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者

来源:互联网 发布:保险专业研究生知乎 编辑:程序博客网 时间:2024/05/01 18:30

                     夜游者          

     

   夜色是从四周的田野里不知不觉弥漫向岛似的村庄的。


   其实在黑汁一样的夜色升腾和弥漫之前,已经有了许多耐人琢磨的先兆。譬如:在山岗上啃噬草叶的牛羊,不管吃饱还是没吃饱,它们已开始掉转过身子来,边低头静静地啃食、边一点一点地渐渐向村庄靠近;那些到田野里疯耍了一天的叫鸡鸟和麻雀,拖着自己投在大地上的一坨影子,嘴里叼着草籽或泥粒,疲惫地低飞着,从四野掠向了默无声响的村庄;还有那些在村庄上空飘浮了一天的云朵,正静静地向四边的山峦散去,最后,像一片片的白絮,被挂在了村庄四围山梁上那些影影绰绰的枝梢上;还有那些藏在草丛、庄稼棵子里,甚至墙缝或潮湿墙基下的虫子,它们缄默了一天,忽然怯怯地低低地开始鸣叫了。还有许多东西,它们也是村庄洇入苍黑夜色的前兆。譬如那些从村巷里低着头不声不响向家里踱步的狗,那些有点犹豫但还是迟迟疑疑退入鸡埘的鸡鸭,还有村庄西边那越来越响的鹳河流淌的声音,甚至那忽然之间粗放起来的风等等。


   村庄就这样溺进了越来越黑的夜色里。


   起初的喧嚣是繁乱而简短的。家禽和牲畜们在一阵短暂的忙乱后,便进栏的进栏入埘的入埘。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匆匆忙忙吃过了晚饭便熄灯睡觉,一盏盏晕黄的灯很快就接二连三地熄灭了。夜幕上银钉似的星粒显得越来越稠,越来越亮。只几支烟的工夫,村庄便沉进那寂寂的梦中去了。这时还没有彻底睡熟的,只有村庄里那几只余兴未尽的狗。它们把耳朵贴在地上,谛听从大地深处传来的更远的声音,些许的风吹草动,些许的云影飘移,它们就会狺叫起来。狗叫声飘出村巷,飘到庄外冥寂的田野里,瞬间便被夜色给湮灭得无声无息了。也许这时还会有几头牛或几匹驴,它们也没有睡熟,正在栏里哧哧地反刍草料。它们也许想起了高兴或忧伤的心事,忍不住仰起脖子嘶叫起来。大牲畜们的嘶叫声浑厚而悠长,惊得树蓬或屋檐下的宿鸟们叽叽咕咕,惊得墙根或草丛里那些正在鸣叫的虫子立刻噤了声去。有几次,我甚至惊讶地窥见,在夜晚那些牛的哞哞或驴的咴咴声中,头顶的星星、还有窗外那些水银一样的月光,似乎都隐隐地颤了几颤呢。


   村庄的夜晚是沉静的。


   但村庄的夜晚又不是死寂的。


   十七八岁的时候,像所有人的青春期一样,年轻的夜晚总是让我们感觉到枯寂和难捱。那时,我们这群虬须初黑的村庄年轻人,为了捱过这难熬的村庄寂寂长夜,要么一群人扎堆儿睡觉,要么就吵嚷着抢揽夜里看青的差事儿。扎堆儿睡觉,是一群人猫在一起说话;看青,是给自己争取到一个夜里可以在村庄外野天野地飘忽来飘忽去的机会。如果不是看青,村庄里所有人都睡熟了,你一个人夜游神似地在庄里庄外走来走去,那算怎么一回事儿呢?


   我在给村庄看青的那些夜里,不喜欢像别人那样窝在看青的窝棚里勾着头边抽烟边一件一件地思谋事情。我喜欢提着长长的手筒在庄里庄外踢踢踏踏地走来走去。在这样夜游神一样的巡逻中,我常常看见许多白天难得一见的许多动物,有时是一条蛇,它像一截烂绳,只是长长的身体扭几扭便滑进了田埂旁的草丛里;有时是几只鬼头鬼脑的猪獾,它们听到我的声音,马上就扑扑嗵嗵一阵乱响,从庄稼地里惊慌失措地逃蹿而去;甚至有时是几头野猪,或者是身段敏捷、眼晴里总是汪着两洼惊恐的一两头草鹿。有几次,我甚至看到了几颗流星,它们从中天的天幕上倏忽滑落,有的拖着长长的银色尾巴,有的像一粒迅速迸落的火粒。我甚至听到过流星滑落时的一种声音,那种声音隐约、尖细,就像长长哨音的尾段。我说给村庄里的乡亲们,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相信。


   在夜晚我最多遇到的还是村庄里的一些老人。尤其在月光如水的深夜,在村庄外的野地里,或者在村头的大路上,我常常和一两个孤独的老人不期而遇。他们有的是抄着手佝偻着腰身在夜晚里踟蹰而行;有的则是满腹心事的样子,一个人拖着自己蹒跚的瘦弱影子,缓缓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遇到过村南大柳树下的四大爷,他在夜晚总是在庄北的山脚旁晃荡,他老迈瘦弱的身子甚至踏不出一丁点儿的脚步声。还有那白发稀疏,一脸苍凉的六根爷,他总是在庄南的坟地旁,有时停下来抬头呆呆地仰望头顶的星星或月亮,有时轻轻地长叹几声或者轻轻地咳嗽。


   我想不明白,这些老人为甚麽喜欢这样一夜一夜地晃荡,但我却并不打扰他们,任他们就在这冥寂的静夜深处默默地游走。有时蹲在守青的窝棚里,我也忍不住一个人反复揣度:他们如此寂寞地在村庄里夜游,是在怀想他们自己曾经的年轻时光,还是在搜寻他们已逝岁月的影子?是人生暮年的一种不甘,还是灵魂对短暂生命的一种挣扎?是对自己以往生活场景的一种追溯,还是对流年碎影的一种拣拾?是的,他们毕竟老了。他们在这村庄四周的田野里劳作了一辈子,他们在这岛似的村庄里生活了一辈子。他们曾经那么孔武地在这村庄里朗声大笑或者破声嚎啕过,也曾经在村庄里主宰过卑微过或屈服过,但一切都离他们远去了。他们曾经嗵嗵作响吓得鸡飞狗跳的脚步,现在甚至吓不息那些草丛中叽叽的虫鸣;他们曾经虎虎生生的腰板,现在甚至挟不动夜晚里的一丝微风。他们像一滴即将被泥土洇干的露珠,像一声转瞬就被冥寂消散的无奈叹息,除了在这空旷无人的深夜一个人静静地怀想,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们让我感到了一种生命的苍凉,也让我对夜晚深处形影相吊的蹒跚充满了怜悯。我知道,在所有的村庄里,在所有村庄冥寂空旷的深夜里,都有这样的老人在默默地夜游着,在忧伤地一个人静静怀想着。他们是村庄时光中的一种轻叹,他们是生命在岁月中的一种无奈,他们是灵魂飘荡出的一缕惆怅。


   我一直默默怜悯那些在夜晚深处寂寂游走的村庄老人。直到有一天夜晚,当我满腹心事下楼去街上散步的时候,我才蓦然清楚——夜游是多么幸福的一种寂寞啊。他们的前边,是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他们的身旁,是他们春种秋收了一辈子的小路和田塍;吹拂他们的,是他们熟稔了一辈子的乡野夜风。在这样的月夜里静静夜游,村庄、田野、山岗、河流,都是他们细细咀嚼与回想的真实场景,夜游的夜晚一切都是属于他们自己一个人的。月亮、星子、流萤、虫鸣,一直都是他们苍老心灵中永恒的生命天幕。而我们呢?浮萍一样被生活的风左右着,从一个小区到另一个小区,从一个街道到另一个街道,甚至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块大陆到另一块遥遥远远的大陆。假若有一天我们苍老到需要用回望或怀想来支撑心灵与生命的时候,有哪一条街道可以让我们静静地散步、有哪一种场景可以给我们的灵魂以抚慰、有哪一种生活的熟稔可以让我们面对已经不多的岁月却显得从容而沉静?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能拥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村庄,也说不清楚还有多少人能在自己的故乡的月夜里一个人神定气闲地静静踱游。甚至说不清楚,还有多少人能在一个浮躁的岁月里,能让自己的思绪在故乡的山野间默默地踌躇。但我一直梦想着,当我苍老年迈的时候,就让我卷起一生漂泊的沉沉行囊,拍落我满身的仆仆尘埃,在冥寂的月夜里,沉入到故乡的小路上去,沉入到老家的田塍上去,让湿润的夜风轻轻抚摸我,让叽叽的虫鸣一声声唤醒我,让氤氲的夜露缓缓淘洗我。让我披着月色和星光,从容地怀想着,静静地在夜色里溯时光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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