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里的男孩（二）

      二嬢家住在堪加，郭姑爷是堪加中学的校长。去二嬢家要先到小院，然后再坐抱鸡婆走过一段很颠跛的路才能到。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小学四年级的寒假，二嬢接我到她家去耍，抱鸡婆开得很快，在路上一跳一跳的，看起来还真像一个鸡婆在路上跑，我坐在车上感觉自己肺都要被颠出来了，非常难受，再看车上的人，一个个都面如土色。二嬢很怜惜地看着我，却也没有办法。

      在二嬢家呆得最久的一次是二年级的暑假。堪加虽然算不上山清水秀，可也有山，有水，有树林，在夏天阳光的照耀下，这一切都美得一塌糊涂。不久我就习惯了这里，特别是正在放暑假的中学校园，有一次我到学校操场边的厕所撒尿，看着空空荡荡的厕所，几束阳光从墙高处的缝隙里照射进来，灰尘在光束中飞舞，想象平日里下课后厕所拥挤的情形，不知怎么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二嬢家楼上是郭姑爷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宽敞，窗子也很大，午后阳光能照到大半个屋子。门边有一个手摇式的电话机，有一次我拿起话筒学着战争片子里首长打电话的样子摇了几下，话筒里突然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我慌忙把电话挂了。

      我和郭鹏哥哥、郭三哥吃完午饭经常跑到这里来玩。有一次三哥懒洋洋地躺在一张办公桌上。我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个问题，问三哥：“你说人死了是什么感觉啊？”三哥说：“人死了就没有感觉啊。”我说：“可是没有感觉也是一种感觉啊。”三哥又说：“就像睡着了一样。”我还问：“但是睡着了也有感觉啊。”三哥有些不耐烦地说：“就像睡得很沉，没有做梦那样的。”我还是不满意：“但是睡得很沉也有一种感觉啊。”三哥就再不理我了。

      下午三哥他们常常到水库去游泳，但又怕二嬢知道。有一次二嬢叫他们带着我去玩，他们叫了几个中学同学，到了水库边。郭鹏哥哥不停地对我说：“千万别跟二嬢讲我们洗冷水澡哈。”等我答应了，他们就脱得精光，跳进水库里。他们看我不好玩，就叫我也脱掉衣服，趴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学游水。郭鹏哥哥还教我脸溅上水以后怎么抹脸。我实在没心情，这个水库怎么看也没有我家旁边的沱江好玩。我漫不经心地在岸边蹬着腿，突然感觉脚趾碰到了什么，并且闪电般里我头脑里想起了什么，刷地跳到岸上。郭鹏哥哥说：“怎么不游啦？”我告诉他水里有一种长得像格德米思的动物，很可怕。格德米思就是恐龙特急克塞号里的外星人的名字。郭鹏哥哥他们显然不信啦。他说哪有什么格德米思，快下来游啊。可我相信肯定有的，我以前还在雨后的水塘边见过，两只眼睛像圆筒一样，完全就是格德米思。我知道反正他们不会相信我说的。就威胁说你们再不上来我就告诉二嬢去。这下郭鹏哥哥有点慌了，可又不想起来，就不停地劝我不要跟二嬢说。我看他们玩得很高兴，也觉得不太好，就没说什么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二嬢开始带我中学的图书馆去看书。图书馆很小，那时候我阅读兴趣也比较明确，一去就挑中了一本讲人类宇航史的书。我一拿起那本书就什么都忘记了，每天只是静静地看，也不跟三哥他们玩。白天就在图书馆里，晚上在二嬢屋头的一个小房间里看。房间里有个小书桌，书桌旁边就是窗户，一抬头便望见窗外深遂的天空和灿烂的星云。有时看书看得激动，我便望着这星空出神。也许你不相信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会对星空有多么深刻的感觉，但的确就是这样，我从小就对大自然有比较成熟的理解，但在对人处事方面，却一直很弱智。

       书中在写到人类登上月球时，作者用非常激动地口吻说：“第一个在月球上留下脚印的人，阿姆斯特朗，让我们记住他的名字！”我便很听话地把“阿姆斯特朗”这个名字在心里念了十几遍，直到现在，我也能毫不费力地记起“阿姆斯特朗”这个拗口的名字。因为我当时读这本书读得太入迷了。现在想起来，在我的读书经历中只有极少的几次获得了这样酣畅的阅读快感。那时他们看我读得攒劲，也不来打扰我，我便独自看书、出神，忘掉了自己和一切，除了书中的星空和窗外的星空。

       有时书中有也有一些问题我搞不懂。比如我当时理解喷气式飞机的动力是来自空气的反作用力;而火箭在太空中飞行，往外喷出火焰，然而太空中没有空气，就没有反作用力，那是什么力让火箭在太空飞行呢？我问郭鹏哥哥他们，他们也说不太清楚。

        在堪加中学的小图书馆里我还看了其他很多书，都是科普方面的。后来我经常回想起那时读书的美好感觉。我对大自然太好奇了，以前在资阳根本买不到我想要的书，只是偶尔在一些破书摊买科学画报什么的，然而这些杂志我觉得很幼稚。其实严格说来，小时候读的科普书都不能为我解决我心里比较深刻的疑问，我只是为一些科普书中对火箭、星球啊这些比较详细的描写感到兴奋。而科学画报这些杂志却完全是以哄小孩子的心态来编的，可见那些大人根本不了解我们;那时我和几个班上的同学组成了一个“飞碟探索别动队”，经常讨论宇宙起源这样的问题。然而我没有把好奇心保持到高考之后，当我上了大学，有足够的能力为自己小时候所想不通的问题寻找答案时，却已经在应试竞争中丧失掉求知欲和好奇心了。

      初中二年级的寒假，有一天无聊中我突然想起堪加中学的图书馆。便叫妈妈带我到堪加去，妈妈不知道堪加中学有什么图书馆，但看我说得确实，便带我去了。我们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到了小院，又立即上了去堪加的汽车。到堪加的路已经修得平整了，路上也没有了抱鸡婆。我看见路旁的风景，也都不再认得。

       到了堪加，看见中学还隐隐还有些记忆中的模样。那时候郭姑爷已经退休，全家搬到了资阳城里。我们进了校门，整个学校很冷清，只有初三的还在补课。我们走到教学楼的二楼，看见二舅舅正在给一个班上课，声音很大。二舅舅看见我们来了，就让学生看书，然后走了出来。我们说明来意，二舅舅说哪有什么图书馆啊。不知是二舅舅不知道这个图书馆，还是这个图书馆已经不在了。我们没别的事，就只好打算到小院亲戚那里去走一下。二舅舅送我们到楼下，递给我一百块钱作为压岁钱。

        然后我们回到小院，在大嬢家坐了一下，又到卓三哥那里去玩，无非是妈妈和他们聊天，他们问我一些学习情况什么的。我觉得很无聊。然而那天阳光很好，所以我独自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看着卓三哥洗车，嫂子用一个大盆子给孩子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