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字的研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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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想这凶手不知是何等人物,举动竟如此熟练而不可思议。我是经历过战争的人,神经已算很坚强了,可是想起这件案子,还是不免惊恐。

雷斯瑞德继续道:“有人见过那凶手。有一个送牛奶的孩子从旅馆后面的小巷子经过,他看见有一个平时常横在地上的梯子,那时却竖了起来,搭在二楼的一个窗口。他走过时,瞧见一个人正从梯上下来。那人下梯时的态度相当从容,那孩子想,他也许是旅馆中的木匠或其他工人,所以就没在意。据那孩子描述,那个人身材高大,脸色赤红,身上穿着一件棕色的外衣。那人行凶以后,还在室中耽搁过一阵子,因为我们在洗脸盆中,见有血水,分明是他曾在盆中洗过手,此外,被单上还有抹拭凶刀的痕迹。”

我听完那凶手的外貌,竟然不出福尔摩斯所料,于是斜目看着他,但他脸上却并没有得意的样子。

福尔摩斯问道:“有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捉拿凶手的线索。”

雷斯瑞德答道:“没有。我们在史坦格逊的口袋中查到兰勃的钱包,但这也不足为奇,因为他们旅行时的费用都是由史坦格逊负责支付的。钱包里有八十多镑现款,并无遗失的迹象。因此,这两起奇案的目的可说都不是谋财害命。死者的衣袋中除了一张电报以外,没有其他东西。那张电报是在一个月前从美国克里夫兰发的,信中只有一句:‘J·H·在欧洲’,但上下都没有署名。”

福尔摩斯问:“此外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已没有重要的东西了。床上有一本小说,似乎是史坦格逊在临睡前读的。他身旁的椅子上有一个烟斗,桌子上有一杯水,窗槛上有一个小药箱,里面有两粒药丸。”

歇洛克·福尔摩斯从椅子上跳起,兴奋地叫起来。他大声说:“这就是最后一个环节!现在真相大白了。”

我的同伴很自信地说:“这案子中种种复杂的线索此刻都掌握在我手中了。虽然有许多小节还待补充,但自兰勃和史坦格逊从车站分开起,直到史坦格逊的尸体被发现为止,这里面种种重要的事实我都已心知肚明,就像我亲眼见到一般。我可以证明给你们看。雷斯瑞德先生,你可以把那粒药丸拿来吗?”

雷斯瑞德说:“在我这里。”他边说边拿出个白色的小箱,又说:“我把这两粒药丸、钱包和电报都已取出,打算放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我并没发现药丸的重要性。”

福尔摩斯说:“好,请拿给我。”又回头对我说:“医生,你瞧,这是一颗寻常的药丸吗?”

那药丸果然不是寻常的药,圆形、灰色,并且很小,放在光亮之处,差不多是透明的。

我说:“从这药丸这么轻且透明瞧来,我想它放在水里能立刻溶化。”

福尔摩斯答道:“没错。现在可否请你下去把那只可怜的小猎狗捉上来。这狗病了很久,昨天我们的女仆还请你把他弄死,以免它痛苦。你记得吧?”

我依言走下楼去,把狗带上楼。那狗眼光呆滞,呼吸也很短促,显然不可能再活很长时间了。我见那狗的鼻子雪白,知道以狗的平均寿命推算,它算是长寿的了。我把那狗放在地毯的垫子上面。

福尔摩斯说道:“我要将药丸一分为二。”说完,拿出万用刀来分割,又说:“这一半再放进箱内,预备将来使用。一半放在这玻璃杯里,加入一茶匙水。各位请看,我的老友的见解是没错的,这药丸确实很容易溶化。”

雷斯瑞德带着一种怀疑和讥笑的神情说道:“这也许很有趣。但我不知道和史坦格逊先生的死有什么关系。”

“耐心些,我的朋友,耐心些!等一下你就知道有关系了。现在我再加些牛奶进去,以便引起狗的食欲。”

他边说边把玻璃杯内的东西倒在一个浅盘中,又将盘子移到狗的面前,不一会儿,它已完全舐干。福尔摩斯全神贯注,我们也都静静地瞧那狗的变化。但过了一会儿,并无任何异状,那狗仍趴在垫上,短促的呼吸和先前一样,很显然,它虽吃了那半粒药丸,却毫无影响。

福尔摩斯手中拿着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却不见有什么动静。他的脸上露出烦躁和失望的表情。他咬着嘴唇,手指在桌上轻敲着。我见了这种情形,心中着实替他不安,但那两个侦探却都有点兴灾乐祸。

最后,福尔摩斯在室中踱了一圈,喃喃自语道:“这绝不会只是巧合。我起先就怀疑兰勃是中了毒,而在史坦格逊死后,又发现这两粒药丸,这难道只是偶然巧合?而这丸药又迟迟不见效果,那又是什么意思?我的推理不会有错误的!但是这狗为何又没有动静?哈,有了!有了!”他欢呼了一声,又奔到药箱旁边,把另一粒药照样切开,溶化了加入牛乳,照样喂狗。那可怜的狗,舌头刚在盆上舐了一下,四条腿马上痉挛,好像被电到了一般,刹那间便倒地而死。

歇洛克·福尔摩斯呼了一口长气,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他说:“我的信心实在应该更坚强些!现在我知道,如果有一件事实,和我所推断的设想有冲突之处,那必是其他方面还有不妥当的地方,那箱中的两粒药丸,虽然一模一样,但一粒是烈性的毒药,一粒却毫无毒害。我本应当在瞧见这药箱以前,就先想到这一点。”

我听了他的这一番话,有点惊讶,觉得他的话真是狂妄。但见了那只死狗,又觉他的揣测已被证实。于是我脑海中的迷雾逐渐散开,渐渐领会案中的真相了。

福尔摩斯继续说:“这些事你们似乎都很诧异。这是因为你们着手的时候,对于案中重要的线索不曾注意。以后的种种事实和我先前的假设也都相互吻合。那种种使你们觉得迷乱和让案情越发模糊的事物,在我看来都足以证实案情。一般人都把奇怪和神秘混为一谈,这其实是错误的。越是平常的案子,往往却是神秘的。如果这件凶杀案的尸体是在路旁被发现的,也没有那种种奇特的情节,也许会更难解决。因此,许多奇怪的情节,在表面上似乎使案情愈加困难复杂,其实却反使这案子更容易侦破。”

葛莱生问:“福尔摩斯先生,现在不必多说了。我们早已承认你是一个聪明人,并且你在办事的时候,有你自己的方法。但现在我们的目的是要抓到案中的凶手。我原先的见解,此刻看来是错误的,因为查本蒂那家伙是不会与史坦格逊案有关了。雷斯瑞德预想中的凶手是史坦格逊,现在很明显他也错了。你在这件案上,已指示我们不少要点,你所知道的似乎比我们更多。此刻已到了紧要的关头,我冒昧问一句,你对于此案究竟有多少把握?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雷斯瑞德也说道:“先生,葛莱生这几句话,我也赞成。我们二人已努力过,却都失败了。自从我进来以后,已听你说过好几次,你对于案子已了然于胸。现在我想你不致于要再保守秘密了吧。”

我也附和道:“如果不早点把那凶手捉住,也许他还会继续作恶。”

我们三个这样一逼,福尔摩斯反倒犹豫起来,他继续在室中踱来踱去,低着头,眉毛也紧皱在一起,这就是他深思时的样子。

最后,他停了下来,对我们说:“我敢说绝不会再有谋杀案发生了,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你们问我是否知道那凶手的名字,我知道的。但比起如何逮捕那个凶手,姓名只能算是个小问题了。我希望不久就可把这人捉住。不过这件事要谨慎处理,因为他非常狡猾,而且另有一个很机敏的人保护他,所以很难对付。他目前还不知道已有人掌握了凶案的线索,我们还有机会可以逮捕他,如果他一生疑心,那他势必隐姓埋名,一旦他躲入这四百万居民的大城市之中,那就很难抓到了。我不是瞧不起你们,但这两个人实在不是官家侦探能够对付的,因此,我没有请你们相助。如果我也失败,那我自然要负责任,但我早已准备好了。现在我答应你们,一旦时机成熟,我一定会通报你们的。”

葛莱生和雷斯瑞德听了这番轻视警探的言论,都觉得不满。葛莱生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他的耳根;雷斯瑞德瞪着他的小眼,露出一种惊讶怨恨的神情。这时,韦金斯已推门进来。

他把手举到额头行礼。说:“我已让马车在楼下等候了。”

福尔摩斯点头道:“好孩子!”接着,他从抽届中取出一副手铐,又对二位侦探说:“你们为什么不把这种手铐介绍到苏格兰场呢?瞧这弹簧多灵活,轻轻一触,立刻就可锁上。”

雷斯瑞德说:“只要捉得到人,旧式的手铐也就够用了。”

福尔摩斯笑道:“好,好。韦金斯,你叫那车夫上来帮我把箱子拿下去。”我暗自诧异,听我同伴的话,似乎他要出远门了,但他却一直没说过。他正在忙着裹皮箱的时候,车夫已走进屋来。

福尔摩斯俯跪在皮箱前面,没有回头,只说道:“车夫,你来帮我扣一扣带子。”那车夫慢慢走过去,似乎不情愿,他走到皮箱边,伸手帮忙扣那皮带。这时,只听见“锵”的一声,接着福尔摩斯已站起身来。

他两眼炯炯有神,大声说:“先生们,现在我为你们介绍。这是杰弗逊·霍波先生,也就是杀死依拿克·兰勃和约瑟夫·史坦格逊二人的凶手!”

这瞬间的变化使我没有机会思考。我此刻脑中还清楚留着当时的情景:福尔摩斯很得意,那车夫野蛮的脸上露出一种惊讶的表情,他瞧着腕上的手铐,似乎还搞不清是如何套上去的。而我们也像石像一样惊呆了。但紧接着,那犯人大吼一声,挣脱了福尔摩斯的手,向窗口奔去。窗口上的木框和玻璃霎时都被他打坏了。但他的身体还没有钻出去,葛莱生、雷斯瑞德和福尔摩斯便像一群猎狗般冲上去。他们把那人拖到室中,但他还是极力抵抗。我们四个人合力想把他制服,但好几次都被他击退,足见他蛮力之大。他的脸和两手因为被玻璃割伤,流了很多血,直到雷斯瑞德扼住他的咽喉,使他透不过气来,他才不再挣扎了。但我们仍不放心,把他的手脚紧紧绑住,这时大家才站起来喘口气。

歇洛克·福尔摩斯说:“他的马车在下面,此刻正派上用场,送他到苏格兰场去吧。”接着微微一笑,又向那二位侦探说:“先生们,现在这件疑案已结束了。你们无论要问什么,我都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第八章沙漠孤旅

在北美洲的中部有一片干燥而荒凉的沙漠,从内华连山脉起,至内布拉斯加为止,北自黄石河,南至科罗拉多,完全是一个荒凉而寂莫的地区。在这片沙漠境内,有皑皑白雪的高山,幽暗阴深的山谷,还有在峡谷间奔腾的急流,一望无际的平原。冬天,平原上一片白雪,到了夏天,则是一片灰色的盐碱地。

在这里是没有居民的。只有邦尼斯人偶尔前往别的猎场,才会从这沙漠经过。即使是这些最勇敢的人,也不愿在这可怖的平原上逗留。只有草丛中的山狗、天空中展翅翱翔的巨雕,不时在大石中觅取食物。

一八四七年五月四日,有一个孤单的旅客正从山上下望这个地方。从他的外表实在不容易看出他的年龄,究竟是四十还是六十岁。他的脸瘦而憔悴,棕色皮肤紧绷在突出的颧骨上,长而棕色的发须已变得斑白,还有他那执着来福枪的手,比起骷髅的手也未必有更多的肉。看他魁伟的体格,足见他本是一个健壮的人,但此时他瘦削的脸和破碎的衣服都说明他身体很衰弱。看来这个人因为饥渴交迫,快要死了。

他从山谷里出来,勉强走到高处,希望瞧见水源,却他失望了。一片盐质的荒原展现在他的面前,远处又是群山环接,连一棵树木或植物都没有,可见那地方根本没有水源。他向北、东、西三面瞭望了一番,才知他的生命已到尽头。这枯寂的山地大概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了!

他接着坐在一块大石的阴影处,自言自语道:“就死在这里也好,这和二十年后死在舒适的床上有什么区别?”

他坐下的时候,先把来福枪放下,又把他背在右肩上的一个灰色大包袱放了下来。这包袱似乎很重,他的力量已承担不住了,他放下来时,包袱“砰”的一声落在地上,霎时传来一阵哭声,接着从包袱中露出一个受惊的小脸,睁着棕色的眼睛,同时还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

那孩子抱怨道:“你弄痛我了。”

那人很抱歉地说:“是吗?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灰色的包裹打开,抱出一个美丽的小女孩来,那孩子大约五岁,穿着整洁的鞋子,粉红色的衣服,还系着白麻布的围兜。孩子也脸色焦黄,但瞧她壮健的手足,可以知道她受的苦并不像她的同伴那么严重。

他见她仍用手摸后脑勺,于是很急切地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那孩子把伤处指给他瞧,认真地说:“你在这里吻一下,也许可以好些,我母亲从前常这样的。我母亲在哪里?”

“你母亲已经走了,但我想你不久就能见到她了。”

女孩子问:“走了?很奇怪,她怎么没有跟我说‘再见’。从前她到姑母家,总会向我说的。唉,你不觉得渴吗?难道这里没有水和吃的东西?”

“没有,亲爱的。这里一点吃的都没有。你只需忍耐一下,很快就会习惯了。你把你的头靠在我身上,那就会觉得好些。我的嘴唇干得像皮革一样,说话有点吃力了。我还是把现在的情形告诉你吧!咦?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那女孩子举着两小块发光的白石,说:“是好东西!好东西!我们回家时,我要把这东西给我的哥哥鲍伯。”

那人说:“你过会儿就能瞧见比这更好的东西了,你还记得我们离开那条河时的情形吗?”

“记得。”

“那时我们本打算走另一条河道,可是不知是罗盘还是地图出了错,我竟迷路了。我们的饮水断绝了,只剩下一点点,留给像你这样的孩子们饮用。并且——并且——”

那女孩子插话说:“连洗澡都不能洗了。”说完,她瞧了瞧他同伴肮脏的脸孔。

他答道:“不但不能洗澡,连喝的水都没有。于是朋特先生第一个死了,接着,印第安人彼得、梅葛利高和霍纳斯太太都相继而去。最后,就轮到你的母亲了。”

那女孩子用手掩住脸,哭泣道:“那么,我母亲也死了吗?”

“是啊,他们都走了,只剩你和我。谁知我们的希望落空了!”

那女孩子停止了悲泣,睁着泪眼,瞧着他的脸问道:“你是说我们也要死了吗?”

“我想快了。”

“你起先为什么不说?”她忽然破涕为笑:“我们死了就可以和母亲在一块儿了吗?”

“亲爱的,正是,你就可以见到你的母亲了。”

“你也可以见到她了。我要告诉她,你待我很好。我想她一定会在天堂门口迎接我们,那时她手里肯定会提着一大壶水,还有许多我和鲍伯喜欢吃的两面烘黄的麦饼。但我们要在什么时候死呢?”

“我不知道,但不会太久了。”

那男子的眼睛朝北面的地平线处瞧着,看见蓝色的天空下面有三个小点渐近渐大,行进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见那是三只棕色的大鸟,这些鸟在二人头上打了一个旋,便停在他们头顶的大石上面。这是巨雕,也就是西部所称的秃鹰。这种鸟被称为死神的先锋。

那女孩子指着巨雕,拍手把它们惊起,笑道:“这是公鸡和母鸡。”又问:“这地方也是上帝创造的吗?”

那人听了这意外的问题,微微一惊,答道:“当然是的。”

那孩子继续说:“他创造的伊利诺斯和密苏里却不是这样。我想这地方应该是别人造的。这里造得没有像我们那里好,他们竟忘记了水和树木。”

那人疑迟了一下,说:“你为什么不想祷告呢?”

她答道:“天还没有暗哩!”

“那不要紧。我们虽不按照时间,上帝也不会在意的。现在,你把我们在平原上时,你每夜在车中所祈祷的再背一遍。”

那孩子睁着诧异的眼睛问:“你自己为什么不祷告呢?”

他答道:“我已经忘记了。自从我的身体长得像枪一般高,便不再祷告。但现在再祈祷想必还不算晚。你念出来,我可以跟着你一同祈祷。”

她把她的肩巾铺在地上,说:“你要跪下来,我也要跪的。你的手还要像这样子举起来,这样才有诚意。”

这是一种奇怪的景象,除了那三只巨雕以外,没有其他人瞧见。他们在那狭窄的肩巾上并列跪着,一个是娇美的小女孩,一个是粗壮的冒险家。她白圆的小脸和他憔悴严肃的黑脸都向着无云的天空仰望着,诚心恳求那个他们将要见面的神。那孩子的声音清脆而细弱,她同伴的语调则低沉而沙哑,这两种声音混合着,一起祈求慈悲的上帝。他们祷告完毕以后,又坐到巨石的阴影处,直到那孩子昏昏入睡,伏在那人宽阔的胸膛上。他瞧着她的睡姿好久好久,似乎想尽到保护之责,但终究抵挡不了大自然的力量,因为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休息过,这时他再也支持不住了。他的眼皮渐渐地合上,头也逐渐向胸膛下垂,他斑白的胡须和那女孩金黄的细发混合在一起,沉沉睡去。

如果这个人能够再保持清醒半个小时,他便会看到一种奇怪的景象。在平原的尽头,有一阵沙尘扬起。起先那股沙尘还小,远远地还瞧不清楚,后来竟越飞越高。飞扬的面积也越来越大,最后那沙尘竟变成一团浓雾,这雾团逐渐扩大,直到距离较近,才知道这是被大群动物扬起来的。要是在草原上,瞧见的人一定会以为来的是一群野牛,要到哪里去吃草的,等到这沙尘迫近二人休息的小山时,才清楚看见原来那是大车上帆布的幕帐和一群带着武器骑着马的人,原来这是一大队前往西部的旅人。啊,真是壮观的车队!为首的人已到了那边的山脚下,殿后的人却还远在地平线外。这时平原上蜿蜒着大车、小车和骑马或步行的男子,还有无数妇女背着包袱,缓步前进,孩子们或在车旁随行,或从车幕中探头瞭望。这不像是寻常的移民,比较像是游牧民族受了灾,而想另寻一个新天地。空气中混杂着许多杂乱的声音,其中还有马嘶声,可是喧吵声虽大,却还不足以惊醒那熟睡的一老一少。

在那旅行队的前面,有二十多个神情严肃的人,他们装束严整,手中都执着来福枪。在小山下面,他们停住了脚步,简单地开了个会。

其中一个厚唇灰发、刚剃过胡子的人说:“弟兄们,井应该在右边。”

另一人说:“右边是布兰卡。这样,我们就能到达葛仑第。”

第三人说:“你们不要怕没水,我们的神既能从石中取水,此刻也绝不会放弃他的选民。”

前队的人都同声应道;“阿门!阿门!”他们正要重新上路的时候,有一个年纪最轻。眼光最灵的人,忽然指着他们上面的岩石发出惊呼。原来那岩石顶上有一个浅红色的东西在风中飘动,在灰色巨石的衬托下,越发鲜明。他们一见,立刻把缰绳扣住,又将背上的枪拿下,同时后面有许多骑士也赶过来支援。他们每一个人嘴里都不断呼着“红人”。

有一个年老像领袖样子的人说:“这里不会有印第安人了。我们已通过了邦尼斯人的境地,所以在越过那大山以前,不会再看到别的红种人。”

队中有一人问:“史坦格逊兄弟,我可以上去瞧瞧吗?”

有十多人附和道:“我们也去!我们也去!”

那长者答道:“好,你们把马留在下面,我们在这里等你们。”

于是那些少年骑士都下了马,把马拴住,立即向那东西所在的高处奔去。他们进行时迅疾无声,显然技术很熟练。那下面平原上的人,瞧见他们很敏捷地爬上去,不久,已爬到山顶上。那第一个发现的人在前引导,忽然,他的同伴们见他两手一举,好像十分惊讶的样子。于是他们走近一看,竟也做出同样的表情。

在那小山顶上,有一块孤峙的巨石,有一个高大的人靠在这块大石旁躺着,那人面目粗陋,下巴和两颊长满长髯,十分消瘦。从他沉静的面容和有次序的呼吸来看,他正在熟睡。他旁边躺着一个小孩,胳膊搂在他棕色的颈上,金色的头发覆在他胸口的绒衣上面。她玫瑰色的嘴唇开而未合,露出两行雪白而整齐的牙齿,脸上还带着快乐的微笑。她穿着白袜和整洁的鞋子,鞋上铜钮闪闪发光。她的打扮和她的同伴相比,实在不相衬。在他们俩上面的大尖石顶上,站着三只秃鹰,这时一见许多人来,便失望地叫了几声,展翅飞去。

巨鸟的叫声把那两个熟睡的人惊醒了。他们睁眼一瞧,不禁十分惊愕。那男子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向下面的平原瞧去。因为当他合眼睡觉时,本是荒寂无人,此刻却聚集了一大群人和牲畜,他脸上露出一种疑惑的表情,举起他骨瘦如柴的手,按在眼睛上。

他自言自语道:“我想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精神错乱了。”那孩子站在他的旁边,拉着他的衣角,默默无语,惊疑的小眼睛向左右瞧来瞧去。

骑士们一眨眼已来到他们眼前,他们才知道所见的景物并非幻象。有一个人把那女孩子抱起,将她放在肩上,另有两个人把她的同伴扶起,一块儿下山,向车辆处走去。

那被救的男子自己解释道:“我叫约翰·费里亚,我和这个孩子是从二十一个人中幸存下来的。他们都因饥渴交加死在南方了。”

有一人问:“她是你的孩子吗?”

约翰·费里亚答道:“我想现在她是我的孩子了。因为她是我救起来的,自然应当属于我,绝没有人可从我手中抢走。从今天起,她叫露西·费里亚。但你们是什么人呢?”他说时好奇地瞧着那群救助他们的人,又说:“你们的人数很多呢!”

一个少年答道:“我们有近万人。我们是被逼迫的上帝的儿女,也是摩洛尼天使的选民。”

约翰·费里亚说:“我从没有听说这天使的名字,但他的确选了一群出色的人。”

另一人严肃地说:“不要对圣人不敬。我们都是相信圣经的人——埃及文写在金片上,在派尔迈勒传授给圣者约瑟·史密斯。我们是从伊利诺斯州的诺福城来的,在那里有我们自己建造的教堂,但现在我们要躲避那个专制蛮横的家伙,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就算是在沙漠的中心,也心甘情愿。”

约翰·费里亚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说:“我明白了,你们是摩门教徒。”

那一群人同声应道:“我们是摩门教徒。”

费里亚说:“那么,你们要到哪里去呢?”

“我们不知道。上帝的手正引导我们前进。你应当到我们的先知面前去,他会指示我们怎样安排你。”

这时,他们早已到了小山脚下。于是那一大群教徒都聚集过来,有些是灰白脸的老人,有些是美貌温柔的女子。这些人见了那一老一小,都发出惊奇和怜惜的声音。但那些保护他们的人并未停步,仍领着他们行进。那一大群教徒便跟在后面,直到一部大车前才停下。那车的外观很美,车由六匹马拉着,其他的车辆只有两匹,至多也只有四匹马。在那御者的旁边,有一个男子坐着,他的年纪还不到三十,但他巨大的头颅和坚毅的神情,都显示出他是一个领袖。他正拿着一本棕色书皮的书读,等到那一大群人走近,他便将书放在一旁,仔细听他们报告。

听完报告后,他庄严地说:“如果我们带着你们一块儿走,你们就必须信从我们的教义。须知我们的羊圈中是容不得狼的。与其让一条鱼腥了一锅汤,那我还不如现在就让你们死去。你愿意接受我们的条件吗?

费里亚回答:“我愿意接受你们的任何条件。”他说话的声音非常用力,让那些庄严的老人都露出了微笑,但那领袖仍保持着严肃的态度。他说:“史坦格逊弟兄,你把他留下吧。给他些食物和饮料,那孩子也一样。你还须负责把我们的教规告诉他,我们耽搁好久了,现在动身吧!”

于是命令一个接一个传下去,直传到远处,变成模糊的声音为止。不一会儿,车轮轧轧地发出声音,车队继续前进,这群人于是重新上路。两个落难者被领到车上,车中早已为他们预备了食物。

长者说:“你可以留在这里,数天以后,你就会恢复精神。但你必须记得你以后永远是我们教中的人了。普瑞格·杨已说得很清楚了,他的话也就是上帝的声音,我们必须服从。”第九章犹他之花

摩门教徒在旅途中经历了种种的磨难:野人、野兽、饥渴、疾病、疲劳……世界上所有的艰难,都被盎格鲁·萨克逊人的毅力所战胜。当他们见到旷阔的犹他山谷,又听他们的领袖说那就是神所允许落脚的地点,那绵延的沃土以后将属于他们,于是没有一个人不跪在地上,虔诚地膜拜。

杨不但是一个果断的领袖,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立即画成了地图,预备在这里建一个城市。四周的田亩,都按照比例分给每一个教徒,商人们仍经营他们的商业,工人们也照样尽他们的本分。没多久,新城市的街道和广场便按计划告成,宛如变魔术一般。乡间一切的工作,如通沟道、编篱界、下种、垦荒等等,也都井井有条,因此到第二年的夏天,便见处处都是果实累累的金黄色麦田。在这移民区内,一切都兴旺发达,而他们在城市中心兴建的大教堂,也一天天高耸起来。每天从黎明到深夜,从教堂传来的锯斧之声始终没有断过。这些虔诚的教徒,为了感谢上帝带领他们脱离苦海,到达平安的境界,所以便热诚地为它建造一座纪念物。

那两个落难人——约翰·费里亚和他的养女,也跟着这些摩门教徒一同到了他们行程的终点。小露西·费里亚在长老史坦格逊的车上,很受人喜欢。车上还有史坦格逊的三个妻子和一个十二岁的儿子。露西因为母亲已死亡,很孤单,便和那三个妇人形影不离。不久,她就习惯了这种飘泊不定帐幕为家的生活了。费里亚休息了一阵子,也恢复了健康,很快就显示出他是一个有用的向导和猎人,没有多久,他也获得了同伴们的敬重。所以等到达他们行程的终点时,教徒们便一致同意,除了领袖杨和四个长老——就是老史坦格逊、根鲍尔、约翰司登、兰勃以外,约翰·费里亚应当得到一块比别的教徒更大的田地。

费里亚在他得到的田园上建筑了一间木屋,以后更是逐年地扩建,那屋子便渐渐变成一所别墅。他本就是一个聪明人,手艺也精巧,处事非常有条理。他凭着强健的体魄,从早至晚在他的田间工作。因此,不出三年,他已超过了他的邻居;六年以后,他就很富裕了;到了第九年,他更成了富翁;十二年后,整个盐湖城中,比得上他的财力的不超过五六人。那时,从内地到距离很远的瓦萨齐山,没有人比约翰·费里亚更有名气。

但有一件事情,他却与教内的人发生了冲突,无论怎样劝告威胁,让他依照他同伴们的方式娶一个妻子,他都不同意。他并不说明他拒绝的理由,只是始终保持着他坚强的意志。因此,有些人指责他对宗教不忠诚;也有人说他是贪爱财富,舍不得破费,更有些人说他以前恋爱过,也许有一个金发的女郎在大西洋的彼岸为他而死。但无论什么理由,费里亚仍始终缄默。除了这一点以外,他对于新移民区上的宗教活动仍是奉行不懈,并得到了严谨守规的好名誉。

露西·费里亚在木屋中成长,也协助她义父担负一定工作。山上清鲜的空气和松林间馥郁的香气,就像慈母般抚育着这个女孩。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她越发出落得标致大方,人们经过费里亚的庄园时,看见体态苗条的露西,都一致认为她是一个端庄优雅的美女。回想起当年的情境,当时的蓓蕾,此刻已绽放成一朵美丽的鲜花。这几年来,她的父亲成了农民中最富有的人,同时她也长成了太平洋沿岸少有的美女。

露西在从小孩转变为女人,她的父亲却没有觉察。这种情形往往如此,因为女孩子的变化十分微妙,不能凭时日计量,事实上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六月里的一个早晨,那些教徒们就像成群的蜜蜂一般辛勤劳作着,田间和街上都充满人们工作的声音。灰尘飞扬的大道上,那些负物的骡子络绎不绝地朝着西部前进。那时候,加利福尼亚州的采金热已经开始,因此,好多人都要从这新城经过。在这秩序混乱的路上,露西·费里亚常展示她高超的骑术,挥鞭急驶而过。她秀丽的脸颊因运动而越显娇红,棕色的秀发也在背后顺风飘扬。淘金者们看到她都目瞪口呆,就连那些不露感情的印第安人,运着皮毛在大路经过时,一见了这美丽的女子,也不禁松弛了呆板的面容。

一天,她到了离城不远的地方,忽然被大路上的一大群牛挡住,无法通行。她不想等待,便策马驱进牛群间的空隙。可是刚进去,她就发现她被无数长角的牛群围住了,她平日是和牛群相处惯的,所以不害怕,她策马前进,希望通过。不幸有一只牛的角顶了马腹一下,那马便发狂般地惊跃起来。它前足扬起,身体不停地晃动,若不是露西精于骑术,这时候早从马背上坠下来了。这情景真是危险极了!那马每跳动一次,便多受一次牛角的抵触,因此,它咆哮得更厉害,万一失手坠落在这群畜兽的乱蹄下,不用说,必死无疑。这种意外的变故她从没有经历过,因此,她觉得头部昏眩,两手也无力抓紧缰绳了。此外,乱蹄的跳跃扬起了浓厚的灰尘和一阵阵从动物身上发出来的热气,都使她不能忍受。当她绝望的时候,一只强有力的棕色的手伸了过来,把马口的衔铁捉住,随即把她从牛群中拖出去。

那个救她的人很有礼貌地说道:“小姐,你受伤了吗?”

她仰头向那人粗犷的脸上瞧了瞧,吃吃笑道:“我是吓了一跳。但谁能想到这马儿竟会被一群牛惊吓成这样?”

那人很诚恳地说道:“感谢上帝!幸好你抱住了马鞍。”那人是一个高大粗犷的少年,骑在一只栗色的壮马上,身上穿着粗布的猎衣,有一枝长来福枪挂在他的肩上。

他又说:“我想你就是约翰·费里亚的女儿吧,我见你从他的屋子里骑马出来的。你见到他时,问他是否还记得圣路易的杰弗生·霍波。如果他就是这个费里亚,那么他就是那个从前和我父亲交情密切的长辈。”

她正色道:“那么,你可以自己去问问。”

那少年听了这话,似乎很高兴,黑色的眼中露出得意的光彩。

他说:“我一定会来的。我们在山上已经两个月了,所以不曾拜访他,他见了我们,一定会招待我们的。”

她答道:“他一定会重谢你呢!我也应当谢你。因为他是非常疼我的,如果刚才那些牛把我踩死了,他不知要怎样悲伤哩。”

他说:“我也会的。”

“你?我与你有什么相干?你还不是我的朋友呢。”

那年轻猎人黝黑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露西·费里亚却又纵声大笑。

她说:“啊,我的意思是说,你现在当然是我的朋友了。你应到我们家里来瞧瞧。现在我不能多耽搁了,否则,以后我父亲不肯再把事情交给我了。再会吧!”

他答道:“再会。”说时,拿下他的阔边帽子,低下头去吻她的小手。她掉转马头,马鞭一挥,便朝着沙尘滚滚的大道中驰去。

少年杰弗里·霍波也骑着马和同伴们重新上路。他和他的同伴们在内华达山脉中找寻银矿,那时已找到了几处矿址,所以此刻回到盐湖城来,打算筹备资金。他办事本来是很机敏的,但因为这件小小的意外,却把他全部的思绪打乱了。他目送她远去,觉得他的生命已到了一个转折点。他感到采银矿的事业,或其他的种种事情,都没有这个新发现重要。他心中所产生的爱苗,并不像少年的幻想般忽生忽灭,容易变动,而是一个坚强的人所有的狂热的爱。他生平所做的事情,几乎都是成功的。因此他暗自发誓,如果能力和恒心能够做成一件事,那么,他对于这个美丽的少女,也决不愿放弃。

那天晚上,他就到约翰·费里亚家里去拜访,之后更时常往来。不久,那少年的面容,当地佃农便个个都熟悉了。约翰在过去的十二年中深居在山谷中,专注于他的工作,对外界很少接触。杰弗生·霍波便常把外面的事情说给他听,他和他的女儿露西都听得津津有味。霍波是最早到加利福尼亚的人,因此对于那地方发财和破产的事情都很熟悉,说起来更是生动。他又曾做过军队的斥候、猎户、探采银矿者及农场的首领,凡有什么冒险的事情,杰弗生·霍波都曾参与过。因此,没有多久,他已得到了约翰的欢心,老人也常称赞他的品行。每逢他们谈话的时候,露西就默坐倾听,瞧她绯红的脸颊,明亮含笑的眼波,便可知她的芳心已不再属于自己。她朴实的父亲并无察觉,但那少年知道他已赢得了她的芳心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霍波骑了马从大路上来,直到门前才停住。露西恰好在门口,她便走出来迎接他,他把缰绳系在篱上,急忙向小径上走去。

他握着她的手,眼睛瞧着她的脸,说道:“露西,我要走了。我现在还不能叫你同我一块儿去。但我再回到这里时,你是否愿意和我一块儿走?”

她红着脸,笑着问道:“你再来是什么时候呢?”

“两个月吧!亲爱的,那时我就要来娶你了。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人能阻隔的。”

她问道:“那么,我父亲呢?”

“没有问题。他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我们的银矿成功便可以了。”

她低声说:“那就好。你既和我父亲约定了,那当然不必多说。”说时,便将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他低下头去,吻了她一下,温柔地说:“感谢上帝!这事就这么决定了。此刻我在这里多耽搁一会儿,便越加难以离别。他们都在山谷那边等我,再会!亲爱的!再会!两个月后,我们就可以相见了。”他边说边从她手里脱了身,跨上马背,向前疾驰而去,毫不回头,似乎他若回头来瞧一下,就会因为不忍分离而把他坚强的意志打消。露西仍站在门口,瞧着他渐渐消失……第十章约翰·费里亚和先知的谈话

自从杰弗生·霍波和他的同伴们离开盐湖城,转眼已三星期了,约翰·费里亚心中有些郁郁不乐,深恐那少年回来的时候,便要失去义女。但见露西脸上充满了愉快的神情,他也就不再那么伤感了。因为他曾私下决定,无论如何,决不让他的女儿嫁给一个摩门教徒。他对于摩门教中一夫多妻的教规十分反感。虽然如此,这想法他只能秘而不宣,因为在那时候,凡居留在圣地上的人,如果有违反教规的言论,是很危险的。

即使那些资格很高的教徒,偶尔对教规有什么意见,也只敢暗中附耳说一两句话,因为如果他们的话被传出,便会遭到严酷的惩罚。

那些处罚的方法,大半都在不知不觉中实施,因此让人觉得神秘可怖。惩罚来临时往往令人意想不到,因此,让人觉得那刑法像是无所不在一般。如果有人反对教义,往往会忽然失踪,既无下落,又不知有什么遭遇,他的妻子儿女,整日在家盼望,但他们的父亲或丈夫却已不能回来了。

起初,这种惩罚只施在叛教和私怀异心的人身上。可是不久,这惩罚的范围便扩大了。那时因一夫多妻的缘故,成年的妇女常常供不应求,因此教义常常得不到实施。于是谣言四起,或说旅人被人谋杀;或说连在印第安人不能到达的区域,帐篷也会遭抢劫;同时,摩门教长老的内室里,也往往可发现陌生妇女的嘤嘤啜泣,她们脸上都显出不胜恐惧的样子。据有些从山上逃下来的人说,山上有许多戴面具执凶器的匪徒,常悄悄匿伏在隐蔽的地方,乘隙袭击人。这些谣传一次次经人证实,人们才知道都是事实,不是无稽的谣言。

一天早晨,约翰·费里亚刚要到他的麦田里去,忽听前门的门闩响了一下,他从窗中望去,见一个黄发健硕的中年人正要从小径进来。约翰一见,心头不禁一惊,原来进来的人就是先知普瑞格·杨。约翰明知这个人来拜访不是好事,仍急忙奔到门口迎接这位摩门教的领袖。杨冷冷地回了一个礼,便板着脸走到起居室。

他坐定以后,用锐利的眼光瞧着费里亚,说:“费里亚弟兄,那些真诚的信徒待你很好。我们在荒野中把你救了出来,那时你差点饿死,我们却将食物分给你,后来领你到了这个上帝选定的山谷,把许多的田给你,又在我们的保护之下使你挣得了好多的财产。我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

约翰·费里亚答道:“都是真的。”

“在这种种情形之下,我们所要求你报答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你必须遵守我们的教规。这一点你当初就已答应,但是如果那些报告都属实,你就违反教规了。”

约翰·费里亚伸着两手,争辩道;“我违反了什么呢?我没有纳捐?没有去教堂礼拜?没有……”

杨向左右瞧了一瞧,问道:“你的妻子们在哪里呢?你把她们叫进屋来,我要见见她们。”

费里亚答道:“这一点倒是,我还没有娶妻。但此刻女人已经不多了,并且弟兄中未娶的还很多,他们的需要比我更急迫。我也不是一个寂寞的人,因为我有女儿可以侍奉我的。”

杨说:“我就是为了你女儿而来的。她已长大成人了,也可算是犹他之花,现在有许多德高望重的人看上了她。”

约翰·费里亚不禁暗暗叹了一声。

杨说:“外面有很多流言,说你的女儿已和异教人订婚。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我不会相信。你可记得约瑟·史密斯的第十三条教规是怎样说的:‘每一个信徒的童女,都应当嫁给神的选民,因为如果嫁了异教徒,那就犯了大罪。’诫条既然如此,你又是信奉圣教的人,我想你当然不会让你的女儿破坏这规条的。”

约翰·费里亚不答,但他颤抖的手却不停地玩弄他的马鞭。

杨又说:“从这一点,便可以测验你对圣教的忠心了。因为我们的四圣会议已经把这事议定好。这女孩还值青春年华,我们做长老的各已有了不少妻子,但我们的孩子们都还可以娶妻。史坦格逊和兰勃二人各有一个儿子,他们俩都很希望把你的女儿娶到他们家里去。现在就让她在这两人之中选一个吧!这两个人都很年轻,又有钱,对于圣教也很忠诚,你觉得如何呢?”

费里亚静默了一会儿,但他的眉毛却已紧蹙在一起。最后,他答道:“请你宽限我们一些时候。我女儿很年轻,这时实在还不是成婚的年龄。”

杨站起身来说道;“她可以有一个月的选择期限,等限期到了,她就必须答复我们了。”

他到了门口,忽又转过头来,脸涨得通红,眼露凶光,厉声说:“约翰·费里亚,你此刻若想凭着你的力量反抗四圣的命令,那还不如……”

说时,又举手做出一种恐吓的姿势,方才转身出去。

费里亚把手肘支在膝上,考虑这事应该怎样解决,他的女儿这时忽然走过来,把柔软的小手按在他的肩上。他抬起头来,瞧见她正站在面前。他见她脸色灰白而惊恐,可见他和那先知的谈话,她都已听见了。

她一见父亲的眼光,立即会意,答道:“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他的声音实在响亮。唉,父亲!父亲!我们应当怎么办呢?”

约翰·费里亚将她拉到身旁,又举起他粗阔的手掌在她栗色的头发上抚了一会儿,答道:“你不要害怕,我们一定可以想出法子解决的。你对于你所心爱的少年是否一往情深?”

露西没有答话,只是紧握着老人的手,哭了起来。

“我想你不会有不满意的地方。他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并且是一个基督徒,光就这一点,已胜过那专重表面祈祷讲经的摩门教徒。明天有人要到内华达去,我写一封信给他,把我们的情形告诉他。我想,这少年得信以后,一定会像电报一样迅速赶回来。”

露西听她父亲说到这里,才破涕为笑。

她说:“他回来以后,一定会帮我们想出一个万全的方法。不过我很替你担心,我常听说许多可怕的消息,凡反对先知的人,都将遭到严酷的惩罚。”

她父亲说:“但目前我们还没有违抗他,还不用害怕。现在有一个月的期限,等到期限结束,我想我们早不在犹他了。”

她问:“真的要离开犹他吗?”

“应该如此。”

“但那些田亩怎么办呢?”

“我们尽量变卖成现款,卖不完的,也只能放弃。露西,我老实告诉你,我不是第一次有这种念头了。我生平最不喜欢慑伏在任何人之下,像那些教徒们一样对先知顶礼膜拜,我更难以忍受。我是一个自由的美国人,对这种情形实在不能习惯,大概我年纪太老,已不能学会适应了。我想如果他到我田里来撒野,那他也许要吃一粒子弹了!”

露西说:“但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们先等杰弗生到来,然后再计划一切。眼前你不要烦忧,也不要让你的眼睛红肿,否则,他们见了你这种样子,会产生怀疑的。总之,目前并无危险,你实在不必害怕。”

约翰·费里亚安慰女儿的时候,看上去很坚定,可是晚上,他却把门户一一锁住,比平时更加注意,并把他卧室中挂着的一枝老旧的枪取下来擦拭一遍,并把子弹装上。第十一章逃命

约翰·费里亚在和摩门教徒先知会面后的第二天早晨,就到盐湖城去,在那里,他找到了那个要去内华达的朋友,于是把那封给杰弗生·霍波的信托他转交。信中告诉他情况危急,并叫他立刻回来。这件事办妥以后,约翰的心中觉得轻松了些,便高高兴兴地回家去。

当他回到自己的家门前时,却吃了一惊。原来他门口的两根柱子上,各系着一匹马。他走到里面后更惊讶,他见两个少年坐在他的起居室中,其中一个脸长而灰白,坐在一张摇椅上,两只脚搁在火炉上面;还有一个少年,头颈像牛一般粗大,脸孔也十分粗野,站在窗口,两手插在口袋中,口中唱着流行歌。两个人见了费里亚,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

坐在摇椅上的那一个先开口说话,他说:“你也许还不认识我们。他是兰勃长老的儿子;我是约瑟夫·史坦格逊。他们当时在沙漠中遇见你,并按照上帝的指点,把你引进我们安全的羊圈里来,又和你从沙漠中一块儿到此地来。”

另一个少年从鼻子发出声音说:“上帝不但引你进来,将来也必把天涯万国的人都引进正道;就像磨石子一样,虽迟缓,却精密得没有遗漏。”

约翰·费里亚冷冷地鞠了一个躬,他已知道这两个来客是什么样的人了。

史坦格逊继续说:“我们都是奉了我们父亲之命来的。准备请求牵你女儿的玉手,并请你和你女儿决定,我们两个人中究竟哪一个合你们的意。我只有四个妻子,兰勃兄弟却已有了七个,因此,我的需要实在比他更大。”

那个兰勃大声道:“不,不,史坦格逊兄弟,这问题不在于我们已经拥有多少妻子,而在于我们的能力可以蓄养多少。我的父亲已经把他的磨坊给我,所以我现在比你更有钱哩。”

史坦格逊忙反驳:“但我的未来比你更好。等到上帝把我父亲召回去时,我就可以得到他的制革厂和硝皮场。那时我就要做你的长老,在教会中地位也比你高。”

兰勃在对面的镜子照了照自己的面容,答道:“这一点还是让那女子决定吧。”

当这两个少年争辩的时候,约翰·费里亚站在门口,几乎忍不住要用他手中的马鞭抽打这两个无耻的家伙。

最后,他走到他们面前,说道:“听着!等到我的女儿传唤你们,你们才可以来这里,但在传唤以前,我不愿意再见到你们。”

那两个年轻的摩门教徒十分惊讶。因为他们认为,他们争着要娶这个女孩为妻,实在是对她父亲的垂青。

费里亚大声说:“这屋子有两个出路,一个是门,一个是窗。你们走哪一条呢?”这时,他棕色的脸显得很愤怒,两只巨大的手也像要动武的样子。因此,竟使那两个来客不得不急忙站起来退出去。

他讥笑道:“如果你们决定好了谁做我的女婿,再通知我一声。”

史坦格逊勃然大怒,厉声道:“你将会为这件事付出代价!你竟敢蔑视先知和四圣会议,这一次你会后悔的。”

兰勃威胁说:“上帝一定会重重处罚你。他能够让你生,也能够让你死。”

费里亚也怒声道:“那么,我也会给你们吃些儿苦头。”说时,他奔上楼去。那时如果没有露西伸手把他抱住,他的枪早已到手。等到他从露西手里挣脱出来,那马蹄声已告诉他,他们已走远了。

老人抹着额上的汗水,大声说:“这两个可恶的流氓!孩子,我宁可见你躺进墓穴里去,也不忍见你做他们俩任何一人的妻子。”

她也振奋了精神,答道:“父亲,我的想法也是这样。不过,杰弗生不久就会回来了。”

“正是,想必不久就会到了。但是愈快愈好。我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对我们怎样。”

这时,老人和他义女的处境的确很危险,如果有什么解决的方法,的确应愈快愈好。在这新移民区中,从来没有像这样明目张胆反抗长老的事情。教徒们犯了细小的过失,便可能受到严厉的处罚,那么,像这样的顶撞,又将怎样处罚呢?

他预料他这番举动一定会受杨的来信苛责。果然,不过来信的方法却出乎他的意料。他在第二天早晨起身的时候,忽见棉被上靠近他胸口的地方,用小针别着一小块纸,纸上写着一行斗大的字:“还有二十九天给你改过,否则……”

那最后的语气,实在是比任何恐吓都要可怖。他的仆役都睡在外屋,门窗又都紧闭,这一张警告的纸怎么会到他床上,他实在想不出。他把那纸捏成一团,绝口不向他的女儿说起。这么一来,他心中的恐惧就比之前更甚了。这二十九天的限期,分明就是杨上一次所约定的。在这种有神秘力量的仇敌控制下,有什么办法可以抵抗呢?况且那一只用小针别上警告纸的手,也完全有直刺他心房的可能,并且也不会有人知道行刺的凶手是谁。这样又过了一天,形势越发吃紧了。这天早上,他们正一块儿坐着用早餐,他的女儿露西忽然失声惊呼,原来,天花板上用焦木尖写着“二十八”的数字。他的女儿虽然惊讶,却不知有何意义,老人也不向她说明。那天晚上,他坐着不睡,拿着他的枪警戒,但一直都没有风吹草动,可到了早晨,两个很大的“二七”又早已漆在他们的房门外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那神秘的仇敌天天帮他记算着日期。有时数字写在墙上,有时写在地板上,更有几次,是用纸片粘在园门或栏杆上。约翰·费里亚虽全力调查,却始终查不出这每天的警告是在什么时候来的。后来日子久了,他便好像迷信一般,一见数字,便不由得害怕起来。于是他越发憔悴而惶恐。但他此刻心中还有一线希望,就是等那个年轻人从内华达回来。

二十的数字变成了十五,然后又从十五变成十。他所盼望的人仍杳无音信,期限一天天逼近,却仍不见那少年到来。有时听见大道上传来马蹄声,或马夫的呼叱声,他总急忙奔到门口,以为他的救星到了。最后,五天已过,只剩四天,然后减成三天,他逃走的念头几乎完全失去了。他知道他对于山中的路径并不熟悉,如果无人相助,肯定是逃不出去的。那些比较熟悉的大道,又都有人严密防守,若没有得到许可,谁也不能通过。因此,他已觉得走投无路。虽然如此,老人仍没有动摇,他宁愿一死,也绝不允许他的女儿受辱。

一天晚上,他独坐反复思考。但却仍想不出好办法。那天早晨,他的墙上已写了一个“二”字,暗示明天就是期限的最后一天了。期限过后,将会怎样呢?他脑中幻想出种种可怕的景象。他的女儿又将怎样?他死之后,她究竟会如何?难道他们注定逃不出那无形的罗网?他低下头,伏在桌上,不禁暗暗伤心。

什么声音?静寂中他听见一个轻微的响声。那声音虽小,但在静夜中却听得非常清楚。那声音仿佛是从前门传来的。于是费里亚走到客厅中去倾听,似乎有人轻轻叩击门板。难道是刺客准备施行他的秘密使命吗?或者那个写日期的人来写最后一天的警告?约翰·费里亚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如果立刻能死,也比这样让他精神饱受折磨好些。于是他拔去门闩,将大门打开。

屋外寂静,夜色很美,点点繁星在夜空中闪烁不已。那小小的园圃有篱门围着,老人四处观望,却不见有什么人影。他吐了一口长气,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但当他的目光瞧到自己的脚旁时,他大吃一惊,因为有一个人俯卧在地上,靠手脚在那里爬行。他起先以为这俯卧的人是什么受伤或垂死的人,但再仔细瞧时,他已迅速爬进客厅。那人到了室中,站直了身子,急忙把门关上,老人这才看清楚,那人正是杰弗生·霍波。

霍波有气无力地说:“快给我些东西吃!我已有四十八个钟头没吃过一口东西,没饮一滴水了。”这时,他见餐桌上的冷肉和面包还没有收拾,便奔过去狂吞大嚼。等到吃饱,才问道:“露西是否平安?”

老人答道:“还好,她并不知道我们的危险处境。”

“那很好。这屋子四周都有人看守着。所以我才这样蛇行而走。他们虽然都很警惕,但要捕捉一个猎人,他们还不够敏锐呢!”

约翰·费里亚顿时觉得精神振作,仿佛换了一个人。这时他知道自己已得到一个可靠的助手了。他抓住那少年粗糙的手,很亲密地用力握了一下。

他说:“你实在是一个令人敬佩的人。我知道除了你以外,已没有人肯来分担我们的危险和困难了。”

那少年答道:“你的话很对。我很敬重你,但这件事如果只为你一个人,那我一定会审慎三思,可此事还关系到露西,所以我必须为她冒险一搏。”

“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明天是最后一天了。今晚你若不动身,那便没有希望了。我有一只骡子和两匹马留在鹰谷中等着。你有多少钱呢?”

“两千块金洋,五千块纸币。”

“很好,我也有差不多的钱可以凑在一起,我们必须穿过山谷,到卡森城去。你快去把露西叫醒。你的仆役们没有睡在这儿,真是太方便了。”

当费里亚进去唤醒他的女儿准备上路的时候,杰弗生·霍波已把餐桌上的东西打成一个小包,又用一只石瓶装满了水,因为山里面井很少,并且距离很远。这时情侣相见,自然很亲密,但两人没有多说话,因为时间宝贵,再也不能耽搁了。

杰弗生·霍波说:“我们应立刻动身了。这屋子的前后门都有人守着,但我们小心点儿,还可以从这窗户出去。我们穿过田野,上了大路以后,再走两英里路便可到停马的山谷。所以到天亮的时候,我们已经翻过山,在犹他州的另一边了。”

费里亚问:“如果我们中途被人阻挡,那该怎么办呢?”

霍波在他胸口露出的枪柄上拍了拍,苦笑道:“即使他们人数多,我们也能干掉他两三个。”

屋中的灯光熄灭了。约翰·费里亚走到窗口,向外张望,窗外都是他的田地,但此刻却将永远放弃了。他感到十分惋惜,但一想到他女儿的贞操和幸福,也就不觉得放弃这些有什么可惜了。

费里亚提着那个装着金币和纸币的钱袋,杰弗生·霍波带了些食物,露西也有一个小包裹,里面都是她的首饰等物。他们轻轻地开了窗,又等了一会儿——等到有一片黑云从天空中飘过时,他们才越窗而出,接着,他们屏住呼吸,弯着身子从园里穿过,直到园篱的黑影下,随即沿篱而行,到一个通往田野的缺口。他们刚要走近缺口,那少年忽然把父女二人拉到园篱的黑影底下。

杰弗生·霍波凭着草原行猎的经验,听觉特别敏锐,就像野猫的耳朵一般。他们刚卧倒,便听见一只猫头鹰的惨啼声,不远处,另一只猫头鹰也应声而啼。这时,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园里的缺口处进来,那人又发出一声鸟啼声的暗号,于是第二个人应声从暗中走出。

第一人道:“明天半夜,听到三声猫头鹰叫就下手。”

第二人答道:“知道了,要告诉兰勃兄弟吗?”

“把这消息告诉他,再叫他传给别人。九到七!”

那人回应:“七到五!”说完,这两个人便分道而去。他们俩最后一句话,就是口令式的暗号。等到这两个人走远,杰弗生才跳起身来,领着他的两个同伴从园篱缺口出去,十分快速地经过田间,他见露西已精疲力尽,便扶着她快跑。

他喘息道:“快些!快些!我们已闯过了防守人的界线,一切都要快!”他们到了大路,速度很快,且在路上只遇见了一个人,但他们往田里一躲,没有被那人瞧见。快到城边时,那少年猎人向一条高低不平的狭隘山径走去。那路非常黑暗,上面怪石突出,直通栓马的鹰谷。杰弗生·霍波凭着他山行的本领,曲折前进,经过了一条干涸的水道,才到一个隐僻的谷口。杰弗生把那女子扶上了骡子,老费里亚带了他的钱袋上了马,杰弗生·霍波也骑上一匹马,在那险峻的山径上带路前进。

这种崎岖的路,若不是在山野中走惯的人,真不免要惊骇却步。路的一旁危岩耸立,高度足有一千尺以上,黝暗而可怕,上面上还有一条一条的柱形石,真像什么可怖的怪物。另一边则乱石错综,根本无路可走。这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忽高忽低,只有善于骑马的人才能通过。他们虽经过这样艰险的路径,心中却逐渐觉得轻松,因为他们正远离危险。但不一会儿,他们就发觉他们还没有脱离摩门教徒的势力范围。当他们走到一个最荒凉的地方时,露西惊呼了一声,举手向上面指着。原来,路旁有一块巨石,石上站着一个岗哨。当他们瞧见他的时候,他也瞧见他们了。

杰弗生·霍波右手摸着那挂在马鞍上的来福枪,应声答道:“去内华达的旅客。”

他们瞧见那孤立的守卒把枪举起来,似乎对答语并不满意。他问道:“凭谁的允许呀?”

费里亚答道:“凭四圣的允许。”他在摩门教徒中生活了好久,素知这四圣就是教中最高权力的人。

那守兵又高声说:“九到七!”杰弗生·霍波一听,立即想起他先前在园中听到的口号,忙答道:“七到五!”

那上面的人答道:“过去吧,愿上帝和你们同在。”

过了这个隘口,前面的路便变得宽广了,他们纵马疾驰,回头看去,那孤独的守兵仍支着枪站在大石上面。

于是他们知道自己已经逃离了摩门教徒的魔爪,前面就是自由了。第十二章复仇天使

他们一整夜所走的路都是乱石丛生的山路,好几次他们几乎迷了路,幸亏霍波熟悉山路,才摆脱了危险。天渐渐亮了,四周都是白雪覆盖的高峰,高峰的壁上长着许多松树,仿佛都虚悬在他们的头上,似乎只消一阵风,那松树便会坠落下来。这并不是他们的幻想,因那谷道的两旁丛木巨石互相交杂,石动树坠,并不奇怪。

太阳从东面的地平线缓缓升起,大山顶上的雪冠,一个个像燃烧般地发光,好像开筵张灯一般。不一会儿,每一个山顶都在日光的照射下呈现出奇伟的美景,让那三个逃亡的人心中受到无限的安慰,因此,他们也振作起来。他们到了一道从谷口里冲出来的瀑布下面,停下马,让他们的马饮水,自己也预备吃早餐。露西和她的父亲很想在那里多休息一阵,但杰弗生·霍波却坚持继续赶路。

他说:“他们现在一定已追上来了。成败如何,全看我们的速度了。我们到了卡森以后才能平安,那时我们要休息多久都可以。”

那一天,他们在山道中全力前进,到了晚上,他们就找了一块悬崖边的巨石休息。他们蹲伏在一起取暖,勉强睡了几个小时,不到天明,他们又起身重新上路。一路上,他们并不见有人追踪的迹象,杰弗生·霍波以为他们差不多脱离了危险。但他并不知那可怖的力量势力范围有多大,也不知这力量在不久后就要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第二天中午,他们携带的食物已经吃完了,这使那年轻猎人略觉不安。但他知道山中有禽兽可猎,这时既有枪在,也不必担忧。因为这时候他们已在海拔五千尺的高山上,空气寒冽而刺骨。他便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又拾了些枯枝生起火来,让他的两个同伴取暖。他把马栓住了以后,便背了枪出去寻找猎物。他走了几步,回头瞧见老人和女儿都蜷在火焰前面,那三只牲口也静立在他们背后。他又走了几步,视线就被巨石挡住了。

他走了约二里路,仍一无所获。他瞧了瞧树皮和一些痕迹,知道附近有熊出没。约过了两三个小时,仍旧没有结果。他正准备空手回去,抬头一看,忽见一种景象,让他乐不可支,原来在他上面三四百尺的高度,有一块突出的岩石,石上有一只野兽,形状像羊,却有一对长角。这巨角动物好像是其他同伴的向导,但那一大群动物,霍波却没瞧见——这些动物前进的方向恰在霍波的对面。霍波于是仰卧在地上,把他的枪靠在一块石头上,瞄准,然后扣动扳机。那野兽中弹后,向空中直跳起来,随即倒在岩石上挣扎。不一会儿,便从那岩石上掉了下来。

那野兽很重,霍波背不动它,于是便割下一条后腿和一大块肉。接着他把那兽肉背在肩上,急忙转身回去。那时天色已渐渐晚了,于是他更急于回去,没想到,他迷了路。谷中的道路错综复杂,瞧起来都很像,实在难以辨别。他在一条山路上走了一里多,才发现这是他先前没有经过的。于是他又另换一条,结果仍是错的。天色差不多全黑了,霍波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经过的山路。虽然如此,他要回到原处,却不是容易的事。那时月亮尚未升起,窄路被两旁的岩石遮挡着,漆黑难行。他肩上背着东西,又忙碌了半晌,身体真是疲乏极了,然而他心想,只要前进一步,便和露西接近一些,精神上便略觉振作。

他已走到了和他们分别的山谷口了。虽在黑暗之中,他还隐约可以分辨出那父女俩休息的岩石。他想他离去了五个小时,他们一定已等得很焦急了。想到这里,他便高兴地把两手圈在嘴边,高喊了一声,可是竟没有人答应,只有他自己声音的回声。他再次叫了一声,声音更加响亮,但始终听不见两个同伴的回音。他不由得惊恐起来,匆匆向前奔去,连那肩上的兽肉落下来也顾不上拣。

他到了转弯的地方,望见他用枯枝生火的地方。炭木的余火还在,似乎从他分离以后,已没有人再注意加柴。四周仍同样地静寂,他越发惊骇,急忙向前奔去。那里已没有任何活的东西,余火旁边的骡马和老农父女都已不见了!这分明是在他不在的时候,有什么意外发生,使他们无一幸免。

杰弗生·霍波受了这个打击,有些惊慌失措,头一阵晕眩,不得不支着他的枪以防跌倒。但他毕竟是一个坚强的人,不一会儿便恢复了原状。他从火堆中取起一根烧了一半的木棍,吹着了火,向四周观察。那地上印满了马蹄印,显然有一大队骑士已把那对逃走的父女捉了回去。他又瞧见马蹄的方向,的确是回盐湖城去的。他们已把他的两个同伴一块儿掳去了吗?杰弗生·霍波寻思了一下,觉得一定如此。但是他的眼光,突然看到一个东西,使他全身的神经都颤抖起来。他见那避风处的一角,有一小堆红色的泥,是起先没有的。仔细一瞧,竟是一个新掘的坟。霍波走到近旁,见那泥坟上插着一张纸片,纸上写着几个字:“约翰·费里亚死于一八六年八月四日”

霍波在数小时前才和那健壮的老人分离,此刻他却已不幸遇害。这纸条,不用说就是他的墓碑了。杰弗生·霍波再向四周观察,看看有没有第二座坟,竟没有。此时,他肯定露西已被那一群追踪的人捉了回去,做了长老儿子的小妾了。霍波一想到她的命运已成定局,他又无力挽回,便想和这个老农一块儿长眠在这寂静的山谷中。

然而,仇恨的怒火战胜了他的厌世情绪,他想为露西父女报仇。杰弗生·霍波本是有耐心和恒心的人,并且和印第安人相处久了,也养成了一种坚韧的复仇心。这时他站在火旁,觉得唯一能够解恨的方法,就是手刃仇人。他坚毅的想法一经确定,便决不再动摇。那时他脸色灰白而沉着,显见他已打定了主意。接着他回到那兽肉掉落的地方,将肉取到火旁,着手烤那兽肉,准备两三天的储粮。最后,他把烤熟的肉做成一卷,朝复仇天使所来的山路方向前进。

他辛苦地走了五天。那山径本是他先前经过的,不过当时是乘马,此刻却是步行,所以他的两腿酸痛不已。到了晚上,他在乱石堆中睡了几个小时,但不到天亮,就又重新上路。到了第六天早上,他已回到他们先前逃走时出发的鹰谷。从那里向下面了望,便可瞧见那些人居住的城市。他疲惫极了,便用枪支着身体,举起他巨大的手向下瞧,见几条较大的街上旗帜飘扬,像是在庆祝什么节日。他正琢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他见一个人骑着马向他跑来。他等那骑士走近,才看出那人也是一个摩门教徒,名叫考泊。霍波先前曾帮助过考泊几次,因此等考泊走近,霍波便上前和他打招呼,希望从他嘴里探听到露西·费里亚的消息。

他说:“我是杰弗生·霍波,你认识我吗?”

那摩门教徒用很诧异的眼光瞧着他。他不敢相信这个这个褴褛赢弱、脸色惨白、眼光狞厉的人竟是从前那个英俊潇洒的少年猎人。后来,他终于认出霍波,便从惊愕变成恐惧。

他叫道:“你到这里来简直是疯了!就是我此刻和你谈话,如果被人瞧见,我的性命也难保。四圣已发出通缉令,要追究你帮助费里亚父女逃走的罪。”

霍波很恳切地说道:“我不怕他们,也不怕他们通缉。这一点,你应该知道的。我请你回答几个问题,我们平日的交情不错,请瞧在上帝的分上,不要拒绝回答。”

那摩门教徒很不安地问:“那么,什么事?快说!须知这里的石块都有耳朵,树木也有眼睛的!”

“露西·费里亚怎么样了?”

“她昨天已嫁给小兰勃了。你站稳些,你分明已没有体力了。”

霍波很虚弱地回答道:“你不必管我。”这时,他的嘴唇泛白,身体已经站立不住,倒在一块岩石上。接着他继续道:“你说她已经嫁人了?”

“昨天结婚的。那屋上的旗帜就为了这事。他们起先曾有过一番争论,就是小兰勃和小史坦格逊究竟谁应娶她。他们俩都曾跟着那追踪的队伍去,而且是由史坦格逊将她的父亲打死的,似乎更有充分的理由娶她。但他们开会争议的时候,兰勃一派的势力较大,因此先知将那女子判给兰勃。然而我昨天见她的脸上已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兰勃虽然得到她,也不能享受多久了。她已不像一个人,而像一个鬼了。现在你打算要走了吗?”

杰弗生·霍波已从大石上站了起来,答道:“正是,我要走了。”

他这时的面容就像白石凿成的一般,冰冷而严峻,眼中却杀气腾腾。

那教徒问:“你到哪里去?”

他答道:“你不必管。”说完,他把枪挂在肩上,缓缓走下山谷,向群山的中心走去。那里本是野兽出没的地方,但这时他心中的想法,实在比任何野兽还要凶残。

那摩门教徒考泊对露西的预料竟然应验了。不到一个月,她便忧郁而死。她可恶的丈夫本来就为了要图谋约翰·费里亚的产业,所以才争着娶她,此刻见她死去,也根本不在乎。但他其他的几个妻子却都很哀伤,下葬的前一天晚上,她们依着摩门教的教规坐守尸旁。到了第二天早晨,大家仍围坐在尸体四周的时候,忽然室门被撞开,一个面貌粗野、衣衫褴褛的人直闯进来。那人不向四周的妇女看一眼,就直奔到露西·费里亚苍白的尸体旁,俯下身子,用嘴唇在她冰冷的额上亲了一下,接着,又抓住她的手,将她手指上的结婚戒指取下来。

他大声说:“她不应当这样下葬的!”说完此话,怒吼一声,大家还来不及反应,他早已飞身下楼离去。他的举动飘忽而神速,令人实在难以置信。要不是她手上那只做为新娘标记的纯金戒指不见了,大家还不敢相信这件事。

在以后几个月中,杰弗生·霍波仍留在山中,过着野兽般的生活。然而他心中报仇的意念更强烈了。那时城里发生了许多怪事,常见有奇怪的人在城外往来,并且有时还在那冷冷的山谷中作怪。有一次,一粒子弹射穿史坦格逊的窗槛,和史坦格逊距离不到一尺;又有一次,兰勃从一块岩石下面经过,忽有一块大石坠落下来,幸亏他立即趴在地上,才保住性命。这两个年轻的摩门教徒,不久也知道了他们遇险的原因。因此,他们好几次结队到山里去,希望捉住或杀死他们的仇敌,可是一直没有成功。后来,他们为谨慎起见,一到夜晚,便不再出门,就是日间外出,也决不独行。过了好久,他们的防卫才渐渐松懈。因为他们已好一阵子没有那仇人的消息了。他们便想,他复仇的心也许冷淡了。

事实并非如此,霍波报仇的心反而更加强烈。他的脑中除了复仇以外,已经容不下别的东西。但他是讲求实际的人,他自知他虽有钢铁般的身体,但常年处在深山野岭之中,也不能长久。他心想,如果像野狗一样死在山中,那么,报仇的心愿将无法实现。于是他决定暂时回内华达矿区,让他的体力恢复过来,并积攒些钱。

他原想最多只在矿场中呆一年,但因种种意外的事情,把他羁绊在矿场中竟将近五年之久。但即使如此,他复仇的心仍像他站在约翰·费里亚墓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强烈。他于是乔装起来,取了一个假名,回到盐湖城。这时,他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希望正义能得到伸张。他到了城里,却听见一些不好的信息。在数月以前,教徒们曾发生了一次争斗,有些年轻教徒反抗掌权的长老,结果有好多人都离开犹他,成了异教人。在这些叛教人中,兰勃和史坦格逊也在其中,但没有人知道他们俩的去向。据外面的谣传,兰勃把他的大部分产业变卖了,所以离开时已变成了一个富人,他的同伴史坦格逊则比较穷困。不过他们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一般人在这种情形下,纵使有再深的复仇意念,也要灰心了。但霍波却凭着他的才能,一边找工作,一边在美国的各城市一一寻找,希望找到他仇人的踪迹。这样一年一年的过去,他的黑发已逐渐灰白,但他仍没有放弃努力,就像一只猎狗一样。最后,他的恒心果然得到了回报。虽然只是窗中的一瞥,但他已确定他所追寻的两个仇人就在俄亥俄州的克里夫兰城中。他见到以后,便急忙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安排他复仇的计划。不料,当霍波从窗里瞧见兰勃的时候,兰勃也瞥见霍波在街上,并且看到他眼中露出的杀气。他知道不妙,急忙报告他的同伴史坦格逊,那时史坦格逊已做了他的秘书。他们旧时的仇敌既已出现,可见他们的性命已在危险之中,于是他急忙去警局报案。

当晚,杰弗生·霍波就被逮捕了,但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只拘禁了数个星期便被释放。等他再到兰勃的屋子去找时,已空无一人,兰勃和他的秘书已动身到欧洲去了。

霍波又失败了,但他复仇的意念仍不熄灭。他决定继续追踪,可是他缺少路费,不得不重新工作,以便积蓄些钱当盘缠。等他攒够了足够的钱,便启程到欧洲去。路上他一边工作,一边寻找他的仇敌。当他到圣彼得堡的时候,探知他们已去了哥本哈根。霍波追到了丹麦的首都哥本哈根,却又迟了几天,因为他们又已改道到伦敦去了。直到这一次,他才达到了目的。至于详细经过怎样,我们不如瞧瞧他自己的供词。这供词已经载入华生博士的纪录中,我们先前已经读过他的记载了。第十三章供词

霍波表示,他起初猛烈反抗,并不是对我们有什么恶意。现在他既觉得无力抗拒,便很和悦地笑了笑,并表示他希望刚才搏斗时,没有让我们受伤。他对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我想,你现在要把我送进警察局里去了。我的马车在门外,如果你把我腿上的绳子松开,我就可以自己走下去。我的体重不轻,恐怕不容易抬得动。”

葛莱生和雷斯瑞德彼此瞧了瞧,可能担心如果同意了,似乎太冒险。但福尔摩斯却最终同意了那罪犯的请求,把捆绑在那人脚踝上的一条毛巾解下来。于是那人立刻站了起来,把两腿伸了伸,试试他的两足是否真的自由了。

他瞧着我的同伴,露出钦佩的表情,说道:“我认为警局里如果有一个警长的空缺,你绝对可以胜任。你侦查我的方法,实在是十分周密。”

福尔摩斯笑笑,对那两个侦探说:“你们最好和我一块儿去。”

雷斯瑞德道:“我可以为你们驾车。”

福尔摩斯道:“好!葛莱生,你和我们同坐在车中,医生你也去,你对于这件案子已充满了兴趣,此刻尽可以同往,了解一番。”

我很高兴地答应了,便一同下楼,那罪犯并不想逃走,很安闲地步入自己的车中,我们也跟他进去。雷斯瑞德跳上了车夫的座位,挥鞭策马而行。没有多久,已把我们送到了目的地。我们先被引进一个小房间中,里面有一个警官,他先将那罪犯的姓名和那两个被害人的姓名记录在一起,那个警官面无表情,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他完全以一种呆板的机械方法来执行他的公务。

他说道:“犯人在本星期中就会开庭审讯,杰弗生·霍波先生,你可有要申诉的话?但我警告你,你的话都会被记录下来,也许就会做为你定罪的证据。

罪犯缓缓答道:“我有不少话要说,也很愿意当着你们的面,把一切的事情说明白。”

警官问:“你等到开审的时候再说,不是更好吗?”

他答道:“我也许不会受审了。你们不用害怕,我并不是想自杀。你是医生吗?”

他转过头来,瞧着我。

我答道:“是的,我是医生。”

他道:“那么,请你用你的手在这里按一下。”说着,他脸上带着微笑,又用手朝他的胸口指了指。

我依言走过去按诊他的胸口,觉得那里跳动得非常急促,连他的胸廓都有些微微震动,就像一间将要倒坍的屋子,里面却有巨大的机器在那里运转一般。在这静寂的屋子,我仿佛听到微小的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大声呼道:“啊,你患了动脉血瘤症!”

他淡然答道:“是的。上星期我曾去请教一个医生,他说再过不了几天,血管可能就要迸裂。这病已好几年了,一年比一年严重。我在盐湖城外的山里生活时,因为露宿山野,又没有适当的饮食,才得了这种病。现在我的目的已达到,什么时候死,我都不在乎,不过我想把这件事的过程说清楚,因为我不愿意被人家当做一个寻常的凶手。”

警官和两个侦探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允许他讲述自己的故事。那警官又问我说:“医生,这个人的病情,确实非常危急吗?”

我道:“确实如此。”

警官说:“既然这样,我们自当尽我们在法律上的义务,把他的口供记录下来。先生,你现在可以自由发言了。不过我还是得警告你,你的话都会被记下来的。”

那犯人说:“如果允许,我想坐下来讲。”他边说边坐了下来,说道:“这动脉血瘤症常使我容易疲倦。半小时前的那次挣扎,更使我觉得疲惫。我现在已到了墓穴的门口,决不会说谎话。我的话句句都是实话,至于你们听了以后想要如何处置我,那就和我完全没有关系了。”

杰弗生·霍波说完这句话,便将身体靠在椅子上,开始了讲述。他说时平静而有次序,似乎那些事都平常极了。我的记录可说是完全真实,因为我的记录抄录自雷斯瑞德的记事簿,而雷斯瑞德是那天将犯人的话逐字逐句记下来的人。

他说道:“我为什么恨这两个人,这问题与你们没有关系,似乎不必多说。但简单地说,他们俩的确犯了伤害两条性命的罪——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因此,他们最后也必须拿性命来抵偿。他们犯下滔天大罪已经很久了,我却没有任何方法可到法庭里去控告他们,定他们的罪,但我确知他们是有罪的。因此我下定决心由我一个人担任法官、陪审员和行刑的刽子手。如果你们有几分人性,与我处在同样的情况,那么,你们想必也会像我这样做的。我所说的那个女郎,在二十年前,本来应当嫁给我的,但后来却被迫嫁给那个兰勃,于是她芳心碎裂,饮恨而死。我从她手上取下那个结婚戒指的时候,就发誓在兰勃临死前,一定要让他再看到这个戒指,提醒他善恶是终有报的。随后我拿着这个戒指设法追踪他们,几乎跑遍了两大洲,直到伦敦,他们的行踪才进入我的视线。他们一定以为日子一久我就会逐渐淡忘,可是他们错了!只要我活一天,我就一天不会放弃。现在即使我明天会死,我也瞑目了。因为他们这两个恶人都已死在我的手中,所以我已经没有别的遗憾了。他们是有钱人,我却是一个穷汉,所以要跟踪他们,实在不是容易的事。当我到伦敦的时候,口袋已空了,因此,我便不得不找些事情做,以便维持我的生活。骑马和驾马对我来说就像步行一般容易,所以我到一家车行去找工作,果然成功,我和车主约定,每星期交给他若干租费,剩下的便归我所有。我这工作很辛苦,存余的钱不多,但我仍勉力干着。在这驱车的工作中,最困难的就是认识道路,因为我觉得这城市的道路纵横杂乱,仿佛迷宫一般,很容易让人走错。所以我买了一张地图,放在座旁,以便随时参考。后来我熟悉了几个大旅馆和火车站,我的工作也渐渐变得轻松容易了,我费了好久的工夫,才查明兰勃和史坦格逊住在什么地方。我起先东问西问没有结果,后来一次偶然看见,才知道他们住在康白卫路的一间屋子中,那时我高兴极了,心想,既然知道了他们的踪迹,他们的生死也就掌控在我的手中了。我又想我脸上的胡子已长得很长,他们一定认不出我,于是我决定不时跟踪他们,以便伺机得到下手的好机会。我打定主意,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们逃走了!无论他们去哪里,我都跟踪在他们的后面,有时我坐在自己的马车上,有时我徒步而行,当然,还是用马车跟踪比较好,因为即使他们雇了车子,我仍旧跟踪得上。因此,我的工作大受影响,只能在清晨或深夜的时候载些客人,收入也就大减。但我的目的是要向那两个人报仇,所以这一点当然就不放在心上了。这两个人很狡猾,大概他们也防着有人跟踪,所以从不单独出行,一到晚上,便足不出户。有两个星期,我天天跟在他们后面,却不曾见这两人分开过,兰勃时常饮得烂醉,但史坦格逊却滴酒不沾。我始终没有下手的机会,但我并不因此灰心,因为我仿佛听到什么无形的声音告诉我,复仇的时候已到了。那时我心中唯一害怕的,就是在我的心愿尚未完成以前,我身体里的血管已先迸裂,如果那样,我真是死不瞑目了。后来,在一天晚上,我驾着马车在他们居住的陶贵里附近徘徊,忽见有一部马车驶到他们寓所的门前停下。不一会儿,便见有人从屋里搬着行李出来,过了片刻,兰勃和史坦格逊二人也跟着出来,上车离去。我也急忙挥鞭策马,但远远落在在他们之后,那时我心中很不安,深怕他们转移后,就更不容易寻找。谁知到了伊司登车站,他们竟下了车。我急忙找一个孩子替我看守着马车,我则悄悄跟着他们到月台上去。我听见他们打听往利物浦去的火车,那站长回答有一班刚才已经开出,还须等几个钟头,才有第二班车。史坦格逊听了似乎怏怏不乐,但兰勃却很高兴。我趁着旅客众多的机会走到他们近旁,听清楚了他们交谈的内容。兰勃说他要去干一件事,希望史坦格逊稍等,他很快就可以回来。史坦格逊似不以为然,并说他们早有约定,彼此不能分离。兰勃又说那事情很琐碎,只能他一个人去干。史坦格逊对这句话有什么回答,我没听清楚,但兰勃突然发火,声言史坦格逊只是他雇用的仆人,不应当干涉他的事情。那秘书见不能劝阻他,便和他约定,他如果赶不上末班火车,就到好利得旅馆去找他。兰勃回答一定来得及,在晚上十一点之前,一定可在月台上相会,接着他就匆匆离开车站。啊,我盼望许久的机会,此刻终于来了,那时候我自信我的仇人已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当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也许可以互相帮助,但一旦落单,那就再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了。但我并没有勿忙下手,我的计划早已安排妥当。复仇的时候,若不让对方明白杀害他的是谁,那未免太没有意思。所以我就想了一个办法,一定要让我的仇人知道,他从前所犯的罪恶,现在已到了抵偿的时候了。在数天以前,偶然有一位先生雇了我的车子去勃力克斯顿路的那间空屋,走时却把那间空屋的钥匙遗落在我的车中,到了晚上,那人找到了我,才把钥匙索回。但当那钥匙留在我手中的时候,我早已印下了一个印子,后来,我复制了一个。有了这个钥匙,我在这大城市之中,就有一个地方可以任我使用了。但那时最难解决的问题就是我用什么方法才可把兰勃引进那空屋里去呢?他们分开以后,兰勃接连走进了两家酒铺,到了最后一家,他竟在里面耽搁了半个小时。当他出来的时候,步子摇摆不定,分明已经醉了。那时,我前面停了一辆双轮马车,他便把那车叫住,等他上车后,我就紧紧跟在后面,两车相距只有一码左右。我们经过滑铁卢桥,又穿过了不少街道,后来他竟出乎意外地又回到他先前居住的寓屋门口。我想不出他再回来有什么用意,于是我便把我的马车停在距离那屋子一百码左右的地方。他果真进到屋子里去,那辆双轮马车随后便走了——对不起,请给我一杯水,我说得口也干了。”

于是我取了一杯水给他,他一饮而尽。

他继续说:“这样好些了。那时,我在外面等了十五分钟,或许更久一些,忽然听见一阵喧闹声,似乎有什么人在屋中争斗。没多久,那屋子的前门打开了,有两个人从里面出来,一个就是兰勃,另有一个少年我却从来没有见过。那少年抓着兰勃的领子,到门外的石阶上面便用力一推,又踢了一脚,竟将兰勃直踢到大街上。那少年挥着他手中的一根棍子,大声道:‘你这疯狗!竟敢欺辱一个纯洁的姑娘。我非给你一个教训不可!’他很愤怒,本想再痛打兰勃,但兰勃却朝街上逃去。他跑到转角,见我的马车停在那里,便向我招呼,随即跳进了车子,说道:‘快送我到好利得旅馆去。’当他踏进了我的车厢,我因兴奋过度,觉得心跳得很厉害,我祈祷在这最后的关头,我的血管千万不要迸裂,坏了我的大事。我故意缓缓驱车而进,心中寻思怎样才能万无一失。我起先还想把他送到乡间,在什么荒僻的地方和他作一次最后的晤谈。不料在我犹豫的时候,他已替我作了决定。原来他好酒的毛病又发作了,他吩咐我在一家大酒店外停车,并叫我在门外等待,接着就走到里面去了。他在里面耽搁了好久,直到那酒店打烊才出来。那时候他又醉得不成样子,我便知这出戏尽可以一个人玩。你们不要以为我会用什么残酷的手段将他杀死。按理说,就算我这样将他杀死,也不过分,但我却还不屑如此。我早已决定,处治他的时候,还要给他一条生机,他也许能侥幸活下来。在我流浪的岁月,我做过各种工作。我在美洲的时候,曾在约克学院充当过化验室里的清洁工。有一天,有一位教授演讲毒药的专题,并把一种叫做生物碱的毒药拿给学生们瞧。那毒药是从南美洲土人箭头上的毒药提炼出来的,药性强烈,只须一克,便能立刻致命。我当时记住了那药瓶放置的地方,等他们散去以后,就偷了少许。我本就有些制药的本领,因此把那毒药做成了两粒小丸,分藏在两个盒中,另外又做了两粒同样大小没毒的药丸,和有毒的放在一起。我暗下决心,等到我有了复仇的机会,我就要拿出那盒子中的药丸,叫他们俩各取一粒,余下来的药丸我自己吞服。这毒药不但有杀人的效果,而且实行起来简便多了,没有用手巾按着枪口开枪的烦麻。从那以后,我便随身携带这两个药丸盒子,后来的确派上用场了。那时是半夜一点钟,阴沉的天空中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这时外面的一切景象都变得模糊,我心里却乐不可言,几乎纵声欢呼。如果你们也曾经准备完成一件事,盼望了二十年之久,现在事情即将成功,那么,你一定能够想像得到我当时的情绪了。我点了一枝雪茄,喷着烟雾,以镇定我的神经。但我的两只手颤抖不止,太阳穴也因惊喜过度而跳动得很快。我驱车前进的时候,瞧见老约翰·费里亚和可爱的露西从黑暗中向我瞧着,脸上都带着微笑。我瞧得很清楚,就像此刻看见各位一样清晰。我的车子一路前进,费里亚和露西始终在我的马前引导,一直到勃力克斯顿路的空屋前面。那时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除了雨声以外,没有任何声息。我从车前窗口向车厢里瞧视,见兰勃蜷伏成一堆,知道他已醉得睡着了。我走下来拉着他的胳膊,说:‘现在你该出来了。’他说:‘好的,车夫。’我料想他必定以为已到了他所指示的旅馆,因此并没有多话,跟着我一直走到空屋前面的小园内。我在他的旁边扶着他往前走——那时他依旧摇摇欲倒。到了门口,我将门打开,领他走进屋中。我老实告诉你们,一路上,费里亚父女始终在我前面引路。兰勃顿足道:‘这里太黑暗了’我答道:‘马上就有火了。’随后,我擦燃一根火柴,把我带去的一枝蜡烛点着。随即将烛光举近我自己的脸,回头向他瞧着,继续说道:‘喂!依拿克·兰勃,你可认得我是谁?’他用朦胧的醉眼向我凝视了一会儿,忽然眼睛睁的很大,露出恐怖的神情,身体也不停地颤抖,想必已认出我了。我见了他的可怜相,便把背靠在门上,纵声大笑。我早料到复仇是最令我愉快的事情,但那时我心中满足的程度,却难以形容。我说:‘你这疯狗!我从盐湖城追踪你,直到圣彼得堡,你竟屡次逃脱。但现在你的死期到了,我和你二人之中,必有一个不能见到明天早晨的太阳。’我说话时,他越退越远,我瞧他的表情,以为我已发疯了。其实那时候我确实有些疯了,我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动得愈来愈激烈,好像锤击一般。如果那时血液不从我的鼻子流出来,我也许就会晕倒了。我把门锁上,举着钥匙,在他面前扬了几下。又大声说:‘你认为露西·费里亚此刻会怎么样?你的刑罚固然来得迟,但到底还是来了!’我说这话时,见他的嘴唇颤抖不已,似想求我饶命,但他也知道这是毫无可能的。他结巴地问:‘你要谋杀我?’我答道:‘这并不是谋杀。谁想要谋杀一只疯狗呢?你把我可怜的爱人从她被杀害的父亲手里夺去,又强迫她成为你的玩物,你那时可还有一丝一毫的仁慈之心?’他大呼道:‘她的父亲不是我杀死的。’我厉声道:‘毁了她纯洁的,却是你!’说时,我拿出一只盒子,丢在他的面前,说:‘让至高的上帝判决我们吧!你选一粒吞服,一粒足以致命,另一粒却能得生。我也会将你选剩的一粒吞下。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世界上是否还有公道,或者只是纯粹碰运气。’他这时发出一阵凄惨的叫声,随后哀求我,求我饶他的性命。我拔出刀来,抵在他的咽喉,直到他听从了我的话才放下刀。而我也把另一粒吞了,接着,我们面对面站了一两分钟,瞧瞧究竟谁死谁活。那时他脸上有异状了,很显然,那毒药已被他吞下。这些情景,我怎么忘得了呢?我不禁大笑,又把露西的结婚戒指举在他的眼前,但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因为毒药的作用非常快。他两手高举,身体摇晃不定,接着,大叫了一声,便跌倒在地板上。我用脚把他翻了一个身,又伸手摸他的心房,知道他已死了,他终于死了!那时我不停地流着鼻血,但我并不在意。当时我不知道脑子在想什么,竟会想到在墙上写字,也许我因为得意和心里轻松的缘故,便想使警察们的侦查走错方向,故而有此诡计。我记得有一个德国人在纽约被杀死,他身上有‘Rache’一字,后来报上宣称这件事是秘密党会干的。我想这字起先既曾迷惑过纽约的人,现在也许也可以骗倒伦敦的人。因此我就用手指,沾着自己的血,在墙上适当的地方写了那个字。接着,我回到车中,四周仍安静无人,风却很大。我驾车离开,走了没多久,我伸手摸那个常放露西的戒指的口袋,但是那戒指竟不见了。我大吃一惊,因为这东西是她唯一的纪念物,我决不忍舍弃。我想,也许在我扶住兰勃身体的时候,把那戒指掉在了地上。我因此重新将车子驶回,停在附近的一条横街上,然后放胆向屋子走去。我已有心理准备,就算冒任何的生命危险,也不愿失掉那枚戒指。但我走到那空屋门口时,刚好有一个警察从里面出来,我几乎和他撞个满怀,我为了避免嫌疑,只好假装成大醉的样子。这就是我结束依拿克·兰勃生命的情形了。接下来的任务,就是以同样的方法对付史坦格逊,以便为约翰·费里亚报仇。我知道他住在好利得旅馆,但我在旅馆外面守了一天,却不见他出来。我料想他也许因为兰勃失约不到,已有所怀疑。但他若是认为只要住在旅馆里面,便能避免我的报复,那真是大错特错了。我查出了他卧室的窗口,利用旅馆后面横放的一部梯子,趁天还没大亮,爬进他的卧室里去。我把他叫醒,告诉他在好久以前所欠下的债,此时已到了该抵偿的时候了。我还把兰勃死时的情形说给他听,叫他也用同样的方法选取毒药,他不但不愿意接受我给他活命的机会,反而从床上跳起来,扼住我的咽喉。我基于自卫,就用刀直刺他的心窝。其实无论用什么方法,结果是同样的。因为上帝决不会让那双犯罪的手选取没毒的那一粒,因此他若照我的话做,一样也要死的。我现在没有别的话了。好在我的事情已成功,而我的身体差不多也支持不住了。我继续赶了一两天马车招揽生意,希望能再多积攒几个钱,然后回美国去。当我把车停在广场上时。有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走过来,问谁是名叫杰弗生·霍波的车夫,贝克街二二一号B座,有一个人要雇他的车子。我没有怀疑,就跟他去了,不料到了上面,这位先生就把手铐铐在我腕上,那种出其不意地快,我生平还是第一次遇到。先生们,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你们也许要称我为凶手,但我却认为,我和你们一样都是执行公道的法官!”

这人的故事真是惊心动魄,他的神态又让人印象深刻,因此,我们都静坐着听得出神。就是那两个职业的侦探,虽然对罪案阅历无数,但在听那人叙述他的故事的时候,竟也显得特别专注投入。他说完以后,大家沉默了好几分钟,后来才被雷斯瑞德的铅笔声打破沉寂,因为他的速写记录,已写到最后一笔了。

最后,歇洛克·福尔摩斯问:“还有一点,那个看了广告来领回戒指的同党又是谁?”

那犯人向我的朋友斜视了一眼,道:“我可以把我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们,但我却不会连累别人。我瞧见了你的广告后,也想过这也许是个圈套,但又想这也许果真是我所寻找的戒指。所以我的朋友就自告奋勇,愿意来瞧一瞧。我想你也许要夸他办得很漂亮呢!”

福尔摩斯诚恳地道:“当真是漂亮极了。”

那警官严厉地说道:“先生们,这案子应当依照法律的程序办理。星期四,这犯人会被带到法庭上开审,届时请你们务必到场。但在开审以前,我必须负起看守他的责任。”

他说完伸手按铃,杰弗生·霍波就被两个狱官挟持着出去了。我和我的朋友也离开警局,坐车回贝克街去。第十四章结束

我们本来都已准备在星期四出庭的,但到了星期四,竟再也不需要我们去作证了。有一个至高无上的法官已接受了这一件使命,把杰弗生·霍波唤去,接受了公道的处分。原来就在他被捉的那天晚上,他的血管迸裂,第二天早晨便已僵卧在囚室里,他脸上露着笑容,似乎在临死的时候,他回想起从前的努力没有白费,十分安慰。

那天晚上,我们俩谈起这件案子,福尔摩斯说:“葛莱生和雷斯瑞德两人一定很懊丧。你想罪人既死,他们扬名立功的工具在哪里呢?”

我答道:“我并不觉得那人被擒,他们俩有什么功劳。”

我的同伴冷冷地说:“你须知在这世界上,实际上做得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够让别人相信你做了什么。”他停了一下,又很愉快地说道:“不要说这些话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肯错过这件案子。在我的记录中,没有比这一件更好的案子。这案子虽然很简单,但也有几点值得研究的。”

我诧异地道:“很简单?”

歇洛克·福尔摩斯见我很惊讶,笑着说:“这是实话,我实在不能用其他的字眼形容。你想我并不需要任何帮助,只用了一些寻常的推断,三天之中,便能把犯人捉住。这当然可算是案情简单的证据了。”

我说:“这倒也没错。”

“我已经对你说过,凡案中有出乎寻常的特殊迹象,不但不足以构成侦查的障碍,却反而是线索。解决这种案子,最要紧的就是不断地往前追溯。这是极容易的方法,不过人们常常不肯这样做,因此,便容易把其他的部分忽略了。大概有百分之五十的人还能够做到综合推理。但若用分析的方法一一推理,那一百人中可能就只有一个人了。”

我说:“老实说,我不明白你的话。”

“我也知道你不明白。现在我可以说得更明白些。大部分的人是这样的:你若把种种的事实告诉他们,他们便能把事情的结果告诉你。因为他们把种种事实汇集在脑中以后,便去推想事情的关联性,然后就得到一个结果。但你若把一件事情的结果告诉他们,而依旧还能凭着逆向推理,说出前因的,就只有少数人能做得到了。这种方法,就是我所说的逆向推理,也可说是分析的推理。”

我说:“我明白了。”

福尔摩斯说:“现在这件案子就是先得到结果,然后我们从结果上寻找种种迹象。我现在可以把推理的步骤说给你听:一开始,我带着空洞、完全没有先入之见的脑子走到那空屋前面,这是你知道的。我先察验街道,就瞧见了车轮的痕迹,经过研究,断定这痕迹是前一夜留在那里的,这一点我也早告诉你了。我又发现那车轮的距离很窄,便马上判定不是私人自备的马车,而是伦敦街头载客的四轮马车。这是我观察所得的第一点。接着,我走进园径里去,那里恰好是泥地,最容易留下足印。在你看来,必以为有无数杂乱的足印,无从辨别。但在我经过训练的眼里看来,却觉得每一个印子都有意义。在侦探学上,实在没有比检查足印更重要的技术了!我在这一点上,曾下过许多功夫,又时常应用实验,所以便变成了我的第二本能。我看见除了警察们沉重的靴印,另有两个人的足印,比他们更早在园中经过。这足印的先后是很容易辨别的,先踏的印子被后来的人所践踏,所以都比较模糊。因此,我又得到了第二个判断,知道最初到这屋子的共有两人。一个很高,这是我从他步伐的长度上推算出来的,另一人衣着很时髦,这是从他尖小精致的的鞋印上知道的。进屋以后,这个推想果然立即证实了,因为那个穿美靴华服的人正躺在地上,于是我就知这案子若是一件谋杀案,那么,那凶手一定是个高大汉子了。那死者身上并无伤痕,但他脸上恐怖的样子告诉我,他在临死以前,必已知道他将死的命运。凡是心脏病,或其他任何突然发生的疾病,脸上决不会有这种表情。我在那死者的嘴唇上嗅了嗅,略有些酸气,于是我认为这人是被迫服毒而死的。此外,他脸上怨恨和恐怖的样子,就是被强迫的明证。我经过种种的推想,便得到了这个结果,因为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更理想的假设可以吻合了。你不要以为这是一种从来没有听过的假设,须知强迫服毒,在罪犯史中已不能算是新创的手法。这时最重大的疑问来了。就是为什么要强迫这个人服毒呢?抢劫分明不是这案子的目的,因为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缺少。也许这是件政治案?或是情杀案?这一点一时还不能确定。后来,我偏重在第二个假设。凡因政治案件而行凶的人,一经成功,势必急忙逃走。这件凶案,却干得非常缓慢,室内又印满了那人的足印,显然罪犯在那里逗留很久。因此,这一定是报仇的案子,不是政治案件。后来又发现了墙上的血字,于是我的假设便更加肯定了,因为那字迹一看就知道是一种幌子。等到发现那个戒指之后,所有的疑问便完全解决了。那戒指应该是给死者看的,让他追忆某个已死或不在场的女子。所以我才问葛莱生,他拍电去克里夫兰时,是否问及死者兰勃生前有无特殊的历史,他却回答没有,这件事你应该还记得的。由于室中没有打斗的迹象,我料想那地板上的血迹,也许是凶手在惊惶之中,从鼻子里流出来的。这一点我也有实际的证据,因那血点滴落的地方,他的脚印也跟着前进。我想,要不是那人的血液过于旺盛,绝不致有此现象的,所以我就假设这凶手是一个强壮红脸的人,最后这假设果然也证实无误。我拍电给克里夫兰警察局,他们很快回了信,信上说,兰勃有一个旧时的情敌,名叫杰弗生·霍波,这时也正在欧洲。于是前后的线索都已在我掌握之中,最后的步骤就是捕捉凶手了。开始我假设,那个陪兰勃一同进屋子的人就是那个马车的车夫。因为街道上另有一种异样的车轮痕迹,显示那马曾自由行动过一阵子,可知停车的时候,车上并没有车夫,否则,决不会如此。如果真是这样,那车夫当时若不是一同进屋,又能去哪里呢?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充分的理由,如果有人计划要干这件凶案,势不想让第三个人瞧见。那么,如果另有一个车夫在场,那不是和这假设抵触了吗?还有一点,如果一个人要在伦敦城中寻找他的仇人,最快的方法就是做车夫。因此,我得到一个明确的结论,杰弗生·霍波一定会在伦敦的某个租车所中。我又料定他起先既做车夫,犯案之后,也不会马上停止,否则,他这种突然改变的举动,反而更容易引起人家的注意。所以我料他事成以后,一定会继续他的驱车生活。我又认为他不会隐姓埋名,因为在这城市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本来的姓名,他何必更改呢?因此,我就把街上的那些流浪儿组织成一个小侦查队。后来他们怎样成功,我怎样利用他们来破案,你都是亲眼瞧见的。至于史坦格逊被杀,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但我从史坦格逊一案得到了两粒药丸,因此也就明白一切了。现在你看这案子的情节环环相扣,没有一点遗漏吧!”

我大声称赞;“这事真是奇妙极了。你的功绩应当让大众知道。你可以把这案子的详情向大众宣告。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代劳。”

他答道:“医生,你喜欢怎样做,都随便你。你瞧这节新闻!”说时,他取过一张报纸给我。

那新闻是这样的:“自从依拿克·兰勃和约瑟夫·史坦格逊凶案中的嫌疑凶手霍波暴死以后,社会大众竟都感觉失去了一个惊人有趣的谈话话题。案中的实情,也许从此再也没有宣露的机会。大家都知道,这案子是多年积怨的复仇案,其中还牵涉到感情和摩门教教义的问题。至于这案子的破获,完全该归功于苏格兰场的著名侦探雷斯瑞德和葛莱生二人,据说那个凶手是在歇洛克·福尔摩斯寓所里被捉到的。这个人是一个私家侦探,在侦探术上有几分才能,他将来如果有机会受这两个名侦探的指导,在技术上一定可以大有进步。据说警署将颁发奖状,要赠给这两位侦探,以酬谢他们这一次的辛劳。”

福尔摩斯笑着说:“我一开始侦查这案子的时候,不是已对你说过了吗?我们对这一件案子的努力,就是使他们两位得到一张奖状!”

我答道:“不要紧的。一切详情我已记在日记上,社会大众迟早会知道的。此刻你既已成功,尽可满意自乐,就像罗马的守财奴说的那样:‘不要管他人的笑骂,但图自己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