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穆斯林乡佬的清洁世界

来源:互联网 发布:it服务 编辑:程序博客网 时间:2024/04/26 13:27

一个穆斯林乡佬的清洁世界   郑州北大街清真寺系列之一

● 齐岸民

村长摄影配图

 

    在布谷鸟嘹亮放歌的麦收季节,我在郑州北大街清真寺屋脊上发现了那只布谷鸟,它先是在寺内的石碑上端歇息,然后轻盈翻飞到清真寺屋脊上再也不肯走了。直到阿訇唤礼拜之前它还在那儿,像寺门屋脊上一尊脊兽。
  事后思忖,那只漂亮的头翘着翎的鸟,可能并不意味什么,只是它栖息时间比我预计的长了一些,让人觉得惊奇而已。
  一段日子,我几乎隔三差五把自己“浸泡”于寺里,作为一个汉民体验着另一个民族回族的精神生活。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信仰,这一切在我举意(伊斯兰教中用于宗教事物的决意)笔墨古老的郑州北大街清真寺前,阿訇袁乃江已经给我授意过了,只要你愿意“接近”真主,尊重他们的“伊玛尼”(信仰),你就可以与他们亲近。
  仰赖袁阿訇的引路,我走看了北大寺各个角落,结识了教长谢克选、年轻阿訇马建功,开始了与阿訇、乡佬 经常礼拜的人  纳凉闲聊般的口传笔录。
  当太阳偏西,与人眼平视时,回民老辈人知道该是哺礼时间了。我目睹过一次教民的礼拜,一声铃响,所有的教民都进了二道院,肃立于拜殿前,阿訇领先,尔后依次进入大殿,我站在掖门外不肯前走一步,生怕搅其静,隐约可见他们匍匐着身体,伊斯兰这种面西礼拜的场景,此前我在电视里领略过。
  约摸七八分钟的光景,哺礼结束。寺门打开,此时已挨到晚饭点,一些人陆续走了。88岁的巴士华不走,他要等到太阳落山后 50 分钟内再做一次昏礼才回家。
  巴老拄着拐杖,他已经到了拄拐的年岁了,他家住在管城区营门街,那条老街是旧时管治安的捕头驻扎的地方,巴士华不是营门街老户,他祖辈老宅在西大街,几年前东西大街改造,举家才搬迁到营门街。
  从营门街到北大寺,乡佬巴士华要走 20 分钟,从晌礼前赶到寺里直到昏礼后回家,他每天几乎要在寺里待上七八个小时,天色黑透,当老人拄着拐杖一步步挨到家时,已是深夜了。晚饭是家人预留好的,饭后“生物钟”已唤老人必须歇息了。依照穆斯林晨礼时间,该在太阳未东出之前的 50 分钟,巴老一定还在床上。我记得他说过:“年龄大,身体不咋的,拜功做不全啦。”
  在北大寺,当年轻的阿訇马建功引领我站到一个白髯老者面前时,马阿訇笑语:“他可是前清老秀才,问他,就都知道了。”老者精神矍铄地一边挥右手,一边朗朗地作解:“花椒我,徒有年岁,虚度了!”
  虚度了!虚度什么了?在随后的几天里,我发现和乡佬巴士华交流,让我深味、咀嚼不已。他的语境,还是老的,听起来十分特别。最初的一面,我拘谨而恭敬地唤他阿訇,因为,我知道阿訇是汉人理解的老师意思,他不许,非执意叫“乡佬”就成了。巴老的确不是阿訇,人都老了,才往清真寺里礼拜。迄今我也无法确切地注解“乡佬”的语境,它属于前世,属于礼拜的人,只有那个时代过来的人能够领会。
  一连数日,我就这么一晌又一晌跟这位回民乡佬坐在树阴下,望月楼旁,一搭没一搭闲扯,间或三五个穆民也来凑话儿,讨个兴趣。礼拜时,人都去了,独我守着一时空寂,耐着一时的无聊。我甚至想,如此这般憋上一年半载,不定也去大殿礼拜了。
  一句问话,一直憋了许久(也就三四天吧)才谨慎问乡佬:“你怎么说自己虚度呢?”他没有直面我的疑惑,拄拐起身引领我到望月楼北侧的掖门,指看掖门匾书“理谈三世”四个字,遂折身落座,那匾书是光绪十三年青砖铭刻烧制完成的。
  穆斯林信“三世”,人没生下来时,是前世;现在活着,是今世;人之死亡,为后世。我追问:“那么理是什么?”乡佬巴士华侃侃道来:
  “老子、孔子讲的道就是理,理就是性,性代表命。人的前世都是清洁的,生下来以后,就不清洁了,为啥不清洁啦?原因在啥?吃喝贪耍,大小男女,都有一个‘贪’字。看吃的喝的怪美,就贪,这个‘贪’字厉害呀!人这一贪便不清洁了,就‘欲’了。
  “人有欲,就干坏事。贪吃喝贪钱财贪享受,贪不到手,想孬点。所以要‘修’,咋修法呢?修性修道,清心寡欲。‘克己复礼’地舍掉欲。回民的拜功即是修,有恻隐之心、助人为乐、扶贫施舍,就修成了。
  “人一旦没了欲,社会上的啥事都不想了,不贪了,就静啦。我虚度了,没有赶到好时候,好时候都让先人占了。”
  我几乎是一字不漏、一句不改地忠实记录着乡佬巴士华的亲传口授。那一刻,我彻底相信老人的彻悟。自己分明记得,他说,镜子愈擦愈明,人也可“复明”的;他说,修炼好,你的灵性就会见到真主。
  我没继续等候老人的下一场礼拜,走出清真寺,蓦然回首时,天幕降黑,一扇红漆的大门,仿佛隔着两个世界。
  昏礼之后抑或宵礼之后,一个回民老人拄着单拐,大门“呀”地关上,他朝右拐,那是北斗星高悬的方向,老人先得过了清真寺街,街的西边是北大寺女寺,女寺的“年龄”长了老人三岁,回回的寺在郑州是分男女的,别忽视了这条窄窄的回民聚居小路,郑州志记录的明朝“回回巷”,满清兵甲驻扎的里营街、外营街之一的里营街,都在这条路面上来回地彼去此来。
  上了商城路再右走,一箭之远便是当今的郑州管城区委大院,明清时的州衙门,衙门高高的公堂之上,在老人的记忆里那是满汉人的坐拥,回民的科举仕途似乎被清朝抑着,他始终烙印着回回都贫穷的自叹意识。也许,他不像我那样,为笔墨行文的需要走一程以构思,拐一道弯以冥想,巴士华给我讲过,每天礼拜回家,他都轻松愉快。
  到营门街回家的路还须过西大街吗?也许可能,这要看老人的意愿。这条街他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都生息于斯,因生计而无奈放弃了在书院街学堂的生涯以后,他做些小生意,民国时管城区的回民多数是半农半商,他们习惯于往南大街兜售鲜果蔬菜抑或摆个熟食摊钉鞋修旧什么的,巴乡佬说,南大街是汉人、绅士聚居的地方,他们有钱。
  88岁的巴士华对我来说,好似是一部历史,追忆已逝的岁月并记录它,远比读史读经书读稗官笔记来得畅快舒坦,一个世纪老人单一地从家到寺里,再从寺回到家里,他日复一日地,“两点一线”轨迹着自己的行程,他虔诚地遵循着《古兰经》圣训:“你们当量力地敬畏真主,你们当听从他的教训和命令,你们当施舍,那是有益于你们自己的。能戒除自身的贪吝者,确是成功的。”在我读到《古兰经》第64章16节时,好似得到暗示,它是对一个回民老人的启示吗?我只是这样猜度,不敢肯定。一个人老了老了,才去寺里,他自责的“虚度”,难道是迟来的礼拜吗?
  他能入乐园,而永居其中吗?因为他相信真主,而且行善。我无法进入他们的精神世界,别逼着做结论。
  巴士华是个能够用文言泼墨今世的乡佬,他无字地悟道,我以一个晚辈认识他,他恍若一位历史老人,久久长长地与逝去的年月相伴不离,他见证了郑州开元寺塔的坍塌,见证了唐武德四年(621年)修筑的管城城垣在民国时的消迹灭踪,见证了回民生息于斯的喜怒哀乐,他唯一不清晰的是,史书记载的始建于明代的郑州最古老的北大街清真寺,真是建于明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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