完整的文化图景中对它进行理解和阐释,力图发现它尚未被发现的意义空间。
  一、本体论意义上的流浪与戈多的本质
  《等待戈多》的故事情节非常简单:在只有一棵枯树的乡村之路上,两个流浪汉在等待戈多,但他们既不知道戈多是谁,也不知道戈多到底会不会来;在等待戈多的过程中,他们遇到了三个曾给他们带来些许希望的人,然而事实证明这三个人的到来不过是几场闹剧;他们就这样生活在希望渺茫的等待中,时而产生天将降大命于自身的豪迈感,时而因空荡荡的前方而沮丧,并且不得不通过各种无聊透顶的游戏和话语来打发时光;剧终前,他们终于打算离开,却又都站在原地不动;显然,不管戈多是否存在,他们都将继续等待下去,换句话说,等待戈多是他们的宿命。
  如果不把两个流浪汉的处境与西方的历史联系起来,那么,《等待戈多》所表达的意思的确是难以理解的:两个流浪 汉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等待戈多?他们是不是患了一种以盲目等待为特征的疾病?其实,只要我们在西方文化的历史性背景中理解两个流浪汉貌似古怪的行动,答案就不难找到:(1)在基督教于公元前一世纪诞生之后和尼采宣告上帝之死前,西方人一直生活在以上帝为中心的宇宙体系中,上帝作为绝对的超越存在关怀和看护着他们,赋予他们的生活以意义,使他们生有目标,死有归宿,始终生活在家园之中;(2)这种状况在延续了近二千年以后突然遭到了质疑,尼采在向基督教文化开火以后冷酷地宣告了上帝之死,并且现代科学也日益证实了尼采的论断,于是对于不少西方人来说,上帝的确死了,而这意味着以往一直保护他们的宇宙体系崩溃了,他们突然发现自己毫无理由、莫名其妙、没有目标和意义地裸露在荒诞的宇宙中,由上帝的选民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3)剧中的两个流浪汉乃是相信上帝已死的西方人的缩影,他们的流浪是本体论意义上的,等待戈多表达了包括他们在内的西方人重建有意义的宇宙体系的努力。所以,《等待戈多》是典型的后宗教戏剧。它既呈现了与超越存在失去了联系的那部分西方人的生存状态,也表达了摆脱这种生存状态的渴望。
  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的解释是武断的,因为我似乎在用预先规定好的解释图式推论出隐藏在这个图式中的结果。从纯粹的解释学角度看,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唯一能够证明上述结论的是细致的文本分析。其中的关键是弄清楚;戈多是什么?戈多是什么决定了等待戈多的本体论意义。如果戈多是某种具有超越意义的存在,那么,等待戈多无疑代表了重建宇宙秩序和生存目标的努力;反之,本文的上述推论将被证明是臆断。
  可以通过三个线索来证明戈多是一种具有超越性的存在:
  (1)两个流浪汉对《圣经》的多次讨论。在第一幕中,他们在上场后不久就开始谈论《圣经》,尤其关注有关救赎的部分。虽然他们对《圣经》表示了怀疑,但是他们后来又情不自禁地谈论起《圣经》,并且流浪汉之一??爱斯特拉沙冈??还把自己与耶稣相提并论:
  爱斯特拉冈 耶稣就是这样的。
  弗拉季米尔 耶稣?耶稣跟这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拿自己与耶稣相比吧?
  爱斯特拉冈 我这辈子都是拿自己跟耶稣相比的。
  当然,这不过是他作为流浪汉在瞬间内产生豪迈情怀:如果他就是耶稣,是可以拯救全人类的人,那么,他为什么还要等待戈多来救赎呢?不过,爱斯特拉冈拿自己与耶稣相比恰恰透露出了他们要等待的不是一般的人,而是一个比耶稣更高层次的存在。这种存在曾经被称作上帝,现在则被命名为戈多。但正如上帝已被证明不存在一样,戈多是否存在对两个流浪汉来说也是个悬念。这正是他们苦恼的根源,也是他们生存的荒诞性所在。在这里,我们有必要引述荒诞派剧作家尤奈斯库对于荒诞的定义:"荒诞是指缺乏意义,……和宗教的、形而上学的,先验论的根源隔绝之后,人就不知所措,他的一切行为京戏变得没有意义,荒诞而无用。"显然,两个流浪汉生存的荒诞性完全符合这个定义。他们要结束自己的流浪状态,要克服生存的荒诞性,就必须与戈多建立起联系。他们来到乡村之路的枯树旁,正是为了赴一个神秘的约会??与戈多相见。相见的时间是星期六??这是个意味深长的提示:创世纪时的上帝是在第六天造人的,而两个流浪汉在星期六等待戈多,无疑说明了他们是像对待上帝一样郑重地对待戈多的,或者说,他们希望戈多如上帝一样全知、全能、全善。
  (2)两个流浪汉在等待戈多的过程中表现出了暖昧的原罪意识。从表面上看,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是两个百无聊赖的流浪汉,经常做出一些具有黑色幽默色彩的事,但他们实际上都有严肃的一面。其中一个标志就是他们具有暖昧的原罪意识。他们在讨论两个贼是否获救时有如下对话:
  弗拉季米尔 我们要是忏悔一下呢?
  爱斯特拉冈 忏悔什么?
  弗拉季米尔 哦……(他想了想)咱们用不着细说。
  爱斯特拉冈 忏悔咱们的出世?
  这种忏悔意识与基督教的原罪说有一定的关联:在传统基督教体系中,由于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中偷吃了智慧果,人作为他们的子孙一生下来就是有罪的。当然,两个流浪汉的忏悔意识是暖昧的:他们不知道戈多是否存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原罪。他们在说完上述话后放声狂笑,正是这种不确信的标志。但他们在笑后继续讨论《圣经》,说明他们是严肃地对待此问题的。他们所嘲笑的与其说传统宗教,勿宁说是他们自身生存的不确定状态。他们在等待戈多的过程中所产生的原罪意识也说明了戈多是一种类上帝存在:如果没有上帝之类的超越存在,也就无所谓原罪,因为原罪是相对于超越存在的禁令而言的。
  (3)他们在等待戈多的过程中对获救怀有深层的渴望。原罪意识和获救意识是传统基督教的两个重要思想:人生而有罪,需要通过虔信上帝而获得救赎,在上帝和凡人之间存在着救赎和被救赎的关系。这对于西方人来说本来是确定之极的事,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上帝死了,人还需不需要救赎?如果需要,谁是救赎者?剧中的两个流浪汉显然是怀有获救希望的人,但他们作为后上帝时代的等待者对旧的救世主不抱希望,在谈论《圣经》时也语有恭:
  弗拉季米尔 每一个人。他们就知道这一本《圣经》。
  爱斯特拉冈 人们都是没知识的混蛋,像猴儿一样见什么学什么。
  这使他们只能等一个新的救赎者。他们将之命名为戈多,并把戈多的到来与获救划上了了等号:
  弗拉季米尔 咱们明天上吊吧。除非戈多来了。
  爱斯特拉冈 他要是来了呢?
  弗拉季米尔 咱们就得救啦。
  问题的关键是: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救赎?如果是日常生活意义上的救赎,他们就不必如此苦苦等待他们的存在状况虽然悲惨,但苟活下去的条件并不缺乏。同时,他们在等待救赎的过程中,遇到了波卓、幸运儿、报信的孩子,并从他们身上看到了通常意义上的救赎的不可靠。他们所固执地等待的乃是更高层次上的救赎,而这只能来自于更高层次的救赎者。由此可以再次证明:他们等待的戈多是一种具有超越品格的存在。
  所以,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断定:两个流浪汉所等待的戈多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杰出个体,而是更高层次的存在;在等到戈多之前,他们命中注定要处于本体论意义上的流浪状态;他们生存的荒诞性在于他们是在不能确知戈多是否存在的情况下等待戈多的;这种不确定性是他们苦恼的根源,也是本剧所表达的主题。从这个意义上讲,有人称《等待戈多》是宗教戏剧虽不准确,但却接近于说出了问题的本质。《等待戈多》不同于大多数荒诞派戏剧之处在于:它显现了一种终极性的追问和建构精神。就这部剧而言,英国戏剧评论家艾斯林的下列说法是正确的:
  在表达终极确定性消失后悲剧性的失落感方面,按照一种奇怪的悖论方式来看,荒诞派戏剧也是一种探索的征兆,它也许最能称得上我们时代真正的宗教探索:它是一种努力,尽管这种努力是小心翼翼的,尝试性的,但它仍要歌唱、欢笑、哭泣及怒吼??如果不是为了赞美上帝(上帝的名字,用阿达莫夫的话来说,早已用滥了,因而也失去了意义),至少是寻求一种不可言喻的维度。
  二、代表人类等待戈多:两个流浪汉的宿命和使命
  上帝之死造成了西方人生存的荒诞性,消解这种荒诞性的方式至少有两种:(1)可以存在主义者如说的那样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个体,创立一种以个人为基础的生活方式,承认个体是自己的创造者和救赎者;(2)寻找可以代替上帝的存在,试图与这种存在建立联系,在对新的超越存在(理想)的追求中重建生存的归属感和必要的意义体系。显然,《等待戈多》中的两个流浪汉选择的是后一种方式。这意味着他们仍然受传统西方文化的模式所支配,在这种模式中,他们只能在等到戈多的情况下才能获救。尽管他们所等待的戈多形象模糊,他们在等待戈多的过程中了时常表现出不坚定之处,但他们对戈多的等待本质上是严肃的。戈多能否到来关系到他们的生死存亡,等待戈多成为他们别无选择的选择。换而言之,他们把等待戈多当作自己的宿命和使命。
  在不知道戈多是否存在的情况下等待戈多是个荒诞的壮举。然而对于剧中的两个流浪汉来说,等待戈多是他们唯一有意义的事业:(1)在没有等到戈多之前,他们的生存没有方向,即使想走,也不知道该向何处去;(2)他们在等待戈多的过程中所玩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游戏都是上吊,说明没有戈多的生存等于死亡。实际上,在这个庄严而荒诞的等待过程中,两个流浪汉是代表所有西方人乃至人类出场的,他们的境遇是所有西方人乃至人类境遇的缩影。在流浪的途中,一种源于内心深处的声音告诉他们戈多即将到来,他们将因此获得救赎和解放,所以他们必须代表人类等待戈多。尽管他们身上散发着口臭和脚臭,但等待戈多这个神圣的行动却使他们有权力以人类的名义说话:"可是在这地方,在现在这一刻时间,全人类就是咱们,不管咱们喜欢不喜欢。"(第二幕)代表全人类等待戈多是孤独的,在本质上是一种冒险,因为他们既不知道戈多是否会来,也不知道知道戈多是否会来,也不知道戈多是谁。他们唯一能够做的事就是等待戈多,当然,这也是对于他们而言唯一确定的事件。在其他人还纠缠于世俗的关系之时,他们已经开始等待戈多了。这是令他们感到骄傲和自豪之事:"咱们已经守了约。咱们尽了自己的职责。咱们不是圣人,可是咱们已经守了约。有多少人能吹这个牛。"(第二幕)等待戈多使他们感到快乐:"咱们很快活……快活……咱们既然快活,那么咱们干什么好呢……继续……等待……等待"。然而,代表人类等待戈多的快乐和豪迈是转瞬即逝的,戈多迟迟不来使他们感到空虚和沮丧,正如他们自己所说:"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第一幕);"在一刹那间一切都会消失,我们又会变得孤独,生活在空虚之中。"(第二幕)他们就这样被希望和失望的轮回所折磨着,并且试图用各种游戏(上吊,拥抱,斥责对方,饶舌,玩弄帽子等)来消灭时间(戈多的缺席使时间失去了意义)。快乐??痛苦、豪迈??焦虑、充实??无聊等对立的情绪在他们心中不断诞生和消逝。《等待戈多》通过至呈现这些情绪细致地展示了西方人在后上帝时代的心理状态。
  两个流浪汉在只有一棵枯树的大路旁等待戈多。对于他们而言,戈多到来=得救,戈多永远不来=死亡。他们希望等到戈多,将自己的生命与戈多牢固地联系起来,结束流浪状态。由于他们将自己视为人类的代表,所以,等待戈多不再是他们个人的选择,而是属于全人类的事件。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在处境狼狈之时产生"天将降大命于自己"的使命感。他们"向宇宙做着手势",认定自己该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等待戈多。下面的对话反复出现在剧中(但他们在对话中的角色在不断变化),表明了他们等待戈多的决心:
  咱们走吧?
  咱们不能。
  为什么不能?
  咱们在等待戈多。
  事实上,他们有时认为自己已经被戈多拴住了,也就是说,他们在戈多不在场的情况下与戈多建立起了联系:
  爱斯特拉冈 我问你难道我们没给系住?
  弗拉季米尔 系住?
  爱斯特拉冈 系??住。
  弗拉季米尔 你说"系住"是什么意思?
爱斯特拉冈 拴住。
弗拉季米尔 拴在谁身上?被谁拴住?
爱斯特拉冈 拴在你等的那个人身上。
弗拉季米尔 戈多?拴在戈多身上?多妙的注意!一点不错。在这会儿。
  但是这种若有若无的"系住"毕竟不能使他们永远保持坚定,戈多迟迟不来给他们带来的是空虚、沮丧、痛苦和荒诞感。这种状态折磨着他们,他们更加急切地等待救星的出现,甚至把"风吹芦苇响"当成了戈多到来的预兆。就在这种情况下,波卓和幸运儿上场了:波卓这个名字发音与戈多接近,并且波卓与幸运儿之间的确有一种"拴住"和"被拴住"的关系。这无疑使两位流浪汉看到了一丝希望:也许戈多真的来了。然而波卓不是戈多,波卓和幸运儿之间的"拴住"和"被拴住"的关系更不是他们所盼望的那种关系:波卓把绳子拴在幸运儿的脖子上,像对待猪一样对待幸运儿,并且因为他年老无用而打算到市场上卖掉他,显然,这是一种令人寒心的主奴关系,如此被"拴住"只能获得痛苦和耻辱。两个流浪汉发现了这一点以后,不再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而仅仅把他们的在场当作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在第二幕中,当波卓和幸运儿再次出现时,他们与两个流浪汉的关系已经完全倒转过来了:他们由于处境狼狈而向两个流浪汉发出了求救的呼声,而两个流浪汉则以人类的身份进行了并不十分认真的拯救。尽管扮演拯救者的角色给两个流浪汉以瞬间的光荣感,但他们如此做时实际上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他们等待着拯救者,所等来的却是需要他们拯救的人,这在他们看来无疑是荒诞的。当送信儿童的两次到来使他们的希望再次落空时,他们心中的幻灭感变得更加深重。现在他们有两个选择:或者自杀,或者继续等待。从剧终时的情况来看,他们无疑选择了后者。
  艾斯林曾经这样评价《等待戈多》:"在《等待戈多》中所发生的事并不组成一个情节或故事,它们是贝克特的直觉的形象,即在人类并不真的发生过什么。"这句话是不确切的:《等待戈多》显然有自己的事故和情节,只是这故事和情节不具有"开始、高潮、结局"的传统结构,并不导向一个确定的结果。但艾斯林说出了下面的事实:除非由一种叫作戈多的超越存在赋予人的活动以明晰的意义,人的行动便没有意义,所有的努力都等于虚无。两个流浪汉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在遇到波卓、幸运儿、送信儿童后说:"没什么发生,没人来,没人去,太可怕啦。""在这段时间内,什么也没发生"。由此我想起了海德格尔的一句话:"只有一个上帝能够拯救我们。"对于剧中的两个流浪汉来说,这句话应该改成:"只有一个戈多能够拯救我们。"然而上帝已死,戈多尚未显身,包括两个流浪汉在内的西方人都将继续等待下去。等待戈多是后上帝时代西方人的宿命和使命。在《等待戈多》中至少有一件事实在地发生着:有人在代表全人类等待戈多。
  《等待戈多》深刻地揭示了西方人在后上帝时代的处境。与大多数荒诞派戏剧相比,《等待戈多》无疑积极得多:它在呈现失望的同时也暗示了希望。与此相应,其戏剧语言既有荒诞琐屑的一面,也有充满诗情画意之处。这种集解构与建构于一体的艺术风格使《等待戈多》成为荒诞派戏剧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可以预见,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的意义将更充分地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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