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公瑾当年 —— 赤壁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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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源起赤壁

  赤壁大战的记载最早见于晋陈寿所著史书《三国志》,《三国志》吴书、蜀书中都提到这一战。
  《周瑜传》有言,“盖放诸船,同时发火,时风盛猛,悉延烧岸上营落。顷之,烟炎张天,人马烧溺死者甚众,军遂败退,还保南郡。”
  《吴书·黄盖传》里则提及,“建安中,随周瑜拒曹公於赤壁,建策火攻,语在瑜传。”
  裴注《三国志·江表传》里,火烧赤壁的描写更为形象生动,“时东南风急,因以十舰最著前,中江举帆,盖举火白诸校,使众兵齐声大叫曰:「降焉!」操军人皆出营立观。去北军二里余,同时发火,火烈风猛,往船如箭,飞埃绝烂,烧尽北船,延及岸边营柴.瑜等率轻锐寻继其後,雷鼓大进,北军大坏,曹公退走。”
  绘声且绘色,“风盛猛”也具化为“东南风急”。

  对这一战的后果与周瑜的战功,《三国志》有多处描述。
  赤壁战败后,曹操虽然说,“孤不羞走。”败在这一战并没什么可羞耻的,可后来又专程对孙权说“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火烧赤壁败走成了烧船自退。
  《三国志》接着结合刘备曾给孙权说过的话,“公瑾文武筹略,万人之英,顾其器量广大,恐不久为人臣耳。”明确指出,“瑜威声远著,故曹公、刘备咸欲疑谮之。”
  周瑜威名太盛,所以曹操、刘备都想离间。

  周瑜战功卓著,并不是后世人渐渐夸大,而是在当时就有各方评价。
  《三国志·吴书》卷四十八孙盛曰:“…………交御豪俊而周瑜为之杰.彼二君子,皆弘敏而多奇,雅达而聪哲,故同方者以类附,等契者以气集,而江东盖多士矣。
  魏氏尝藉战胜之威,率百万之师,浮邓塞之舟,下汉阴之众,羽楫万计,龙跃顺流,锐骑千旅,虎步原隰,谋臣盈室,武将连衡,喟然有吞江浒之志,一宇宙之气。而周瑜驱我偏师,黜之赤壁,丧旗乱辙,仅而获免,收夡远遁。”
  江东豪杰中,张昭、鲁肃都是周瑜兴荐,江东一时人材云集。而曹操渡江时,挟战胜之威,气势凛人,却被周瑜击溃于赤壁。虽是敌方所述,也不能不承认赤壁之败。
  被誉为骈体文成就最高,南北朝时的 庚信曾赋诗此战。“……  排青龙之战舰,斗飞燕之船楼。 ……,乍风惊而射火,或箭重而回舟。”

  此外,周瑜之子获罪被贬时,诸葛瑾、步骘联名上书,“窃以瑜昔见宠任,………,衔命出征,身当矢石,尽节用命,视死如归,故能摧曹操於乌林,走曹仁於郢都,扬国威德,华夏是震,蠢尔蛮荆,莫不宾服。”
  在当时,且不论天下,单论东吴众臣心中,周瑜俨然孙吴帐下第一人,最卓越的战功则是赤壁大胜。


  二、正统之争

  做为史书的《三国志》中,虽有多处记载周瑜的功绩、威名与才干,却也有反对的评价。
  《三国志·江表传》论及张昭功过时提及,“曹公仗顺而起,功以义立,冀以清一诸华,拓平荆郢,大定之机,在於此会.若使昭议获从,则六合为一,岂有兵连祸结,遂为战国之弊哉!”
  意即孙权如果能听从张昭投降建议,而没有被周、鲁说服,那么就不会有三分天下格局,没有兵连祸结的乱世。张昭“虽无功於孙氏,有大当于天下矣。”

  这个论点,正好符合曹魏正统的史观,周瑜的赤壁之战,正是防碍曹操一统天下的祸首。可称虽有功于孙氏,却有大错于天下。
  西晋陈寿以《三国志》奉曹魏为正统,而到晋偏安一隅时,东晋史学家习凿齿的《汉晋春秋》则抑曹尊刘贬吴,即以刘备为汉室正统,可东晋必竟也是晋,所以他在赤壁一战中的评价中采取了双重标准。
  东吴抗曹是防碍国家一统,而蜀汉则因其“有匡汉之望,是有崇本之心也”所以师出有名,抗曹有功。

  此后数百年,蜀魏正统之争纷纷扬扬不曾停息。正统之争正是三国历史历来为人观注,民间与史学中人物变形殊甚的根本原因之一。
  魏晋期间还好,士大夫玄风吹拂,崇尚个性,因此在臧否人物上比较宽容和超然,很少将人分为善恶壁垒分明的两极,正统之争在这一时期并不完全对立。
  唐时虽有争执,但也不算苛烈。

  正统之争在唐诗中可稍见端睨,诗圣杜甫尊魏为正统,《过南岳入洞庭湖》中有云“悠悠回赤壁,浩浩略苍梧。帝子留遗恨,曹公屈壮图。”
  与此同时,杜甫对诸葛亮极为推崇,这应当与是否正统无关,源于诗圣的忧国忧民,与诸葛亮名相事迹有一脉相通处。
  除杜甫外,有小杜之称的晚唐诗人杜牧也曾有诗句,“乌林芳草远,赤壁健帆开。往事空遗恨,东流岂不回。”
  即尊曹魏一脉,那么论赤壁时不是高歌胜者的大捷,而更多惋惜战败者的遗恨。

  杜牧还曾调侃周瑜道,“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予周郎便,铜鹊春深锁二乔。”(一说本诗作者李商隐) 
  令周瑜完胜的锦上添花之东风,成了无此不成龙的点晴之风。诗人一时起意的调侃也许就是罗贯中的灵感来派,一代鬼才借此灵机以生花妙笔将火烧赤壁的首功归了孔明的东风。
  而在所有史书里,诸葛亮与赤壁之战间并没有什么大干连。

  与老杜、小杜相反,也有其他唐朝诗人极赞赤壁一战周瑜的赫赫战功,其中最出名的诗人是与诗圣齐名的诗仙李白。
  在《赤壁歌送别》中李白写道,“ 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二龙争战显然分指曹操与周瑜,周瑜更胜了曹操,是为龙中之龙。
  唐诗中还有其他以赤壁一战明确贬曹的,如胡曾 《咏史诗·赤壁》,“ 烈火西焚魏帝旗,周郎开国虎争时。交兵不假挥长剑,已挫英雄百万师。 ”
  殷尧藩 的《襄口阻风》,“ 雪浪排空接海门,孤舟三日阻龙津。曹瞒曾堕周郎计,王导难遮庾亮尘。”陆龟蒙 的《算山》 ,“水绕苍山固护来,当时盘踞实雄才。周郎计策清宵定,曹氏楼船白昼灰。”
  孙元晏 《吴·赤壁》,“ 会猎书来举国惊,只应周鲁不教迎。曹公一战奔波后,赤壁功传万古名。”

  在称颂赤壁威名外,也有独慕周瑜名将风彩的诗句。 
  包括杨巨源 的《上刘侍中》,“ 风景佳人地,烟沙壮士场。幕中邀谢鉴,麾下得周郎。”以及刘长卿 的《送崔使君赴寿州》,“仲华遇主年犹少,公瑾论功位已酬。”
  李九龄 《读三国志》则将瑜亮做了并列,“武侯星落周瑜死,平蜀降吴似等闲。”
  周瑜与孔明,一名将一名相,这是唐时的定位。
  综合以论,唐诗中相对二杜的贬抑,赞美周瑜与赤壁之战的大占上风。也基本不存在对周瑜的太多非议,这个现象到宋代发生重大变化。


  三、帝蜀寇魏

  宋人治史之风颇盛,常常明是治史实为思想政治观的较量,文人政客间的朋党之争更是惊心触目,三国正统之争也在争斗之列,宋文坛大家多位被卷入,最早起始于欧阳修。
  欧阳修著《明正统论》表明,“魏与吴、蜀为三国,陳寿不以魏统二方面并为三志,今乃黜二国,进魏而統之,作《魏论》。”
  按欧阳修的看法,帝魏帝晋,魏晋是帝室正统,因此三国中的吴蜀不应称为国,仅以魏国独尊。此说一出,争端大起,章望之随即写了《明统论》驳斥。

  此后,司马光著《资治通鉴》继承《三国志》曹魏为正统的历史观,南宋朱熹则有针锋相对的《通鉴纲目》。《
  资治通鉴》中的《赤壁之战》,在司马光笔下,周瑜英姿焕发,是为胸中带甲、胆识过人、智勇兼备的优秀军事家。可惜《资治通鉴》虽然治史严谨、微言大义兼文彩斐然,但在关于三国正统之争的思想史观上,毫无疑问,最终朱熹的理学占据了历史的上风,帝蜀寇魏尊刘贬曹渐成定局。

  正统之争往往影响到赤壁一战的评价。
  牵连于正统归属,周瑜赤壁之战的地位变得非常尴尬,帝魏者,为他击败曹操而恼怒,尊蜀汉正统者,则会借赤壁开怀曹操之败,但又不忿周瑜不肯归汉而怒怨。
  耻笑曹操之败的,例如王阮《庐江道中二首》,“九原如可作,公瑾笑吾曹。”
  马之纯的《周郎桥》,“周郎可是世英豪,谈笑功成乃不劳。尔大阿瞒犹似此,兹时小笮空应逃。”

  在乐见赤壁之战曹操大败的同时,蜀汉正统学者诗人很多不满周瑜忠于孙吴,这种不满甚至能抵消他的赤壁战功。
  宋徐钧有诗作名字就叫《周瑜》,“一举灰飞赤壁船,托名助汉岂私权。如何不放蛟龙雨,欲断刘家一脉传。”责问周瑜即称要助汉又视孙权为主。
  吴儆的《酹月亭》更是极郁闷周瑜被称为英雄,错自然在周公瑾不愿扶助汉室,并因此否认周瑜战功,赤壁变成偶因运气得到到胜利。
  “周郎人道古英雄,汉室颠危合奋忠。万里中原犹未复,一视赤壁偶成功。”

  王周的《赤壁》诗则较为婉转,即认可周瑜的战功,又将其归功于曹操不忠汉室所以自取灭亡。“帐前斫案决大议,赤壁火船烧战旗。若使曹瞒忠汉室,周郎焉敢破王师。”
  同样婉转还有李复的《题武侯庙》,“天厌炎灵暗不开,欲吹余烬发寒灰。强因徐庶南阳起,能枉周瑜赤壁来。”
  诸葛亮在这里被直接提出来,不再是名相名将的并列,而是因为有了诸葛亮,周瑜就算赤壁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也有极端者,其中以陈普为最,他在《咏史下·周瑜》中写道,“乌林侥倖数帆风,便傍吴船向蜀中。刘葛关张无寸土,肯容公瑾擅江东。”
  赤壁大捷不过凭着侥幸的风,杜牧的调侃变成较真的指认。
  《咏史下·吕蒙》则将吕蒙、周瑜一起责备,“吕蒙公瑾俱无禄,汉室犹关造化心。”很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这些也罢了,他在《咏史·蜀先主》语近刻薄尖酸,“西行不与本心符,西负刘璋东负吴。汉业此时如累卵,天公先与杀周瑜。”
  周瑜几成切齿痛恨欲咒死之人,认为他英年早卒死得太顺天意了,不过,这倒也从另一侧面承认了周瑜对天下大势的重要性。

  此外,正是这个陈普,在《咏史下·赵云》盛赞道,“子龙一身都是胆,更有仁心并义肝。”与此同叶,在他的诗作里,还极恶苏轼,“天津醉裹乾坤眼,只见双程不见苏。”
  不知道因为正统之争讨厌上了苏轼,还是因为讨厌苏轼顺道恨上东吴。

  鉴于曹刘不管哪个占了上风,“正统”的名份都绝不可能落在东吴身上,所有历史学家都一致认为孙吴是闰位。所以在这场正统之争中,周瑜注定是败者。
  然而在正统之外,周瑜赤壁之战还有另外一个不能抹杀的形象,那就是英雄名将的风彩,因此也有不少诗人词家抛开正统于否的争论,他们师承浪漫一派,独论周瑜赤壁的英风雄烈之气。
  这类诗词,以北宋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为巅峰之作。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但是,也正是这阙名词,在历史上有了文武赤壁之分,在文学上则有文章战功何高何低的争论,这应当是苏东坡万没有料到的。


  四、江东儿郎

  在大量关于赤壁的诗词中,除正统之争及吟咏英雄名将外,还险些被赋予另一个争端,南北地域之争,北客与南客。
  中国历史上几场最著名以少胜多的战役,汉初汉未分别占了四次,除官渡、昆阳之战外,另两场都是南人胜了北客。
  只是项羽的巨鹿之战虽有留下“破釜沉舟”这样的典故,可他也有兵败乌江无颜见江东父老的霸王别姬,至于另一战以少胜多经典战役的指挥官周郎,又被江东子民匿称周郎,在周瑜生前,就几乎已成为东吴的传奇。在他英年早逝后,会得到江东父老的偏爱也是理所当然。
  因此周郎赤壁之争有时也会混杂入南北之争。

  宋周麟之曾记录《 中原民谣·造海船》,“造海船,海旁朴斲雷殷山。……,谁为此计狂且愚,南北土性天渊殊。北人鞍马是长技,南人涛濑如坦涂。果尔疑非万全策,驱民忍作鱼龙食。任渠转海入江来,自有周郎当亦壁。”
  形象生动的指出曹操败因,并为周郎而骄傲,似乎有周郎赤壁在,就可保江南安定。

  郑起另有一首《赤壁歌》,通俗易懂,啷啷上口,也极似民间传唱的歌谣。
  “赤壁山,赤壁水。江有蛟龙,野有蛇虺。天苍苍,云茫茫。周瑜于此走曹操,声名万古随风长。”
  哪个是正统哪个不是并不重要,歌谣中没有明显的偏好,重要的是周瑜曾在赤壁战胜曹操,并因此留下万古声名。

  将南北之争明确写进诗里的是北宋张耒,他在《次韵答天启》后四句写道,“归来万卷付一读,不学儿曹用心苦。周瑜陆逊久寂寞,千年北客嘲吴语。”
  周瑜陆逊都是著名的东吴将领,这么多年他们不为世人关注甚至误解,是因为北方人看不起江南人。
  不过抛开南北之争不谈,张耒本就极为推赞周瑜,分别有《齐安春谣五绝》,“赤壁矶前江急流,周郎功业莽悠悠。”《偶书》三首之三,“周郎战处沧江回, 鱼龙荡潏山石摧。”
  而张耒其人,与苏轼交情非浅,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秦观又被并称为苏门四学士。他在三国史观上与苏东坡极为接近不足为奇。

  中国文学史上,前有曹操、曹丕、曹植父子兄弟三曹,后有苏洵、苏轼、苏辙父子兄弟三苏,都是文坛佳话。三苏更全被列入唐宋八大家。
  唐宋八大家指散文大家,散文中常要怀古论今,因此八大家都有自已的史观。苏轼三父子基本赞成欧阳修的帝魏说,不仅如此,他们还对蜀汉及诸葛亮有相当严厉的批判。

  苏洵曾著文以管仲贬孔明,苏辙则诗赞鲁子敬时,提到“意气感周郎,振策起江村。”在《三国论》中更明确说,“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苏轼则在章望之反驳欧阳修的《明统论》后,写了《后正统论·辨论二》又对章含之予以辨驳。
  在《诸葛亮论》里,苏轼评论道,“取之于仁义,守之以仁义者,周也。取之以诈力,守之以诈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汉也。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
  他还进一步评价蜀汉,“既不能全其信义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夺其智谋以绝曹氏之手足,宜其屡而屡却哉!”

  综合上述评论大致白话意思,周朝用仁义得到天下,秦朝用武力得到天下,用武力得天下再用仁义治理的是汉朝,而孔明即做不到真正的、完全的信义,想用聪明与力量来夺天下,可是在施展才智时又总是要抬出仁义,这是孔明的失策。
  不能用信义服天下,智谋上又没有击败曹操的能力,蜀汉只好屡战屡败了。

  不得不说,眉山三苏的这些评价相当严苛,而苏轼对蜀汉刘备的评价,隐隐间又与演义中仁义无比到让人不能相信的刘皇叔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随着苏轼年龄渐长风霜历练,少年时的年青气盛被慢慢消磨,老年后他的三国史观也在不断改变,但在当时,正是有这些史观垫底,再加苏轼生具的豪放阔达气质,元丰五年,即1082年七月,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时,写下名传千古的绝句《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 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当时没有实况转播,但是从留下的文字资料看,这首词一出来,可称轰动大江南北,和者如云。
  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唐诗中李杜双峰并峙,一浪漫派一现实派,至苏东坡这首词,宋词则有了豪放派与婉约派之分。


  五、文武孰高

  俞文豹曾在《吹剑续录》中载:“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瑟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以女郎红牙板与大汉铁绰板相拟,柳永的《雨霖铃》与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各为两派代表作。词家意境至此大开,不再只是闲情雅兴感怀,也可金戈铁马气势万千。

  围绕这首词也有不少争议,其一赤壁到底在何方?后定论苏东坡吟咏的黄州赤壁不是三国古战场,周瑜火烧过的是蒲圻赤壁。但是黄州赤壁因为这首《念奴娇》与前后赤壁赋,成为一处著名景观。
  宋袁说友另曾跟着添乱,“几年青史说周郎,赤壁乌林在武昌。”
  苏东坡后,赤壁分成了周郎赤壁与东坡赤壁,蒲圻赤壁也被称为武赤壁,黄州赤壁则为文赤壁。从词中有言“人道是”与其他记载看,苏东坡其实知道脚下所踩并非曾烽火连天的古战场,但做为诗人,时空虚拟是为引发叹咏,也无可厚非。
  此外,《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樯橹”一词有时也做“强虏”,元丰年间,北宋与西夏正有战事,相传苏轼是在听闻胜绩后做了这首词,因此有“强虏灰飞烟灭”句,不过这个解释略有牵强。

  除地点外,这首《念奴娇》还有其他明显与史书不符处,赤壁大战时周瑜与小乔已结婚十年,小乔初嫁了一词显然也是在时空虚拟。
  词家赵以夫曾有《水龙吟》调侃,“击楫功名,椎锋意气,是人都说。问周郎何日,小乔到手。”
  然而虽与史实不符,却因这一转,英雄豪杰后跟江山美人,正是烽火佳人铁血柔情,令这首词刚柔兼济曲折有致。

  另一个不那么明显,但按推断不太合史实的,则是周瑜的“羽扇纶巾。”
  苏轼以羽扇纶巾谈笑灭敌,彰显周瑜的风流从容,但按《三国志》记载,很难说周瑜是后人心目中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儒将,他“衔命出征,身当矢石,尽节用命,视死如归。”
  周瑜之死,很可能也是因为与曹仁交战受伤,后旧伤复发致死。
  “瑜亲跨马擽陈,会流矢中右胁,疮甚,便还。后仁闻瑜卧未起,勒兵就陈。瑜乃自兴,案行军营,激扬吏士,仁由是遂退。”
  从这些记录看,周瑜应当属于一线将领,会亲自披甲上阵,羽扇轻摇的从容多半无缘,因此罗贯中把羽扇纶巾的装束给了军师型的军事家诸葛亮也算合情合理。
  但要因为这个装束反过来推论苏东坡这首《赤壁怀古》实际在吟诵诸葛亮,则可称匪夷所思了。

  有趣的是,在当时,就有人对这个羽扇纶巾提出质疑。
  汪莘在《满庭芳》中写道,“须知道,纶巾羽扇,不独数周郎。”
  综合全词,这个纶巾羽扇似乎不是在为孔明抱不平,倒更象说真正羽扇纶巾的是苏轼,所以有收尾句,“遥想处,雪消赤壁,春动黄冈。”

  虽然有些与史实不符,但因为苏轼这首词,周瑜的儒将形象从此深入人心。
  张埴的《八月十四夜池上》曾诗,“ 手中公瑾扇,皎然相发挥。”
  公瑾挥的扇子成了扇子中的一个品类。
  南宋戴复古的《赤壁》前四句则是,“千载周公瑾,如其在目前。英风挥羽扇,烈火破楼船。”他的后四句紧跟着写道,“白鸟沧波上,黄州赤壁边。长江酹明月,更忆老坡仙。”

  文武赤壁交相辉映,如同赤壁与周瑜的难以分割,赤壁与苏轼也被联系在一起,穿过数百年的悠悠岁月与长江逝水,苏轼在诗词中成为周瑜的知音。
  周郎、赤壁、东坡,经常在诗词中组合出现。

  宋自逊的《贺新郎》上半阙写“唤起东坡老。问雪堂、几番兴废,斜阳衰草。”下半阙则写,“周郎英发人间少。谩依然、乌鹊南飞,山高月小。”
  乌鹊南飞典出曹操的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许月卿的《春潭》八首中,则不仅有文武赤壁,还混入苏东坡另一首名词,“公瑾风流酹江月,孔明礼乐中兴年。君臣可谓逢千载,南北须教总一天。水调歌中休惜别,月明千里共婵娟。”
  收尾句正是出自苏轼另首以清旷见长的名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有宋一代,对苏轼的才学极为倾倒,以至元好问论诗时曾道,“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认为苏轼在诗词中过于显示才学,后人又没有他的笔力,苏黄开宋词坛不良之风。
  不过元好问的诗词本也就倾向于婉约一路,对苏黄有微词也是正常,元好问是写情高手,“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就是出自于他。

  苏轼的影响力在赤壁词上尤其显著,黄州赤壁出后,一时间文赤壁名声大燥,甚至有盖过武赤壁的势头。
  亦即文彩风流与军功赫赫,何者更高?
  赤壁文武之争,不仅指具体地点在哪里的争论,也有这个含义在内。

  如徐经孙《鹧鸪天》里“长歌赤壁动坡赋,又咏归来元亮词”这样淡淡提一笔还罢,到甄龙友,“来向东坡游戏,人间世、著不得。去国谁爱惜。在天何处觅。但见尊前人唱,前赤壁、后赤壁。”
  这个赤壁已和武赤壁没什么关系,彻底指苏轼以及他的前后赤壁赋。

  王以宁《 满庭芳》则更进一步,“ 千古黄州,雪堂奇胜,名与赤壁齐高。”
  雪堂指苏轼贬居黄州时将居所题名雪堂,奇胜通常指战功,这里的雪堂奇胜没有任何军事含义,完全指苏子的文才风流,苏东坡凭着手中一枝笔,就已大获全胜,功名与赤壁齐高。
  陆文圭另有赤壁图二首说的更直白,“公瑾子瞻二龙,文辞可敌武功。欲怪紫烟烈焰,不如白月清风。”
  说是文辞可敌武功,但又说白月清风胜过紫烟烈焰,那就是文学家的儒雅风流,胜过了英雄名将间的豪杰对垒。

  不但宋抑武崇文之风盛行一时,明代袁宏道也有《过赤壁》“周郎事业坡公赋,递与黄州作主人”。
  周郎的事业不过尔尔,真正成就的是苏公的文彩。
  喜欢三国的日本人也就文武赤壁之争发过感叹,汉学家结城蓄堂有诗《赤壁》,“功名不若文章力,风月江山无尽藏。”苏东坡的文章比周公瑾的战功更高。

  如果宋朝仅仅只是宋朝,也许文赤壁真的会在诗词中彻底盖过武赤壁,就如宋王炎有《题徐参议赤壁图》,“乌林赤壁事已陈,黄州赤壁天下闻。”三国赤壁变成陈迹,名动天下的是黄州东坡赤壁。
  然而,历史从来在不动声色间风起云涌,苏东坡时代,没有人能够预知,等宋朝漫步进入历史,它不仅只叫宋朝,又被称为北宋、南宋。
  靖康之耻,国破家亡,金兵南下胡马窥江,南宋朝庭偏安一隅,凭借的是长江天险,历史恍惚间似有巧妙的重叠。
  因为这个变故,诗中以抗金主战派陆游为代表,词中则南宋派各豪放派词人都有涉猎,另一位一代名将岳飞的孙子岳珂也曾做诗歌周郎赤壁。
  在这些诗篇中,三国赤壁,以及周瑜的形象又有了的新的延伸与变更。

  这段文武赤壁之争因为局势骤变而告一段落,难以论定谁输谁赢,也许军事与文化本该在历史中各有其定位,不论如何,放下文武之争不提,苏东坡的一词二赋至少使周瑜与赤壁在诗词中固格了一些模式。
  诗词中论及赤壁之战时虽然还有,但越来越少涉及正统之争,更多赋予一种浪漫主义的英雄情怀。正统与否的影响慢慢去向民间故事演义里寻求发展。
  其次,周公瑾的名将风彩再难淹没,周瑜与赤壁之胜已然无法割裂,纵使《三国演义》妙笔生花,也最多凭空添出个孔明借东风,而不能掠美周瑜总指挥官的功绩。

  笔与剑,名将与才子,文章与战火,在赤壁融为一体,即交相辉映大放异彩又似在暗自较量,问文武孰高孰低,谁是真英雄,这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奇观,也许可以选李曾位《沁园春》中的一句做总结。
  “ 赤壁功名,东坡文字,俯仰人间无古今。”


  六、雪洗虏尘

  宋靖康元年冬,公元1126年,金军攻破东京(今河南开封)。俘徽宗、钦宗和宗室、后妃等数千人,北宋至此灭亡,史称靖康之难、靖康之祸或靖康之耻。南宋迁都临安,借天险与金庭隔江对望。
  辛弃疾曾有词,“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
  说的是《晋书·王戎传》中桓温北伐时言,“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桓温在此指责西晋士大夫清谈误国,辛弃疾也未尝没有借古讽今意。
  “神州陆沉”一词,沉痛悲愤之意无以复加。
  国难当头际,诗人再有巨笔如椽,挡不过狼烟峰火,借长江御敌也与当年孙刘联军凭江抗曹的局势有异曲同工之处。因此南宋年间,三国周郎武赤壁的功绩在诗人词家笔下重新焕发光彩,出现大量吟诵诗篇。

  南宋著名诗人陆游曾赋诗《曹公》,“二袁刘表笑谈无,眼底英雄不足图。赤壁归来应叹息,人间更有一周瑜!”
  平心以论,这首诗体现不出太多艺术价值,话近平白,但在平白中另有一番雄烈,尾句更是掷地有声,极颂周瑜功绩,纵使曹操谈笑间灭了二袁刘表,但是人间还有周瑜在,恍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陆游还有一首《再用前韵不以次》,“壮心虽迫者,吏责未妨书。言议思公瑾,英雄陋本初。”这首诗与杨学李《题汪水云诗卷》中的“横槊思公瑾”句一般,都是在“思”英雄。
  其中“言议思公瑾”言议词,出于《三国志·吴书》孙权有吕蒙“言议英发不及”周瑜的评语。

  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 年11月,虞允文在采石矶大败金庭,金主完颜亮因这次战败被部下缢杀,这是宋室南渡近四十年来一次振奋人心的大捷。
  这场战役发生在长江,也是一次以少胜多的战役,被顺理成章与三国赤壁之战联系起来。
  南宋豪放派词家张孝祥的名作《水调歌头》因此而生。

  “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胜喜然犀处,骇浪与天浮。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其中的周与谢分别指周瑜与谢玄,赤壁之战与淝水之战的将领,这两次战役都是以少胜多、南客胜北人的经典战役。
  小乔初嫁延续自苏轼,香囊未解的故事出自《 晋书·谢玄传 》,“少年时好佩罗香囊”。
  “剪烛看吴钩”则是唐李贺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与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相比,这首词少了几分旷达意,却更添金戈铁马英雄气概。
  另有词人戴复古《满江红》也是气势激烈,“ 赤壁矶头,一番过、一番怀古。想当时、周郎年少,气吞区宇。万骑临江貔虎噪,千艘列炬鱼龙怒。卷长波、一鼓困曹瞒,今如许。”

  把赤壁、淝水之战并列而称的诗词不少,除张孝祥外,葛立方另有《闻我师大捷骑宵遁上时宰五十韵》,“据鞍来马援,烧舰得周瑜。淝水奔余烬,乌江复旧郛。”也将赤壁淝水并列。
  另一位南宋豪放派名家刘过刘改之则有《舣舟采石》,“周郎未战曹瞒走,谢安一笑苻坚危。黄云如屯夜月白,箭痕刀痕满枯骨。”
  “周郎未战”与“谢安一笑”是以夸张手法,形容我之从容敌之闻风丧胆。

  与此同时,帝蜀寇魏风在南宋诗词中仍有反应,金朋说《赤壁鏖兵》述,“西北楼船烈焰中,周瑜于此破曹公。孙郎不是刘豚犬,百万兵消一阵风。”
  刘克庄的《即事十绝》更干脆,“老贼顺流下,周郎凭轼观。不干春水事,一蹙走曹瞒。”
  曹操从阿瞒直接成了“老贼”。

  从《三国志》起始,三国赤壁一路走到南宋,到这个时候,诵周郎赤壁的诗词虽极多,但更多在借古喻今,三国赤壁之战不再仅是历史事件,而是一种关于英雄的意向,关于胜利的响往。
  史书中周瑜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赤壁大战终究如何起始如何终止,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如同那个“顾曲周郎”的典故,周郎赤壁也是如此,历史事件慢慢融入文化,不断被赋予新的人文含义。

  韩淲在《 贺新郎》里说,“ 叹都把、生民膏血,尚交胡虏。吴蜀江山无自好,形势何能尽语。但目尽、东南风土。赤壁楼船应似旧,问子瑜、公瑾今安否。”
  刘辰翁也有《唐多令》,“听欸乃、数声秋。赤壁舞涛头。周郎还到不。”词人殷殷询问周郎的讯息,其实是在期盼三国的周郎,能在南宋以另一种方式、另一个名字归来。
  吕胜己《 瑞鹤仙》也说,“长江上、驻旌节。待胡尘有警,纶巾羽扇,谈笑周郎事业。”
  周瑜败的曹魏跟胡尘无关,这里纶巾羽扇更多代指名将,当胡马南下时,希望有人继续周郎事业,谈笑间大败敌军。

  宋庆之另有《武昌怀古》,从三国周瑜到思念宋名将岳飞,“风生战舸周郎过,月落南楼庾老归。神州北望知何处,父老犹能话岳飞。”
  历史上岳飞不但是一代名将,也极具文彩,一阙《满江红·怒发冲冠》壮志激昂,近代史在抗日期间每有吟诵这首词时,令人闻之落泪,岳飞还有《小重山》则走婉约清致一路,“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岳飞的孙子岳珂禀承家风,官至户部侍郎、淮东总领兼制置使。尤工诗文,他在《赤壁》中歌道,“周郎二十四年少,盖世功名随一燎。亲提三万走曹瞒,不以敌勍恨兵少。”
  这里的二十四不是指赤壁大战时周瑜的年纪,只是突显周瑜的年少英姿,也是为了要避开下句中三万的三。“恨兵少”出自《江表传》,《江表传》里记载刘备听说周瑜只有三万人时道,“恨少。”

  词人岳甫,据传也是岳飞的后人,但缺少详细资料,他在《水调歌头》一词中写道,“望樊冈,过赤壁,想雄图。寂寥霸气,应笑当日阿瞒疏。收拾周黄策略,成就孙刘基业,未信赏音无。”
  周黄策略指周瑜与黄盖,比较少见的在诵赤壁时提到黄盖功劳。

  南宋所有怀想周瑜、思慕名将的诗词中,最令人唏嘘的也许是这首,“市人半伧父,竖子亦将军。蛟哭金洲雨,猿啼玉观云。周郎坟土上,回首泪成痕。”
  虽有强敌迫境,南宋朝庭却不思进取,最终不可避免的走向腐败,文天祥满怀悲愤写下这首《临江军》,昔日的江东儿郎早已不见踪迹,现在连匹夫竖子都敢称将军,在周郎的坟土上忍不住泪流。
  公元1283年,文天祥被元兵拘囚两年后不肯屈服被杀,留下千古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在此之前的公元1279年,南宋实际已然灭亡。

  宋以靖康之变分北宋、南宋,南宋立朝以来,从开始尚有北复之心到偏安一隅,再到蒙古崛起,汉唐雄风至此荡然无存,这个朝代忧心仲仲地从历史中走过。
  无数诗人词家借三国周郎赤壁,来表达思慕名将的情怀,但是,即使有了名将又能如何?宋也曾有过岳飞、韩世忠、刘光世、张浚齐出,最终却是韩世忠被解兵权,岳飞父子以“莫须有”罪名处死。
  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南宋诗词中,武赤壁即另有一番慷慨当歌,文赤壁的别种含义也被越来越提练,不再是文幍武略哪个更高的争论,而是把周瑜赤壁与东坡赤壁结合起来,师承“人间如梦”的慨叹,抒怀英雄枯骨、青冢黄昏、千古兴亡悠悠事的怅然情怀。


  七、逝者如斯

  最早怀想赤壁感慨人间如梦的,并不是苏轼,而是诗仙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有句道,“赤壁争雄如梦里。 且须歌舞宽离忧。”
  很有《将进酒》的风格。可最终将赤壁争雄与人间如梦联系最紧的,还是得说苏轼。

  身为唐宋八大家之一,除诗词外,苏轼的前后《赤壁赋》是他散文中的代表作。他用赋的体裁来写游记,即能音韵和谐、对仗工整,又有如同行云流水的流畅艺术风格。
  《论语·子罕》有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赤壁赋》则扩充至,“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逝者如斯、盈虚如彼自此成了可以相对应的两句成语。

  《赤壁赋》之所以能在文学史上拥有极高地位,并不仅仅因为苏轼的文才,也是因为其中所浸透的达观思想。
  “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在客人近于悲观的问后,苏轼跟着答,“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尽也。”
  这几句简单解释,无论宇宙还是人生,变或者不变都是相对的。如果从变的角度来看,岂但人生百年,倾刻即逝,就连似乎亘古不变的天地,其实也有可能眨眼间化为乌有;而如果从不变的角度来看,则宇宙万物固然无穷无尽,人生也一样会绵延不息。
  不但富有文彩,而且极有哲学的思辩。

  古战场本就最能引发文人墨客怀古幽情,到苏轼的一词二赋即出,震动文坛,拥有相同的逝者如斯、盈虚如彼之情怀者自不会少。
  以曹冠的《 哨遍》为代表作,“自古英雄,孟德周郎。旧踪可想。噫,水与月兮,逝者如斯曷尝往。变化如一瞬,盈虚兮、莫消长。自不变而观,物我无尽,何须感物兴悲怅。”
  几乎全篇化自《赤壁赋》,下阙还有,“人生堪笑,蜉蝣一梦,且纵扁舟放浪。”
  与之相近的还有无名氏的《秋霁》,“追想孟德、困於周郎,到今空有,当时踪迹。算惟有、清风朗月,取之无禁用不竭。”
  刘将孙的《沁园春》也几乎全套此赋与诗,“ 记千里舳舻旗帜浮。叹孟德周郎,英雄安在,武昌夏口,山水相缪。客亦知夫,盈虚如彼,山月江风有尽不。” 
  东坡赤壁在这些词作中影响至深。

  相比之下,苏东坡若以不变观物我皆无尽的豁达没能在诗词中走太久,人间如梦的喟叹却被不断承续。
  正如前篇所述,随着金兵南下,宋室偏安,面对山河破碎的惨痛现实,南宋后的诗人词家,一则在记取周郎战功时,抒发英雄豪气,金戈铁马韵律更胜于前,一则加倍的痛感人间如梦,对渔舟唱晚的田园至为响往,这种响往不同苏轼的豪放与豁达,更多由于意气消沉。
  如果不论中华民族,单论汉民族,也正是以靖康之难为分界点,这个民族的骄傲与自尊受到致命痛击,自此再不曾有过昔日辉煌,江东儿郎的英风烈骨只能存在于记忆中。

  不管有再多的战略与政治上的思略,无关是否忠实于某朝某帝,二代皇帝被掳掠他乡备受各种折辱,在死后甚至被熬油点灯,他们即是皇帝,也在某种程度可视为民族的代表。
  文学史上成就最高的女词家李清照有诗道,“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对江东儿郎的怀想里,含蕴了多少沉郁与悲愤。
  没有经过当时的人们,无法彻底领略那种屈辱感,只能在前人留下的诗词中怀想。
  心理上无法消除的屈辱与羞耻,带给民族与国家的潜移默化,也许不若一时的军功与政治明显,却更为深刻与久远。
  程朱理学兴起在南宋,并不仅仅是为某一封建王朝的巩固,在那之后,有着更深刻更复杂的原因。

  正是曾经写下“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的张孝祥,却在另一首《水调歌头》中写到,“一吊周郎羽扇,尚想曹公横槊,兴废两悠悠。此意无尽藏,分付水东流。 ”
  与“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本心就好恬淡的陶渊明不同,南宋诗词中的借赤壁表达出的田园之思,更多是迫不得已下的无奈逃避。

  豪放派的刘克庄也另有《摸鱼儿》,“高冠长剑浑闲物,世上切身惟酒。千载后。君试看,拔山扛鼎俱乌有。英雄骨朽。问顾曲周郎,而今还解,来听小词否。 ”
  这里虽然用的是顾曲的典故,但是将周郎与项羽并列,显然是指他的英雄事迹,再是盖世英杰,终有一日成枯骨,想来世间万物不过如此罢了。

  刘辰翁的《念奴娇》更胜一筹,“ 两丸日月,细看来、也是樊笼中物。……歌罢公瑾当年,天长地久,柳与梅都发。几许闲愁斜照里,掌上沤生沤灭。”
  连日月天地,也不过掌上生灭,表面上似在学苏轼的旷达,细品却是彻底的消极与虚无。
  他另有一首《金缕曲·贺新郎》,写道“赤壁周郎神游处,料羞看、故垒斜阳里。”羞看一词无限凄凉。
  郑梦协也有《 八声甘州》,“大江流日夜,客心愁、不禁晚来风。把英雄*气,兴衰馀事,吹散无踪。……,欲问周郎赤壁,叹沙沈断戟,烟锁艨艟。……,扁舟归去,相伴渔翁。” 
  曾用孙在《赤壁》诗中则凄然道,“周郎呼不醒,久立听江声。”周瑜只有一个,只能出现在三国时代,再也呼唤不回来了,所谓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归去、归去,不如归去。

  亲身经历靖康之变的李石的诗中,曾有“主人酿酒书满船,读书饮酒酣且眠。应笑周郎赤壁下,龙骧万斛风动天。”
  周郎赤壁的熊熊烈焰激烈战斗,在他看来完全可以一笑置之,这样的笑,在最初时可能不过是种自我安慰的无奈自嘲之微笑,等自嘲成了习惯,就会慢慢演变成心安理得的认定。

  思想感情的巨大落差,也令诗词中原本对浪漫与现实基本持均衡的审美观,到南宋后迅速发生偏移,它也不可避免地投射到对三国,对赤壁之战以及对周瑜本人的评价。
  明哲保身,谦逊做人,老成持重等等特色越来越为人所欣赏称颂,对周瑜“言议英发”锐意进取这类特质的赞美,南宋后的诗词再无出现过。

  宋词中涉及三国赤壁的最后二首名词应当是这两首。
  与苏东坡同样的词牌名《念奴娇》,文天祥这首不是赤壁怀古,叫“驿中言别友人”,这是他被俘后过金陵时所作。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赢,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周郎、赤壁全词没有明确出现,但“恨东风”数句显然是指赤壁之战,“世间英物”暗指周瑜,此外,在这首词中,第一次在诗词中出现“借东风”的说法。
  下阙的“睨柱吞赢,回旗走懿”,分别指蔺相如与秦皇赢政,以及诸葛亮死后惊退司马懿的故事,俱是一时英雄人物。

  另一首是邓剡《摸鱼儿》。他是理宗景定三年进士,临安陷落后,转徙海南,坚持抗元,1279年压山兵败,投海未死被俘,与文天祥一同北遣,至南京放还,终不屈节,文天祥狱中言别的也许就是他。
  “江声悲壮崖殷血,曾是英雄行处。今亦古。甚一点东风,天不周郎与。城幡夜竖。几铜爵春残,战沙秋冷,华发遽如许。”
  这是最后两首关于赤壁的名词,也是唯二两首东风不曾助了周郎的赤壁。
  蜀鸟吴花,终成残照,其实即使没有东风,赤壁之战的结局也许依然不会有太大变更,可是,就如同不用太在意苏子所到的赤壁不是周瑜赤壁一般,在这些词里,谁能忍心指责词人过于夸大东风之力呢?
  从雄姿英发的周郎,到江声悲壮崖殷血的赤壁,若细细追思,焉能不怅然一叹。

  ☆☆☆☆☆

  与唐诗相比,周郎赤壁在宋词中焕发着夺目光彩,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极可观,周瑜与他的赤壁之战俨然已凝聚成为英武激烈、雄风傲骨的瑰丽结晶。
  这即是这段历史本身所具备的沧桑美感,也与词本身的特性有关。
  词也称长短句,相对于诗,更讲究韵律感,更富有音乐美。词作本来就在各类文学载体中对审美意象要求最高、最为敏感。

  与此同时,受篇幅限制,词家注定不可能出现杜工部般以诗咏史的人物。也是由于词的篇幅及格律等原因,词家极爱用典,如果不能弄清楚典故由来,就不能完全领悟词意。
  这些特色即让词作具备高度概括的意象美,也令它越来越从雅俗共赏,走向雅俗分离。曲高者和寡,失去了民众,也就失去了生命力。
  逝者如斯、盈虚如彼,唐宋之后,随着诗词走向衰落,在诗词中盛绽一时的三国周郎赤壁,也渐渐仅留下一些残声余韵。


  八、青史演义

  在唐诗宋词与明清小说之间,中国文学史中还有与诗词并称的元曲。元曲包括杂剧和散曲两种形式。杂剧属戏剧,散曲属诗歌。散曲又分小令和套曲两种样式。
  在元代的小令与套曲中,也有不少吟咏周郎赤壁的篇章,其中大多承人间如梦不如渔樵归去的慨叹。

  相对诗词,元曲与底层百姓的生活更为接近。一将功成万骨枯,战功卓著的英雄人物,大可以让文人墨客、有志之士心响神往,但带给百姓的多是战乱、死亡与述不尽的苦难。
  乱世思安,周瑜的名将风彩再有多么令人倾慕,除非特殊原因,例如他曾保住江东不被曹魏铁蹄踏入,所以理所当然会被江东父老所顾念,否则,在百姓心中,名将之风远不如勤政爱民的名相更令他们由衷渴望。
  这恐怕是周瑜的形象在民间越来越被扭曲,最终演变出历史中没有的瑜亮之争并全落下风的原因之一。

  张可久的[中吕]卖花声·怀古可以做为百姓这种质朴情怀的代表。
  “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这支曲完全可以承接[山坡羊·潼关怀古]曲中意,“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元宋方壶则有[商调·梧叶儿·怀古],“黄州地、赤壁矶,衰草接天涯。周公瑾,曹孟德,果何为?都打入渔樵話里。”

  如同南宋词般的即赞赤壁战功,又深感人间如梦,虞集在[折桂令·席上偶谈蜀汉事因赋短桂体]以短柱体诵道,“美乎周瑜妙术,悲夫关羽云殂。天数盈虚,造物乘除。问汝何如,早赋归欤。”
  回鹘族诗人薛昂夫,又名薛超兀儿、薛超吾同样叹道,“周郎赤壁鏖兵后,苏子扁舟载月秋,千年慷慨一时酬。今在否?樽有酒且绸缪。”
  元曲中还留下一首无名氏的[仙吕·寄生草·闲评],“问什么虚名利, 管什么闲是非。……,争闲气、使见识,赤壁山正中周郎计,乌江岸枉费重瞳力,马嵬坡空洒明皇泪。前人勋业后人看,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周郎赤壁、项羽乌江、明皇马嵬坡,多少悠悠往事,胜也好败也好,悉数成空。

  孙季昌还专有套曲《集赤壁赋》。[油葫芦]里道,“天连接崔嵬,一带山雄壮。西望见夏口,东望见武昌。我则见沿江杀气三千丈,此非是曹孟德困周郎?”
  [哪吒令]里则是,“见横槊赋诗是皇家栋梁,见临江酾酒是将军虎狼,见修文偃武是朝廷纪纲。如今安在哉,做一世英雄将,空留下水国鱼邦。”

  元曲中成就最高的当推关汉卿,他的《单刀会》是最早且影响最大的关公戏目之一,其中第四折有关羽渡江所唱曲。
  [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外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鏊兵的江水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这支曲被郑振铎称为“元曲中最悲壮的曲子”。
  试把这首曲与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相比较,英雄名将事迹还在,可令人壮怀激烈的情感却彻底消隐不见,赤壁不再是英雄与胜利的代指,而是长江逝水千古如梦的伤怀地。

  从唐诗宋词再到元曲,以诗词中周郎赤壁的历史变迁管窥全豹,汉民族曾有的英风傲骨意气激扬,已经只能在往事中追忆缅怀,转而慢慢学会了忍耐与安于现状。
  很难说诗词文人中,这种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大量出现的万事俱空感慨,到底都是真的看透世情,还是不得已逃避下的自我安慰。
  这种演变即可悲哀,亦可庆幸。
  过刚易折,汉民族失去了更多属于青年的骄傲与飞扬,换来了更为老成、更多圆润、更易生存的智慧。若非如此,中华文明也许不可能绵延至今,早已如其他古文明一般消亡无踪。

  历代关于三国故事与历史评价的演变中,《三国演义》的出现无疑是个重大事件,它也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诗词中的赤壁。
  《三国演义》成书于元未明初,从现在留下资料看,并不是罗贯中独创出瑜亮之争,也不是在他手底,周瑜才变成心胸狭小、嫉贤妒能的象征。
  罗贯中只是凭借生花妙笔,结合史实中的周郎与民间已被扭曲的公瑾,塑造出一个丰满、鲜明、生动的人物,并最终几乎成了周瑜形象的定论。

  虽然有唐传奇,但一般认为中国小说正式起源于宋仁宗,当时多年太平国家闲暇,所以喜欢用奇闻异事来相互娱乐,这些故事被称为“说话”。后来又演变为“演义”。
  与说话相比,演义突出“义”字,更重视故事的的教化功能,例如《杨家府演义》,到处忠字当头,时时不忘皇家。
  《三国演义》即称演义,首要必得分清正统。

  在苏轼时代,按《东坡志林》记载,三国的故事已经很流行,而且民间的尊刘贬曹情绪严重,以至于“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感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
  这与官方的帝蜀寇魏即有相通处,又有不同的成因,不管苏轼苏辙等人对蜀汉的“信义”有多少微词,蜀汉毕竟举出了这面旗帜。
  哪怕是掩耳盗铃,也总比根本连做假都不曾有的东吴与曹魏更得民心。这种“民心”与官方正统的帝蜀寇魏说相结合,民间的曹魏惨败可想而知。纵有再多英雄事迹以及分香卖履的心存善念,挡不住千夫所指积毁消骨。
  曹操首先在戏台上固定成了白脸,其次受害的就是周瑜。

  出于对蜀汉的尊崇,而在正统、民心之外,孔明的名相风彩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事迹,也远比周瑜的形象更得民意。
  百姓的感情极为质朴,好恶分明,多走极端。史学家的尽量客观根本不能套用。
  在宋话本《三分事略》以及《三国演义》成书前的元戏剧《黄鹤楼》、《两军师隔江斗智》等戏文中,周瑜的形象已经被大肆贬低,本来没有多少交集的瑜亮,最终周瑜却成了塑造诸葛亮形象时的固定反衬。
  除此之外,也许是种补偿,也许是种逆反,与诗词中周瑜形象越趋为美的结晶相对应,在民间故事与传说中,周瑜形象则在被变本加厉的低俗化。

  按宋罗烨《醉翁谈录》记载,“说征战有刘项争雄,论机谋有孙庞斗智,新话说张、韩、刘、岳,史书讲晋、宋、齐、梁,三国志诸葛亮雄才,收西夏说狄青大略。”
  这里孙庞斗智与三国无关,指春秋战国时的孙膑与庞涓。
  从春秋战国到楚汉相争,再到三国到岳飞抗金,可见当时的说话内容极庞杂 ,而诸葛亮俨然已成三国第一人,这里的三国志显然并不是史学家心中的三国志,而是已经有民间演义的性质。
  民间的想当然耳,与小说家的姑妄言之,再结合史实,最终有了《三国演义》成书中的各定位。

  《三国演义》中各人物形象的塑造,也许是罗贯中以其鬼才在结合史实中“顺应民意”。
  赤壁之战是三分天下的重要战役,如果此战与诸葛亮无关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因此在《三国演义》中,诗人的调侃在小说家笔下变成精彩生动的故事,孔明借东风、草船借箭等故事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三国典故。
  至此,三国赤壁被卷入瑜亮之争。
  这个演变在诗词也有体现,《三国演义》成书后的明代,有诗词将周郎赤壁的功劳直接归了诸葛亮,这在明以前的诗词中从不曾出现过,此外,东风的作用在诗歌中被明显强化。


  九、散章杂韵

  元以前的赤壁诗词,如不提其中的感情色彩,而是就事论事探讨赤壁之战的作用,那么与蜀汉关联最大的,是通常咸认为赤壁之战孙刘联军击败曹操导致天下三分的局面。
  以宋廖行之的《赋压波亭呈益阳赵宰》最直白,“当涂自诡谯中龙,长驱远斗矜余锋。孙刘交合出奇计,一炬赤壁成三雄。”

  等到了明代,由于《三国演义》的巨大成功,文史不分的现象时有发生。
  孙襄的《拜风台》,“先生羽扇独从容,百万魔消一剑风。欲识英雄真手段,杯中白水望溶溶。”明显诵的不是三国赤壁,而是演义中的赤壁之战,虽有羽扇,先生指的当是孔明。
  方逢时也有《古战场怀古》,“危矶绝峭倚清江,人道曹刘旧战场。”诗词中极少见的赤壁之战为曹刘对战而抛开了东吴,不过这个不能完全断定是在混淆史实,也许只是不同见解。。

  文史不分的情况也不独在瑜亮之争,会迷惑于文武赤壁方位的人也不少。
  宋李壁就专门写过《赤壁》诗,“赤壁危矶几度过,沙头江上郁嵯峨。今人误信黄州是,犹赖水经能正讹。”用专业的地理志《水经注》驳斥“误信黄州是”的混乱。

  总体而言,相对民间,文人毕竟对历史通晓更多,所以明朝大部分赤壁诗中虽然体现不出太多文彩,但发出感慨时仍以周郎赤壁为主。而且不乏慨叹此功应归周瑜的诗句,可能是对民间演义的喟叹。
  但是,与唐诗宋词相比,明代诗中的东风在赤壁之战越来越不可或缺。

  朱桢的《赤壁石刻》有句,“赤壁之山上摩空,三江之波浩无穷。峭壁穷峙江流东,当年鏖战乘天风。百万北走无曹公,鼎立已成烟焰中。大书石上莓苔封,千年不泯周郎功。”
  魏裳的《登赤壁山》也有类似诗句,“东风共羡回天力,西蜀堪怜报主心。忠武芳名垂宇宙,将军千古未沉沦。”

  明代还有方孝孺的《江山万里图》与吴宽的《题赤壁图》,以较长篇幅吟诵赤壁,除部分句外,与史书记载没有较大出入,也没有太多感慨,比较心平气和,纯属对一段历史的记述。
  至于明朝王奉的《过赤壁偶成绝句》倾向就非常明显,“赤壁横岸瞰大江,周瑜于此破曹郎。天公已定三分势,可叹奸雄不自量。”
  称曹操为奸雄,或者也是因为陷于三国之争。

  关于三国的争执在文学史上是个有趣的景观,魏、蜀、吴三国各具风格,各有其引人入胜处,不提什么政治思想,在文学中也各有各知音。
  曹魏既有曹氏三父子这样的文雄,再有奸雄名也不会少爱才者,千年后还有郭沫若、翦伯赞念念不忘为其翻案。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文彩斐然,真也好假也罢,拳拳之心跃于纸上,很难不令人动容。
  自古江东多才俊,东吴虽然没有三曹、《出师表》这样的文章传世,可周郎顾曲的倜傥风流与指点江山的英风霸气不知倾倒多少人。有宋一代,词家中婉约派大都用过周郎顾曲的典,正如豪放派基本都写过赤壁称雄,只是由此引发的慨叹常不相同罢了。

  偶像一词绝非网络时代的发明,为偶像奋起而争也古有传统。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坛本就多是非,大多数文人必须研读历史,可文学不等于史学,史学家必备严谨与文学的感概有时甚至会有所冲突,因此文学界三国相关,除政治军事正统争执等等之外也不乏意气之争,各家fans的争斗非常可观,
  相比下,二杜力挺蜀相,三苏多慕周瑜。

  但苏轼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周瑜fans,他在晚年史观渐渐发生变化,曾评诸葛亮为三国首杰。只是不管诸葛亮有多么杰出,也无法掩盖周瑜名将英雄的光华而已。
  苏辙虽然帝魏,也曾有诗,“新破荆州得水军,鼓行夏口气如云。千艘已共长江嶮,百胜安知赤壁焚。觜距方强要一斗,君臣已定势三分。古来伐国须观衅,意突成功所未闻。”明确批评曹魏伐吴之举的失策。
  由此可见,三苏在论史时虽有个人倾向,却不会以感情上的好恶影响理智的评价。

  然而并非所有的文人学者都有这般理性。
  正如猛踩东吴、曹魏,只以蜀汉为高的陈普,文人中也有力挺东吴不屑蜀魏的,以宋项安世最为代表,他在《燎蚊》中写道,“走操华容道,追刘白帝城。周瑜方奏凯,陆逊遂成名。一觉华胥梦,千年战国情。”
  赤壁、白帝,两个带颜色的地名,正好是魏、蜀惨败于东吴的两次重要战役。
  项安世在《读三国志》中倾向性表现更明显,“曹刘有志混华戎,无奈吴儿两炬红。赤壁焰烧云梦泽,夷陵光照永安宫。人间自此鼎三足,天上无由日再中。惟有葛公心未死,夜深寒月照孤忠。”
  曹刘争战,变成混乱天下,只不过项安世远比陈普有风度修养,不管有多喜欢东吴,在提到诸葛亮时,依然对其“孤忠”报以敬意。

  与陈普明显因袭正统,憎恶周瑜不肯助汉不同,项安世的不满与正统与否全无关系,而只是纯粹个人好恶偏向,也似乎是为了孙吴抱不平才成了东吴支持者,他在《黄州赤壁下》写道,“杜牧谈兵语未公,都将事业付东风。三江不见刘玄德,已觉曹瞒在掌中。”
  对杜牧的“东风不与周郎便”一说提出严正抗议,并认为即使没有刘备,曹操也在东吴掌心中。

  因杜牧的“东风”说为周瑜抱不平者并非项氏一家,宋徐彦周在《彦周诗话》里就评论道,“牧之意谓赤壁不能纵火,即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孙氏霸业在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付不问,只怕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
  杜牧调侃赤壁之战全凭东风,否则无法取胜。徐彦周反过来调侃杜牧当此大战之际,社稷生灵都不闻不问,只惦着大小乔美人。
  最后一句“措大”多指穷书生,应当是姑苏一带专用贬义方言,在评弹中常能见到这个词。从这里可以依稀推断徐彦周怕是江东人氏,所以对杜牧的调侃分外有些郁怒。
  数百年后清贺贻孙的诗词评论《诗筏》又因为这件事,专门为杜牧辩护,转指徐彦周不懂诗家真意。一番公案牵牵扯扯上千年。

  与项安世有相同见解与怨念的还有胡寅,《和彦达至公安》写道“未识南阳有卧龙,阿瞒先已畏南风。如何赤壁分三国,不向神州决两雄。”
  南阳卧龙还没有惊动世人时,曹操已经败在赤壁,如果赤壁之战后能再因势利导,也许就不是三分天下,而是双雄对峙了。
  胡寅与项安世这几首诗,都带有一些情绪化说词,可能并非无因之作,尤其胡寅这首,已经隐隐牵涉瑜亮之争。

  即使有了《三国演义》后的明代,东吴在词家诗人中也绝不乏倾慕者。
  卢彭祖就是东吴的铁杆粉丝,有篇可能是假托先子所做《高陵篇》中同时赞誉东吴孙氏与周瑜,“孙门兄弟真男儿,不比刘家豚犬耳。况有周郎多智谋,赤壁之功孰与俦。”

  不提东吴,单论周瑜,在诗人可称之为fans的还有元代周霆震,他在《古金城谣》中赞道,“忠臣当代谁第一?七载舒州天下无。东南此地关形胜,天柱之峰屹千仞。当年赤壁走曹瞒,天为孙吴产公瑾。”
  周瑜是三国时代名列首位的忠臣,天助孙吴所以给了周公瑾,周瑜的功绩被列于东吴之上。
  虽然周瑜赤壁之战的英雄风彩常常跳脱东吴,大部分诗人词家更多倾倒于他的个人魅力,但一般同时提及周瑜、东吴时,还是会有如袁陟的态度,《过金陵谒吴大帝庙》诗“山河分鼎峙,气象发江东。……,长策资公瑾,雄才得吕蒙。”
  赞周瑜忠臣当代第一的,诗词中只有周霆震一家,再无分号。

  当然也有偏向东吴,却不喜欢周瑜的。
  宋林光朝的《挽李制干子诚》,即赞慕东吴的繁华又说“赤壁当年遇黄盖,周郎何惜借吹嘘。”
  和岳甫将周黄并列为赤壁功臣不同,这首诗更多是在借黄盖贬损周瑜,也许是对风头太劲的周郎赤壁不满所致。
  损周抬黄,同样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与这些认真评论的诗词相映成趣,诗词中也有走轻松自在一脉,宋苏籀《夜饮一首》有句,“谁料孟嘉为谢传,笑观蒋干待周瑜。”可称诗词版笑看三国。

  历代众多关于赤壁的诗词中,最后有必要提及的是《红楼梦》,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十首怀古诗中第一首就是《赤壁怀古》。
  “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十首诗分藏十件物品,这首诗一般推测谜底是盂兰会所焚之法船,也有人猜是走马灯之用战舰水操者。
  如同周郎赤壁在诗词中的最终演变,壮怀不再,怀古多是为了伤今,大部分红学家认为,这首名列第一的怀古诗,所渲染的悲凉气氛预示着贾府的大厦倾颓、家散人亡。
  曾经金戈铁马古战场里游荡的无数英魂,与暂且鲜花著锦烈火烹油大观园内的莺声燕语,倘若将两者叠加,人间空茫如梦的怅然几能瑧至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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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语

  “赤”字,在甲骨文中为象形字,人在火边被烤得通红,所以赤的本意指火的颜色——红色。“赤”字最通常使用的含义有四,除红色外,“赤”又衍生出“忠诚、真纯”的含义,是为赤心、赤衷、赤情。
  “赤”的第三个含义是裸露,第四个含义则是“空、尽,一无所有”。

  军事、政治、文学、思想,林林总总的赤壁诗词,各形各色的评价感悟,以及对评价感悟的评价感悟,就象考古中不断叠加的文化层,使周郎赤壁最终成为一条丰富矿脉,可以从中折射出幅射至各点与面的耀目光华。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从英气焕发、胸中带甲的周郎,到三分天下何为正统的赤壁之战,再到文武孰高南人北客以及青史演义、瑜亮之争等等诸如此类。
  再多争执再是雄姿英发风华绝世,也许最终都可以还原为“赤”的另一个含义,空、尽、一无所有。
  然而,在此之前,如果周郎赤壁曾令我们或激扬或惆怅,或沉思或慨叹,曾令我们或多或少捕捉到了“美”的意象,那么,生命不过是种经历与体验,逝者如斯、盈虚如彼,还有什么需要抱怨?

  “赤”,除四种常见含义外,赤色也是南方的颜色,所以赤会被代指南方,赤帝是传说中主掌南方的神邸,“赤”有时还指鲜血。
  赤壁,位于长江之畔以这个字命名的殷红峭壁,仿佛天意注定,有朝一日这里将烧一把名垂青史的大火,三分天下的命运在这里被决定,并且在这里,在火光与血光掩映中,在拍岸的惊涛声里,将留下令后人遥想无限的名将英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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