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诚品出没的怪胎们

来源:互联网 发布:rsync linux 自动同步 编辑:程序博客网 时间:2024/06/06 09:04

每一个社会,都有这些少数的知识、人文怪胎,而至少我相信,一个社会的好坏良莠,取决于这些少数怪胎,究竟能发挥多大的影响力。




诚品的核心价值,不是书,不是书摆设的方式,不是书店的设计风格,不是书店里有咖啡馆及其它空间的复合形式,而是诚品聚拢了的人,诚品让一些特别的人在这里感受了特殊的亲和、安全与信任。

诚品书店不只是书店,至少还有“诚品讲堂”。

这话,我应该有点资格说。“诚品讲堂”每年三期,现在办到了第四十五期,最早我讲过一期“台湾战后政治经济”,讲过一期“流行文化”,接着有一年连讲三期“二十世纪西方思想名著选读”,又一年连讲三期“诺贝尔文学奖名著选读”,然后从2005年开设“现代经典细读”课程,每年三期,每期十讲,每期谈两本“现代经典”,一路下来,今年进入第八年,没有间断。

算算,四十五期的“诚品讲堂”,我参与开课的,竟有三十一期之多,比例上超过三分之二。

吸引我多年在“诚品讲堂”开课的,以及倒过来看,让诚品愿意年复一年提供“讲堂”空间给我开课的,是来报名上课的学员们。“讲堂”是付费课程,每堂课平均的售价在新台币三百元左右,一整期打个折扣,十堂两千五百元台币吧。每一期都有够多(一百多名)学员报名付费,使得这个课程可以开下去。

他们不只是付钱,而且是心甘情愿付钱来上“奇怪”的课程。奇怪之一,这样的课程,摆明了没有任何用处。读波特莱尔(波德莱尔)的诗,会有什么用处吗?理解或不理解沙特(萨特)的哲学,生活有什么具体差别吗?懂得了利瓦伊史陀(列奥·施特劳斯)的结构主义和德希达(德里达)的解构主义,能够用在什么地方呢?

奇怪之二,这样的课程,还摆明了没有任何娱乐性质。就是一个讲者坐在一张讲桌后面,自言自语说完整堂课,而且还连最基本Power Point的一点视觉享受都不给!

奇怪之三,这样的课程,还不是每周二花一个晚上听听就算了,还要求来到课堂前先读书,没有读完进度,虽然不会有人扣你成绩、把你叫到台前罚站,但课程中就一定有些内容,学员听得频频点头,你却完全搞不清楚什么跟什么。

因而,所有的这些奇怪,也就抵不上最大的奇怪——课程竟然一期一期开,竟然从来没有遇过没人报名,课开不成的情况。

出现的是相反的情况。“现代经典细读”课程开始出现报名额满,有人想上课却挤不进课堂的现象。我看了一下每一期工作人员整理的报表,赫然发现总额一百二十个左右的座位,通常有一百个是原先就上过这门课程的人占走了。

原来如此,他们会最先得知下一期讲堂的讯息,他们也拥有诚品给他们优先报名的特权,等他们报完了,就没剩几个位子了。2011年,我做了一个决定,央求诚品的朋友将我的课程从原先上课的敦南店换到信义店去。理由很简单,信义店的场地有将近两百个座位,我想要让没有办法挤进来的学员有个机会,我更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要报名却报不上的。

“讲堂”的工作同仁对我的提议面有难色。他们担心在敦南店上课上惯的人,会因为搬地方而离开。他们也担心座位一下子多那么多,没有了额满的压力,本来怕报不上所以急着报名,而且一报就报整门课的人,会失去了这种动机,改而采取观望态度——先报一堂听听看,如果有趣再报后面的,反正不会没位子嘛!

考虑他们的忧虑,我做了点调整,去年的“现代经典”特别以比较通俗的“大众小说”做为选书主题。选了《双城记》、《悲惨世界》、《基督山恩仇记》、《约翰·克里斯朵夫》、《海上花》和《鹿鼎记》。这几本书,至少读起来不吃力,读的过程也比较有娱乐享受吧!

还好,工作同人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没有因为搬到信义店,一下子变得人丁稀落,而是我期待的情况出现了,每周的课堂上多了许多新鲜的面孔,换句话说,我有机会可以让更多不一样的人透过讲堂接触到这些人类文明中的丰美经典。

解除了他们的疑虑与压力,到了今年,我就恢复了不理会、不在意阅读娱乐价值的选书方式。2012年排出了一整年的“法国专题”——波特莱尔的《恶之花》、福娄拜的《包法利夫人》、卡谬(加缪)的《异乡人(局外人)》、沙特的《存在与虚无》、利瓦伊史陀的《忧郁的热带》,以及德希达的《书写与差异》。

这一年的经典内容,比起上一年,要艰难、复杂得多了;可以想见,今年课程的吸引力会比去年低,报名的情况,也必然比去年差吧!

我和“讲堂”的工作同仁,都有这样的心理预期。然而,让我们惊讶的,今年的第一期还没上完,竟然就出现了搬到信义店后第一次课堂额满的情况。接着今年的第二期,讲《异乡人》和《存在与虚无》的,更是在还没到开课的时间,整期课程就通通额满了。

有那么多人想要读《异乡人》和《存在与虚无》?那么多人想要知道“存在主义”是怎么回事?出乎我意料之外。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平常又都藏在哪里,为什么我很少能感受到台湾是一个对哲学具备好奇兴趣的社会呢?

应该这样理解吧,这个社会本来就有着少数一群对于深刻知识好奇,愿意付出时间精力去探触生活常识以外更复杂思考内容的人,但正因为他们是少数,他们是“怪咖”,他们很难在平常的环境中,碰触到同类的人。他们被淹没在众多的“正常人”之间,不被看到,有时甚至看不到自己。

直到有一个像诚品书店、像“诚品讲堂”这样的空间,给了他们一个可以聚拢过来的中心,在这里显现自我,或者在这里得到几乎完全不同的自我。这是诚品二十多年来,在台湾创造的最大意义。

诚品是家书店,但它不是一个单纯让人家买书的地方。诚品的核心价值,很多想要模仿诚品的人都搞错了,不是书,不是书摆设的方式,不是书店的设计风格,不是书店里有咖啡馆及其它空间的复合形式,而是诚品聚拢了的人,诚品让一些特别的人在这里感受了特殊的亲和、安全与信任。

书、书摆设的方式、书店的设计风格、书店的复合空间,是创造亲和、安全和信任不可或缺的因素,然而倒过来却不必然成立,并不是有了这些因素,就一定能吸引到这些人来。

这些人的认同,这些人的进进出出,创造了诚品的特色。即使在诚品的空间中,他们都是少数,但却是他们给了诚品不一样的个性。如果吸引不了这样一群抱持着知识热情与反对庸俗态度的人,也就造就不了诚品的效果。诚品给了这群平常高度分散的人一个具体集中的焦点,让他们得以创造原本不可能会有的“量的影响”,进一步改变了诚品这个空间的意义。

二十多年来,诚品做了许多比有形的建筑、摆设、服务更重要的无形努力,一个一个活动、一个一个展览、一个一个规划,不断送出讯息,让抱持知识与文艺热情的人,感觉到他们可以在这里自在地呼吸,让他们愿意一再回来,因而他们也就得以让许多过去台湾不可能出现的人文景观,开始逐步呈现。

不可能的事,在诚品变得可能,也就有机会说服更多人愿意在知识、人文的古怪洞穴门口探头探脑。偌大的信义店六楼展演厅,竟然拿来展出董阳孜的四幅书法作品,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多少过去从不知书法之美的人,被震撼了。艰涩艰难作品的导读课程,竟然会堂皇地贴上“额满”的标志,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难免就有人好奇:“或许读这种书真有特殊的道理,甚至特殊的乐趣?”

每一个社会,都有这些少数的知识、人文怪胎,而至少我相信,一个社会的好坏良莠,取决于这些少数怪胎,究竟能发挥多大的影响力。在台湾的知识、人文传统快速倾颓的年代,还好有诚品,以其独特的经营方式,给怪胎们一个精神联盟来维系知识、人文于不坠的机会。

作者杨照于1998年开始于诚品讲堂开课至今

(摘自《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