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谁先觉 --伍立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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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烂柯山久享盛名,在今衢州市附近。那里有后人增补的石刻对子,“入山道道通奇观,进洞人人似神仙”,较之烂柯山那深沉的典故,这对联浅俗得小儿科了。

  烂柯山之有名气,缘于晋人王质上山伐木,遇仙观棋忘返,而斧柯烂掉的故事。

  因为那古远的故事,烂柯山是一座令人感伤的山。

  南北朝时期任昉的《述异记》里面说:“晋王质入山采樵,见二童子对奕。童子与质一物,如枣核,食之不饥。局终,童子指示曰:汝柯烂矣。质归乡里,已及百岁。”

  这一段故事很有意思,妙处在亦玄远,亦温馨,亦感叹深沉。以今天科学的观点来分析,好像站不住脚,但在事实上或心理方面具有相当的存在价值,并非毫无根据的呓语。

  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王质,在山上只看了一局对弈,而柴斧上的结实木柄就已腐朽断烂,回到家里,百来岁了。这种情形在我国古代大量神话故事中,本不算希奇。但其共同强调的,却都是所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这样强大的时间冲击波。

  朱熹有感于此,有诗叹道:

  局上闲争战,人间任是非。

  空叫禾樵客,烂柯不知归。

  孟郊《烂柯石》感慨似乎更为深郁:

  仙界一日内,人间千岁穷。

  双棋未遍局,万物皆为空。

  樵客返归路,斧柯烂从风。

  唯余石桥在,犹自凌丹虹。

  记载此事的另一版本,是郦道元的《水经注》,他说:“信安有悬室坂,晋中朝时,有民王质伐木至石室中,见童子四人弹琴而歌,质因倚柯听之……童子云:‘汝来已久,可还。’质取斧,柯已烂尽,便归家……计已数百年。”

  与此异曲同工的,乃美国前期浪漫主义作家华盛顿·欧文的不朽杰作。他的传奇小说《李泊大梦》是以纽约的哈得逊河谷作背景,凸显了新大陆的传奇色彩和浪漫气息。《李泊大梦》中写一个农民李·普凡·温克尔上山打猎,遇见一群玩九柱戏的人,温克尔喝了他们的酒,沉睡了二十年,醒来下山,见城市、村庄面目全非。李泊对世界已发生巨变茫无所知,时间在这里制约人的一切行为。

  绝妙和深刻之处在于,他一夜醒来之后,世上已经是二十年之后了。物是人非的强烈感觉,乃在于山水依然,村路如故,但是那间村中旅馆的匾额,已从英王乔治三世像,变成了“大将华盛顿”。早年坐在这里的村民始终是倦容满面,无所事事的样子,现在则气概昂然,言论锋利,所谈论的,都是自由、议会、选举、民主、民权等等他这个“隔世之人”所一无知解的概念。懵懂之间,他不知道这世界是否给妖术所变迁,或有另一种沧桑?作者的高明在于,他把变化的契机安排为专制与民权时代的交替,划时代的分水岭标志,特别的醒目。

  这种一睡多少年,醒来则“城郭人民半已非”的情形,属于童话学里的“仙乡淹留型”,旧时儿童的描红格有五言诗:“王子去求仙,丹成十九天。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也是这一类的故事。但是《李泊大梦》还有人生哲学之外更为超越的地方,因为它深藏着对制度的选择理念。当二十年过去,他回到小村庄的时候,问及一朋友,则云死矣,坟上木已拱矣。又一朋友,则在独立战争中有战功,已为将军,入议院为议员了。世局变幻如是,孤单无依的畸零之感,一下子涌上了老人的心头。慢慢地,他稍微适应了这样的隔世的生活,头脑略为转变过来,最为庆幸的是,他那凶悍的妻子归西多年,当人们也理解他的传奇故事时,那些家有悍妻的人,也都愿意饮其酒,做其梦,盼望重温其经历,目的就是逃避闺房的专制。所以在小说开头,作者大写其家庭的躁动,妻子的詈骂阴损,难以通融,不为无意,盖其为美国独立过程之一种象征耳。

(二)

  普通人打一个盹,有的只有几分钟,喜欢感叹人生如梦为欢几何的李白,他的《春日醉起言志》则以一生为梦寐的单位: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

  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

  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

  这与时间空间的关系可谓一体化,密不可分。近有英国科学家提出另一种理解时空的理论,其意思是,光阴流逝是人类最基本的体验,人们的生活建立在不可更改的过去,和具有种种可能性的未来之间,倘非如此,则无法理解生活的本质,以及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端坐的神秘莫测的现在。(参见《参考消息》2003/11/3)

  但根据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时间和空间本是不可分割的块,在时空中,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存在,因其乃一种凝固的结构,不会发生变化,在这个结构中,没有所谓时间的流逝,也没有现在的位置。

  不过近日英国科学家就对此表示异议,以为重新理解,可使时间流动起来,这就是因果系理论,因在广义相对论中,时空呈四维结构。然而,今日的科学家认为,一切物体都有一个最大的运动速度,此速度的限制,意味着我们可以不从四维结构而可从事情发生的顺序上思考时空。光速的不可超越性为时空提供了一个顺序,因此就点与点之间的因果关系而言,几乎可以重组关于时空的一切。而确认时间的流动性乃是重大的审美进步和概念进步。

  如此一来,根据时空不可分的原理,以及时间的流动性,可猜测李泊、王质所处地方(点),其空间结构有异于地球常规,即非四维,而是多维。

  问题是时间往往与人生的社会性血肉相连,密切到不可须臾分离的地步。于是时间的感叹才如此沉重。巴金的弟弟回忆他们共同的三哥李尧林。说年轻时候在上海,生活孤寂清贫,就像《家》里面的觉慧。在那个腐朽的年代,读书苟活,为良心为民族,做一个隐士。但他没有可爱的琴表妹——那是小说里制造出来的。她代表那时候青年知识分子的一点理想,一点幻觉。物质生活减到了零,身躯瘦弱不堪。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他卑微得很,在这样的境况中耗费了全部的生命之力,寂寞悄然的死去,墓碑上刻着,“永别了,我的心在这里找到了永恒的家”。那是从他喜欢的俄罗斯小说中摘取的。谁知道在十年浩劫中,就连坟墓也给红卫兵弃骨扬灰,荡然无存。

  在乱世里,是如此短暂苦恼的人生。李健吾对此大有感慨,他说“去了也好,对于清贫自守的君子,尘世真的是太重了些,太浊了些,太窒息了些。百无一用是书生。”

(三)

  人生如梦耳。人生果如梦乎?抑或蒙叟之寓言乎,吾不能知。趋而质诸蜉蝣子,蜉蝣子不能决。趋而质诸灵椿子,灵椿子亦不能决……这是老残游记作者的感慨。

  梦寐的人的醒着的痛苦。若翁同龢在碧云寺看花,听松声萧然,默坐良久,寺院东面玉兰树花事正盛,他不禁咏道“突兀看花发,苍凉奈老何”,想旧事前尘,观山河风景,一种人生蹉跎的感觉涌上心来。大梦谁先觉,这是心灵胶着的最为严重的状态。也只有从咨嗟到沉默了。他的朋友张雨生是海宁知州,他的性格坦荡冲和,翁同龢说他“于俗百无适”。他的《触目》说是“升高试腰脚,已觉逐年非。”另一首病中口占,“六十年中事,伤心到盖棺。”前者是时间的制约,后者是生老病死的威胁,但即令是赏心乐事,也同样生发困惑,一种梦寐中的梦寐的感觉,乐与忧的两极都向此认知靠拢。

  脂砚斋是怎样认识《红楼梦》的?脂砚斋在“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皆空”四句旁写了一侧批“四句乃一部之总纲。”空与梦,所在无不是梦,一并风月鉴也从梦中所有,故谓红楼梦也。贾宝玉的心和社会俗世脱节了,所以他的孤独就只能弹奏出一曲人生如梦的哀歌。

  人生如梦,早生华发,江山人物的推移,油然而生人生短暂与万事皆休的悲凉感慨。这种自嘲自解的旷达情绪,推己及人,恐怕也是人类对时间反映的一种普遍心理普世价值吧。或者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或者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或者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或者是黍离之悲的家国残破之痛。或者追慕前时间的即历史上的英雄美人,老之将至而壮志难酬的深沉苦闷,或者在乾坤(空间)相形之下在年岁(时间)的爬剔掌控之下的渺小与惭愧。或者生逢末世,命薄运厄,现实总让抱负成虚,用世也好,遁世也罢,不免自伤老大沉沦。“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李商隐《天涯》),伤春残日暮,伤感中带着时代黯淡没落的投影。这样的深沉感叹,不仅笼罩个人际遇和故事,而且笼罩古今多少事,笼罩千年历史。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而知我者,自然就要谓我心忧了!

  大诗人李白,他的大量的诗都是人生得意须尽欢之类的酒歌,很显然的,他的片刻的欢娱无非是悲观和失望的另一种形式。在他的酒歌中渗透着人生如梦的低沉悲凉的调子。虽然“公瑾当年”、“一时多少豪杰”,不免“逝者如斯”。或者“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苏轼说,孟德“固一世之雄也”,但“而今安在哉?”“人生如梦”。前人的思索以哲学反问方式出来谢幕。感时光蹉逝,岁月无情,叹转眼千秋已易。

  生命如寄,良辰美景,稍纵即逝,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这是人类普遍的悲哀。

  刘备三顾草庐时孔明午睡后的吟诵,“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梦是日常生活的反映。他的人生哲学思考是在梦中完成的,人生数十寒暑,和宇宙的存在对比,眨眼一瞬耳,人生如梦,梦似人生,声犹在耳,事实上又是另一个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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