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的钟声

来源:互联网 发布:保险专业研究生知乎 编辑:程序博客网 时间:2024/04/26 10:59

                    寒山寺的钟声
                             熊召政


   我总觉得,含蓄的忧愁,淡淡的、蕴藉的忧愁,让人去体会——而不是得到某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生命神韵,乃是中国古典诗词的魅力所在。唐代诗人张籍的《枫桥夜泊》一诗,当属此列。


   现在,我伫立在寒山寺内的这一方诗碑前,禁不住又一次吟诵: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刻在碑上的是这诗。书丹的,是清代的大才子俞樾。字体秀逸,让人感受到霜花满天渔火摇曳的宁静之美。江浙士子特有的楮墨风流,让人享受到内敛的含蓄之美。


   聪明的俞樾,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张籍的诗意。


   只有几岁时,我便会背这首诗。儿童的心灵,因为稚弱而容易接受暗示,我是背唐诗长大的,所以中毒甚深。淡淡的忧愁,悄然的伤感,在我的生命中挥之不去。就像这首诗,储藏在我的心中,就像棉衣储藏在柜子里。只要一到冬天,我们就会把棉衣从柜子里拿出来穿在身上。一俟我独行在外,在异地的旅舍里,夜深人静,孤灯之下,这首诗就会自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没来寒山寺前,我以为这孤寂的夜半钟声,会穿过广袤的田畴,掠过萧瑟的村庄,遥遥地、悠悠地,传到停泊在河埠的客船上。其实,寒山寺就在运河边上,撞钟处与泊船处咫尺之遥。寺门不远处,就是横架在运河上的枫桥。甚至,船上的客人只要探头窗外,就可看到小和尚扯动钟杵的身影。


   寒山寺的规模并不大,比起苏州城内的戒幢律寺来,又不知小了多少。寺名寒山,是为了纪念唐代那位著名的诗僧。从寒山留下的数百首诗作来推断,这位秀才出身的关中人从未真正地出家,或者说,从未举行过正规的受戒仪式。他远离家乡,来到浙江天台山隐居,与天台山国清寺的火僧拾得相善。所以,佛教史上,将这两位僧人并提,一些寺庙中,都建有专门的寒拾殿纪念。


   探究寒山寺的来历已不重要。因为寒山寺的闻名与寺庙本身无关。重要的是张籍的《枫桥夜泊》这首诗。一首诗造就千古风景,当以此为最。中国的许多景点,都是因为诗人而产生的。如杭州西湖的白堤、苏堤,绍兴城中的沈园等。还有,陈子昂之与幽州台,崔灏之于黄鹤楼,辛弃疾之与郁孤台……莫不都是诗韵与名胜相得益彰。


   徜徉在寒山寺外的运河边上,正是油菜花黄的江南三月。乍暖还寒,嫩嫩的阳光,让你无法体会深秋萧瑟的行旅。从寺门前行不远,是铁铃关,挨着关墙的是枫桥。这座建于前唐的石桥,经历了一千多年的风涛洗礼,已无复当年的旧貌。桥下悠然流过的运河水——它的上游是尽藏铅华的西湖杭州,下游则是曾经纸醉金迷的瘦西湖扬州,这真是一条黄金水道啊。航行其上,有千金买笑的巨贾,有倚红偎翠的达官。在深秋之夜,能够独自一人伫立船头,披冷霜、听乌啼、伴黄枫、看渔火的,大约只有远离富贵的诗人了。


   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诗人,我们的世界又能从哪里看到这一道道绝妙的人文风景?我的故国江南是美丽的,温婉的,而且,总还含有那么一点点忧愁。单看月、霜、枫、渔火、客船这五个词,似乎没有什么,但加上“乌啼”与“钟声”,这凄苦与悠扬的两重奏,上述这些互不关涉的景物,便一刹那间生动起来,它们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再与一个“愁”字对应,奇妙的美感便油然而生。这时,你感受到的寒山寺也不再是一座庙宇,而是一座寒冷峻峭的山峰,它带给你至深至大的深秋的寒意。


   于是,愁有了温度,钟声也有了深度——它是要穿过千重山万条水的。在你最初的生命意识中撞响,一程程发散,一圈圈荡开。听到了它,被尘俗的生活弄得愚钝了的灵魂,又豁然醒悟。呀,没想到,真正的生命已经离我这般遥远。
美呀,寒山寺的钟声,然而更美的,是翘首船头的独立的诗人!


   近年来,听说每年除夕,都有不少日本人去国离家而来,为的是在那特定的时刻,能够听到寒山寺的送旧迎新的钟声。对于这些渴慕中国古典文化的异乡客,我表示理解,但同时又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听得懂寒山寺的钟声。这钟声里头,蕴涵着多么深邃的禅机啊!


 

                         饮一口汨罗江
                       
 熊召政


   汨罗一水,迤迤逦逦,在中国的诗史中,已经流了,两千多年。诗人如我辈,视之为愤世嫉俗之波的,不乏其人;取它一瓢饮者,更是大有人在。当然,饮的不是玉液琼浆,而是在漫长的春秋中浊了又清,清了又浊的苦涩。这苦涩,比秋茶更酽。


   这会儿,我正在汨罗江的岸边,掬起一杯浑黄得叫人失望的江水。为了在端午节这一天,饮一口汨罗江的水,我可是千里奔驰特意赶来的啊!


   脖子一扬,我,饮了一口汨罗。


   立刻,我感觉到,就像有一条吐着芯子的蛇窜入我的喉管,冰凉而滑溜,在我肝胆心肺间穿行,如同在烟雨迷蒙的天气里穿过三峡的蛟龙。

 
   愤世嫉俗的味道真苦啊!  


   同行人大概看出我脸色难堪,埋怨说:“叫你不要喝你偏要喝,这水太脏了。”我报以苦笑。   


   朋友继续说:“你们诗人都是疯子,不过,也像圣徒。恒河的水污染那么严重,圣徒们也是长途跋涉,非得跑到那里去喝一口。” 


   我得承认,朋友这么说,并不是讥笑我,他只是不理解。我的行囊中,带有青岛啤酒和可口可乐,为什么,我非得饮这浑黄的汨罗?   


   这小小的隔阂,让我想起禅家的一段公案。一次,著名禅师药山椎俨看到一个和尚,问:“你从哪里来?”和尚答:“我从湖南来。”药山又问:“湖水是不是在泛滥?”答:“湖水还没有泛滥。”药山接着说:“奇怪,下那么多雨,湖水为什么没有泛滥?”和尚对此没有满意的回答。因而药山的弟子云岩说:“是在泛滥。”同时,药山另一个弟子东山大叫道:“何劫中不曾泛滥!”细细品味这句话,不得不佩服禅家独特的思维品质。何水不脏?我想对朋友当头棒喝的这四个字,本源于何劫中不曾泛滥的追问。


   不过,那四个字我终究没有问出口。然而由禅家推及诗家,我想得更多了。


   汛期湖水泛滥,每个人都看得到。可是,干旱季节的湖水泛滥,又有几个人能感觉到呢?屈原淹死在汨罗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汨罗不只是湘北的这一条,也不尽然是由波涛组成,知道这一点的,恐怕更是微乎其微了。


   何劫中不曾泛滥!还可以推补一句,何处没有汨罗江?


   嵇康的汨罗江,是一曲裂人心魄的《广陵散》;李白的汨罗江,是一片明月;苏东坡的汨罗江,是一条走不到尽头的贬谪之骆;秋瑾的汨罗江,是一把砍头的大刀;闻一多的汨罗江,是一颗穿胸的子弹……到这里,我禁不住问自己:
你的汨罗江会是什么呢?


   据考证,屈原本姓熊,是我的同宗。从知道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是我写诗做人的坐标。每当灾难来临,我就想到那形形色色的汨罗江。好多次,当我的愤怒无法宣泄,我就想跑到这里来,跳进去,让汨罗再汨罗一回。今天,我真的站到了这汨罗江的岸边,饮了一口浑黄后,我的愤怒被淹灭了,浮起的是从来也没有经历过的惆怅。


   江面上,二三渔舟以一种“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悠然,从我眼前飘过。不知道屈原为何许人也的渔翁,一网撒去,捞回来的是最为奢侈的五月的阳光。偶尔有几条鱼苗,看上去像二月的柳叶,也被渔翁扔进了鱼篓。那也是他的收获啊!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渔翁之意,却是肯定在于鱼的。


   中国的渔翁形象,从劝屈原“何不随其流而逐其波”的那一位,到“惯看秋月春风”的那一位,都是明哲保身的遁世者,权力更迭,人间兴废,与他们毫不相干。船头上一坐,就着明月,两三条小鱼,一壶酒,他们活的好逍遥啊!你看这条因屈原而名垂千古的汨罗江上,屈原早就不见了,而渔翁仍在。


   这就是我的惆怅所在。一位清代的湖南诗人写过这么一首诗,
萧瑟寒塘垂竹枝,长桥屈曲带涟漪。持竿不是因鲂鲤,要斫青光写楚辞。看来,这位诗人的心态和我差不多,又及想当屈子,又想当渔翁,结果是两样都当不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古人早就这么说过。既如此,我的饮一口汨罗的朝圣心情,到此也就索然了。归去罢,归去来兮,说不定东湖边上的小书斋,就是我明日的汨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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