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再起，折脚雁投入蓝天

信塞进邮筒。蓦地，我产生一种迷信的怪念。我要站在这木讷的不表示任何感情倾向的因而也必然是公正的绿衣使者面前向天祷告。如果我数到一百个数便有人来投信，那么这是吉利的征兆；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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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二三……我虔诚地数着，越数越慢。见鬼，这是玩的什么把戏?九十九，一百，一百零一。一颗燃烧的心突然浇上一瓢冷水，我立刻又出现那种无所来由的焦烦。可是，不忙。我应镇定自己，我得到的消息千真万确。我的故事将要出现说书人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今古奇观。

　　海平线上隐隐的桅杆，晨雾迷蒙中喷薄的晓日，生命真正意义上的复活都不是基督的幻想，我为什么还用这种没有任何因果关系的数字折磨自己?我什么时候能够主宰一次自己的命运?我为自己无端的沮丧而长叹一口气。

　　我发出的信没有情节的结构，也没有抒情的渲染。

　　二十年的旷远，人天两地。茫茫人海，劳燕分飞，一截高垣造成的永世隔阂，纵使近在咫尺都难寻觅一瞥一瞬的沟通。如今春寒乍暖细雨黄昏，第一封信虽然带有联络性的试探，但天知道，情山万叠，那封干巴巴的书简如何载得起绵绵不尽的相思。

　　我没有说遥山隐隐，远水粼粼。也没说杨柳飞絮，暮雨重门。聪明人，你是千古第一多情。你该知道今夕何夕，鹊桥有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潦倒新亭，孓然一身。西风吹起莼鲈之思，桑榆不嫌晚。

　　他不会想不到这个使他感伤的城市尚有一个他最最依恋的姑娘。二十年，花开花落，潮来潮往。只有一次青春的吻别永远装点她失眠之夜的寂寞。她说，她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孩，曾经拥有，不求结局。只可惜仅那一次两心相接的华筵，她便一辈子走不出爱的梦魇。如今他回来了。高楼望断，灯火阑珊。殷勤青鸟居然捧出团圝的月影。青丝瀑布的女孩徐娘半老，尘封的琵琶重遇知音。天赐良缘，她要为他弹一曲《满庭芳》。

　　可是，我的信哟，石沉大海，杳然没有回音。这使我如坐针毡。细雨打在油漆剥落的窗棂上总像有人敲门，又总像没有应和的单鼓。沉淀在心底的甜酸苦辣泛滥成难以描述的滋味。爱与恨、红与黑。阴阳八卦、乾坎震艮。大漠孤烟，黄河落日，天苍苍野茫茫……我无法拦住我的思绪驶向我从未涉足的敕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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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什么不可以给他打电话?那样堂堂的机关，电话簿子不会沉默。如果他真地回来了，我为什么不能主动去看他?“愿为西北风，长逝入君怀。”天知道，自从我获悉他归来的消息，我无刻不想飞到他身边。自信出笼的小鸟毋庸旁人指点便会认识蓝天。可惜“一只折脚雁”“叫得九曲回肠”，只能躲在小巢里畅想飞翔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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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信手摘下墙上的月琴，轻拢慢捻。心中唱道：
　　有孤凤兮，在水一方，
　　水天相望兮，我心惶惶。
　　凰飞四海，一日不忘，
　　无奈阿凤兮，音讯渺茫。
　　琴代语兮，诉我衷肠，
　　何日相见兮，慰我心伤。
　　愿言比翼，终生永傍，
　　凤凰于飞兮，翩翩翱翔。

　　这是我奇异的联想迸出的灵感的火花。歌词当然是从司马相如那里仿造出来的，感情却不是赝品。还有这曲调呢?它是谁创作的绝代的忧伤?我敢说，我会作曲吗?但这是真的，激情大概就是智慧。

　　抓起笔杆，我想录下这段心曲，忽听门响。吱嘎一声，天崩地裂。一柄黑布雨伞收拢出一张熟悉的脸。天，他来了!生命中的奇迹，千年枯树发芽。我睁大眼睛站成一根木桩。别说演电影似地投入他的怀抱，便是一句普通的问候都挤不出喉咙。语言这东西原来这般无用。此刻的我说什么也表达不出我心中的委屈，半信半疑。瞥见他眼角的蛛丝网络。想到自己鬓间的华发斑斑，无声的泪水踏平了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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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信，我便找你。学校放假，值班人说不明白你这住址……”直插中心不用导言，语调与二十年前绝无二致。他没变，我的他，是我的他。他从地狱的峡谷走出二十年的噩梦。

　　“你这地方有点像《远山的呼唤》。怎么，你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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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不懂“远山的呼唤”，我觉得他那轻松的喜悦好像我们不是分别二十年，而是二十天后的小别重逢。嘴角上那种收敛不住的微笑比起二十年前更富魅力。越剧中的唐伯虎侯门得意之时也没有他此时潇洒。他变了，不是变老、变稳重，而是有些轻狂了。我也想轻松一点，破涕为笑。当年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梦幻和现实并非不可逾越。喜剧作家编都编不出来的结局真真切切映在我眼前，我还在没完没了地流泪。

　　“看我，太激动。我变了，老了，脆弱了。”

　　“没变!”他走近我，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用欣赏的目光打量我，“太好了，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我拘谨得如十八少女，忙退半步说：“你坐，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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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发过誓。接到你信，我就对天发誓。”他不待我细问，扑通跪倒，双目微闭，双臂挺举。

　　他怎么这样?演话剧似地，如痴如醉，如癫如狂。慈祥的神明啊，医治他被凌辱的心灵，弥合它重创流血的伤口……让他错乱的神经恢复健全吧!”慌乱之中我把科第丽霞为她父亲李尔王祈祷的台词背诵出来了。瞧，我的神智也错乱了。说不出是感激还是感动，只会说：“你别……”他却说：“别动，我这是向天还愿。我说过，天帮我找到她，我必向天叩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